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吴双吴玉兄弟接父亲来了帝都,这一来,却是带了一场莫大的风波出来。
吴双吴玉,兄弟两个都姓吴,他们亲爹却不姓吴,而姓冯。
古怪不只这一点,最要命的是,兄弟两个亲自推着冯爹到帝都府,冯爹亲自跟帝都府的府尹说,十五年前凌云街青云胡同的纵火案,烧死的并不是当年兴国侯府的嫡长孙冯继远与他的外室儿女,他还活着,他的儿子们也都还活着。不但活着,如今还双双考中了状元。
此言一出,满帝都皆惊。
兴国侯府尚未反应过来,武安侯夫人听到这消息已命人套车备马,火速赶到状元府去。冯继远安坐于轮椅之上,头上戴着帽子,半边脸覆着一个银制的面具,露在外面的半张脸犹是瘢痕累累。
武安侯夫人一望之下,便心下大恸,浑身颤抖,张张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武安侯夫人已经是做祖母的人了,发间早生银丝。见她这般伤心,吴双忙上前扶了一把,将武安侯夫人搀到榻上坐下,劝道:“您莫要太过伤感。”
冯继远开口,声音都是被熏坏的沙哑:“姑姑。”
武安侯夫人上前握住冯继远被烧伤后的伤痕累累的双手,这双手,曾经写得锦绣文章,使得刀枪剑戟……武安侯夫人望着冯继远被毁的面容,心下痛楚难以形容,忍不住放声痛哭。
望着痛哭的姑姑,冯继远最终只是一声长叹:“这些年,我很好。”
武安侯夫人咬紧牙关,眼泪仍是止不住地流下来。良久,武安侯夫人方轻轻道:“我知道,我一直不信,你就那么死了。你祖父过世时,我问他,到了地下,阿兄问他继远哪里去了,他要怎么回答阿兄?”
冯继远沙哑地叹息:“都过去了。”
望着冯继远伤痕累累的脸,武安侯夫人哽咽道:“在我的心里,一辈子都过不去。”
武安侯夫人在状元府待到傍晚,武安侯亲自来接老妻,冯继远并未见武安侯。武安侯夫人在吴家兄弟的劝解下方与武安侯回去了。
原本,武安侯在衙门当差,虽然听到此事也颇觉不可思议,事关老妻,正想细打听一二。结果,一回家便听说老妻到状元府来了,便前来接老妻回家。路上,武安侯问:“继远可还好?”多少年未见到老妻落泪了,武安侯打量着老妻的神色,问了一句。
武安侯夫人摇头:“怎么会好?”
武安侯道:“不知他们是个什么打算?”老妻早与娘家断绝关系,这些年,武安侯府与兴国侯府也没有多少往来。不过,当初老妻与娘家一刀两断,便是因冯继远之事起。冯继远虽然父亲早亡,不过,他是嫡子嫡孙,兴国侯府的嫡脉,继承权当在庶出叔父之上。冯继远不明不白被烧死在外室,武安侯夫人不肯罢休,死活要为侄子讨回一个公道。闹到最后,便是与娘家老死不相往来。
“什么打算?”武安侯夫人冷声道,“我宁可兴国侯府夺爵,也不要这爵位落入畜生手中!”
