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荣朝上把方家骂了个狗血淋头,方家人实未料到宋荣会把儿女私事拿到朝上来说。看宋荣的模样,完全是撕破脸皮的干法!
婚事乃太后亲赐,结婚三天把日子过成这样,完全是打太后的脸啊。昭文帝训斥了承恩公与方世子一番,并严令方家对宋县君以礼相待。
不过,宋家这种反应,倒是出乎昭文帝意料。宋嘉言时常随着小纪氏进宫给宋嘉语请安,两姐妹感情似乎不错,这也是他从日常宋嘉语的话中感受到的。
宋家与方家联姻,昭文帝只以为是两家为了宋嘉语腹中皇子联姻造势而已。
如今看来,两家联姻之事,倒不似宋荣的手笔。
想到方太后与宋嘉语,昭文帝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宋嘉言三朝回门直接住到西山别院去。
看宋嘉言婚后寡言鲜语、礼数周全的模样,断看不出她能干出这样的事来。方大太太在家被丈夫指着鼻子尖儿骂了一顿:“太后亲赐的婚事,你敢不叫儿子进媳妇的房!你安的什么心?”又将方二拽出来一顿捶,直将人揍得哭爹喊娘。
就是承恩公夫人方夫人也是唉声叹气地说宋嘉言的不是:“这叫什么,这叫什么!自家的事,纵便受了天大委屈,也不该去外头嚷嚷得满城风雨。”
承恩公是方太后的亲哥哥,年纪自然不轻,叹道:“你跟媳妇,带着方谅,去西山接二孙媳妇回来。”
方夫人道:“全帝都,再没有这样的孙媳妇。”还要叫太婆婆、婆婆去接。
“说这个做什么?本是咱家失礼。”成亲不洞房,若宋嘉言真是个面团儿,也就由着婆家捏扁揉圆了。偏偏宋嘉言忍得等得,宋荣撕破脸地参了方家一本,方家里外不是个人,脸面全无。
方夫人叹了又叹,只得带着儿媳妇方大太太、大孙媳妇方大奶奶,又有被揍得浑身是伤的方谅,去了宋嘉言所在的西山别院。
宋嘉言不在别院之内,听下人回禀,去山上老梅庵给老梅师太请安去了。祖孙三人苦等一日,不见宋嘉言回来,只得无功而返。
之后,方家人去了两次,都未见到宋嘉言的面儿。
方夫人回家就说身子不大好,方太太侍疾,只时常打发方谅去西山别院。方谅倒是见着宋嘉言了,只是话未说两句,就被宋嘉言吓破了胆子。之后,方谅是死也不肯再去的。
方太太对丈夫哭诉:“真是不知哪辈子造的孽,令人将谅哥儿捆在树上,把苹果放在谅哥儿头上,拿苹果做靶子。这幸而祖宗保佑没伤着谅哥儿,若有万一,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方世子道:“又没伤着。”将心一横,道,“只要方谅伤不着,就让他去,什么时候把媳妇接回来,什么时候算!”
方太太一味地哭:“老爷好狠的心。”
方世子冷冷道:“若当时不是你给方谅出那馊主意,如今生米煮成熟饭,断不至于此!再心疼儿子,也是你自作孽!”
方太太又是一场哭。
方家愁云惨雾,宋嘉言的生活倒是优游自在。她手中有产业有银子,出来单过,自己当家做主,比在家时都要舒服三分。宋嘉言还抽空回了趟家,宋老太太满是心疼,宋嘉言道:“若与那贱人圆房,我自己都恶心。如今在西山,样样齐全,老太太若是闲了,去西山住些时日,全当我孝顺老太太了。”
宋老太太拍拍宋嘉言的手,道:“过得舒坦就好。”
戚氏原是要安慰宋嘉言些话,见宋嘉言自己想得开,就替宋嘉言操心起别的事来,笑道:“妹妹住在别院,陪嫁的下人毕竟有限,若是长时间过日子,还是从庄子上再选些可靠的奴才使唤为好。”
宋嘉言笑道:“大嫂说得是,已经着管事去安排了。还有件事要求大嫂。”
“妹妹只管说。”
“我那别院,看家护院的多是些普通壮仆,不通拳脚。我想着,若是有可靠的习武之人,教他们些拳脚功夫倒是不错。”
戚氏笑道:“这事简单,你大哥最爱与这些舞刀弄枪的人交往,待得了合适的人,我给妹妹送去。”
“谢大嫂了。”
“一点小事儿,哪里值当。”
如今戚氏掌家,因宋嘉言回来,自然安排得样样妥当。用过午饭,戚氏悄悄对宋嘉言道:“老爷命人将太太送到了庄子上,这几次椒房请安,并没有人进宫。前几日德妃娘娘诞下皇子,老太太去了一趟,说娘娘哭了好半日。”
宋嘉言冷冷一笑道:“宋嘉语也就在后宫这点本事了。”没有家族支撑的妃嫔,她倒要看看宋嘉语能威风到几时。皇子不过刚刚诞下,一个小屎娃子,日后变数太多,便是宋荣有外戚之心,也不会选在这时!
