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记

作者:石头与水

宋嘉言刚到老梅庵时实在有几分不习惯,这辈子生下来就有侍女婆子围在身边服侍,到如今,真的有几分悲凉。

尤其这老梅庵不是她家使银子进来的,而是她老爹拼着人情硬是把她塞进来的,庵里的女尼都是服侍老梅师太的,老梅师太也没给她一个小尼姑服侍,宋嘉言自然不会觍着脸去要人。倒不是她使不出那样的脸皮,实在是他们老宋家还没这么大的脸呢。

一切都得亲力亲为,早上的洗脸水都是自己烧的。

其实,这老梅庵也不是没有别的好处,起码宽敞。

宋嘉言分到了一个小院子,虽然不比她家里宽敞,不过别忘了这是庵堂。往日里她随着老太太去庙里礼佛,捐大笔布施,那庙里顶多给她们收拾出两间厢房做歇脚而已。原本宋嘉言以为,她最多只有一个房间呢,结果庵里的女尼却给她安排了一个院子。

院里正房三间,东屋两间,虽不宽敞,住她一个小女孩儿也足够了。而且,里面一应的用物都是好的,只是颜色偏素。譬如,她卧室的帐幔是上好的暗花青丝锦缎,连拢挂帐幔的玉钩都是水润润的青玉,更不必提小书房的文房四宝,比她在家里用的都要好。

三间正房,一间是卧室,一间是小书房,另一间算是个小厅了。东屋里有炉有灶有案有刀,烧个水做个饭也方便,就是……没人服侍。

她这院里,有小尼姑送来柴米油盐酱醋茶,但是,想吃什么菜,就得去庵里的菜地里自己拔了。

初来乍到真是不知所措,灶如何生火不呛烟,煤炉晚上如何封严致使第二日不灭,甚至于大米用什么火候蒸出来的最好吃……若是宋嘉言知晓小纪氏为她来老梅庵还嫉妒得眼中蹿火,她宁可换了宋嘉语来。

若宋嘉语来,估计第二日就得跑回家了。

宋嘉言此人,嘴巴甜,脸皮也厚。第一天她自己折腾半日,连顿正经饭都没吃上,下午她就去蹭饭了。当然,她也不白蹭,到厨下笑嘻嘻地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起码洗个菜扫个地倒个水的没问题。她都这么主动劳动了,厨下那些女尼也不好意思不给她碗饭吃。

一连半个月,宋嘉言才学会了怎么用炉灶、怎么蒸米饭,至于炒饭,这倒是难不倒她。不过,宋嘉言不大喜欢自己做饭,她这人爱热闹。哪怕她想去给老梅师太请安,老梅师太从不见她,她就跟着庵里的女尼混。

这些女尼,多是以往宫中的宫人,各有辛酸。

宋嘉言一个小女孩儿,年纪不大,人也有眼力见儿,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大家小姐类型,没多少时间,宋嘉言就跟这些女尼混熟了,起码能说上几句话。

首先,最让人惊讶的就是宋嘉言的饭量,以往在家里,有鱼有肉有蛋有菜,宋嘉言都要吃两碗饭。现在在庵里,除了菜就是菜,连蛋都没有,宋嘉言就得吃三碗饭才吃得饱。

当然,女人用的碗都比较小。

厨房里掌勺的叫如玉的女尼就说了:“嘉言,你倒是不胖,不过,少食多餐比较好。”如玉毕竟是宫人出身,非但举止礼仪最好,便是说话也是慢条斯理、柔而不腻,随便一个都是吕嬷嬷的水准。

其实,庵里的素斋也做得很好吃。但素的就是素的,再怎么烧,也烧不出肉味儿来。宋嘉言对于自己的饭量也很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吃不饱就浑身没劲儿。玉姨,我能出去走走吗,在庵外头?”

如玉道:“不要走远,就去附近的咱们的庵田梅林中走走就成了,太远了不安全。”

宋嘉言连忙应了,说:“玉姨,你放心吧,我就是出去看看。平日里在家,可没有这样的机会出门呢。”

吃过午饭,宋嘉言一并帮着收拾了,又跟如玉说了一声,她就出门了。

另一个女尼如兰笑道:“肯定是出去找肉吃了。”

如菊也笑了:“这些天我看她大中午的不睡觉,用面粉淘了面筋粘在竹竿上粘树上的知了下来,还装模作样地说是怕知了吵着咱们休息。”

如梅接了如菊的话:“可不是吗,自己偷偷地把粘来的知了放在盆里抹上盐腌一个晚上,第二天用油煸熟了吃。弄得她院里香得很,还当别人不知道呢。”

庵里来了个小女孩儿,似乎多了许多乐趣,女尼们一道说着宋嘉言自作聪明的趣事,笑一笑方各做各事了。

宋嘉言这点儿小心思,在这些宫人出身的女尼面前根本不够看,好在她也未耍过什么心机。她就是有些嘴馋了,偷偷摸摸地弄些知了肉来吃。

宋嘉言出门就是找肉吃呢,她早想好了,身上还带了火折子与细盐,腰间挎一把柴刀,沿着山路,四下踅摸。

后来,吴双在形容他与宋嘉言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第一次遇到,在一个姑娘家的眼里,一只野鸡比我这个绝世美男子更有魅力。”

其实,宋嘉言倒不是觉着野鸡比美男更有魅力,当时,她根本没看到边儿上还有个男人。她踅摸大半个时辰,才踅摸到一只在林间散步的野鸡。看到野鸡之后,大半个月没正正经经吃一次肉的宋嘉言当下飞出腰间柴刀,柴刀飞过,一刀砍掉了野鸡的半颗头。而可怜的野鸡,叫都未叫一声便当场毙命。

吴双挽起的弓箭没能射出去,野鸡已毙命在宋嘉言的柴刀下。宋嘉言颠儿颠儿地跑过去捡起野鸡,捡回柴刀,正想找个地方弄个叫花鸡来吃呢,回头就见一个小子臂挽长弓,两只桃花眼正瞅她呢。

宋嘉言并不是没有见识的人,自己老爹就是帝都有名的美男子,年轻时人称宋玉郎。当然,宋老爹现在年纪有些大了,已经是美大叔了。不过,就是现在,宋嘉言的哥哥宋嘉让,虽然没有老爹宋荣的俊秀,但也是浓眉大眼的俊公子。还有秦峥的清俊、李睿的俊美、宋嘉诺的可爱……反正,宋嘉言自认为见过的少年不少,却似乎都比眼前的少年少了些什么。

有句话来形容美女,是说“荆钗布衣不掩其天香国色”,其实,叫宋嘉言说句良心话,这句话,也很适用于眼前的少年:真是粗缯大布不掩其丰神如玉。以至于宋嘉言恨不能弄道灵符来试试这小子是不是山中妖精变的。