武安侯不说话了,转而劝道:“瞧着两个孩子出息得很,你放心吧,日后会好的。”夺爵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武安侯倒是觉着吴双吴玉兄弟这般出色,若是运作得当,不怕夺不回兴国侯之爵。
宋家也听说了文武状元家百转千回的故事,这事儿,还是宋荣亲口对家人说的。倒不是宋荣碎嘴八卦,只是,事关亲戚家,到底是个什么缘故,自然要让家人知道个明白,日后方好打交道。
宋嘉言反应极快,道:“这样说,吴双吴玉是我们的表哥了?”武安侯夫人出身兴国侯府,不过,与娘家早断绝了往来。但是,冯继远不一样,冯继远是武安侯夫人嫡亲的侄儿。武安侯夫人的兄长是老兴国侯的嫡长子,只是,这人比较没福气,当年帝都时疫,一病殁了,留下了十来岁的嫡子冯继远,照样是侯府顺位第一继承人。
话说当年冯继远也是帝都有名的才俊,偏偏命不大好。据说冯继远年轻时在外置了外宅,结果外宅失火,冯继远就给烧死了。后来,兴国侯的爵位就落在了庶子的头上。
反正,武安侯夫人不与娘家来往多年,就是当年老兴国侯死后,武安侯夫人也没去娘家哭一哭。便是纪闵等几个儿女,也从不与兴国侯来往,这是帝都人尽皆知的事。
宋荣对小纪氏道:“明天,备些补品,带着孩子们去瞧瞧岳母。”
小纪氏忙应了。
宋老太太一时还是没闹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宋嘉言细细地说给老太太听了。老太太一拍大腿,直接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哪儿就那么巧,一把火正烧死人家正经的嫡长孙啊。定是那小老婆出的庶子干的断子绝孙的缺德事。”
这事儿,七八成的人都得这样想,但是,尚未有结论之前,毕竟关系到兴国侯府,二皇子三皇子的母族,实不好乱说。宋荣笑道:“母亲,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事儿,叫大理寺来断也不好断个明白。”
老太太不以为然,说儿子:“亏你还做官儿呢,怎么还不如我脑袋灵光?以前咱们村东头儿阿旺家两个小子,分家时可不就为一头猪的事儿,打得头破血流,险没出了人命。气得阿旺一刀把猪捅死,一家一半这才消停。那还只是一头猪,这么大的爵位,谁不动心呢!”
老太太内心十分可怜武安侯夫人,对宋嘉言道:“去了好生劝劝你外祖母,那坏人啊,得不了好报。老天爷长着眼呢,要不然也不能叫人家兄弟都中了状元。”
冯继远之事,牵扯到两个状元一个侯府,其实说来说去都是冯家的事。只是,帝都断没本事断此案的,直接上报,请求御裁。
既然吴家兄弟都在,昭文帝就召了他们兄弟来问个一二。吴双道:“具体的事,臣那时年纪小,记得不大清楚。只记得是小时候元宵节,母亲身体不适,父亲带了我们兄弟去看花灯。回到家时,就见房子着了火。父亲想去救母亲,不想暗处已经布了弓箭手。臣当时年幼,右肩上曾中过一箭,故此,臣如今都是左手执笔。不得已,臣父带着臣与二弟躲进已经起火的宅子里,当年,是臣父将臣与二弟护在身下,臣与二弟方得以保全。而臣父,已在当年的火中容貌尽毁。其他的事,臣也记不清了。很多的时间,都是在仓皇逃命。后来,方辗转在永嘉安顿下来,一住多年。”
对于那场有名的大火,昭文帝倒还有些印象,道:“朕记得,那时朕尚未登基,青云胡同的一场大火烧去了十几户人家。其中就包括了老兴国侯的嫡长孙,听说冯继远的外宅就安在那里。不想,却有如此内情。既然有此冤屈,怎么不早说?”
