恰逢君

作者:年可

贺思今有理由怀疑訾颜是老天派来整她的,可惜没有证据。

好在这不过是个小插曲,先生也未追究。

她蘸了墨重新坐好,将面前的纸铺开。

给五公主伴读,于这书院里的其他小姐而言,便是要表现得尽善尽美才对,比的是学识。

可她不一样,她是与公主年纪最为相仿的一个。

说起来是为公主寻伴读,可皇家的颜面也是要的,总不好叫皇后嫡亲的女儿被所有人都比下去。

是以,她这个相对而言的同龄人,比的,却是会不会衬托了。

这诗不能不作,也不能作得太好。

答卷分为两拨送进了宫,一拨是公子策论,由祖太傅瞧过,送进了承安殿,递呈今上。

另一拨,便就由宴朝亲自卷了,送往岁和宫。

亓明蕙正拿挑杆逗着一只五彩的鹦鹉,听得宫人来报转而对身侧人道:“瞧瞧,你七皇兄倒是疼你,这还没几日,便就替你张罗好了。”

边上坐着的,正是五公主宴雅琪,闻言早已经从凳子上跳下。

“哎!这孩子!”亓明蕙没拉住人,小小身影已经跑了出去,单是九连环铛啷啷丢在了地上。

“毕竟是嫡亲的兄长,公主心中欢喜。”自有宫女接了话。

亓明蕙搁了手中杆子,却是怅然摇了摇头,不等再说,已经见一角玄色衣袍转入,接着,她就虎了脸下来:“雅琪!怎么又叫你皇兄抱!多大的人了!”

“无妨的母后。”宴朝说着将怀中人放下,“抱得动。”

“这是抱不抱动的事?!”亓明蕙刮了一眼藏到少年身后的,一伸手就给逮出来,任是小公主扑腾扒拉的也没松手,“开年就要去南书房了,这般模样,免不得要被太傅训!”

眼见着激动的人儿已经要上嘴咬,宫女赶紧上前:“奴婢先带公主殿下去用些点心。”

亓明蕙闭了闭眼,终是挥手。

“公主殿下,跟奴婢一起去吃糖糕好不好?”宫女躬身哄着。

“糖糕!”宴雅琪拍手。

“对呀,糖糕。”

“吃糖糕!吃!吃!”

眼见着宴雅琪拍着手跟着宫女出去,亓明蕙一个没站稳,被宴朝一把扶了:“母后。”

“呵……”不知是笑是哂,亓明蕙缓缓坐下,“你说,可是本宫对你妹妹要求高了?”

“五妹妹尚不足七岁,慢慢来,总是没错的。”言罢,宴朝将东西拿了出来,“这是善学书院里各家小姐的答卷,还请母后过目。”

“不慌。”亓明蕙招了手叫他坐了,“本宫不放心其他人,所以叫你来定这伴读人选,你可明白本宫意思?”

“儿臣知晓。”

亓明蕙这才点头揭了考卷:“皇儿这几日,辛苦了。”

宴朝颔首:“这几日周先生考了不少题,今日是以冬雨滂沱为意象作诗,儿臣挑了其中几篇带来与母后过目。”

亓明蕙便一张张打开来瞧了,为首的那张:“冬夜遇雨。”

“此乃司礼监黄大人嫡长女所作,用笔华丽,可见造诣。”

“嗯,京城才女。”亓明蕙随口道,“听你姨母说起过。”

宴朝未答。

接着,上座又翻过一张:“咏冬。”

“这是左相庶女之作。”宴朝接道,“颇有文思,可见功底。”

亓明蕙嗯了一声。

再往下,手指却是顿住了:“噫……”

宴朝抬眼,却未应声。

“贺思今?可是贺神医独女?”

“正是。”

“本宫去贺府之时,瞧见过她,”亓明蕙迎着光将那答卷又瞧了一遍,“她可是与雅琪一般大?”

“年长一岁过半。”

“倒是个小聪明的,拣着前人的改了来用。”亓明蕙笑起来。

“五妹妹憨厚,身边又少有玩伴,若有这么个陪着,也是好的。”

“嗯,是这个道理,就是这字……”亓明蕙左右瞧了又瞧,复道,“先前倒是没怎么听你姨母说过,应是今年方才入的学?”