宋嘉言打量那人两眼,于内心深处悄悄地嫉妒了一下人家的美貌。但美貌又不能拿来当肉吃,宋嘉言拎着野鸡就要走人。那人却上前一步,挡住宋嘉言的去路,拱拱手,道:“姑娘,在下吴双。”

宋嘉言语气不善,问:“套什么近乎?干吗,要抢我的鸡吗?”这人既不是刺客,又身带长弓,背上还背了个竹篓,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东西。宋嘉言想着,这小子该是来山上打猎的。不过,打猎打到老梅庵的地盘儿就不对了。宋嘉言几乎想代老梅庵没收了这小子的竹篓,里面肯定是吃的。

吴双浅浅一笑,眉目间似有盈盈光辉一般,俊美之态,难以形容:“我这里有在山上采的山菇,姑娘身着尼衫,想来是住在庵堂的,这鸡要拿回庵堂吃,不大方便吧。我与弟弟住在这附近,正是梅林的守林人。若是姑娘不嫌弃,小子手艺尚可,正好用野鸡烧山菇,味道鲜美极了。我愿意请姑娘用饭,如何?”

人生得好看就是沾光,宋嘉言多瞅了几眼吴双,抬抬下巴,立场坚定:“放心,我自己能收拾。”她自己的鸡,干吗要为一点山菇就分给这兄弟两个吃啊,她才舍不得呢。

吴双依旧笑吟吟地:“姑娘就是自己收拾,如今山上也没有干柴。姑娘先拔鸡毛,掏内脏,再寻柴火来烤鸡。这山上树木郁郁葱葱,干柴难寻啊。”

宋嘉言说:“万一你是拐子可怎么办?”

吴双哈哈大笑道:“就是拐子也会怕姑娘的柴刀的。”

宋嘉言是个傻大胆,更兼吴双生得秀色可餐,反正昏头昏脑的,宋嘉言就跟着吴双去了。见吴双有小背篓,宋嘉言就把野鸡放在吴双的小背篓里叫他背着。

吴双极善言辞,笑道:“姑娘想将这鸡怎么吃?”

宋嘉言道:“做成叫花鸡来吃。”

“我看姑娘唇色泛干,眉心似有一缕火气,不如喝鸡汤,我放一些药草进去,清凉去热的。”吴双一看就是走惯了山路的,步子轻盈灵敏,难得宋嘉言还能跟得上他。

宋嘉言边走边向吴双自报家门,介绍自己。及至吴双回家,屋里便出来一位与他一模一样的少年,宋嘉言顿时呆了,既惊且叹:“你们是双生子啊!”

吴双解下背上的竹篓,笑着介绍一句:“这是我弟弟,吴玉。”

“阿弟,这位是宋姑娘,住在附近的庵堂。”

吴玉对着宋嘉言拱拱手,就没再理会她,转而去看兄长竹篓里的东西,道:“阿兄猎到了野鸡?”

“是宋姑娘猎到的,我采了不少山菇,宋姑娘拿山鸡入伙,我们一并吃饭。”

吴玉的桃花眼冷冷地扫了宋嘉言腰间的柴刀一眼,与兄长道:“昨天捉来的鱼养了一夜,也可以杀了。”

吴双笑道:“你去把鱼杀了,我来收拾鸡,宋姑娘,麻烦你把山菇洗干净,咱们也可以快些用饭。”

宋嘉言去找盆舀水洗山菇,一边洗一边问:“我听说山上有许多蘑菇是有毒的,这些蘑菇能不能吃啊?”

吴双笑道:“到时我先吃,万一有毒,也是先毒死我。姑娘见我被毒死,就不要再吃了。”

宋嘉言哼哼两声,说:“你们是帝都人吗?庵里怎么会请你们看守梅林啊?”老梅庵虽然不算非常大,不过,老梅师太圈了好大一处地盘,都算在老梅庵所属范围之内。庵堂里面有女尼们打理,外面就需要帮手了。只是,看这兄弟两个的模样,实不像寻常的守林人,刚刚他去厨房里拿盆洗山菇时,往里间儿扫一眼,还看到了好些书册。

宋嘉言有所问,吴双却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兄弟两个一看就是做惯了的,非常利落地将鸡和鱼收拾好,宋嘉言也把山菇洗干净了。吴双的厨艺了得,一个灶来煮饭,一个灶来烧菜,小半个时辰就都弄好了。

一样山菇野鸡汤,一样烧野鱼,一样炒山菜,荤素相宜。

宋嘉言大半个月都没好生吃过一回肉了,这回见着鸡鱼,眼睛都绿了,抄起饭碗就是埋头一通吃。人家斯斯文文、俊美成双的吴家兄弟没吃几口,宋嘉言已经席卷了一碗饭、半只鸡、一条鱼、半盘子山菜,连带两碗山菇鸡汤。

吴玉看他哥一眼:为着人家的一只山鸡,找了个饭桶回家,真是亏死了。

吴双心下也是苦不堪言:这么丁点儿大的小姑娘,他盘算着顶多吃上半碗饭,喝上半碗汤也就饱了,他实未料到这丫头胃口这般惊人啊。若早知是个小饭桶,他哪里敢打山鸡的主意?

直待肚子鼓起来,宋嘉言方打了个满意的饱嗝,摸出帕子擦擦嘴巴,一脸幸福地弯着眼睛赞叹:“好吃。”瞅一眼天色,宋嘉言笑道,“我得回去了。大吴哥、二吴哥,我就先走啦,谢谢你们招待啊。”说完,宋嘉言起身告辞了。

吴双还客气一句:“妹妹有空来玩儿啊。”

宋嘉言完全不懂客气地说:“会的会的,你做饭很好吃,我肯定会常来的。”

吴双当即想抽自己一嘴巴,怎么这样话多!这丫头可别当了真才好。

宋嘉言已经揉着肚子回庵堂了。

兄弟两个看着桌间的残汤剩饭,吴玉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吴双挑眉:“鸡不是偷的。”蚀把米倒是真的,“吃吧,跟个小丫头计较什么。”

宋嘉言是个谨慎的人,虽然吃了吴家兄弟一顿饭,回到老梅庵后,她还是找了如玉女尼打听吴家兄弟的底细。

如玉把干木耳泡在白瓷碗里,笑道:“哦,吴家兄弟啊,他们是看守梅林的,你遇到他们了?”

“玉姨,他们斯斯文文的,生得也不错,实在不像寻常人。”宋嘉言道,“我看他们像是读书人。”

如玉笑道:“师太十分珍惜庵外梅林,寻常那些粗人哪里配打理咱们的梅林呢?听说他们兄弟是来帝都准备春闱的,或者是知道梅林里状元屋的名声,便来应征守林人了。”

“状元屋?”