“若臣与弟弟一日不能取得功名,一日不敢说出这其中内情。”吴双低声道,“皇上,臣实在怕有人再放一把火。”
昭文帝命三司重审当年青云胡同大火一案,当然,同时也要重新认证冯继远的身份。
冯继远只一句话便将如今的兴国侯一脉打入尘埃,冯继远用沙哑的声音道:“如今兴国侯府祠堂,‘锦程继远’的御赐额匾上面放有一个锦匣,取下即知。”
有许多事,是吴家兄弟也不知道的。
昭文帝还见了冯继远一面,冯继远亲自对昭文帝道出其中内情:“当年,臣被弓箭手所逼,带着吴双吴玉躲进火海中,救我们的不是别人,正是祖父。只是,臣容貌尽毁,双腿也受了伤,即便再回兴国侯府,也再不能袭爵。祖父担心我们再为人所害,便安排我们离开帝都。离开前,祖父曾言,他会将所有事情写成奏章,放于祠堂额匾之上。若我们有运道再回帝都,自可申冤。若是不幸死在外面,也是我们的命。祖父就是这样的人,他虽然恨二叔所做的一切,却要顾忌当年已经身为皇上侧妃的小姑姑。他救我性命,但又不能给我一个公道。”冯继远叹道,“冯家的事,大致就是如此。”
冯继远已经毁面残疾,昭文帝本欲将兴国侯之爵让于吴双承袭,吴双却是推辞了,道:“想一想,臣父一世的波折坎坷皆因爵位之事而起。皇上为臣父申冤,使得臣父冤屈得以真相大白,臣父子三人感激不尽。臣自有才学为皇上效力,不愿意袭侯爵之位。便是日后儿孙,有本事便出将入相,若才能平庸,安安分分地做一介草民亦是福气。何况,臣的生母并非父亲明媒正娶之人,说来,臣与二弟都是庶出。臣实不愿袭此爵位,望皇上成全。”
吴双执意推辞,昭文帝倒也没亏了他们,将先兴国侯下大狱问斩之后,把兴国侯的田地财产都赏给了冯继远。能教出这样文武双全的儿子来,可想而知,冯继远当年是何等的惊才绝艳之人。吴双整理后,奉父命俱捐给了国库。
这种品性德行,昭文帝直接点了吴双为侍读学士,依旧是正五品,却是御前服侍,清贵得很。
一时间,吴家兄弟的名声比之先前更加响亮。
吴家峰回路转,虽然没有袭爵,却是得了帝心。何况,吴家兄弟的才干,是大家公认的。
相比于先时高门大户只愿出个庶女投资的情况,如今哪怕嫡女,也有许多不错的人家愿意下嫁联姻。虽然依旧是无爵无家底的两兄弟,但相对于之前,两兄弟有了武安侯夫人这个姑祖母,有了宁安侯夫人这个表姑,和宋家亦是表亲。这又关系着多少姻亲故旧。
未婚的吴家兄弟顿时成了帝都香饽饽中的香饽饽。
武安侯夫人与宋嘉言道:“唉,阿双阿玉的母亲,说来也是个苦命人。他们母亲出身山东吴家,外祖父是先帝时的礼部尚书,被称为文襄公的吴明起吴大人。你舅舅的父亲,与吴尚书的嫡长子是连襟儿,他们娶的是山东孔家姐妹。后来,姐妹两个同时有了身孕,因两家交好,便约定,若是一男一女,就指腹为婚。你舅舅与吴家姑娘原本要成亲的时候,吴尚书因牵连到废太子案,被夺官去职,最终死在狱中,一家子发卖为奴。发生这样的事,兴国侯府与吴家素有交情,何况你舅舅与吴姑娘是自幼青梅竹马长大的,感情很好。将吴家人赎买出来后,仍是一家子奴籍,好在也安置了。我并不晓得,原来继远在外面为吴姑娘置了宅院……就是他们兄弟,我以前也未曾见到过。若不是你舅舅瞒着我,他们兄弟一来帝都我肯定能认出来的。其实,今上登基后,大赦天下时就赦免了吴家。我跟你舅舅说了,吴姑娘跟了他一场,为他生育了两个儿子,也该正式给吴姑娘一个名分。这样,阿双阿玉出去走动,身份上也好听。”
宋嘉言剥着开心果吃,道:“是啊,虽然他们很有才学,不过,名声也很重要。尤其阿双哥,他正经科举出身,清流中人,读书人最看重这个。”
武安侯夫人点了点头。
“外祖母,舅舅还好吗?”宋嘉言道,“我父亲想去见一见舅舅,又不知现在去合不合适。”
武安侯夫人叹道:“继远的相貌被毁,他不愿见人。”
宋嘉言哦了一声,道:“舅舅虽不愿见人,过得开心些才好。”
武安侯夫人瞅着宋嘉言一笑:“我正想给他们兄弟说上两房媳妇,这样,他们府里有个主持中馈的人,上能孝顺你舅舅,下能照顾你两位表哥。”
宋嘉言道:“现在可是好时机,我听说帝都里想嫁给他们的闺秀,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呢。外祖母放个风声出去,不知多少人来您这儿介绍自个儿闺女呢。”
武安侯夫人笑悠悠地问:“那你觉着,他们兄弟如何?”
