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记

作者:石头与水

矛盾总会在琐碎的生活中一点一滴地累积。

宋嘉言很得宋荣欢心,宋荣闲了偶有教女之心,不论什么《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只念上几遍,宋嘉言便会了。

有了宋嘉让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再对比爱哭的宋嘉语,宋嘉言实在是木秀于林,以至于常让小纪氏内心嫉妒得恨不能摧残这丫头一把。

不过,梁嬷嬷不离左右地服侍于宋嘉言身畔,更兼梁嬷嬷将翠蕊调教得伶俐能干,宋嘉言身边水泼不进。小纪氏也只能暗中磨牙、手心儿发痒而已。

宋荣并没有太过严重的重男轻女的思想,到了宋荣这种段数,儿子自然要传承家业,但女儿也不一定是赔钱货。教得好了,嫁得好了,照样是家族助力。故此,宋荣对宋嘉言十分娇宠。不仅时常教她些启蒙书籍,便是有客人,宋荣亦常跟别人显摆自己的闺女,偶尔还会派人将宋嘉言抱到书房见客。

宋嘉言既不怕人,又童言稚语,十分讨喜,常常能得好些见面礼呢。这些东西,梁嬷嬷都给宋嘉言妥妥地收起来。

这一日,宋荣将宋嘉让宋嘉言都叫到书房见客。宋嘉让功课不怎么样,但到底有宋荣的高标准、严要求,且宋荣又是个要面子的人,多少板子打下去,宋嘉让的规矩十分不错。

宋嘉言也跟着摇摇摆摆地给客人见礼,这次的客人非常年轻,年岁与宋荣差不离,眉目不同于宋荣的俊雅斯文,却是另一种雍容气派。

宋荣素来洒脱,指着兄妹二人道:“三哥,这便是我的一双儿女了。儿子叫嘉让,女儿叫嘉言,还有个小女儿尚在襁褓,很会哭闹,取名嘉语。”

宋嘉让憨头憨脑,并不多话,等着父亲的指示。倒是宋嘉言眉目灵动,一双漆黑的眼珠,从客人的脸上一直看到腰间细腻润泽的玉佩上,方咧着长了八颗牙的嘴,笑眯眯地喊一声:“三叔叔好。”又习惯性地伸出两只胖胳膊,要爹爹抱。

宋荣尚未俯身,倒是客人先一步将宋嘉言抱在怀里,宋嘉言弯起眼睛笑着,不哭不闹,乖巧地扬起小奶音儿唤了声“三叔叔”。

来人显然非常受用,笑问:“阿荣,人说你五岁能诗,我看你这丫头也精灵剔透得很。”

宋荣扬扬自得地道:“要说言姐儿,如今看不出什么,不过记性好是真的,教她《三字经》,已经会背了。”

来人果然惊诧,宋嘉言在得到宋荣的允许下,便抬头挺胸地将倒背如流的《三字经》又背了一遍,接着得了这人腰间的玉佩做见面礼。这人摸摸宋嘉言的小脸儿,笑道:“刚刚看你一直瞧我的玉佩,想来是喜欢上了。”

宋嘉言摇了摇头,认真地说:“三叔叔,我不是看你的玉佩,我是看虫虫呢。”

宋荣笑:“言儿,你又胡说,爹爹的书房里,哪里会有虫虫?”

宋嘉言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比画着两只小胳膊:“这么大这么长的虫虫,虫虫头上还有角呢,像树枝一样。”

来人大惊,更不必说宋荣,已是大惊失色。说来,这还是宋嘉言第一次看到父亲变脸呢,果然有趣。看两人这种反应,宋嘉言更是断定自己判断正确,宋荣低斥:“言儿,不许胡言乱语。”

宋嘉言立刻在空气中挠了一爪子,摆出惊奇无比的脸孔:“虫虫还会飞呢!”

宋荣立刻满头大汗地令人将兄妹两个带了下去,对来人道:“真是,真是……小女时常会胡说八道……”

穆清淡然一笑,拍拍宋荣的肩:“阿荣,这是在你家,怕什么?听说孩子的眼睛干净,常会看到成人看不到的东西。嘉言颇有些异于常人,她正年少,天真无邪,口无遮拦,有什么说什么。阿荣,是我还好,若是叫别人知道,怕是生出祸端来。”

“我也不知她……唉,若知道,我哪里会……叫她出来见客。待何时,我带嘉言去庙里烧烧香,再过几年,待她大了,便也好了。”

穆清点头:“也好。”穆清又笑,“我家里几个都是儿子,真是羡慕阿荣你儿女双全。”

穆清将先时宋嘉言落下的玉佩与一串手珠放到宋荣手中,道:“给孩子们的见面礼。”

宋荣一揖道:“我代他们兄妹谢你了。”

宋荣有今日,自然不只是靠一肚子四书五经、圣人之言。这世上有学问的人多了去,但有学问,又如宋荣这般运气绝佳的就不多见了。宋荣之所以有今日,便是因昔日与弟弟来帝都赶考时,偶遇微服出行的当朝三皇子穆清。

彼时,宋荣并不知穆清的身份,还曾以兄弟相称,两人相谈甚欢,引以为知交。

后来,知道穆清的身份,宋荣也唯有惊喜而已。

他官场之上步步顺遂,少不得穆清抬举。

如今皇上老迈,早朝时而告病。依宋荣的立场,自然是盼着穆清得以承继大宝的。

不久后宋荣已经联系好了庙中有名的大师。

宋荣一到便被外面的小沙弥引进了方丈的禅室,宋荣说得含糊,道:“我这小女,近些天睡卧不宁,似乎能看到一些常人不能见之物,我十分担心。”

方丈有一双慈和又深邃的眼睛,年已老迈,形容枯瘦,却又十分平易近人。宋嘉言一见方丈便咧嘴笑了。

方丈双手合十,道声佛号,道:“小施主宽额广目,灵性过人,干净通透,故有祥瑞近身,方有这一段奇遇。”

宋荣心下稍安,又道:“不瞒大师,我只愿小女平安长大,不愿她有什么奇遇。做一常人,足矣。”

“施主一片爱女之心,老衲怎能不成全?”方丈微微一笑,“我瞧小施主眉间带一缕佛性善心,似与我这佛门有缘,不如让小施主做个寄名弟子,也是佛门的缘法了。”

宋荣求之不得,笑:“是小女的福分。”

于是宋嘉言得了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儿——性慧。

转年开春,小纪氏惨叫三天三夜,死里求生地诞下一子。之所以难产,也是有理由的。小纪氏自打又有了身孕,便私下寻了高明的大夫给把了脉,知道十之八九是儿子。故此,小纪氏重视非常,武安侯府的章姨娘时常打发纪文纪武来宋家给小纪氏带补品来滋补身子。

毕竟,这年头儿,生了儿子才算是真正在婆家站住了脚呢。

第一胎是女儿,这一胎来得有些快,不过,小纪氏也十分重视这一胎。不料,补得有些过了。结果,生产时胎儿过大,难产。

能捡回一条命,当真是小纪氏福大命大了。

此时,宋嘉言已经两岁,宋嘉语一岁,宋荣的二子出生,宋荣为之取名宋嘉诺。

宋嘉言不喜欢宋嘉诺,在宋嘉言看来,宋嘉诺生来就是抢她风头的。好容易凭借聪明伶俐在宋荣面前占得一席之地,结果,宋嘉诺这小孩儿,非但模样跟宋荣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便是那闻一知十的聪慧,据宋老太太说,更是与宋荣如出一辙。

反正,打宋嘉诺这小孩儿三岁起,宋荣便再没有亲自教导过宋嘉言功课。当然,彼时,宋嘉言已经五岁,小纪氏为宋嘉言请了女先生,教导她功课女红。

对于宋嘉让,更不必提了。

好在,老天总算没有太偏心。虽然宋嘉让没有一流的头脑,不过,宋嘉让有着一流的拳脚。课业上不见进展,宋荣不得不为宋嘉让另辟蹊径,在家请了供奉,让宋嘉让练习拳脚。

宋嘉让本就是这块料,如今个子猛蹿,瞧着便有几分威武。只是,在以科举晋身的宋荣眼中,武道一途,失之粗俗,国家承平日久,武官不比文官前程远大。

大儿子眼瞅着已经往武艺之路上前进了,宋荣便将心思大半放在宋嘉诺身上。

宋嘉诺小宋嘉让五岁,完胜宋嘉让,可见宋嘉诺资质非凡。

更悲催的是,宋嘉语小宋嘉言一岁,尽管宋荣还是更喜欢宋嘉言一些,但宋嘉语那相貌生的哟……怎么说呢,叫宋嘉言见了,便有种上前给她挠两把的冲动。

尽管容貌上,宋嘉言输宋嘉语一筹,不过,相貌不能决定一切。

她宋嘉言虽比不得宋嘉语尽得小纪氏与宋荣容貌精华之倾国倾城色,但,宋嘉言绝对不丑,她鹅蛋脸,一双水杏眼,收拾收拾也是眉目清丽的小佳人。

比不过相貌,宋嘉言自然另辟蹊径,在别的方面用功。

宋荣自己是科举出身,故此,非常重视子女教育,不仅儿子皆送到大儒门下为徒,便是家里宋嘉言宋嘉语姐妹,亦请了帝都城里有名的女先生教导。琴棋书画,女红厨艺,不说样样都会,起码要有一样拿得出手的。