如玉有些惊讶:“你不知道吗?先时你父亲与叔父也做过梅林的守林人,后来,你父亲中了状元,便有人将他们住过的那几间守林人的小屋称为状元屋,有不少读书人都会来碰碰运气。在吴家兄弟来之前,是一位卢举人住着,卢举人住了六年都无所获,便离开了。”

宋嘉言直接无语,唇角抽了又抽,方道:“这要是住个屋子就能中状元,那也不用念书了。”

如菊一笑,轻轻吹去松子上的细皮:“要不怎么外头都管读书人叫书呆子。”

一时饭好,宋嘉言帮着摆上饭,她就喝了一小碗的稀粥。如兰故意笑问:“嘉言,怎么吃得这么少?”

“哦,中午玉姨说叫我少吃多餐,我想了想,觉着玉姨说的是对的。”

如玉几个暗暗偷笑,不再逗她。

宋嘉言常从庵里带些新鲜的蔬菜过去给吴双吴玉吃,宋嘉言总是带东西来,吴家兄弟有好吃的,也不好不给她吃。

当然,上一回是馋狠了,解过一回馋后,又常在吴家兄弟这里吃到一些荤味儿,宋嘉言就恢复了以往的斯文形象。她从来都不会白吃饭,她还教吴家兄弟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块菜地,种上当季的菜蔬。宋嘉言道:“若是下雨下雪的不方便出去打猎抓鱼,就吃院里的菜,多方便。”

“言妹妹还会种菜,真是多才多艺。”

“这算什么多才多艺,我祖母在家都会种菜。”宋嘉言把土拢上,又稍稍点了些水上去,说,“过两天就能出苗了,要是看着地里干了,记得浇水。浇水最好是早上或是晚上浇,现在种的是青菜和一些小葱,等过些天,就能种萝卜和白菜了。”

宋嘉言帮他们把菜地整理好,向来少言寡语的吴玉端了盏茶出来给宋嘉言喝。宋嘉言洗洗手,接了吴玉送上的茶,笑道:“吴二哥也就这个时候和气些。”

吴玉没理宋嘉言,心说:难道任你白吃白喝?

宋嘉言已经转过身与吴双说话,瞧着白瓷碗里的茶水说:“这是梅花茶吗?”

“我们兄弟去年就来了,一直住在这里,冬天这上千株梅林,只用来观赏就太可惜了。我便做了些梅花茶,送到庵里去,听说里面的师太也喜欢。去年还酿了梅花酒,就埋在梅花树下,待冬日就可以挖出来饮用了。”

宋嘉言眉眼含笑道:“什么时候喝,跟我说一声,也送我两坛吧。”

吴双笑道:“只要妹妹不嫌弃。”

吴玉瞟了宋嘉言一眼,看这模样,哪里像是会嫌弃的?果然,宋嘉言两眼亮晶晶地道:“不嫌弃不嫌弃。”原本,说好今年她去李家跟着一道酿酒的,结果,出了这样的事,她来了尼姑庵,酒自然酿不成了。想着以往的悠闲生活,宋嘉言惆怅了。

惆怅的宋嘉言自山中挖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回去,找了锄头来种在自己的院子里。

宋荣中秋的时候来看了宋嘉言一回,见宋嘉言小院儿里的花圃中山花烂漫,院中两棵梨树上结了累累的果子。沿着鹅卵石的小径到了正房,里面东西一应俱全,而且以宋荣犀利的眼光来看,件件皆是上品。

书桌上有宋嘉言练的字,拿起一看,宋荣笑问:“颇有长进,还在坚持练字?”

宋嘉言笑道:“停了一段时间,后来又继续练了。”说话间便找来茶盏,沏了茶给父亲喝。

当初把宋嘉言送进来是没办法的办法,老梅庵里能塞进一个宋嘉言,实在塞不进宋嘉言的丫鬟婆子了,搞得女儿身边连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要说完全放心,那是自己安慰自己呢。只是当时也管不了什么放不放心,平安最重要。

呷了一口梅花茶,宋荣的一颗心全搁肚子里去了。他欣慰地瞧闺女一眼:“看你过得还好,我就放心了。”屋里院里都整整齐齐的,即使没有丫鬟服侍在侧,宋嘉言一人起码过得了日子。

宋嘉言道:“就是闷了些。”

“安心地念些书,习习字,修身养性。有没有去给师太请安?”

“每天早上都去,就是师太从不见我。”宋嘉言说,“我在师太屋子外头请了安,用过早饭后,回来看会儿书,或是出去走走,也会去菜园里帮忙。”

宋荣笑一笑,正要说话,就听外头有人叫嘉言的名字。宋嘉言出去,见是庵里的一个女尼叫明惠的。明惠拎着个食盒,笑着将食盒递给宋嘉言,道:“听说你父亲来了,是如玉姐叫我送来的。”

宋嘉言连忙接过,又对明惠道谢,请明惠去屋里坐。明惠自然不会进去,笑一笑就告辞了。

宋嘉言提着食盒进去,里面是四样点心四样鲜果,点心是一样梅花糕,一样玫瑰酥,一样白玉饼,一样杏仁卷,都还温温的,一看就是刚做出没多久的。鲜果则是一样马奶葡萄,一样鲜灵灵的蜜桃,一样切开的西瓜,一样黄橘。

把鲜果点心摆好,宋嘉言说:“爹爹,你尝尝点心,比咱们家里做的还要好吃。等过几日中秋时,庵里还要做月饼,我早打听了,要做十六样馅儿的月饼呢。”

宋荣拿了块点心吃,的确味道极好。

点心好坏倒是其次,知道他过来,庵里的女尼还给嘉言送一份点心果子来,看来闺女过得不错。

宋嘉言自己也拿了片西瓜吃,西瓜本是汁水多的水果,宋嘉言用一片小小的青丝帕托着,吃相优雅又漂亮。这庵中女尼大都是宫人出身,规矩礼仪都是一等一,宋嘉言在这里住些时日,不必刻意去学,耳濡目染之下,已比靠吕嬷嬷教导还要强三分。

尽管宜德大长公主再不曾见过宋嘉言,不过,住在庵中的好处还是渐渐地显示了出来。

当然,这还只是表面的好处。宋荣非常了解女儿,宋嘉言是个活泼热闹的性子,哪怕自身是个女孩子,宋嘉言都恨不能日日呼朋引伴地过日子方好。宋荣希望宋嘉言的性子能更沉静一些,如今看宋嘉言能在庵里耐得下性子习字看书,宋荣非常满意。

吃过点心果子,喝过茶水,说了些话,宋荣便要起身离开了。

宋嘉言又跑去厨下装了一大匣子点心给父亲带回家,宋嘉言说:“给祖母尝尝,别叫她惦记我,山上也不赖。”

宋荣接过一大匣子点心,转交给随从,摸摸女儿的头:“那爹爹就回去了。”