宋嘉言瞪大眼睛:“这怎么成?”
“怎么不成呢?”武安侯夫人一五一十地说给宋嘉言听,“如今他们兄弟虽然官儿小些,不过,谁做官不是自七八品的小官儿往上熬呢?只要有本事,以后前程肯定是妥妥的。再者说了,你也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孩子,而且,你们是表兄妹,我听说,你们打梅林的时候就认得了?阿双说还常烧饭给你吃呢。”
“真是个碎嘴的,什么都拿出来说。我又不是免费去吃,也送了他们好些东西的。”
武安侯夫人笑得不成了,问:“你都送他们什么了?”
“他们无非就会去山上打几只猎物,采些山菇野菜的,我每次去吃饭,都会带许多庵里的蔬菜和点心给他们吃。”宋嘉言道。
武安侯夫人微微地笑着:“你现在还小呢,又是个姑娘家,我一直想着你的亲事,不论贫富,得找一户知道珍惜你,对你好的人家儿才好。原本,我属意行远,你大姨母素来疼你,给你大姨母做媳妇,谁也委屈不了你。不过,瞧着你父亲的意思,并不愿意你嫁入侯门公府。如今他们兄弟,我看阿双就很好,虽说大了几岁,他其实对你很有几分心意。而且,你进门儿就当家,没有婆婆给你立规矩,就是你表舅,也不是脾气不好的。你是我的亲外孙女,我再疼他们兄弟也越不过你去,实在是看着他们兄弟人品难得,这才跟你提一声,你好好考虑考虑。”
宋嘉言苦着脸道:“我听说,有血缘关系的人成亲,生出的小孩儿比较笨。”
武安侯夫人目瞪口呆,问她:“你听谁说的?”
“书上看的。”
“胡说八道,没有这样的事。天底下表兄表妹成亲的多得是,就是我跟你外祖父,我们就是表兄妹,你大姨母跟你母亲都聪明伶俐得很。还有阿双他们兄弟,你表舅与吴姑娘也是表兄妹,阿双他们还是状元呢。知道你是大姑娘啦,说这个难免害羞。先跟你透个气儿,等什么时候我问问你父亲的意思。”
宋嘉言噘了噘嘴,没说话。
宋荣现在看吴家兄弟顺眼得很,尤其这兄弟二人十分嘴甜,有事儿没事儿地总是来宋家,一口一个姑丈叫得亲热。
吴家兄弟算是冯家嫡系,先时姓吴有隐姓埋名的意思,如今都真相大白,冤屈得伸,依旧未改回本姓。宋荣问过缘故,兄弟二人说是冯继远的意思。想到冯继远,宋荣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宋嘉言悄悄对宋荣道:“爹爹,我觉着冯家的事儿挺怪的。”
宋荣正在看书,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哦,哪儿怪啊?”