宋嘉语样样用功,功课很是不错。宋嘉言却是随波逐流,琴棋书画不过略通而已,倒是她时而翻腾宋荣的书画珍藏,练就出极好的眼力。琴弹不好,起码会听;棋下不好,起码会观;书画平平,精通赏鉴;至于女红刺绣,宋嘉语能绣出活灵活现的小鸳鸯时,宋嘉言只能勉强憋个杂毛的小野鸭子出来。

宋嘉让已经走了武道一途,如今宋嘉言,少时聪明伶俐,怎么到现在却样样不通了?对待女儿,宋荣比较有耐心,于是,听到女先生与小纪氏的回禀,宋荣寻个时间约大女儿谈心。

宋嘉言正在宋荣书房里搜罗书籍,宋荣看她挑了一些,使唤着丫头搬到自己小院儿里去。随着年纪渐长,宋嘉言有了自己的院子,倒是宋嘉语,一直跟小纪氏住在主院。

“言儿,过来。”宋荣是个很有运气的人,当初宋嘉言随口一说,谁晓得穆清手段运气不缺,果然顺利登基皇位。宋荣跟着沾光不少,再加上他本就才华横溢、世事通透,如今未至而立之年,已官至正三品户部侍郎。便是宋荣的弟弟宋耀,多年外任,也升任了四品知府,官职不高,地方却极好。正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苏州知府。

宋嘉言一身大红衣衫,衬着她英气勃勃。宋嘉言笑眯眯地过去,在宋荣身畔的榻上坐下,笑问:“爹爹有事?”

宋荣笑:“我听卢先生说,你功课似乎不太好。”

“我在努力学啊,不是我学得不好,是二妹妹太用功了,把我落下了。”宋嘉言坦坦荡荡,丝毫不以为耻。

宋荣拉过宋嘉言嫩嫩的掌心,打她一记,道:“爹爹小时候,家里贫寒,想念书连书都买不起,只得借了别人的课本自己抄一遍。如今,爹爹给你们请了先生,怎么倒不好好学了?”若宋嘉言如宋嘉让一般,没那根儿筋,宋荣也不会这样要求她。关键是,在宋荣看来,宋嘉言聪明伶俐,绝对更胜宋嘉语。宋嘉言这样懈怠,宋荣不得不找宋嘉言谈一谈了。

宋嘉言一笑,早有对策在胸:“爹爹,琴棋书画,不过消遣,陶冶情操而已。爹爹为官,太太理家,哪个用着琴棋书画了?女红厨艺,家里有丫头,还用我亲自动手?二妹学得好,是她喜欢,我又不喜欢这个,稍微知道些就是了,哪里用得着跟妹妹争高下?我要学的,是人间大道。苏东坡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我多看些书,心胸宽阔,明白事理,以后过得日子,便够了。”

宋荣万想不到小小稚童竟能说出这样的道理,既惊且叹,笑着对宋嘉言道:“言儿,你若是个男人,日后爹爹就不愁了。”两个儿子,宋嘉让不必说,那小子就喜欢打打闹闹,没心没肺。即使是被宋荣寄予厚望的宋嘉诺,读书是够出众,见识上却不比宋嘉言。

宋荣耐心地对宋嘉言道:“你喜欢读书,爹爹并不禁你到书房来。如你所说,明白些事理,也是好的。只是一样,女儿家,以后相夫教子,脾性不可太过刚强。”

宋嘉言一笑,宋荣果真是个男人,现在就跟她说相夫教子的话来,宋嘉言道:“女儿知道,在家听爹爹的,待以后嫁人,就听丈夫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嘛。”

宋荣听宋嘉言说得头头是道,眼中却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说道:“以后多跟老太太、太太去庙里烧烧香,不准再跟你哥出去骑马疯跑了,哪里还有个千金小姐样。”

宋嘉言立刻将脑袋倚在宋荣肩上撒娇:“好爹爹,女儿在家能有几年呢,在自己家还不过得开心些,日后到了婆家,更没人疼女儿了。”

宋荣笑着点她的额角:“真没个羞,现在就说婆家了,可见女生外向。”

“是爹爹先说的相夫教子什么的。”宋嘉言翻着旧账,亲热地抱着宋荣的胳膊,道,“若我是个儿子,不知过得多潇洒痛快。如今错生女儿身,还好我运气佳,给爹爹做女儿。爹爹可得多疼疼我呢,爹爹这样洒脱俊逸人物,何苦要学那迂腐人家,倒把女儿紧紧地关在家里,不能见人似的。再说了,我又不是不识礼数,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不会失礼叫爹爹没面子的。”

宋荣被女儿哄得喜笑颜开,便都允了她。宋嘉言又道:“爹爹,你也去看看妹妹,我听丫头们说,妹妹要强得很,每日苦习功课,身子都不顾了。即使真好这个,也得注意身子,她才多大个人呢。上回我们跟太太去仁德郡王家里做客,妹妹听仁德郡王家的小郡主弹了一曲《清平调》,觉着被小郡主比了下去,回来就苦练琴技。要我说,何必争那个强,那是在郡王府,便是真比小郡主强,还能真去胜她不成?不过大家玩儿罢了,何必当真呢。我说她,她还不听呢。爹爹你多去瞧瞧她,她比小郡主还小一岁呢,便是输了,也正常。”

宋荣喜欢宋嘉言,不是没理由,尽管宋嘉言生得不如宋嘉语漂亮,性子亦不比宋嘉语乖巧听话。但,宋嘉言生来便有一种世事通透的悟性,宋荣点头应了,问:“言儿,为何即便强于小郡主,也不能胜过小郡主呢?”

宋嘉言歪着脑袋望向宋荣:“爹爹又在考我呢。这还不简单,我听说皇上善弈,常找臣子下棋。爹爹肯定也曾被召去御前对弈,不知,皇上是真善于此,还是……”宋嘉言嘿嘿一笑,不说笑了。

宋荣揉揉她脑袋,笑道:“行了,你明白道理就成。爹爹得了一匣子红宝石,给你做首饰可好?”

“我跟妹妹一人一半。”宋嘉言道,“我想磨了珠子做手串,不知够不够。”随着宋荣步步高升,宋家的生活水准一路上升,首饰衣料之类,宋嘉言从来不缺。

“这可是上好的鸽子血,做手串未免可惜。”宋荣道,“行了,我想好了,给你和语儿做两套头面,正好。”

宋嘉言倒无所谓,宋荣眼光很不错,送她的东西都很合她心意。宋嘉言问:“爹爹,我觉着,你这里的墨似比我的好用。”

宋荣笑道:“你们用的墨是上好的兰墨,写出字来都有淡淡的兰花香呢。”

宋嘉言眼睛明亮,粉唇噙着一缕笑,脆生生道:“爹爹,别拿这种糊弄小女孩儿的话糊弄我了。我又不稀罕什么兰香、荷香,墨就是用来写字的,好用就成了。爹爹,把你的墨条给我几块吧。”

爱女所求,宋荣自然应允。

父女两个正在说话,就听小厮在外禀报:“老爷,章大老爷来了,太太命二爷在偏厅待着,着奴才来问一声,老爷可去见见?”

宋嘉言一听章家便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宋荣拍拍她的手,对小厮道:“知道了。”

前些年,武安侯压下了章家捐官之事。这章家倒还真是个有本事的,竟手眼通天地将闺女送去二皇子府做了小妾,听说章氏女颇有手段,很得二皇子宠爱。年前还怀了个哥儿,只是不小心给掉了。不过,二皇子极是心疼于她,便安排人给章家捐了官。如今,章家也是官身了。

二皇子亲自出马抬举章家,便是武安侯夫人亦是无可奈何。

宋嘉言嘀咕道:“以女人晋身,如无根之萍,何况为人鄙薄,又牵扯上二皇子府,爹爹何必去见这种人?”

宋荣望向宋嘉言,没言语。宋嘉言见宋荣并未斥责于她,胆子又壮了几分,继续道:“本就是啊,爹爹熟读经史,便是正经后族,多少人家煊赫一时,之后便烟消云散。何况章家这种……不是我瞧不起他们,除非章氏女成了武则天,否则章家有何可来往之处?爹爹正经清流出身,备受皇恩,再者,真算起来,章家又不是咱们正经亲戚,爹爹何必惹这一身腥去?”

宋荣想了想,竟觉着宋嘉言说得有些道理,拍了拍宋嘉言的脊背。宋嘉言念书便有这样的灵性,若是儿子,加以磨炼,自己百年之后还愁什么?