宋嘉言挥一挥小手绢儿。

这次送别宋荣的感觉绝对比上次好受许多,上次心下种种不安,如今宋嘉言已经适应了庵里的生活,虽然安静了一些,却并不是不能忍受。

庵中有一座巨大的藏书院,宋嘉言从未见识过这许多藏书,管理藏书院的女尼叫如渊。若是宋嘉言想去借书,可随意出入。天气好的时候,宋嘉言还帮着如渊女尼晒过书。

就是平日里这些女尼身上,也有许多让宋嘉言惊叹佩服的地方。

不要以为尼姑真就是个清苦的职业,别处的尼姑宋嘉言不清楚,但是,老梅庵的女尼,还是相当讲究的。

譬如洗头时用的洗头膏就是十几样中药按照比例磨成粉,做成膏脂状来使。还有寻常用的面脂,都是女尼们自己用花露、珍珠粉配出来的东西,每天用一点,脸上就水润润的。她们还有各种保养的秘方,偶尔看到宋嘉言哪里粗糙不雅时,都会提点着她。

宋嘉言或许自己不觉,不过,就是向来嫌她吃得多的吴玉,私下也会赞一句:“那丫头越发有些样子了。”

吴双单手握着一卷书,微微一笑。何止有些样子?初时宋嘉言那用柴刀砍野鸡的剽悍模样,吴双至今铭记心间。当然,如今宋嘉言也不是不剽悍,只是,想来如今再拿柴刀砍野鸡,也会多几分优雅了。

宋嘉言向来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庵里的女尼对她颇为照顾,她院中梨子丰收时,便摘了梨子给女尼们送去。冬天时,她拿出一两银子给吴双,叫吴双下山时替她买些水仙根来。待水仙养到将将结苞时,宋嘉言又到处送她的水仙花。

当然,她也没忘送吴家兄弟两盆。

入冬时,吴家兄弟做了许多腊肉腊肠腊排骨,说是吴玉在山中猎来的野猪,就凭这些腊肉,她也不能得罪吴家兄弟啊。

其实,就算宋嘉言什么都不送,她这么一身银丝绣红梅、又滚了毛毛边儿的裙裳穿出来,小姑娘还生得柳眉杏目鹅蛋脸,肤如脂玉,发如锦缎,发间簪一枝怒放的梅花,微笑时一双眼睛仿似会说话一般。这样的小姑娘能来吃饭,绝对是男人的荣幸啊。

尤其宋嘉言并非徒有外表,她自幼念书,写得一手好字,双手能书,品位上都是自幼熏陶出来的,眼界不缺。你与她说诗书、说历史、说当今,她都能接得上话。而且,宋嘉言性子洒脱,举止谈吐毫不拘泥造作,与她相处,会觉着有说不出的舒服。

就是吴双,在宋嘉言来吃饭的时候,都会格外下功夫来烧菜。吴玉都暗地里很瞧不起他哥的这种行为,很是抱怨:“平日里就随便糊弄。”

吴双道:“那也没饿死你。”

待宋嘉言一来,就妹妹长妹妹短地招呼,吴玉并不是傻瓜,相反,他聪明得很,若有所思地问他哥:“你瞧上那丫头了?”

吴双瞟他一眼:“功未成名未就,现在说这个,太早。”反正,吴双对宋嘉言就是格外用心。

很快,吴双就发现,对宋嘉言格外用心的,绝非他一人而已。

冬日第一场雪来临之前,宋荣带着老太太来瞧了宋嘉言一趟。比之八月那一回相见时宋嘉言的小女尼模样,如今换回寻常衣衫,自然多了几分亭亭玉立的感觉。

老太太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孙女比在家时更漂亮了,相对于在家时的热闹性情,宋嘉言身上多了几分内敛沉静。

自宋嘉言来了庵里,在老太太跟前承欢的就多是辛竹筝,辛竹筝心意是好的,只是,这世间,谁也替不了谁。老太太就是跟宋嘉言相投,见着孙女,老太太分外高兴,握着宋嘉言的手道:“我想着,尼姑庵里也没肉吃,担心得不得了,你爹爹总是瞎忙,也不陪我来。”抱怨儿子一句,摸摸宋嘉言白里透粉的小脸儿,老太太欢喜道,“一看这脸色就知道没吃苦。”

宋嘉言笑嘻嘻地挽住老太太的胳膊到自己院里去,声音清脆:“祖母,我在哪儿都苦不着,您就放心吧。”她这屋里暖和得很,服侍着老太太去了外头的大氅,又问候老太太的身体如何,以及家里人如何。

老太太坐在宋嘉言软软的榻上,接过孙女奉上的茶,喝一口,笑道:“都好,你不用挂念。今年冬天你表姑表叔就要出孝了,明年你表叔十五,我跟你舅婆正想给他说门好亲事。嘉让也回来了,还被你老子捶了一顿。”说着,瞪儿子一眼,老太太又笑了,“嘉语跟嘉诺也好,嘉诺在学里常被先生赞呢。他们原本也说要来,你爹爹说庵里清静,怕吵,就没叫他们来。”

祖孙两个亲亲密密地说了许久的话,到中午,庵中女尼还送了一桌午饭过来。

庵中都是素食,却是样样精细。

老太太一入口就大为惊叹,说:“难怪丫头吃得小脸儿粉嘟嘟,比咱家厨子做得可好吃多了。上回你爹爹带回去的点心,我给他们吃,他们都说好呢。”老太太又点点头,“素斋烧得也好。”一吃这饭,老太太算是彻底放心了。

宋嘉言悄悄与老太太说:“祖母别看都是素菜,这些小青菜、小水萝卜、小白菜、茄子,都是从暖房里种出来的,在外头卖得比肉还贵呢。就是里面的调料也了不得,放了很珍贵的药材呢。”

“难怪这样好吃。”老太太吃得欢喜,赞许地看儿子一眼,“给咱们丫头找的这庵堂不错。”

宋荣心中有数,他上一次来可是没能留饭的,只能说宋嘉言在庵中混得越来越好了。收下母亲的嘉许,宋荣笑道:“早说让母亲放心了。”

“不亲自来瞧一瞧,我哪里能放心呢。”老太太道,“原本,我想着叫你爹爹接你回家呢。你爹爹说还要等一等,这庵里还不赖,你就先住着吧。承恩公府有个没脸没皮的小子,总是来咱家,我都恨不能一棍子把他打出去。”偏偏人家是太后娘家,老太太还是顾忌一些的。

宋嘉言忙问其缘故:“咱们家与承恩公府又没什么来往,就是子弟间,大哥二弟都不认得他家里人,怎么倒来咱家呢?”