宋荣知晓宋嘉言回了娘家,一家子用过团圆饭后,就叫了宋嘉言到书房说话。
“以后打算怎么办?”
宋嘉言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反正她绝不会回方家和方二过日子。
宋荣道:“有我在,你只管随心所欲地过日子。”已经这样了,再不给自己找些乐事消磨时光,宋嘉言还有什么活路可言?就是想干掉方二也不是一两年能做到的事,方二不死,宋嘉言便不得自由。生活已然如此,再坏也坏不到何处了。宋嘉言完全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
宋嘉言应了一声,便没有话了。
她与宋荣的话,好像也越来越少了。宋荣叹道:“小纪氏的事,委屈你了。”他不只宋嘉让宋嘉言两个子女,宋嘉诺同样是他的儿子。宋荣也需考虑到父子之情。故此,他留小纪氏一命。
“以后不会了。”
以后,我不会让任何人委屈到我。
寒冬雪灾,来年开春便是春洪时疫。
宋嘉言早命人买了大量的药材糙米,再拿出五万现银,以她个人名义捐献给朝廷。昭文帝道:“宋县君品行端重,心肠慈善。”宋嘉言业已出嫁,她这事儿算不到宋家头上,她偏又与承恩公府不和……但,宋嘉言总能在关键时刻捐银捐物,昭文帝索性不提宋家也不提方家,直接点评宋嘉言这个人。
宋嘉言这样的大手笔,完全是花钱买平安的架势,却是将承恩公府心疼得够呛。别忘了,宋嘉言可是他们方家的媳妇,这些都该是他们方家的钱啊。
哪怕钱是宋嘉言自己的,宋嘉言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但,这样大手笔地花出去,承恩公府半点儿光沾不上不说,脸面上还颇有些过不去呢。
昭文帝赞宋嘉言,外面人自然也要赞一声宋县君。宋县君,而不是方二奶奶。
方家再一次商议,一定要把宋嘉言接回府才好。若宋嘉言在方家好好儿的,这次的功劳便是方家的功劳,哪会有如今的尴尬。
同时,方世子下了严令,将方二身边的侍妾一个不落地全都打发出去,待宋嘉言回来,再不许方二乱来,必须一心一意与宋嘉言过日子。
眼瞅着心爱的侍妾都被送走,还没接宋嘉言回来呢,方二已把宋嘉言恨到了骨子里去。
方家人再次前来,在宋嘉言的意料之中。
这座别院的位置不错,前有山泉,后傍青山,尤其里面还有个温泉眼,四季景色上佳。宋嘉言入住后,又大肆整修一番,如这座小厅,家具摆设俱精致高雅,有不少摆设还是宋嘉言捐了银子,昭文帝赏下来的东西。
宋嘉言对方夫人道:“这些天,我在参详老梅师太给我的经书,怕是不能回去了。”
方夫人笑道:“经书哪里不能参详,回去参详是一样的。你若是怕吵,我叫丫鬟婆子们小心,或是单独给你修个书房,都使得。再说了,你一个女人住在山中别院,家里也实在不放心。”
宋嘉言温声道:“夫人不必担心,我这里有数十位护院好手,不要说等闲歹人,便是三五百人来攻,都不怕。还有一事,要麻烦夫人了。仓促来到别院,有许多我使惯的东西还放在贵府,我思量着,什么时候让管事去把嫁妆拉过来使用。”
方夫人脸色微变,咬牙道:“太后亲赐的亲事,嫁妆不放到婆家,这……”
“正因是太后亲赐的婚事,我方嫁的。承恩公府高门贵府,何况,我的嫁妆,自然是我愿意放到哪儿就放到哪儿。”宋嘉言出来时,只带了地契银票等好携带的东西,大件儿东西依旧放在承恩公府。
方夫人死压着一口气,缓声道:“我知道,先时谅哥儿不懂事,委屈了你。”复一转折,“可日子就是这样,上牙还有磕着下牙时,小夫妻,哪里有不闹别扭的。你这么又抬嫁妆又搬家的,我倒不解何意?”