“好,爹爹就听言儿的。”宋荣并非没有决断之人,吩咐小厮回绝了章明,牵着宋嘉言的手,笑道,“咱们父女便找老太太要好吃的去。”

章明等了半日,未能等到宋荣,只得跟外甥宋嘉诺说了会儿话,讪讪而去。

主院里。

眼瞅着要用晚饭的时候了,小纪氏听宋嘉语说了宋荣并未见章明之事,心下便有些不快,唤绿云道:“去问问老爷,晚饭摆在哪儿?”

绿云着小丫头去问,不一时,绿云回禀:“老爷和大姑娘去了老太太院儿里,说叫太太带着二姑娘二爷一并用。”

小纪氏叹:“知道了。”定是那死丫头又缠着她爹爹过去的。话说小纪氏嫁来宋家,不是没点儿小算盘。不过,宋家人口简单,更兼宋荣是个再精明不过的人,便是小纪氏也不敢在宋荣眼皮子底下有什么小动作。只是,小纪氏对于宋嘉言宋嘉让的成长,亦无多少关心。

其实,这也正常。宋嘉让五岁便被宋荣挪到前院儿去住,连老太太身边也不叫住了,为此宋老太太狠气了一场,还骂了宋荣一顿。宋荣这人,看着俊雅斯文,其实最有决断,他决定的事,任谁都别想更改。挨了老太太两拐棍子,到底将宋嘉让放到前院儿学习生活。小纪氏不过后院儿内宅理家,前院的事,她手再长,宋荣也不会叫她伸过去。而宋嘉言,更不必小纪氏费心。

当初,小纪氏一举四得把梁嬷嬷派在宋嘉言身畔,原不过是权宜之计,不料宋荣见梁嬷嬷当差用心,不但把梁嬷嬷的月银翻倍,还多次奖赏梁嬷嬷,命梁嬷嬷用心服侍宋嘉言。如此,梁嬷嬷一举在宋嘉言身边儿站住脚。

宋嘉言在宋老太太、宋荣母子心中,地位不凡,这一点,小纪氏尽知。小纪氏自负聪明,宋嘉言与宋荣更不傻。尽管宋嘉言时时碍着小纪氏的眼,叫小纪氏恨得牙根儿痒,到底小纪氏也不能将宋嘉言怎么着。

一时,宋嘉语自西厢出来,与宋嘉诺姐弟两个见过。

宋嘉诺道:“母亲,我与姐姐也去给老太太和父亲请安吧。”

宋嘉语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就是脸色不大好,瞧着有几分苍白,说起话来亦是柔柔弱弱,道:“还是吃过饭再去吧。老太太那里的东西,我可吃不惯。上次竟弄出什么臭豆腐来,我一闻,险些没吐了。”

小纪氏忙道:“听你姐姐的,有孝心也不在这一时。”在小纪氏看来,宋老太太越来越怪了。先时家事挑剔、给宋荣塞丫头小妾,小纪氏应对从容。如今做的事,小纪氏不要说应对,简直完全不能理解。

种菜不算,还常弄些古怪吃食给孩子们吃。宋嘉言那丫头皮糙肉厚的啥都吃,她这两个儿女可不能那样糟蹋。便是想儿女去讨老太太欢心,也不能拿儿女们的健康开玩笑啊。

这里小纪氏母子女开饭,那边宋老太太祖孙三人也用晚饭了。

宋嘉言相貌与宋荣并不肖似,不过,两人生活上许多方面都是如出一辙。譬如,父女两个都是人手一张嫩黄的玉米面薄饼,先是往饼里抹了香喷喷的肉酱,再放三五片薄薄的冷切羊腿肉、鲜嫩的小葱,最后加几根略带苦味儿的曲曲菜。然后,将饼一裹,双后握着吃。

裹好一个饼,宋嘉言先递给老太太,说:“祖母,你吃这个。”恰好宋荣也卷好,双手递给母亲,宋老太太笑得眼睛弯成一线:“你们自己吃,我会裹。”先时她想法子不停地往儿子屋里塞丫头挑剔媳妇,便是怕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如今儿孙皆孝顺,宋老太太怎能不喜悦。

宋嘉言执意给老太太放在手里,撒娇:“祖母吃我这个。”

老太太接了,赞一句:“我家言丫头最孝顺了。”

宋嘉言嘴甜无比:“这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老太太哈哈笑:“跟你爹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待祖孙三人欢欢喜喜地用过晚饭,大家喝着茶,宋荣方道:“娘,下个月是秦家老太太的寿辰。要不,你带着大太太和孩子们一道去串串门?”宋荣春闱时,秦家太爷,如今的礼部尚书秦宣明是彼时的主考官。如此,宋荣与秦宣明便有师徒之分。何况,宋荣是当年的状元,往日间,秦宣明对宋荣亦颇多指点。

宋家兄弟争气,宋荣深得皇恩,这些年,宋家与秦家许多走动,很有些通家之好的意思。寻常的交际,都是小纪氏出面,这次秦家老太太过寿,还是七十整寿,宋荣方想请母亲过去走动。

宋老太太有些犹豫,其实,她也出去走动过,碍于宋荣的面子,自然没人说她什么。不过,宋老太太不是傻子,她能察觉出那些贵妇人对她的不以为然。因此,除非必要,宋老太太懒得出门。

“娘,老秦大人是我当年科考的座师,让哥儿、诺哥儿都在秦家家学里念书,如今咱们两家也是通家之好。娘尽管去,有太太伺候着你,无妨的。”宋荣温声道。

宋老太太道:“那我裁两身体面衣裳。”人靠衣装的道理,宋老太太还是明白的。

宋嘉言拊掌笑道:“那可好,我也跟着祖母做两身新裙子。祖母,明儿个咱们一块儿挑好料子、好首饰。说来,秦老太太也是帝都有名的贤良人了。当初,她嫁给老秦大人的时候,秦家说是书香人家,其实已经落败了。老秦大人当年科举可没有爹爹的才干,因为屡试不第,那时许多人瞧不起老秦大人,秦老太太却是一门心思供丈夫念书。为了贴补家用,秦老太太当尽了自己的嫁妆,还给绣铺里做绣活儿去卖。终于老天不负苦心人,考到三十五岁那年,老秦大人中了进士。”宋嘉言言语伶俐,很快便勾起了老太太的兴趣,见老太太听得入神,宋嘉言笑道,“后来,老秦大人做了官,官路顺遂,一路高升。官场应酬,有人给老秦大人送丫头送妾送美人,老秦大人一一回绝,不染二色。听说,先帝在位时,曾开玩笑要赏赐老秦大人宫女呢,老秦大人是宁死都不肯接受。如今,秦家的三个儿子都是秦老太太所出。”

宋老太太叹道:“老秦大人还算有良心,不枉秦老太太先时为他吃的那些苦了。”

“可不是嘛,”宋嘉言道,“更难得秦家家风好,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人家。他们家三老爷家的两位公子与大哥、二弟是同窗,到时老太太也瞧瞧,都是知书识礼的孩子呢。”

宋嘉言这般为宋老太太普及了一番秦家的有关知识,宋老太太点点头:“若这样的人家,倒值得交往。”心下略略放松了些。

宋嘉言悄悄地跟宋荣眨眨眼,宋荣欣慰微笑。

儿子特意提前说了秦家老太太的寿宴的事,宋老太太非常重视,打算重裁两身新衣,宋嘉言跟着凑热闹,与宋老太太一起挑料子、做首饰地参详。

如今家里皆是小纪氏管事儿,宋老太太、宋嘉言这又是新衣裙又是新首饰地折腾,俩人不过动个嘴儿,余下皆要小纪氏安排。宋老太太还加一句:“这是要去秦家参加秦老太太寿宴的衣裳首饰,不要迟了。”

小纪氏温顺地应了声:“是。”又道,“大丫头的衣裳,我倒是想到了。选的上好的料子,跟语儿的一样,到时姐妹两个出去,看着也喜庆。”

宋嘉言笑眯眯的:“太太有所不知,这件裙子,是老太太瞧着好叫我做的。老太太说了,就我跟妹妹两个孙女,叫我们一人做一身呢。我们这件料子,跟老太太裙子的颜色最配,到时,两个孙女跟在老太太身边,不仅瞧着喜庆,也亲热呢。”论容貌,宋嘉言不如宋嘉语,偏偏小纪氏最喜欢给她们做一模一样的衣裙,叫宋嘉言去给宋嘉语做绿叶,当宋嘉言不知晓小纪氏的心思呢。

宋老太太现在虽不再找小纪氏的麻烦,不过,这并不代表她有多喜欢小纪氏。听宋嘉言一说,宋老太太立刻无条件支持孙女:“行了,按大丫头说的办。你先时给言姐儿做好的裙子,也给言姐儿送过去。这个,一并给言姐儿做了,女儿家,多做几件衣裙怎么了?咱家又不是没银子。”