老太太本就有些不高兴,哼道:“还不是上回嘉诺跟秦家嵘哥儿捡了他家孩子嘛,他家有个小子,也不知道犯了哪门子的魔怔,咱家有个大事小情他总是来。看着就不像正经孩子,还打听你二妹妹呢。”

宋嘉言眉毛一挑:“这样的家伙,就不能让他上门。”

宋荣笑道:“方二公子近来得了世子的训斥,听说挨了一顿好打,总能让他长些记性的。”宋荣又不是死的,女儿们还小不说,再者,就是秦峥那样出色的少年,他都要寻思寻思,何况方二公子那般文不成武不就的家伙。宋荣宁可闺女嫁不出去,也不可能许配给那种人的。

听说方二公子挨了揍,老太太半点不同情,直接赞:“打得好!”

祖孙三人用过午饭,又喝过茶水,宋荣就带着老太太与庵里送的水果点心准备回家。

出庵门时,宋荣道:“你大哥、二弟、秦峥、李睿都来了,在守林人那边的小屋儿里,你过去瞧瞧吧。”

老太太才想起来,呵呵直笑道:“是啊,一见着你,我就全都忘了。你去瞧瞧,看看他们吃饭没,若没吃饭,从庵里弄些东西给他们吃。”

宋嘉言笑道:“知道了。祖母,山间风大,又是刚吃过饭,您还是轿里坐着吧。”宋荣带着老娘来山上,自然做好万全准备。

老太太摆一摆手,道:“我腿脚还利落着呢,今天又不冷,走一走,待累了再坐轿。”

望着父亲与老太太带着随从下山去,宋嘉言方转身去见宋嘉让他们。

跟着祖母父亲上山,宋嘉让就是为了来瞧瞧妹妹。没想到他出去这一遭,妹妹就进了尼姑庵,宋嘉让很是不放心。若不是宋荣严厉警告过他,不准他私自前来老梅庵,他早来了。

秦峥是打着赏红梅的名义,至于李睿,他得跟合伙人谈一谈明年的生意。何况,这一年的相处,李睿与宋嘉让也有了不错的交情。

宋嘉诺完全是因为祖母父兄都来,他也就跟来了。而且,他也有些惦记大姐姐,大姐姐向来喜欢吃肉,在庵里吃素,得多清苦啊。

他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小子们,自然是不被允许进老梅庵的。倒是宋荣对老梅庵外头很熟,就叫他们去守林人的小屋里去等。至于会不会饿着之类,宋荣根本没有多想,都是半大不小的了,饿一顿也没什么要紧。

不过,吴家兄弟行事大度,自然不会连一顿饭都舍不得施舍。

第一次见面,就是秦峥几个,也被吴家兄弟的丰神俊秀震撼了一把。诸人都不是什么难相处的人,开口一说话,吴家兄弟就笑了,哦,原来是来看宋嘉言的。

吴家兄弟更添了三分热情,吴双开了坛梅花酒,笑道:“冬天,我们这里也没什么好菜,就请兄弟们随便吃一些吧。”吴双在灶上一通忙活后,端来一大盆的腊肉炖土豆,两只蒸腊鸡,饭是腊肠饭,一片片粉红晶莹油滋滋的腊肠蒸熟了放在白玉一般的米粒中,香得很。

秦峥笑道:“麻烦吴兄了,这样已经极好。”

宋嘉让端着酒碗喝一口,问:“你们怎么认得我妹妹的?”

这是宋嘉言的正经兄长,吴双盛来一大盆的萝卜排骨汤放桌上,笑道:“言妹妹常来我们这里吃饭,庵内都是素斋。”

李睿秦峥宋嘉诺帮着盛好饭,诸人拎着小杌子入座。宋嘉让笑道:“是了,那丫头在家里哪顿也离不开肉,除了夏天她吃肉吃得少些,平日里少了肉吃不下饭。”又对吴家兄弟道谢,“我妹妹给你们添麻烦了,来,干一碗。”

大家举碗共饮,吴双笑道:“没什么,言妹妹也帮我们颇多。”他指着桌上一碟脆生生的腌青瓜与辣萝卜条道,“都是言妹妹帮我们腌的。”

宋嘉让忙尝了尝,咬在嘴里清脆爽口,宋嘉让点头:“味儿还不赖,丫头还长了些本事啊。”

秦峥也夹了几片腌青瓜,微微点头,眼睛落在一盆开得正好的水仙花上:“今年她在山上,也没忘了养水仙。”看来宋嘉言的确过得不差,心境差了,断没有养花的心思。

宋嘉诺捧着一小碗排骨萝卜汤喝两口,又夹了块排骨去啃,刚咬一口,脸就僵了,把带着牙印的排骨放在小碗里,宋嘉诺噗的一声吐出一粒带着一缕血丝的白白的小米粒牙。宋嘉让哈哈一笑,问他:“是上牙还是下牙?”

吴玉倒碗温水给他漱口,宋嘉诺捧着脸直揉,说:“是下面的。”

“扔房顶上去。”这是宋老太太传下的祖法,孩子换牙时,掉了上牙扔门后面,掉下牙扔房顶,这样牙才能长得整齐。

宋嘉诺把自己掉下的小牙包在手帕里,说:“一会儿再去扔。”

这顿饭虽然不大丰盛,却很实诚。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跟脸盆大小的一大盆腊肉烧土豆,两只腊鸡,以及同样一大盆萝卜排骨汤,一大锅腊肠饭,给这一群半大小子吃个精光。

宋嘉言来的时候,他们几个也才吃完饭没多久,正在闲聊。

宋嘉言道:“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既然刚吃过饭,想来也不饿。不如出去走走,也赏一赏这梅林风光。”

老梅庵的梅林是帝都一景,不过,老梅师太爱静,鲜少准人进来观赏,常人只能远远遥望罢了。机会难得,众人都有兴致,便都披好衣裳去梅林中游玩。

宋嘉言与李睿走在后面,两人说生意的事。李睿道:“这次贩回来的货物已经在慢慢出手了,药材都转给了济宁堂,听说你以前的大丫鬟嫁给了济宁堂的少东家。”

李云鹤真是无孔不入呢。宋嘉言一笑道:“这是两码事,你瞧着济宁堂可以合作就跟他们合作,觉着他们不好,完全不必看我的面子。”

李睿道:“他们出的价钱不错。”

宋嘉言顺嘴问候了李家人的身体状况,道:“银子里拿出两千两来给我哥。跟我哥说一千两给祖母零用,一千两让他拿着做明年的路费。”出门可是要用银子的。

李睿笑着点头:“再出去一年,摸准了那边的形势,我想着在边城开个铺子,以后叫个可靠的掌柜在那边盯着就成了。”

“剩下的银子你都拿去。”宋嘉言道,“再拿出一成的银钱来换成糙米,等天再冷些,你看着或舍或捐。”每年冬天,不论是官府还是庵庙,都会往外施粥舍米。不为别的,许多人冬天断了生计,有时讨不到吃喝,活活冻死饿死的不在少数。能挨过严冬,来年开春就能好起来。

宋嘉言与李睿简单地商量好明年的事,李睿道:“先时府里派去的账房被我给换了,我让宋大叔另派了一个。”

宋嘉言爽气地说:“你看着办。”账房是府里派的,掌柜是李睿手下出来的。虽是两方合伙,也有东西风之论。生意其实都在倚仗李睿,若是账房昏头昏脑地想做掌柜的主,那就是越俎代庖了。

“待过些日子,东西差不多出手后,我再把账拿来给你看。”

宋嘉言随意地应了声,又说:“照着去年你送我的皮子量的四成,送到府里去。另外的六成分成三份,交给我哥就行了。”

在梅林里逛了一圈,大家回屋吃光了一匣子点心,天色渐晚,宋嘉让道:“快些下山吧,不然一会儿关了城门就得在外头过夜了。”

宋嘉言自然一路相送,她瞅秦峥两眼,说:“阿峥,你不是来看我的吗?”