“是。”

“你之前在贺府养伤,依你之见,这孩子如何?”

宴朝想了想:“明理晓事,亦活泼跳跃。”

这评论,倒是叫亓明蕙愣住了,不过听来却似是合适的:“那学识上又如何?”

这次,沉吟的时间更久了些。

“勤勉。”

“……”亓明蕙明显顿了一下,“勤勉?”

“儿臣私以为,勤能补拙。”

入宫伴读的旨意是直接传进书院的,周先生接旨的时候,眉头都抓得铁紧。

不仅是先生,便就是其他人,也是没反应过来。

这次一并选入的是四人,按理说,依着学考成绩挑出前四个来,也便就算了。

怎么刚好选中了最拔尖的两个和最末的两个呢?

“先生!莫不是写错了?!”第一个跳起来的却是訾颜,不等宣旨公公走远已经伸手要去拿圣旨,“便是吃虾,也是该掐头去尾的,怎么还舍了中间的?”

一席话,在座的小姐,没一个有好脸色,贺思今伸手扯了扯她衣袖。

“孺子不可教!”周先生自是不叫她碰着圣旨,又是花白胡子一抖,命道,“都坐下!”

如此,才将满室的议论声压下。

訾颜憋着一口气,直到下了课才赶紧回过头去:“你听着没啊!怎么我也要去?我好不容易在这书院捱了两年!两年啊!我明明都没写,怎么还能选上?!”

“啧,虾尾么,也不是不能吃。”有人说着风凉话。

訾颜气急了:“你闭嘴!肯定是你!你是不是跟朝哥哥说什么了?故意整我的?”

“冤枉啊,我哪里有这本事?”吝惟一抬手,“而且,这名单,可是今上与皇后娘娘一并定下的,你道是我能左右?谢谢抬举啊。”

“哼!”訾颜白了他一眼,又看向贺思今,终是缓下,“还好有你陪我,不然,要我与那两个一起,不如叫我去……死……”

这话音颤了颤,矮得听不见,贺思今一抬头,就瞧见两道窈窕身影过来。

吝惟自觉让开一道,面上开怀,目光灼灼。

黄婧、陈源。

先时只是点头之交,今日又同在圣旨上,贺思今下意识站了起来。

訾颜却是没什么好气地直接扭了头收拾东西,笔墨纸砚被她一并塞进了书箱,丢垃圾一般。

为首的正是黄婧,贺思今耳熟,知晓这是司礼监黄大人家的嫡长女,此时再看,只觉这才女果真是自有气度,便是对她浅浅一笑都犹如春风拂面般。

“贺妹妹,訾妹妹。”似是没瞧见訾颜面上的不耐,黄婧甚至一偏首,还对着一边瞧热闹的道,“吝公子。”

吝惟这便又站直了些,突然醒悟般:“那在下就先走啦!”

走得快,却是一步三回头的。

还是被訾颜瞪了一眼才一溜烟消失的。

贺思今还了一礼:“黄小姐、陈小姐。”

黄婧笑容更深了一分:“能与二位继续做同窗,甚是有幸。我们四人既是一个书院出去的,往后入了宫,怕是还得互相帮衬。贺妹妹来书院不久,我这还不及与妹妹好生认识,一份薄礼,妹妹莫要推辞。”

哎?

訾颜探头,陈小姐接了话:“訾小姐,也有你的一份。”

“哎呦,谁稀罕!”訾颜重新抱了胳膊立到一边。

贺思今却是不能的,再者说,她对这两位,实在没什么印象,突然被送礼,属实惊讶。

接到手上的,是小小的一个盒子。

“这是如胭堂新出的胭脂。”黄婧道,“想来应是适合贺妹妹。”

胭脂啊。

贺思今两世为人,能用上的时候不多,无甚经验,只凑在鼻尖闻了闻:“好香啊!”