听着婆婆口气不大好,小纪氏忙应了,她也不愿因着几件裙裳几样首饰便让宋老太太不痛快。

毕竟,和平难得。

到晚上,小纪氏跟宋荣说了衣裳首饰的事儿。

不愧是亲母子,宋荣的话,与宋老太太便有几分相似,道:“女儿是娇客,多给两个丫头做几身衣裙,让她们慢慢穿就是了。下回再做衣裳,唤了她们姐妹一起,看她们各喜欢什么样式,别总弄得一个样,又不是双生姐妹,瞧着没趣。”实在是小纪氏做的衣裳,在宋荣看来不大符合宋嘉言的气质。

宋嘉语生得娇美温柔,又是小小年纪,用娇黄、嫩绿、藕荷、浅粉都不错,娇娇嫩嫩的,瞧着甜美可爱。但,宋嘉言英气勃勃,倒不如用些明艳颜色,宋嘉言压得住。

宋荣也这样说,小纪氏自然不敢有二话,一掩心思,反说笑起来:“那我也跟着沾沾光,做几件新衣裙。”

“多做几身。”老婆打扮得漂亮,也是他的脸面,宋荣从不是小气之人,想到小女儿,宋荣又道,“我看语儿这几日脸色不大好,功课之类的,略略放松些也无妨,你多给她滋补滋补,留意她的身子,别叫语儿累着。”

说到宋嘉语,小纪氏也很是担心,道:“这丫头犟得很,我说了也不肯听。正好有大弟送来的燕窝,我命丫鬟每天炖了给她喝上一盅,倒还见些效应。”小纪氏天天给宋嘉语宋嘉诺姐弟吃燕窝,这东西,宋嘉让宋嘉言兄妹是没得吃的。燕窝并非寻常物件儿,若一家子都吃,按宋家现在的条件,实在有些吃不起。这种情况下,小纪氏自然先顾自己的儿女。如今在宋荣面前说一句,也算提前报备了,省得宋荣多想。

不过,宋荣根本没在意。人参燕窝之类的东西,宋嘉言根本不碰。武安侯夫人怕宋嘉言受委屈,没少给她这些补品,宋嘉言全都孝敬给了宋老太太。

这也是宋老太太喜欢宋嘉言的原因之一:大方,孝顺。

小纪氏弄点补品是关起门来娘仨吃,宋嘉言有了直接给老太太送过去。换了你是老太太,你喜欢谁?

看着小纪氏这些一个又一个的小心思小算计,宋荣实在觉着有些累了,直接与小纪氏道:“跟卢先生说,减些功课。她们姐妹还小,有的是时间慢慢学,不必急。”

小纪氏玲珑心思,此时,却是不能与丈夫心有灵犀了,笑道:“看老爷说的,上次去仁德郡王家,小郡主的年纪跟咱们语儿差不多,曲子已经弹得有模有样了。还有秦家三房的三姑娘,字也写得有模有样。唉,我倒是不想女儿吃苦学这些,只是人家都会,到时小姐妹们说起来,就咱家女儿不通,孩子心里也不好受呢。”说着,小纪氏叹了口气。

宋荣真有心说一句:看大丫头琴棋书画平平,心里也没觉着不好受。

不过,对于宋嘉言与小纪氏之间的隔阂,宋荣心知肚明。若这个时候提宋嘉言,依小纪氏的心思,哪怕宋荣是好意,估计小纪氏也不会知宋嘉言的好儿。故而,宋荣只道:“我是看语儿脸上没个血色,心疼于她。她正是长身子呢,真因着些功课熬坏了身子,我倒宁可女儿做个睁眼瞎也无妨呢。”说着轻轻地揉捏着小纪氏的手,接着温声道,“语儿这个身子,每年总要病两场。每想到你为孩子着急伤心时,我心里也很不好过。”

宋荣就是有这种体贴,因绝顶聪明,他明白女人的心,更明白女人喜欢什么,需要什么。故此,一句接一句的,都叫小纪氏听得柔情大发,心内甜美,情不自禁地靠在丈夫肩上。

这些年了,她生下宋嘉诺时伤了身子,虽一直在调养,只是再不见有孕。家里不是没有姨娘,宋荣也近姨娘的身,不过,宋荣早跟她说了,家里两儿两女,这些儿女已经够了,不准备叫妾室诞下庶子。于是,家中便无庶子女出现。

小纪氏不是不感念丈夫的柔情。

两人说了会儿话,直至夜深,宽衣休息不提。

夜深,宋嘉言却有些失眠,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算计着宋嘉让归家的日子。

说来又是一件糟心事,前些天老家有人带了信来。信是宋荣的舅舅写来的,说是自己病了许久,眼瞅着就不行了,怕自己过世后留下孤儿寡母的被人欺负,日子不好过云云……

老太太看过信后就哭了一通,想着回老家去瞧自己的弟弟去。说来老太太的身世亦有可怜之处,她娘家弟弟妹妹不少,真正算起来,嫡亲的只有一个弟弟,余者皆是父亲后娶的女人生的,宋老太太跟其他弟妹关系平平。

这次来信的,是老太太的亲弟弟。故此,老太太极是伤心惦记。

只是,宋荣在帝都做着官,虽是高官厚禄得享,但,每日早朝、衙门差事,一日都离不得人。他纵使同样担心舅舅病重,却是没空陪母亲回老家的。

最后,还是宋嘉言出主意,叫宋嘉让带上忠仆,带上大价钱请的大夫,亲自回老家一趟。若实在不成,就接了舅舅一家到帝都。

宋嘉让长宋嘉言四岁,如今十二岁,也不算太小了,宋嘉让又是长子,代父回去一趟也合适。

宋嘉言会把宋嘉让推出去,还有个原因便是,老家离帝都挺近的,快马两天也就到了。宋嘉让又是侍郎府的公子,沿途走驿站,再有忠仆在侧,问题不大。

这几日,宋老太太的心情刚好了些,宋嘉言也就没提宋嘉让,免得叫宋老太太再想起娘家的事,伤心流泪。

不过,宋嘉让第一遭远行,又是处理这样的事,宋嘉言还是有些挂念的。

宋嘉言所料未错,宋嘉让人虽没回来,倒是写了封信叫仆从带了回来。

因是家信,门房连忙送到了太太房里。不过,也着小厮往二门去,央了婆子到宋嘉言的小院儿里说了一声。倒不是门房有这样的伶俐,实是宋嘉言早交代过他们,若有宋嘉让的信儿,一定要派人去她院里知会一句。

宋嘉言在宋荣面前有地位,自己有脾气有气派,故此门房不敢怠慢大姑娘的吩咐。

院里梁嬷嬷听到婆子传的话,没有半分耽搁,令丫头小春去卢先生的院子里去跟大姑娘说一声。

小纪氏刚用竹刀裁开宋嘉让的信,宋嘉言与宋嘉语便到了。

小纪氏放下手里的信,笑问:“天还早,你们功课念好了?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宋嘉言笑道:“太太,我听说大哥有信送回来,心里急得不行,就让卢先生今日早些放学。我跟妹妹先回来了,想听大哥信上说了些什么,舅爷家可还好吗?”

小纪氏对于宋嘉言的胆量简直无话可说,便是她对卢先生都有几分客气,宋荣碍于男女之别,不好多见卢先生,不过,宋荣也是尊师重道之人呐。偏宋嘉言,小小年纪谱儿大得不成。卢先生教授的功课内容,得听她的。卢先生的授课休息时间,也得听她的。似这种因一些屁大的事儿就早退,宋嘉言完全干得出来。

就因如此,再加上宋嘉言狗屁不通的功课,卢先生对宋嘉言态度平平。有宋嘉言这种没礼数的粗野对照,卢先生对宋嘉语推崇更多。

对于小纪氏,这算是意外之喜了。

直接把信递给宋嘉言,小纪氏道:“你先看吧。”

宋嘉言不客气地接过,自信封中抽出信来,一目十行地看过,方把信递还给小纪氏,叹口气:“这事,还是先不要跟老太太说。”

小纪氏低头看信,原来辛家舅舅最终没熬过去,已经过世了。小纪氏道:“这些事,我跟你们父亲商量着就是了,你们不用操心。”

宋嘉言与小纪氏向来话少,起身道:“就不打扰太太了,我瞧瞧老太太去,妹妹要一道去吗?”

宋嘉语柔声道:“姐姐先去吧,待我换了衣衫就去。”

小纪氏拿了事儿来说,道:“大姑娘,卢先生毕竟是咱家请来教你们姐妹的,你们对先生,得敬重。”

宋嘉言眼珠一转,看向小纪氏,露出万分困惑的神色,问:“是先生与太太说我和妹妹对她不敬了?”

小纪氏顿时一噎,心下暗骂宋嘉言奸诈,好事不知拉上宋嘉语,这种事总是扯上宋嘉语的名儿。小纪氏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宋嘉言“哦”一声,点点头:“太太的话,我记得了。”说完,福上一福,抬脚走了。

看宋嘉言那一千个不在乎、一万个敷衍的劲儿,小纪氏气晕!