秦峥知道宋嘉言想说什么,笑道:“太多话想同妹妹说,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好。”

宋嘉言莞尔,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花言巧语了?”

秦峥温声道:“句句真心实意。”

“在国子监还好吗?”

“还是念书而已。”秦峥目光融融,“看你在庵里还好,我就放心了。”

“帮我给老太太他们带声好。”两家通家之好,虽有秦三太太不着调,秦家其他人都还不错。再说了,总不能因为秦三太太就跟秦家人绝交。

秦峥在上山的路上都在想着宋嘉言。当他得知宋嘉言被送到老梅庵时也担心得不得了,只是,老梅庵这种地方,并不是他想来就能来的。错过了八月初跟宋荣上山来,这次,他也是打听了又打听,在得知宋家人来老梅庵的消息后,死皮赖脸跟着一道来的。

宋嘉言一进门时,他真的被惊到了。

并不是以往宋嘉言不够漂亮,情人眼里出西施,在秦峥眼中,以往的宋嘉言也是漂亮的,但是,却没有现在这般漂亮。仿佛一块璞玉经过细细打磨后,逐渐绽放出雅致的光芒。宋嘉言整个人,都有一种令他难以形容的感觉。宋嘉言与李睿说生意时,秦峥偷偷听到了。那种沉稳决断,秦峥几乎可以确定,天底下再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儿可以像宋嘉言这般让人着迷。

至于吴家兄弟,只是初次见面而已,秦峥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阿峥,你明年考举人吗?”

秦峥道:“是啊,我想试一试。”

宋嘉诺道:“阿峥哥今年是案首,明年考举人肯定没问题的。”

秦峥笑道:“哪里敢这样说,勉力一试吧。”

“杜君怎么样啊?”

“阿君今年国子监考得不错。”杜君最终是走了宋家的路子进的国子监,不过,杜君的刻苦在国子监都是有名的,有两位在国子监教书的翰林先生很看好他。

宋嘉诺道:“杜君比阿峥哥还小一岁呢,也中了秀才,就是名头比不上阿峥哥。”对于杜君,实在不晓得怎样称呼。反正,叫舅舅是绝不妥当的,于是,只好直呼其名了。但是,对于杜君的才气与努力,宋嘉诺还是比较佩服的。让宋嘉诺更别扭的是,章家一家子竟然成了承恩公府的奴才,真是扶不起的烂泥,宋嘉诺厌恶得很。若有一个像杜君这样有骨气的,也不至于再去给别人家做奴才,实在丢脸!

宋嘉言跟宋嘉让说一声:“哥,李大哥有些皮子送家去,都一份份地分好了,除了家里用的,还有外祖母、大姨母、五姨母的,你别忘了送去。”

“记得了。”

四人一路下山,车马都在山腰候着。及至山腰,诸人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各自回家不提。

宋家兄弟去老太太院里请安时,老太太还在炫耀着:“哎哟,那庵里不光是点心好吃,就是斋菜味儿也好。许多冬天见不到的小青菜、茄子、小白菜、拇指粗的水萝卜、山菇、木耳、银耳,什么都有,烧出来的味儿跟咱们府里的也不一样。”

小纪氏听了笑一声:“知道嘉言一切安好,我就放心了。”怎么会不好呢?宜德大长公主的居所,等闲人就是想去都挨不着门儿,也不知那丫头哪里来的造化,能去老梅庵里住上一住!

侍奉完了老太太,小纪氏带着女儿回房用饭。

小纪氏一口气忍了许久,回房方道:“老太太眼里心里,除了言丫头,再没第二个人了。”

宋嘉语对于宋嘉言能去老梅庵的事也心有不快,不过,她想到庵里竟无人服侍宋嘉言,道:“那庵里,怕就面儿上好罢了。母亲想一想,身边连半个服侍的人都没有,谁过得了那样的日子?”反正她就过不了。

“傻丫头,你也吃了老太太带回来的点心,可比咱们府里的精细一千倍不止。”小纪氏目光微冷,“还有老太太带回来的葡萄、蜜桃、蜜瓜,这些东西,咱们家里都见不着,除了皇家,也不过侯门公府能摸着一个半个。这要是过得不好,哪儿有这许多的好东西?”

宋嘉语无奈,叹道:“这是大姐姐的运道,母亲何必气这个。若是能送两个女儿去,爹爹也不会忘了我的,怕是那庵里难进得很。当时的情形,母亲又不是不知道。”她虽然心下嫉妒,事理上却并非不明白。父亲对他们兄弟姐妹,向来是一碗水端平,尽管会偏爱宋嘉言一些,可也不是后爹。

小纪氏望着女儿愈发娇美的脸庞,一声长叹:“怎么那丫头的运道这样好。”若女儿也能去老梅庵住一阵子,凭女儿容貌出身,将来前程定能更进一步。

宋嘉语唤了丫鬟进来传饭,母女两个安安静静地用了一餐,待用过饭,母女两个坐在榻间说话,宋嘉语道:“母亲,绸缎庄秋季的分红,比去年少了许多。”

小纪氏道:“今年生意难做,南面儿的料子涨钱涨得厉害。库里有些料子没卖完,得想法子处理掉。”

宋嘉语道:“不知道大姐姐铺子里还会不会送皮毛过来?”

“那丫头向来手面儿大,肯定会送的。”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宋嘉诺来了。

小纪氏问:“你父亲呢?”

明知父亲去了常青院,宋嘉诺还是道:“在老太太屋里呢。”想了想,宋嘉诺问,“母亲,二姐姐绸缎庄赚了银子,不用孝敬祖母吗?”

小纪氏眉心一跳,骂儿子:“你个败家小子,老太太什么没有,哪里还差你二姐姐这仨瓜俩枣的?那绸缎庄,一年也赚不了多少银子。”

宋嘉诺道:“多多少少的,都是二姐姐的心意。难道给少了,祖母会嫌弃不成?”