“当年的事啊,我听人说一场大火把青云巷都烧完了,难道先帝就没查证过?而且,关键是老侯爷知道得一清二楚,反倒为庶子遮掩,这也太不公平了!就算冯家表舅毁了容落下残疾,失去了袭爵资格,阿双阿玉也能袭爵啊!”宋嘉言道。
宋荣瞅宋嘉言一眼,道:“当年啊,太子已废,这场火就被归咎于二皇子身上。二皇子因为这场大火失去了继承权,于是,今上登基。老侯爷就是知道,也不会说。当时,老侯爷有一女为今上侧妃,那会儿,冯侧妃已经诞下两位皇孙。冯侧妃与冯锦渊是同胞兄妹。老侯爷只有两个儿子,嫡长子早已过身,嫡长孙毁面残疾,揭发了庶子,爵位怎么办?”宋荣早将一切查得一清二楚,淡淡道,“吴双吴玉的母亲当时是罪奴之身,今上已赦了吴家之罪。但,当年是先帝在位,有一个罪奴出身的母亲,他们焉能继承爵位?而且,此事一旦揭发,连累的不只是兴国侯府,你明白吗?”当年的冯侧妃,当年的三皇子,都可能被卷进这场政治漩涡。一旦牵连到三皇子头上,那失去的东西,绝对比一个兴国侯府要多得多。所以,不是没有证据,只是,不能查。最好不过有当年的二皇子做替死鬼,一举两得。
吴家兄弟一直待到此时方揭露此事,未尝不是明白这些。
“所以,哪怕庶子狠毒至此,老侯爷仍要做此安排。”宋荣神色深远,道,“你若是觉着老侯爷不恨庶子,那么,老侯爷如何会在祠堂额匾上留下置庶子于死地的奏章。这就是政治,最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情势。”
武安侯夫人是个利落脾气,既看好吴双与宋嘉言的亲事,自然会寻机跟宋荣提。
宋荣倒也爽快,微微一笑道:“丫头今年十三,若是阿双此心不改,待丫头及笄后,就为他们定亲。”
武安侯夫人拊掌笑道:“极好。我是看阿双并不贪恋爵位银钱,以后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何况,他早与嘉言认得。嘉言嫁了他,家里清静不说,进门就当家。何况,又是亲上加亲,有咱们看着,就是阿双,也断不会委屈了嘉言。”
“岳母说得是。”宋荣笑道,“我看阿双也不是个没出息的。”起码吴双上辞爵位,再捐家资的事办得很漂亮,宋荣很欣赏吴双的手段与眼光。
两人三言两语的,便将宋嘉言与吴双的亲事定下了。
吴双正与宋嘉言在亭中说话:“我听说我与二弟回乡的日子里,妹妹还去庙里相亲来着?”
宋嘉言白他一眼,道:“那又怎么啦?”
吴双笑道:“没怎么,就是我知道后,当真是惊出一身冷汗。还好杨三公子是个没眼光的,不然,我在哪儿找后悔药吃呢?”
宋嘉言瞪他:“你莫如此花言巧语,你怎么会喜欢我呢?自己照照镜子都比我好看。”
吴双剥了一把开心果放在宋嘉言面前的干果碟中,笑问:“为什么我不可能喜欢你呢?因为你生得不如我好看?我每日照镜子,看惯了自己的脸,再看谁都差不多。就是令妹,我也见过,帝都人说她才貌过人、艳绝天下,我看,不过尔尔。”
宋嘉言倒不知晓这事,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妹妹啊?”
“你还在山上的时候。阿让请我与阿玉到府上做客,我去给老太太请安,有两位姑娘隔着屏风看我,应该是二姑娘与表姑娘了。”吴双笑道,“两位姑娘大概看得太入神了,一下子推倒了屏风。”
原来还有这样丢脸的事。宋嘉言问:“你没看她看得入了神?”
吴双对宋嘉言挑挑眉:“从来只有别人看我看得入神。”
她好像也干过这样丢脸的事,宋嘉言哼一声:“这很值得炫耀吗?”
吴双温声道:“以前很反感,后来发现,我心仪的姑娘也喜欢我的美貌,我本是身无一物,正觉着配人家不上,忽然知道她是喜欢美人的,我便不能免俗地为此自得了。”
宋嘉言忍不住笑道:“我刚认识你时,你可不是这样。”
“那会儿给你烧香甜的肉吃,你就很满足了。如今帝都这么多人向你家求亲,我只能辗转地向姑祖母袒露心意。阿言,你若觉着我还可以,我们暂且定下亲事,好不好?”吴双目光温润,“我虽无大本事,养育妻儿还是没问题的。我父亲吃了庶出叔叔的苦,我以后,不会三妻四妾,我是诚心想娶你。”
吴双从来对宋家殷勤热诚,宋嘉言早知吴双是有意求娶自己。宋嘉言道:“估计,外祖母与父亲会定下我们的亲事。”
“你的意思呢?你愿意嫁我吗?你对我这个人,喜欢吗?”