没曾想,边上陈源先是笑了:“贺妹妹真是娇憨可爱。”

好好的,这么夸人实在叫人脸红。

她看向边上的訾颜,后者怕是拿人手短,收了胭脂倒也没再哼哼,抱拳抬了手:“那往后宫里头,大家互相照应!”

“自是最好的。”黄婧这笑容,十足叫贺思今明白了什么叫面若芙蓉。

一直等人都走远了,訾颜才单手拎了书箱对着贺思今道:“哎,可别被人收买了啊!你是我收的妹妹,你姐姐只能是我,懂?我俩才是一伙的。”

“啊?”

“啊什么!就说知不知道!”

“知道了。”贺思今有意哄她,伸手挽了她胳膊,“姐姐讨厌她们?”

“我不是讨厌!我就是看不上!”訾颜道,“你没见她们笑得多假么!还有你,是不是傻啊!你以为那胭脂真适合你?也不想想,你才八岁,用得上胭脂吗?她俩这就是笃定了自己能入宫,早早就备下了过人情的!”

“喔!”

“看吧,你就是没脑子。”訾颜教育人有瘾,“肯定在心里还当真感动了一下?哎呦小可怜见的。她们这些官宦人家的女儿,最是心思多。要我说,怕是以为你啊,是走后门才入的宫,所以转而来稍微结交下。”

“可是訾姐姐不也是官宦之女?”

“胡说!我能跟他们一样吗!我爹是将军,那做将军的能跟那些玩心眼子的文臣一般吗!”訾颜应是觉得自己被顶了嘴,拿胳膊肘戳了身边人一下。

贺思今赶紧应声:“是是是,那肯定不一样,訾将军为人刚正不阿,才不稀得与人玩心眼子。哦,对啦,訾姐姐。”

“嗯?”

“难道我们真的没有走后门吗?”

“……”

四目相对。

訾颜愣住了。

贺思今也跟着停下步子。

片刻,她訾姐姐指了指自己:“我肯定是不会走的,你呢?”

“我……应是也不能吧?”贺思今正色道,“我都不知道门在哪里。”

“也是,我看你应该也不想进宫,”訾颜狐疑,“那这谁整我们呢究竟?”

大凡想不明白的事情,只能交给未来去揭开了。

年前剩余的时间,倒是仍旧在书院里听学。

宴朝后来就没再来过了,反是吝国公夫人来过书院几次,每次都只是从旁瞧着。

后来,黄婧带着陈源过去特意拜会后,夫人便也不来了。

周先生因着伴读的旨意,这些日子对她们四个越发严苛起来。

贺思今倒没觉得什么,除了一手破字仍旧没练出什么好模样来。

年关边上,大雨冲垮的渠道终于赶修好。

南边的橘子送进来,虽是没有往年多,却也够尝鲜。

这善学书院的最后一日,回府的马车嘚嘚,贺思今抱着暖炉就着青雀的手咬了一瓣柑橘,甜津津又凉丝丝的,周身舒畅。

“下雪了!”阿锦趴过去窗边惊道。

贺思今探头一眼,可不是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竟已是鹅毛。

“阿明!车停一下!”

人对雪这种东西,从来都没什么抵抗力的吧?

她与阿锦一并伸了手去接,比柑橘还要凉。

入掌即化。

似乎,也有这么一个雪日,她接了雪,一回身,便瞧见那人。

周身肃肃的朝王殿下站在那里,瞧着她的目光,无悲无喜。

她寂寂收回手,他却已经兀自转身离开。

这画面一闪而过,往日重现,犹如幻境。

“呼——”好冷。

贺思今抖了抖,收回手,将大氅拢了拢,却舍不得收回脑袋。

“街上那是谁家的马车?”楼上,廿五正与人交待,“快些去叫它让出路来,莫要挡着马道。”

“是!”小厮登登登下了楼。

宴朝垂眼,不久,就见那小姑娘收了帘子,车轱辘亦是缓缓加速。

廿五回来:“殿下,属下想起来了,那好像是贺家的。”

“嗯。”

“殿下知道?”

宴朝没答,端了茶水。

廿五立了一会,终于又问:“那殿下,现在不走吗?”

不是要清马道呢?怎么还品起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