宋嘉语脑子转得不慢,问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没什么,我就是问问。”

“平白无故的,你问这个做什么?是不是大姐姐要从她铺子里给老太太银子?”

宋嘉诺嘟着嘴没说话,有女儿提醒,小纪氏立刻也想到此处,拎了儿子到跟前,问:“你大姐姐要给老太太多少?”有这种事,她也不能叫女儿输那丫头一头。

宋嘉诺伸出两根嫩嫩的手指头。

“二百两啊。”小纪氏松口气,对女儿道,“赶明儿,你也孝敬老太太二百两。”

宋嘉诺实在不忍心打击母亲,无奈道:“是两千两。”

小纪氏险些昏厥过去,不要说两千两,就是二百两,她也是咬着牙割着肉给的。两千两,不如直接要了她的命!

宋嘉语微惊:“大姐姐一年赚这么多!”总不会赚的银子全都给老太太的,这只能说明宋嘉言一年赚的银子远在两千两之上。一想到此处,宋嘉语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儿。纵使她离开家去了庵里,还是能在家里压她一头。想到这里宋嘉语愈发不服气了。

武安侯夫人看到外孙子送来的这些皮毛物事,欣慰地笑道:“言丫头自己挣个脂粉钱,还这样东送西送的,天生的大方,跟你们母亲一个样。”说到早逝的女儿,武安侯夫人总有几分伤感。

韩氏连忙道:“言儿记挂着母亲呢。”

武安侯夫人笑道:“挑两块儿好皮子给祖哥儿做件毛斗篷,穿着才好看呢。”

“母亲总是记挂着他。”韩氏今年年头产下一子,取名纪承祖。不过,洗三、满月都未大办。纪文连带着二章姨娘都被送回了庄子待着,武安侯眼不见为净。

韩氏笑问宋嘉让:“言儿在山上可好?”

宋嘉让笑道:“高了,人也比以前好看了,有些女孩儿样了。”

韩氏笑道:“言儿在帝都闺秀里也是极出挑的。”

武安侯夫人笑叹:“女人这一辈子,就是在内宅这四方院儿。看着丈夫、公婆、姬妾、儿女过日子。我就盼着她父亲给她挑个合适的亲事,别委屈了那丫头。”

韩氏笑道:“母亲就放心吧,届时言儿的亲事,姐夫那里不必说,是应当的。不过,母亲这个做外祖母的、我这个做舅母的、大姐姐做大姨母的,还有五妹妹做小姨母的,咱们帮着相看一回,也是应该。”

“你说得是。”拍拍媳妇的手,武安侯夫人道,“咱们去瞧瞧祖哥儿,我盘算着,孩子该醒了。”

婆媳两个说说笑笑,一道去了后面。

五姨母纪嫣见到宋嘉让送了东西来,也是万分高兴。倒不是真在乎那些东西,虽然离帝都不远,也要半日快马,大冬天的,外甥来瞧她这个姨母,做姨母的自然开心,更少不了嘘寒问暖一番。

宋嘉让住了几日方回了帝都。

宋嘉言正在院里扫雪,一场大雪落下,不扫出路来等结了冰容易摔跤。把自己院里扫出来,宋嘉言又扛着扫帚去帮别的女尼扫。

庵里扫出来,还要去扫外头去梅林的路,说是一会儿老梅师太要去梅林赏景。

老梅师太什么时候去赏梅林雪景宋嘉言不知晓,她热得出一头的汗,到厨下与如玉她们一道吃素锅子。芝麻酱里调上酱豆腐、香菜、辣椒油,把涮得热热的山菇、木耳、金针菇、黄花菜、冻豆腐等捞出来蘸了酱料吃,实在是人间美味。

宋嘉言第二次见到老梅师太是她刚吃完热锅子,帮着把碗筷收拾好,准备回自己的小院儿里看会儿书。她刚出月亮门,正远远瞧见老梅师太一行人自外头回来。宋嘉言没敢闹出什么动静,远远地行了一礼,并未近前,待老梅师太一行过去,宋嘉言方回了自己院子。

待大年三十,宋嘉言早上去给老梅师太请安时,老梅师太身边的知善女尼请她进去了。

宋嘉言实在受宠若惊,虽然她每日都来给老梅师太请安,不过,老梅师太这种身份,不要说一个宋嘉言,就是整个宋家也不够人家瞧一眼的。她从来不曾希冀老梅师太能多瞧她两眼,宋嘉言觉着她能平平安安地在老梅庵住上几年,就可以了。

老梅师太的屋里暖若三春,知善女尼引她进去,宋嘉言给老梅师太磕了个头,声音不高不低:“给师太请安。”

老梅师太微微颔首,一双眼睛淡然出尘又深邃如海,道:“今天是年三十,你陪我过年吧。”

宋嘉言感到荣幸至极。

用过早饭,知善女尼特意叮嘱宋嘉言:“宋姑娘今天不要出门了,你得了师太的眼缘,说不定师太什么时候会叫你。”

宋嘉言乖乖点头。

果然,中午和晚上,老梅师太都叫她一道过去用膳。

话都不说一句,就吃东西,而且都是好吃的,只要吃相优雅,保持仪态,不要惹老梅师太讨厌就行了。这对于宋嘉言而言,并不困难。

到晚上用过晚膳,宋嘉言正想告退,老梅师太忽然问她:“想家吗?”

宋嘉言道:“有点想,不过,在庵里过年也挺好的。自从我来了庵里,师父们都很照顾我。”

老梅师太目光柔和,问她:“你在家里过年是什么样?”

宋嘉言微微垂着头,目光看地面儿,说:“兄弟姐妹们说说笑笑,父亲会发银子给我们,叫我们陪着祖母打牌取乐,等到了子时,就一起出去放烟火。”

“抬起头来说话吧,看你胆子挺大的,怎么这样拘谨呢?”

宋嘉言此方抬起头来,说:“我很担心在师太面前失礼。”

老梅师太微微一笑道:“你如今的礼仪很不错了。”

宋嘉言抿嘴一笑道:“是庵里的师父们指点我,我学到了许多以往不知道的东西。”

老梅师太笑问:“明天想吃什么?”

“明天是大年初一,吃饺子。”

“你喜欢吃什么馅儿的?”