宋嘉言反问:“你呢,你喜欢我什么?就算你喜欢面貌平庸的闺秀,帝都也多得很,一抓一大把。”说不定吴双就是这种怪癖,自己生得太漂亮,审美上有些扭曲了。
寻常人,喜欢上漂亮的东西漂亮的人,太容易。而漂亮的人呢?如吴双这样才貌双全的人呢?他们太容易得到别人的心或是爱情,太容易得到的东西,谁会珍惜?
吴双道:“我们小时候,随着父亲与养父养母到了永嘉。我一直没跟你说过我养父养母的事吧?父亲那时候脾气很坏,他原是帝都出名的青年才俊,一朝失去容貌与双腿,虽然保住了性命,却是事事要别人帮忙照顾才行。祖父知道他的冤屈,却是将他远远地送离帝都。他每天生活在愤怒与仇恨中,有一次,他对我和二弟说,如果当初不是因为要护着我们,他也不会变成这样。”吴双叹道,“我每每想起当时父亲的模样,就会想,他肯定是后悔的。不但后悔因为要护着我与二弟失去了容貌与双腿,甚至,他痛恨当初为何在吴家被问罪后,要伸手相助。甚至,他后悔曾将我们的母亲养在外室,后悔生下我们兄弟。那时的生活非常艰难,父亲不愿出去见人,日日窝在家中。生活来源都是靠养父母张罗,我们住在永嘉郊外的一个小村子里。因为是外来人,许多事都受到本地人欺负。养母就像你一样,剽悍厉害得很,有人欺负我们,她就一把柴刀飞出去,打跑了那些人。”吴双微微一笑,“我很小的时候,就想着,以后定要娶一个像养母那样厉害能干的媳妇才好。第一次见你,就看到你用柴刀飞野鸡。那会儿,若不是你穿着小尼姑的衣裳,我实在不敢相信你竟然是个女孩子。”
宋嘉言见吴双说笑一般地谈起自己先时的生活,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儿,问:“你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吧?”
吴双道:“都已经过去了。”
“你以后会对我好吧?”
“白天去衙门当差,晚上烧肉给你吃。”
宋嘉言扑哧就笑了,打他手臂一下:“我吃得也不算太多。”
“不多不多。”吴双知宋嘉言这是愿意了,展颜一笑,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一下,“唯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宋嘉言歪着头,眼睛弯起来,笑道:“你不负我,我永不负你。”她与吴双,也能过得很好吧!
宋嘉言与宋荣一道回家的路上都是笑嘻嘻的,宋荣实在看不下去,戳她额角:“丫头,矜持些。”看这傻妞模样,就不该答应得这么痛快的。
父女二人同乘一车,宋嘉言挽着父亲的手臂,笑问:“爹爹不是应了外祖母吗?”
“那也得等你及笄才好定亲。”讲究些的人家儿,没有哪家女孩儿会及笄前就定下亲事。
“那也差不多啊。”宋嘉言喜滋滋的,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儿都透出欢喜来。
“傻丫头,先时看不出你这么相中吴双啊?”
“本来我也没考虑他,觉着他跟爹爹似的,长得太好看了。”宋嘉言笑道,“不过,知道他的身世,爹爹又愿意,我也就愿意吧。都已经定下来了,难道还要板着脸,像是多不情愿似的,那叫什么啊,瞎拿捏。”
“那你也得矜持些。”
父女两个本来感情就好,宋嘉言悄悄地与父亲说:“爹爹,你知道我们在老梅庵的时候就认得了吧?”