宋荣落衙回家,听小纪氏说宋嘉让着人送了信回来,先看过信,又唤小厮进来问了几句,得知宋嘉让在老家一切都好,才算放下了半颗心。宋嘉让到辛家村的时候,宋荣的舅舅辛永福已是弥留了,便是宋嘉让从帝都请去的大夫也没能令辛永福起死回生。倒是辛永福,原本还死活吊着一口心气,见宋嘉让到了,将老妻儿女一托付,辛永福这口气就泄了,直接闭眼归了西。

舅舅过世,宋荣叹了口气。

宋嘉让留下帮着出殡发丧,并说发丧之后便带着舅老太太及未嫁娶的一双儿女到帝都来。

宋荣听宋嘉让办得还算有板有眼,赏了小厮几两银子便打发他下去歇着了。

小纪氏发愁道:“这可怎么跟老太太说呢?”

宋荣脸色淡淡,道:“我来跟老太太说。”这种事,宋荣是不会叫小纪氏出面的。何况,他也不放心小纪氏来办。凭老太太与小纪氏的关系,小纪氏再伶俐周全也办不好这件事。

“千万缓着些,别叫老太太太过伤心。”小纪氏是个机灵人,道,“要不,带着几个孩子过去,叫孩子们哄着老太太些。”

将信按在膝上,宋荣抿了抿嘴,半晌方道:“先放几日再说。让下人闭紧嘴,别叫老太太知道。”

小纪氏连忙应了。

宋荣将信往袖子里一揣,起身道:“晚上我陪老太太用饭,你带着孩子们吃吧。”

夫妻这些年,小纪氏又是个聪明人,自然看得出宋荣心情不佳。走出几步,宋荣又回身道:“着人将铺盖送到书房。这几日我在前头歇。先别叫老太太知道。”舅舅过世,依礼也有几月孝要守,宋荣在朝为官,自然更加谨慎。

小纪氏点了点头,上前为丈夫理了理衣裳,温声相劝:“老爷也莫要太过伤心,咱们得多想想老太太。”

宋荣一到书房,便湿了眼眶。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经历与感情,他人很难理解。如小纪氏,在小纪氏眼里辛家不过是老家的土鳖舅家,宋老太太的亲弟弟家。依宋老太太这种脾气性情,小纪氏实在不想跟辛家人打交道。

但对于宋荣,那是自己的亲舅舅家。

宋嘉言陪老太太用晚饭,老太太还问:“你爹爹还没回来呢?”往常儿子都会来陪她一道用晚饭的。

宋嘉言早有对策,不露半点痕迹地笑着:“回来啦,这些天衙门里事儿忙,我看爹爹抱了许多公文回来,跟罗先生在书房忙呢。”

老太太叹:“给皇帝老子办事儿,就是得用心哪。”

“那是。”宋嘉言道,“爹爹忙,是好事啊。这说明爹爹在衙门里是挑大梁的。说当官儿的,就怕不忙。哪天不忙了,就要开始担心了。”

老太太笑:“你又知道。”

“爹爹都说了,我这聪明劲儿,就是像祖母。”宋嘉言心思慧敏,道,“爹爹在书房忙活,不如拣几样菜,着丫头们给爹爹送过去。爹爹瞧见祖母给他送吃的,心里定知祖母在记挂着他。他肯定爱惜身体,方不会操劳过度呢。”宋嘉言深得老太太、宋荣的喜欢,平日没事儿,她常听老太太说想当年,很知道老太太、宋荣对舅家的感情。宋荣并非冷酷的性子,若知晓辛家舅舅的事,难免伤心。

老太太忙道:“亏得你这丫头给我提了醒儿。”

宋嘉言笑:“大热的天儿,不用大鱼大肉,爽口小菜放几样就成了。”

老太太怎能不了解自己儿子,道:“你爹爹啊,小时候最喜欢吃凉面,再拌上些嫩黄瓜丝、肉酱末,浇上几勺辣子,那时候,一顿能吃三碗。再加上你二叔,真个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老太太一边说,一边笑,令厨下做了凉面给儿子送去。

宋荣刚用了凉面,宋嘉诺便过来书房。宋荣对功课很不错的小儿子向来温和,道:“今天不查你功课了,诺儿早些回去睡吧。”

宋嘉诺不论模样还是秉性,与宋荣皆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如今刚刚六岁,生得粉雕玉琢,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满是担心,宋嘉诺说:“我来看望父亲。父亲,你别伤心。”

宋荣摸摸小儿子的头,笑:“父亲没事。”

宋嘉诺将小脸儿贴在父亲温暖的大手里,脸上满是天真:“父亲,舅公是个很好的人吧?”

“是啊。”怎样才能让两家人的关系继续亲密地维持下去,只靠血缘是不够的。宋荣便将自己与舅家的感情渐渐地说给小儿子知道:“爹爹小时候家里穷困,你祖父又早早地过世,我跟你二叔要念书,就你祖母一个人种田。每天都有很多很多的活要做,你祖母做不过来,都是你舅公来家里帮着干活。你祖母带着我们兄弟过日子,每年开春粮食都是不够的,你舅公就给我们送粮食来。其实,你舅公家也不富裕。我跟你二叔去县里考秀才,那会儿年纪小,还是你舅公送我们去的。你舅公辛苦了一辈子,前面几个儿女却都没有存活,如今只有一儿一女,与你大哥和大姐姐年纪相仿。后来咱们家里有了银子,我想着把你舅公接到帝都来,他舍不得祖产,不愿意来……他今年才不过四十几岁……”

这么好的舅舅,却年纪轻轻地过世,宋荣心里着实不好受。

宋嘉诺晚上没回自己院里,就在书房陪老爹睡的,听着老爹絮絮叨叨地说了满耳朵的舅公家的事,宋嘉诺都不知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连带宋荣起床早朝,宋嘉诺因睡得太死,亦无从察觉。

待他醒来,早上照例去母亲院中请安。

小纪氏倒是满面欢喜,拉着儿女问长问短。女儿宋嘉语一直跟自己住,小纪氏眼皮子底下,她是放心的。就是儿子,小小年纪已是挪到前院儿,小纪氏很是心疼。

小纪氏问儿子:“听你父亲说,你昨天是跟着你父亲住的?”身为母亲,自然乐得见丈夫儿子关系融洽。

宋嘉诺点点小脑袋,他年纪小,心里还存不住事,便跟母亲道:“母亲,舅公家的人快来了,你要提前把舅婆他们用的东西准备好哦。”

摸摸儿子的头,小纪氏笑:“这还用你说,我岂能不知?早着人去收拾院子了。”只是宋荣叫瞒着老太太,下人也得小心进行。

母子三人说了几句,丫鬟已捧来燕窝,小巧的三盅,因儿女年纪尚小,不过小孩儿拳头大的一小盅。

小纪氏道:“来,吃了燕窝,我带着你们去给老太太请安。”大户人家规矩大,宋家虽尚算不得大户人家,不过,宋荣科举出身,又是孝子,更看重这些。尽管老太太不乐意见到她,小纪氏依旧每早都会带着儿女们去请安。

乡下人,不讲究停灵多少天。辛永福停灵三日,便就地发丧,埋入祖坟。

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老好人,生前因有个高官外甥,在村子里也是备受尊敬的,生活从未大富大贵,但也不算差。如今死了,又是侍郎府的公子来帮着发丧,宋嘉让不只是带了银子来,因为宋嘉让的到来,便是县太爷也跟着祭奠了一回辛永福。

辛家如今有良田百亩,这些产业在帝都自然不算什么,但在乡下,已是地主级别的人物了。

辛永福之所以会求助外甥,自然有自己的思量。辛永福过身后,余下老婆带着一儿一女,儿女尚且年幼,而辛老太太,瞧着实不像有主意的人。

辛永福是个老实人,从宋荣做了高官,辛永福依旧老老实实地在老家种田就能知晓,这人本分。但临去前的种种不放心,还是让辛永福选择了求助侍郎府。

辛永福这样的品性,不论贫富贵贱,都令人敬重。

宋嘉让头一回办这样的大事,又是嫡亲的舅公家,何况来前宋荣早细细地叮嘱过他,所以,宋嘉让办得挺认真。但有不懂的,便问方管事。

发丧完毕,宋嘉让便跟舅婆辛老太太商量着去帝都的事,辛老太太并不是个有主见的人,抹着眼泪道:“你舅公去前跟我说过,家里也没什么东西,房子找人看着就成,就是,就是还有百来亩的地可怎么办?”

不待宋嘉让说话,便有一长眉细眼、四十来岁、两眼精光的中年妇人道:“大嫂,这有何难?大嫂若是信得过我,叫我们那口子种着,自家人,岂不比外人实诚?”

宋嘉让认得这妇人,说来也非外人,是辛永福同父异母的妹妹辛永莲。宋嘉让道:“二姨婆,这事儿,还是叫舅婆自己做主的好。”宋嘉让毕竟年少,头一遭回老家,宋荣也有不放心,早将辛家的事一一给儿子交了底,以免儿子受骗。

宋荣只与辛永福一房关系较好,余者姨舅都是平平。且宋荣在帝都为官之后,本想让辛永福一家子到帝都去方便照看,辛永福却是故土难离,不愿去帝都。倒是与宋荣关系平平的姨舅们都恨不能去帝都沾些光,宋荣何等精明之人,哪里会叫他们沾了光去?