“我没有忌口的东西,而且,从师太这里吃到的东西,都很好吃。还有许多我以前从未吃到过的,师太问我,我也说不好。”其实宋嘉言最喜欢猪肉大葱馅儿,她一顿能吃两碗。

老梅师太点点头。

第二日,宋嘉言吃到了许多好吃的饺子。

而且,给师太拜年后,她还收到了个大红包。宋嘉言心里美滋滋的。自此之后,她每日晨间去请安,都会陪老梅师太说上几句话,偶尔师太也会留她一道用饭。

不过,在宋嘉言隔两日出去吃一回肉的日子,老梅师太是不会叫她的。

宋嘉言于内心深处非常感激老梅师太的慈悲心,让一个嗜肉如命的人能偶尔出去吃回肉,在宋嘉言看来,这就是天底下莫大的慈悲了。

宋嘉言依旧会送许多菜蔬过去给吴家兄弟吃,庵里的供应都是上好的,有许多东西吃不掉,若是放坏了就太可惜了。冬天天冷,鲜菜若不及时吃掉,也会冻坏烂掉的。

天空有些阴,宋嘉言大包小包地拿过去,吴双听到屋外动静,出门迎她,笑着接过宋嘉言手里的东西:“来得正巧,昨天阿玉猎到了只黄羊,在外头冻了一夜,我们正打算这两日吃羊肉锅子呢。”

宋嘉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随着吴双进屋去,笑道:“哎哟,这只黄羊就是为我而生的啊。”她进门时就瞧见外头冻得硬邦邦的黄羊肉了,一瞧见黄羊肉,她就有这个打算了。

什么叫黄羊是为她而生的啊!真好意思说!吴玉听到这种话,直翻白眼。

宋嘉言快言快语:“咱们得先把鲜菜洗出来,一会儿吃着方便。”说着,宋嘉言就要找菜盆洗菜。吴双拦下她,笑道:“天冷,你是女孩子,就不要沾冷水了。阿玉,你来洗菜。我准备锅子。”

吴玉阴阳怪气地说:“哦,原来女孩子怕冷,你弟弟就不怕冷啦?”

吴双踹他一脚,吴玉乖乖地去洗菜了。宋嘉言还在后面说风凉话:“阿玉哥,你这样可不成,一点儿男人的风度都没有。你瞧瞧阿双哥,你总这样,以后是娶不到老婆的。”

吴玉不满地道:“我用得着你个小丫头片子操心?”

“我是好心提醒你。”宋嘉言拿了个杯子,找出梅花瓣泡了杯茶握在手里喝一口,对吴玉道一句,“你真是不识好人心。”

吴玉在洗好鲜菜后,还被自家兄长使唤着去切黄羊肉。宋嘉言在一旁瞎指挥:“得切得薄薄的,这样等锅子开了一涮就能吃了。要是太厚的话,外头熟了里头生,待里头熟了,外头又老了,咬着费劲不说,也不鲜了。你想一想,‘鲜’字儿是怎么写的?鱼和羊,就是这世上最鲜美的东西了。阿玉哥,你可得好好切,莫辜负了这上好的羊肉啊。”

吴玉被她烦得脑壳疼,狠狠瞪宋嘉言一眼,宋嘉言评论道:“不但没有男人风度,还怪凶恶的,你就把眼珠子瞪出来,我也不怕你。”

吴双笑着盛了一小碗热腾腾的羊蝎子递给宋嘉言吃:“你爱啃骨头,这是昨天炖的,趁热吃了。”

宋嘉言忙放下茶碗,接过肉骨头,喜笑颜开地拍马屁:“这世上还有比阿双哥更好的人吗?”

“谄媚。”吴玉刚说完又挨了他哥一脚,只得继续埋头切羊肉片。

吴双把木炭黄铜火锅搬到炕桌上去,炕烧得暖暖的,坐上去暖和又舒服。吴双笑道:“妹妹坐里面去吧。”

吴双温上一壶酒,自己从一锅羊骨肉里,挑出两只羊蹄吃。宋嘉言顿时十分眼馋,但有些矜持,不好意思开口要羊蹄子吃。

见宋嘉言一直往羊蹄子上瞅,那双眼睛充满期待,吴双闻弦歌知雅意,浅浅一笑,夹了一个放到她碗里。宋嘉言眼睛弯成月牙:“谢谢啦。”

一时酒温好,吴双给宋嘉言倒了盏温酒,宋嘉言道:“我今天得少喝一些。”

吴双挑挑眉,宋嘉言道:“这几天师太常叫我一道说话,喝酒叫她闻出来不好。”

“那就少喝一些。”

吴玉可怜巴巴地在外面厨下切又冷又硬的羊肉,里面兄长已经与宋嘉言有说有笑有肉有酒,别提多惬意了。吴玉听到里面的笑声,就想一把菜刀飞进去。

强忍着飞菜刀的冲动,吴玉端着先时洗好的鲜菜与一大盘子羊肉片进来。

宋嘉言笑嘻嘻地夹了好几块羊肉骨头到吴玉碗里,热情地招呼他:“阿玉哥,你辛苦啦,快吃吧,特意给你留的。”

这还差不多。吴玉稍稍气平,啃了几块骨头,宋嘉言先把豆腐放在肉汤里,余者切细的豆腐皮,发好的豆芽菜、小青菜、土豆片、红薯片都放了些。

汤锅子很快就开了,捞出来往酱料里一蘸,好吃得能吞掉自己的舌头。

吴玉的刀功非常了得,羊肉片切得吹弹可破,往汤锅子里一涮,捞出来吃时,鲜中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甜味儿,宋嘉言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羊肉锅了。

不只是宋嘉言吃得好,就是吴家兄弟两个,都热出了一身的汗。他们本就生得俊秀无双,此时脸颊微微透出一丝粉色,一双温润的桃花眼似要滴出水来,宋嘉言瞅一眼就禁不住小心肝儿扑通扑通地乱跳。

原来,不知不觉间,宋嘉言已经到了动情的年龄了……

待宋嘉言要回去时,才发现外面风雪已大,千株红梅于鹅毛大雪中越发娇艳。

宋嘉言披上大毛氅衣,有些着急:“我得赶紧回去了。阿双哥,伞借我一把。”

吴双往外瞅一眼:“莫急。”去屋里取了件棉氅衣穿了,一手撑开油纸伞,“到庵里路不近,你一个女孩子走雪路不安全,我送你过去。”

“不用啦,我自己走就行。”宋嘉言向来胆子极大。

吴双撑伞先到屋外,将一只如玉骨雕琢而成的手递给她。吴玉立刻将一只食盒搁在他哥手上,说:“别忘了这个。”那是宋嘉言装蔬菜用的。

吴双当即就有一种想踢死吴玉的冲动,宋嘉言绕到吴双另一侧,吴双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撑伞,送宋嘉言回尼姑庵。

吴双是个很温柔的人,不但脾气好,会烧得一手好菜,声音也温柔动听:“言妹妹,你离我近些,这样伞能遮到两个人。不然,我这件衣裳湿了,要好些天才能干呢。”

宋嘉言往吴双的方向凑近了些,嘀咕:“那个,男女不能离得太近。”

吴双笑道:“你还是小女孩儿呢。”

两人一路到了老梅庵门口,吴双笑道:“进去吧。”将食盒递给宋嘉言。

宋嘉言的眼睛落在吴双肩头上,落雪融化,还是湿了衣衫。吴双笑道:“我无事,伞就不给你了。快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