宋荣嗯了一声。
“那是冬天了,有一次,我去阿双那里吃饭,吃的是羊肉锅子,还是阿玉在山上猎来的黄羊。哎哟,那羊肉别提多鲜了。他们提前把羊的骨头剔出来,放在炉子的锅里炖了一整夜。我去的时候,刚好能吃。我们用炖骨头的肉汤做汤锅子的锅底,先啃羊肉骨头吃,再用肉汤来涮羊肉。剩下的羊肉冻在院里,冻得硬邦邦的,阿玉刀功很好,切出来的羊肉片薄得能透出光来,往热汤锅里一涮,立时捞出来吃,鲜中还带着淡淡的甜味儿,好吃得很。”宋嘉言先是描绘了一番黄羊锅有多美味,才继续说,“那天我出来时,天有些阴,我也没觉着什么。待吃完羊肉锅才发现,外头的雪已经下得很厚了。我着急回庵里,阿双立刻穿上棉氅衣,撑伞出来,说要送我。其实,我自己回去是一样的,虽然路有些远,我是走惯的,而且我又会武功,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阿双坚持要送我,我就让他送了。我路上想着,不是男女大防吗?男人跟女人不能挨得太近,但是,只有一把伞啊,阿双说:‘言妹妹,你离我近些,这样,伞才能遮到咱们两个。’那会儿,他没什么银子,那件大氅湿了,天气不好,也没地儿晾干啊。可是,我又怕挨得太近了,被他占了便宜。等我们撑伞到了庵里时,他半边衣裳都被雪打湿了。后来,我又去他们那里吃饭时发现,其实,他们根本就有两把伞。爹爹,你说,明明有两把伞,却硬是只撑着一把伞送我,他是不是早就对我有意思了?”
宋荣哭笑不得,敲宋嘉言额角一记:“以后,这种无聊事不必跟我说了。”
“我又没别人好说,当然就跟爹爹说啦。这证明我跟爹爹的感情好啊。”宋嘉言笑眯眯地说,“先时觉着阿双跟爹爹像,现在又觉着他跟二叔也挺像的。等有空,我叫阿双烧饭给爹爹吃,他烧的饭可好吃了。”
宋荣听她一口一个“二叔”,一口一个“阿双”,忍无可忍:“厚脸皮的丫头,赶紧闭嘴吧。”实在愁死了,宋荣还是头一遭见女孩子知道自己亲事定下来高兴成这副傻样的。
这门亲事,宋老太太也是十分满意的。自己儿子是状元出身,在老太太眼里,再没有比状元更有出息的人了。最心爱的孙女嫁给状元,老太太很是开心,笑道:“以后若是让哥儿考个武状元,诺哥儿考个文状元,我死也能瞑目啦。”
宋嘉言听老太太说梦话,要是宋嘉让宋嘉诺双双中状元,除非朝廷是自家开的,状元随便给。不过,依旧哄老太太道:“要是大哥、二弟都中状元,老太太您还不千八百年地活着,享孙子的福呢。反正我得千八百年地活着,有这么不得了的兄弟,哪里还舍得死呢?叫我死我都不死。”
老太太哈哈大笑道:“是啊,咱们祖孙且活着呢。”
有了喜事,老太太就忍不住炫耀。不过,又未正经举行过定亲礼,还不好对外说,老太太道:“上次我令人去你舅婆家去看你表姑的身子可好些了,听说好得差不离了。你表叔这就要成亲了,咱们去他那府里瞧瞧,我还没去过呢。”
姐妹两个都乐得给老太太凑趣,笑道:“那可好,早想去看看了。如今入了秋,天儿也凉了,正好给舅婆和表姑请安。”
小纪氏笑道:“我这就差人过去问候舅妈和表妹,若是她们方便,明儿我备些东西,咱们陪老太太一道去。”吴双状元出身,到底身上没有爵位,据说连皇上赏赐的兴国侯府的财物都捐给了朝廷。虽博得美名儿,难道日后靠女人嫁妆过日子不成?还是杨家,正一品大员之家,又是小儿媳妇,嫁过去也轻松。两桩亲事一比较,小纪氏还是觉着自己女儿的亲事要比宋嘉言的强上几分,心下舒坦得很。
老太太笑道:“行,就这么着,你去安排吧。”婆媳再不合拍,磨合这些年,又有孙子孙女绕膝,老太太对小纪氏的态度也软了许多。
小纪氏一笑,便唤了两个有些头脸的管事媳妇进来,令她们去辛家给辛老太太请安问好,再说一声明日过去的事。
管事媳妇得了吩咐,连忙去了。
第二日,她们一行过去的时候,辛老太太带着辛竹筝出院子相迎,笑道:“该是我去看望大姐。”亲自扶着宋老太太进屋去。
宋老太太笑道:“不单是为了看你,也是为了瞧瞧这宅子,我还是头一回来呢。”
辛老太太笑道:“待下午天凉爽些,我陪着大姐去园子里逛逛。”
辛竹筝亲自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献给老太太,笑道:“只是,我们这园子里没几样珍稀花木,姑母莫要嫌弃才好。”
宋老太太接过茶,笑道:“这有什么可嫌弃的。就是现在府里园子里那些花儿,听说珍贵得不得了,我也瞧不出哪里好来。反是娇嫩得很,半点儿不泼辣。”
大家互见过礼,辛老太太笑道:“这才多少日子没见,言姐儿、语姐儿又长大了许多。”
宋老太太笑道:“孩子正是这个年纪,就是筝姐儿,我瞧着也似长高了。”又问,“看筝姐儿脸上有些血色了,身子大好了吧?”