如今宋嘉让体体面面地回乡,自然有的是人来巴结。不过,宋嘉让自幼长于帝都,他性子虽有些粗,该有的心眼儿还是不缺的。

宋嘉让不愿叫辛永莲占了孤儿寡母的便宜,辛老太太又实在没个主见,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话来。倒是辛老太太的女儿辛竹筝上前道:“我们商量好了,这次去帝都,蒙表兄收留,是不会再回来了,房子田地便都卖了。只是一时不好寻买家呢。”

辛竹笙生得皮肤微黑,面上有些不忍,试探地问妹妹:“全卖了啊?”

辛竹筝一身素衣,眉目并不出挑,身姿却是少女独有的窈窕,鬓上还簪了朵白花,瞅着母亲与兄长道:“娘,哥,表哥叫了侄子来接咱们,咱们去了帝都,托表哥找个差事干,跟表哥也有个照看呢。”

辛老太太说:“丫儿,这屋子是咱的家呢,咱辛家的祖宅,可不能卖。”

辛竹筝道:“那宅子便不卖了,就把地卖了吧。”

“是啊。”辛竹笙道,“祖屋不能卖。”

辛老太太是个没主见的人,辛竹笙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于是,便是辛竹筝拿主意了。

宋嘉让稍稍知道些经济,这辛家庄离帝都并不远,他们骑马两日就到。既有百十亩地,宋嘉让觉着,倒不如租出去,以后每年吃租子,哪怕银两不多,也是个细水长流的事。这一下子卖了,所得亦不过几百两银子而已。

宋嘉让刚想建议一二呢,方管事却给他使了个眼色,宋嘉让便没有说话。方管事垂手道:“既然舅老太太这样说,不如便将此事交给奴才,奴才着人留下将事情处置好,容后再跟舅老太太回禀。舅老太太看,可妥当?”

辛老太太至今犹不习惯这些大户人家下人文绉绉的说话方式,她有些紧张,连连道:“好,好,麻烦了。”

方管事恭恭敬敬:“是奴才的本分。”

宋嘉让道:“舅婆,这里的事让方管事来办,不如咱们先回帝都。家里祖母、父亲都惦记着舅婆、表叔和表姑呢。”

辛老太太点了点头。

辛永莲忙道:“侄孙儿头一遭回来,咱们这里没什么好的,一些土物,给你父亲和大姐姐尝尝。”

“是啊,东西不少,我跟侄孙儿一并送去帝都吧。”说话的是辛永莲的弟弟辛永喜。

宋嘉让早有宋荣传授的心得,端坐着不动,只将下巴略略抬起,脸上浮现丝丝傲气,对方管事道:“方管事,这些事你来处理,我与舅婆、表叔、表姑先回帝都。”

方管事恭敬地应了一声。

宋嘉让带着辛老太太和辛竹笙、辛竹筝回到家里,门房里的奴才一面出来给宋嘉让牵马请安,一面急跑二门去给里头传信。

就在昨日,宋荣已将舅舅过世的消息告知了母亲,宋老太太果然一通痛哭,还是宋荣解劝:“明儿个让儿就带着舅母和表弟表妹来家里了,娘你哭坏了身子,谁来劝解舅母呢?”

宋老太太伤心极了,一面捶打着儿子,一面哭:“你就瞒着我吧,都瞒着我……”又抱怨兄弟,“怎么不早来信儿呢?早些来信儿,找了好大夫去给你舅舅看病,总不至于这么早就去了啊。”

待宋老太太哭了一阵,宋嘉言奉上一盏温茶,道:“舅婆和表叔、表姑明天就到了,这屋子怎么收拾,祖母可有主意了?”一句话轻巧地将老太太的注意力引开。

老太太抹着眼泪,在宋嘉言的服侍下喝了两口茶水,道:“我这院子宽敞,你舅婆这把年纪,又刚经了你舅公的事……”说到弟弟,老太太再一通哭,继而道,“至于你表姑,年纪倒跟你差不多。”

宋嘉言闻弦歌而知雅意,温声道:“我一个人住得寂寞呢,有表姑来,我们做个伴儿正好。而且,我也能劝着表姑一些呢。”

老太太对宋荣说:“竹笙年纪不小了,叫你媳妇在前面收拾个院子出来吧。”

宋荣点头:“都听老太太的。”

宋嘉言又问:“舅婆年纪也大了,跟老太太一个院子,正好老姑嫂说说话呢。只是,若一个卧室倒有些不合适,我看东头屋里宽敞亮堂,不如把老太太东厢里收拾出来,暂给舅婆住。还有,舅婆、表姑、表叔要用的被褥铺盖,再者,衣裳什么的也提前预备几身,知道他们不缺这个,但这是咱家的意思呢。”宋嘉言说得客气,依宋荣的脾气,自己发达了,总不会忘了舅家。不过,哪怕辛家不缺吃喝,在乡下,衣食用度定不能与侍郎府相比。这样提前备了衣裳,也是不叫人小瞧辛家人的意思。

老太太连连点头,宋嘉言道:“这个我也不大懂,不如请太太过来,爹爹也在,咱们一起商量着办。老太太给指点着,不要怠慢了舅婆、表姑、表叔他们呢。”

宋荣立刻吩咐道:“去叫太太过老太太这边儿来。”

小纪氏来得很快,宋嘉言将事大致与小纪氏说了。

小纪氏柔声道:“这些,我倒是考虑到了,被褥铺盖都是现成的,就是前头的院子也着人收拾好了,就在让哥儿院子旁边儿。听说表叔年纪跟让哥儿差不多,倒叫他们叔侄多亲近亲近呢。就是衣裳,我料子备下了,尚未做好呢。”

老太太本就不喜小纪氏,因弟弟死的消息,老太太心情极差,见衣裳还没做好,心下气不打一处来:“你还不如个孩子想得周到。你们早知信儿的,房子都能提前收拾好,怎么衣裳就没做一件出来……我知道,你是瞧不起我们乡下来的……”说着,老太太又是一阵伤心,拉着儿子的手道:“老大,我不管你媳妇是怎么想的,你舅舅以前是穷,但没薄过咱们家,你可不能学那些势利眼,瞧不起你舅舅啊。”

小纪氏被老太太噎得两腮赤红,急急辩白:“是媳妇所虑不周,老太太,媳妇万不敢对舅父家有不敬的想法儿的。”

老太太擦一把泪,也没讽刺小纪氏的心思,说:“行了,你去办吧。我就盼着等我那可怜的弟媳、侄儿、侄女来后,你能周全些。”

小纪氏眼圈儿微红,望向丈夫,想让丈夫为自己分辩几句。宋荣正一门心思哄劝老娘,哪里有怜花之心,便未注意小纪氏一脸的楚楚可怜。

站了一时,听宋老太太说了那几口子平日所好,余下再没什么话,小纪氏方下去安排,勿使老太太再挑出毛病来才好。

第二日,宋嘉让便带着舅婆辛老太太,以及表叔辛竹笙、表姑辛竹筝回了家。

老姑嫂二人一见面,先是抱头一顿哭,辛竹笙辛竹筝是死了爹的人,都红了眼圈儿。好在有诸人解劝着,宋老太太与辛老太太方好了些,辛竹筝自己眼圈儿微红,劝母亲道:“娘这样,惹得姑妈也十分不好受呢。”

另一边,宋嘉言劝宋老太太:“祖母,我们嘴笨,您劝一劝舅婆,别叫舅婆伤心太过呢。”

一堆人解劝着,两位老太太堪堪收了眼泪,之后才是一家子长辈晚辈相互厮见过。

辛老太太是个柔弱的性子,此时,嘴里没有半句不好的话,尤其狠赞宋嘉让,说:“若不是让哥儿过去,我又是个没本事的,大小子十二,大丫头十岁,嫂子,我真不知要怎么办了。幸好让哥儿去了,样样帮我拿了主意。”

辛竹笙并不是个伶俐的人,嘴里道:“是啊,是啊。”

倒是辛竹筝一双眼睛灵活得很,以前小时候,她也跟宋荣、宋耀两位表哥玩儿过,只是,后来的印象便浅了。不过,她知道两个表哥都做着大官,威风得很。而且,自己家里受表哥们的资助,慢慢置了良田,有了产业,在辛家村也是数得着的富户。村里的丫头们见了她,都会露出羡慕又讨好的神色来。

如今,真正到了帝都,到了表哥家里,辛竹筝心中的震撼犹未平息,一双眼睛觉着都不够用。屋里这么些漂亮的说不上名字的东西,还有表哥一家人身上的那种形容不出的高贵仪态,辛竹筝心里又是羡慕,又觉自卑。

一家人说了会儿话,眼瞅着就到晌午了,宋嘉言温声道:“祖母,舅婆、表叔、表姑远道而来,眼看就要用饭了,不如我先带着表姑去梳洗一番,也叫表姑看看我们的院子,以后长住呢。”