辛竹筝笑道:“姑母放心,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辛老太太笑道:“这些天,我刚带着她一道把院里的菜地整了出来。要我说,多干活,啥病都没了。”辛老太太笑道,“我想着,这就种上白菜萝卜,还能收一季呢。”
“是啊。”老姑嫂向来有共同语言,宋老太太笑道,“自己种的菜,吃得香。再说,活动活动身子骨儿不是坏事儿,天天在屋里坐着才容易生病。”
两位老太太说话不大留心,其实真没有针对辛竹筝的意思。只是,辛竹筝向来心思细,听着两位老太太说话,脸儿上已有些尴尬。小纪氏瞧了出来,岔开两位老太太的话,笑道:“老太太,您不是有桩大喜事要跟舅妈说吗?”
这句话倒是给老太太提了醒儿,老太太握住辛老太太的手,笑道:“是啊,我正要跟你说呢。言姐儿的亲事定下来了,待言姐儿及笄,就正式定亲。”
辛老太太既惊且喜,忙问:“是哪家公子?”
“我特意过来跟你说,你也认得,记不记得咱们上回见的状元兄弟?”
老太太话音刚落,辛老太太尚未捧场呢,倒是辛竹筝一不小心倾了手中的茶盏。好在茶不算烫,只是衣裳湿了,忙起身告罪,回屋去换衣裳。
见女儿回房了,辛老太太对宋老太太叹道:“我们回来后,她又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这是我强拉了她起来,活动活动手脚,精神才好些。总这么跟掉了魂儿似的,真叫人操心。”
老太太此时也觉着不对了,问:“筝丫头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先时辛竹筝刚从乡下到宋家时,还是个爽利的姑娘。这也不知怎的,越大越不讨人喜欢了。
“能有什么心事,问她她也不说。”辛老太太懒得再说闺女,又说起宋嘉言的亲事来,她记性相当不错,笑道,“刚刚大姐说的,是那一对双生子状元,对吧?”
“是,老大给大丫头定下的是文状元,叫吴双。”总算把喜事儿炫耀出来了,老太太心下舒畅,笑容满面,“老大说好,我也觉着好,起码能中状元,就是个有学问的人。”
辛老太太忙道:“肯定是极好的。大姐,这状元可不是寻常人能中的,当初外甥中了状元,咱村儿里的人就说了,是姐夫那坟头儿的风水好。状元,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炫耀一番,老太太整个人都洋溢着热情的欢笑,也有空关心别人了:“两个丫头的事儿都有了眉目,筝丫头呢?你有没有给她相看人家儿?姑娘家到了年纪,早些把亲事说定了,心也就定了。”没好意思说,辛竹筝是不是心里有什么别的意思?
说到女儿,辛老太太就忍不住发愁:“家里忙忙碌碌的,眼瞅着又要给笙哥儿娶媳妇,我想着,先给笙哥儿娶了媳妇,再说筝丫头的事。”
“是这个理,等给筝丫头相看人家儿时,多去打听打听底细。到时,你着人跟我说一声,我叫老大帮着查查门户家风什么的,也好查。”
辛老太太笑道:“我肯定第一个就跟大姐说。”
在辛家吃过午饭,下午又逛了逛园子,一家子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