宋老太太笑:“对,对,你带着筝儿去吧。”又对辛竹筝道:“言丫头是你侄女,你长她两岁,你们年岁相当,做个伴儿吧。言丫头早把屋子给你收拾好了,筝丫头,你瞧瞧去,若还缺什么差什么的,跟言丫头说啊。”

辛竹筝小声道:“肯定样样都好的。”细长的眼睛望向宋嘉言道,“麻烦言儿了。”

宋嘉言拉起辛竹筝的手,笑道:“表姑,以后咱们一道吃一道住,总这样客套,怪累人的。”说着,拉着辛竹筝去了自己的院子。

宋嘉言虽小辛竹筝两岁,不过,不知是宋嘉言自幼营养到位,还是天生基因好,她个子高挑,与辛竹筝倒差不多。

小纪氏的衣裳没做好,宋嘉言笑:“表姑的衣裳,太太已命人去做了,只是怕没有这么快。若表姑不嫌弃,我倒是有几件素色衣裳,我们身量相仿,不如表姑试试看?”辛竹筝自己也带了衣裳来,只是,宋嘉言瞧着宋竹筝穿的不过是普通绸面的素裙,料子款式都不相宜。于是,便有此一言。

辛竹筝问:“言儿的衣裳定是好的,我哪里会嫌弃。倒是我穿了你的衣裳,你穿什么呢?”

宋嘉言一笑:“表姑莫担心,我还有呢。”

两个人说话间,大丫鬟翠蕊已带着小丫鬟找了一套全新的素衫来。这也是老规矩了,古人姻亲多,重礼法,大户人家,主子们每年素衫都会做几件预备着,免得临时有事。

宋嘉言又引辛竹筝到了西侧的屋子里,笑道:“这是我给表姑安排的,也不知表姑的喜好,表姑暂且住着,以后慢慢拾掇也来得及。”

辛竹筝应了,宋嘉言留下个丫头帮辛竹筝换衣裳。

不同于母亲的柔弱与哥哥的老实,辛竹筝倒是有几分心思。她早知表兄做着高官,来之前特意将最好的衣裳换了,但,直至她踏进表兄家才知晓了什么叫天差地别。

这样软软滑滑又极贴身的料子,不要说穿,辛竹筝根本见都从未见到过。女孩子怎会不喜欢呢。可喜欢的同时,辛竹筝心下又有一种深深的卑怯升起。

待辛竹筝换了衣衫出来,宋嘉言笑道:“果然是极合适的。”又拉了辛竹筝的手到妆台前,打开一只首饰盒,宋嘉言道:“表姑在孝中,不宜用金的,我挑了些银饰,或是珍珠、白玉的,表姑看喜不喜欢?叫小春伺候着表姑梳头如何?”

一件衣裙,辛竹筝接受起来没什么压力,但这么多的首饰,辛竹筝忙道:“我也有几样首饰,言儿,这太贵重了。”

宋嘉言向来大方,握着辛竹筝的手道:“表姑,都是一家人,何必外道?这是给表姑的,你要不收,就是拿我当外人呢。表姑只管放心用,我还有呢。”

辛竹筝这才感激万分地收了,心脏却是一个劲儿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不但衣裳首饰,便是胭脂水粉之类,宋嘉言也都给辛竹筝单备了一份。辛竹筝是要长住的,这些东西,自然是单备一份更加方便。

辛竹筝的头发重新梳过,发间簪一支银雀钗,辫上束的是珍珠环,手上佩了银镯,腰间悬了白玉,顿时气派大有不同。

待二人折回了老太太院里用饭,便是辛竹筝的亲娘辛老太太也多看了闺女两眼,感激得话都不知要怎么说了。

宋老太太格外高兴,狠赞自家孙女,道:“再没有比我这言丫头更周全的了,看她们姑侄就知是极投脾气的。”

辛老太太点头,嘴里不停地说:“大姐说得是,大姐说得是。”

宋嘉言笑:“我从小跟着祖母长大,都是跟祖母学的。”

这马屁拍的,宋荣微微浅笑,见宋嘉让与辛竹笙也来了,辛竹笙穿的是宋嘉让的衣裳,宋嘉让个头儿高大,辛竹笙穿着,稍有一些大了。

及至用过团圆饭,大家说了一会儿话,用过茶,便各回各院歇着了。

老姑嫂自然有许多话说,宋荣带着辛竹笙与宋嘉让去了前院,小纪氏则与一双儿女回了主院。

一到自己院里,小纪氏便吩咐道:“绿云,收拾两匣子银首饰给表妹送去,就说是二姑娘送给表妹的。”想着辛家可能出身平平,但小纪氏从未料到辛家人竟是这种景况,穿的尚不如家里二三等的婆子。她早瞧出辛竹筝后来佩戴的首饰都是宋嘉言的东西,小纪氏恨得牙根儿痒,又给这死丫头抢了先。如今,只得补救了。

宋嘉诺说:“母亲,我也去前院看一看表叔吧。”

小纪氏揉着额头:“好,去吧。去问问,你表叔可缺什么,你来跟我说,我再着人给你表叔送去。”

宋嘉诺应了。

宋荣正在书房与辛竹笙说话,无非是问了些关于舅舅怎么得病怎么调养怎么过世,又问辛家庄的家业如何处置。得知田亩有方管事看着在卖了,宋荣道:“这样也好,表弟和让儿、诺儿去学里念几年书,之后找个差事,就不要再回辛家村了。”

辛竹笙是个实在人,说:“表哥,以前在村里,爹拿银子叫我在秀才的学堂里念过几年书,秀才说我不是这块料。后来,就没再去了。”

宋荣温声笑道:“就是以后不考什么秀才功名,多认几个字,多念几本书也不错。”

辛竹笙点头:“我听表哥的。”

这边正说着话,宋嘉诺来了。

宋嘉诺向来懂事,说:“父亲,我来看看表叔,看表叔东西可够用。若是表叔缺什么,我跟母亲说,再给表叔送来。”

宋荣欣慰道:“正好,你带着你表叔在家里宅子里逛逛,叫下人认一认,别叫他们怠慢了你表叔。”

宋嘉诺便带着辛竹笙出去逛宅子了。

宋荣看向宋嘉让,问:“你舅公的丧事,可还顺利?”

宋荣规矩严明,宋嘉让忙站起来,垂手禀道:“还顺利,那县里的县太爷听说了,还来给舅公上了炷香呢。就是其余几个舅公姨婆,我看他们的意思,很想跟着一道来帝都,我没敢应。”

“没应是对的。”宋荣看向长子,淡淡道,“便是要行善积德,也得明白什么样的善可以行,什么样的善不能行!”

宋嘉让连忙应了。想一想,宋嘉让问:“爹,舅婆家有百十亩地呢,这样卖了,会不会可惜呢?辛家村离帝都并不远,留着些祖业,租赁出去,以后每年起码也有些租子收呢。”

宋荣不答反问:“这地,是谁说要卖的?”

“是筝表姑说卖的。”

宋荣叹口气:“那村里,你也说了还有几个舅公姨婆。他们与你祖母非同母所出,以往跟咱家关系也不大好。若是田地留着出租,你那几个舅公姨婆定会打这田地的主意。若这些地真给他们种,每年收不收得上租子倒是两说,你想想,他们没理由还想找个理由来帝都沾光呢。若他们得了你舅公家的地,你舅婆与表叔表姑又住在咱们家里,这岂不是给他们现成的机会来咱家吗?以后是没完没了的麻烦。还不如卖了,反倒清静。”

宋嘉让此时方明白了。

宋荣道:“你做得很好,咱们与你舅公家亲近,不是外人。不过,这地是辛家的地,你就是心里有别的打算,也不能去做辛家的主,知道吗?”

想着儿子事情办得不错,宋荣道:“坐下说话吧。”

父子又说了会儿话,宋荣赏了宋嘉让一匣子好墨,叫他回去歇着,明天去学里念书。宋嘉让直嘟囔:“爹,你还不如送我把宝剑呢。”他又不喜欢念书。

宋荣双眸一瞪,斥道:“再啰唆送你顿板子,要不要!”

宋嘉让嘿嘿一笑,快腿跑了。

宋嘉让是个不喜念书的,宋荣赏他一匣子好墨,他干脆分了两块给宋嘉诺,又分了两块给辛竹笙。

宋嘉诺小小年纪,十分懂行,闻一闻,惊得两只眼睛瞪个溜圆,道:“大哥,这可是上好的漆烟墨啊。”

“还不都是写字的。”宋嘉让对于笔墨纸砚根本没什么兴致,见宋嘉诺小小脸上满是欢喜,便再送他两块,说,“你喜欢就拿去用。”

宋嘉诺笑得眼睛弯成小月亮,说:“谢谢大哥。”

宋嘉让抽他后脑一记,笑:“还跟我瞎客气呢。”

宋嘉诺嘿嘿直笑,摸摸后脑勺说:“我平时写字可舍不得用,我得放着,等以后把字写好了再用。”

宋嘉让不以为然:“省着做什么,等以后字好了,说不定还有更好的墨给你用呢。”

宋嘉诺小脑袋拨浪鼓似的摇啊摇:“不行,现在用,是玷污了这墨呢。”

宋嘉让说他:“真个小呆子。”

宋嘉诺不乐意:“我可不呆。”

宋嘉诺十分好奇,眨巴着大眼睛问:“大哥,你回老家一趟,老家什么样子啊?”

宋嘉让正是喜欢显摆的年纪,见宋嘉诺问他,便夸张地跟宋嘉诺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

辛竹笙将入学里,最高兴的莫过于宋嘉让。

虽然很无耻,但,宋嘉让觉着,只要辛竹笙一入学,自己的课业成绩应该能从倒数第一升格为倒数第二吧。嘿嘿,进步就在眼前啦。

甭看宋嘉让课业成绩不怎么样,不过,他与课业最好的秦峥是很不错的朋友。宋嘉让送了秦峥两块漆烟墨,笑道:“我弟说是好墨,我家老爹赏我的,给你用。”

秦家是书香之家,秦峥课业极佳,自然是内行人,接过墨条看一眼,惊喜地说:“阿让,你出去一趟,懂事了嘛。”

宋嘉让撇嘴:“你们这些书呆就喜欢这个,反正我也用不出个好坏,你用吧。”

秦峥笑着瞅宋嘉让一眼:“谢啦,阿让。”

宋嘉让笑:“我这个月的课业就麻烦你了。”

秦峥瞪眼:“一个月!”

“我这可是上等漆烟墨!”宋嘉让伸手去夺,“要不,你还回来!”

秦峥避开手去,笑斥:“没见过送了东西,还往回要的。算啦,一个月就一个月。”反正平日里就算没东西拿,宋嘉让依旧要使用各种法子叫他代办课业。

秦峥又道:“阿让,这会儿正是兽肥鱼美的时候,下次休息,咱们去我家庄子上跑马打猎,怎么样?”

宋嘉让刚想应下,却是将头一摇:“算了。其实去老家之前,言儿还念叨来着,要我休息的时候带她去庄子上玩儿呢。现在,我舅婆他们刚来,而且舅公刚刚过世,我们虽然不用守孝,也不好到处玩乐。”

秦峥想想也是这个理,虽然遗憾,只得道:“是我思虑不周了。”说着从书袋里取出一份发黄的字帖,递给宋嘉让道,“对了,这是上次言妹妹说想看的字帖,我家里刚好有一份,虽是拓本,以往我也临过,还可以用。阿让,你拿给言妹妹吧。”

宋嘉让接了,斜秦峥一眼,道:“虽说我们两家通家之好,但,我妹妹的名字可不是你该叫的。”

秦峥拉着宋嘉让的胳膊,亲亲热热地笑:“让哥让哥,咱们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得了。就是两位妹妹,也是自小一起玩儿到大的,你这样,倒生分了。”

“少跟我拉拉扯扯。”宋嘉让没个好气。

秦峥笑:“今天我请阿让喝酒。”

宋嘉让少时便在秦家附学,自知秦家家规严明,尤其秦峥自幼便显示出超凡资质,其父秦舒然对他的要求更加严格,每日放学回家都要检查秦峥的功课。宋嘉让忽而起了促狭之心,拉着秦峥的手:“难得见你大方一回,我可不能错过。”

秦峥不服:“阿让,以前我也没少请你,还跟我装。”

正当此时,宋嘉诺与秦嵘一并过来,宋嘉诺问:“大哥,回家吗?”

宋嘉让神秘兮兮地握住宋嘉诺的小手儿,笑:“诺儿,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好事啊,你峥大哥要请客吃饭啦。咱们晚点儿回去,好好宰小峥子一顿。”

宋嘉诺惊讶地张着小嘴,也想去,想了想,又问:“大哥,放学不回家,没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爹今天又不是休沐,他落衙晚得很呢,咱们同窗之间,多在外头坐一会儿可怎么了呢?”宋嘉让信誓旦旦,宋嘉诺便点了点小脑袋。

秦嵘对秦峥说:“哥,咱们去驴肉胡同的老店里吃驴肉火烧吧?”

宋嘉让吊着眼睛说他:“可真是你哥的亲兄弟啊,你哥好容易说请客呢,就请我们吃驴肉火烧啊?”

秦嵘说:“我是很想吃啊。”

秦峥眼睛一弯:“去太白楼。”

宋嘉诺秦嵘都惊叹得不行啦,他们年纪尚小,对太白楼也是久仰大名,平日里家中也有叫过太白楼的酒席来吃,不过,都没真正去过呢。

宋嘉让哈哈大笑,使劲儿地拍秦峥的肩膀:“够意思够意思。”

宋嘉让手劲儿颇大,秦峥巧力避开,一行人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由小厮大仆服侍着往太白楼去。

小主子们要去酒楼吃饭,宋嘉让的大仆方子成劝道:“家里老太太、太太都等着呢,纵使不回去,奴才也回去先跟老太太、太太说一声,省得老太太、太太挂念。”

宋嘉让无所谓:“不论你们谁回去一趟就是了。”

秦峥对着仆从道:“你们谁也先回家说一声,别让老太太、太太惦记。”

宋嘉让是决意好生松快松快,何况他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太白楼的酒菜自然美味,宋嘉让还学着大人们的样子连连劝酒。结果自己醉得晕头转向,连宋嘉诺秦嵘两个也都成了小醉猫,唯有秦峥只是脸上微红,从容自若地送走醉得半死的宋嘉让与完全醉倒的宋嘉诺,然后,带自己弟弟回家。

宋嘉让宋嘉诺醉得不省人事地回来,宋荣听仆从回禀来龙去脉,当下气个半死。这趟宋嘉让差事办得不错,他总觉着宋嘉让长进了,很有些大人样了,结果,就醉成这副德行回来。

宋荣有心揍宋嘉让一顿,可看宋嘉让醉得人事不知的模样,只得先吩咐厨下准备醒酒汤。

内院小纪氏听说儿子醉酒回来,当下担心得不得了,连忙往前院探望宋嘉诺。见向来乖巧的小儿子此时醉得小脸儿酡红,身上微带酒气,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叫都叫不醒,顿时心疼又生气,问丫头紫陌道:“诺儿可喝了醒酒汤?”

紫陌温声禀道:“太太,已经服侍二爷喝过醒酒汤了。老爷刚刚也来瞧过二爷。”

小纪氏点了点头,瞧了好一会儿,又叮嘱了丫鬟好生服侍,方去了书房见宋荣。小纪氏苦口劝道:“孩子们才多大呢,老爷,不说诺儿小小年纪,便是让哥儿也不过十二岁,这么小就出去吃酒,还喝得酩酊大醉回来,哪里还有半点儿大家子规矩,老爷也该管管了。”

宋荣道:“我没有说不管,现在孩子们醉成这样,要怎么管?冷水泼醒,大刑伺候?”孩子喝酒,在宋荣眼里真不算什么大事。男孩子,哪个少时没好奇偷过酒喝呢?

小纪氏一噎,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去看过诺儿了?”宋荣问,“诺儿怎么样?”

小纪氏声音低了些,道:“现下还好,睡熟了。”

“那你就回去歇了吧。”宋荣脸色淡淡,起身道,“我去老太太那里瞧瞧。”说事儿的时候拿着宋嘉让说事儿,来前院看孩子,就不知顺便去看宋嘉让一眼。

小纪氏极会察言观色,见宋荣脸上不悦,若是往日,必然会低下身段儿来哄一哄宋荣的。不过,今天因儿子醉酒之事,小纪氏烦透了宋嘉让,刚刚说话又被宋荣噎了回去,心下也不大高兴,便直接回主院了。

这日起,辛竹筝就同宋嘉言、宋嘉语一起跟着卢先生学习了。

辛竹筝是有几分好强的人,次日,宋嘉言听翠蕊悄声道:“表姑娘好生用功,昨日习字直到二更天。奴婢便命小春儿送了几根蜡烛过去,免得表姑娘熬坏了眼睛。”

宋嘉言点了点头,待收拾好,她与辛竹筝一并去老太太那里请安,顺势道:“老太太,如今有筝表姑一道做伴,我觉着念书都比以前有劲儿了呢。”

宋老太太笑:“那就好。”

“我们晚上要看书,蜡烛有些不够用呢。”

正好小纪氏携了女儿来请安,闻言一笑:“正想问呢,看大姑娘、表姑娘可缺什么。既如此,一会儿我令婆子再送双份的蜡烛过去,这功课可是大事。叫你爹爹知道,定然欣慰的。”

宋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问小纪氏:“让儿诺儿还没醒吗?”

“是啊,媳妇想着,索性让孩子们多睡一日吧。”

宋老太太并未多说。

其实,醉了是福气,像宋嘉让宋嘉诺,还能美美地多睡一日。在秦家,秦嵘醉得人事不省,也躲过责罚,倒是秦峥,四人吃酒,独他未醉,回家之后,那罪过着实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