“我没有别的意思,如今随着老梅师太研习经书我方悟了,世事如浮云。人哪,干净而来,干净而去,也没什么不好。”宋嘉言不疾不徐,“既然夫人同意,明日我就派管事过去,还望贵府找出我的嫁妆单子来,一样样对过,别有什么差错才好。”
方夫人一口气噎在胸口,声音转冷:“你是方家的媳妇,你的名字是上了族谱的。”
宋嘉言温声道:“是啊,我是方家的媳妇。方二爷的正妻,唯有我。”谁怕谁?太后赐婚,她活着,就占着方谅正妻之位。不论日后方谅生出多少子女,都是庶出!
哪家的孙媳会这样跟太婆婆说话,方太太已是忍不得了,指着宋嘉言道:“你莫要得寸进尺。你嫁了方家,生是方家人,死是方家鬼!想拉嫁妆,没门儿!”想到宋嘉言丰厚至极的陪嫁,方太太满是心疼,哪里舍得!
宋嘉言端起茶盏,朗声吩咐:“送客!”
方太太立刻气个倒仰。
宋嘉言敢放出拉嫁妆的话,就不怕方家不给。
当然,拉嫁妆之前,宋嘉言先去了一次合欢楼,其时刚刚入夜,合欢楼的生意刚刚开始,宋嘉言带着三五十个手持棍棒的壮仆,把合欢楼砸个稀巴烂,将在合欢楼里寻欢作乐、衣衫不整的方二拽了出来。
方二怒斥:“你这个妒妇!”
宋嘉言上前,猛然一拳捣在方二小腹,方二脸上一白,俯身蜷缩在地上,张张嘴,竟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宋嘉言拽起他的颈领,反手便是三记耳光,冷声道:“这是赏你的!”
方二实在怕了宋嘉言,此时,他两腮红肿,只是俩眼珠子死瞪着宋嘉言,不敢说一个字。
闻信而来的帝都府尹只听说是合欢楼斗殴,因今年北方大灾,有不少流民聚集于帝都城外,帝都府尹尤其留意帝都治安,日夜加班,都住到衙门去了。
帝都府尹还不知哪里事呢,宋嘉言已经信步过去,道:“我是宋县君。”
宋嘉言是帝都名人,帝都府尹实是久闻其大名,语气就缓了三分,道:“县君这是做什么?本官听说合欢楼来了歹人。”
“楼是我砸的,为的是拿人。”宋嘉言将手一挥,两个壮仆扭着方二的胳膊到帝都府尹面前,宋嘉言指了指软趴趴的方二,正色道,“如今北方洪灾,多少百姓无衣无食,沦为流民,正需上下同心之际,竟有不贤外子出外寻欢作乐。我来拿这心肝全无之人,给大人添麻烦了。大人放心,合欢楼的赔偿,一应由承恩公府承担。”
帝都府尹闻言便撤了兵。
差人将方二扭送回承恩公府,宋嘉言顺便说了第二日拉嫁妆的事。
方家不给,宋嘉言直接一状告到帝都府去。
这状子,帝都府尹接着都烫手。他不敢不接,宋嘉言的铺子捐过银子捐过粮食,又有这样的背景,他如何敢不接。
自从方太后赐婚,名声什么的,宋嘉言早不在乎了。方家不放嫁妆,她非但告到帝都府去,还着人敲锣打鼓编了儿歌满帝都地唱。她是不怕丢脸的,看承恩公府怕不怕!
稍稍讲究的人家儿,娶媳妇时会对媳妇嫁妆的丰厚或是简薄有些说道儿,但没有哪家儿会真的向媳妇的嫁妆伸手。就算是伸手,也是暗地里的事了,谁会如方家这样闹得满城风雨。
无奈,承恩公府只得让宋嘉言将嫁妆拉走了。偏偏,拉嫁妆时又发生了些没脸之事,宋嘉言的嫁妆,原好好儿地放在房里,不知怎的,竟少了几件珍贵玩器。承恩公府少不得赔了另外贵重的东西了事!
宋嘉言怎会给他们留这个脸面,反正全帝都的人都在关注她拉嫁妆之事,宋嘉言稍微露个口风,全帝都城就没有不知道的了。
原本结亲是欲结两家之好,此时,宋方两家联姻不过三个月,就已闹得人仰马翻、无人不知。相对于方二的寻花问柳纨绔之相,宋嘉言种种深明大义、捐资赈灾之事也是人尽皆知,于是,帝都说什么的都有。
承恩公府更是阖府疲惫,方夫人哭了好几场,方太太也是唉声叹气,承恩公与方世子更是满面丧气,宋家这样好的姻亲,就这么断了。太后懿旨又如何?宋嘉言连嫁妆都拉走了,人家根本不介意担个方二太太的虚名儿,宁可一辈子自己过,也看不上方二!
宋嘉言住在西山,与原二皇子妃韩妃娘娘的清心庵很近,时间久了,宋嘉言倒常去与韩妃娘娘说话。
清心庵本是韩妃陪嫁的别院,后来她出了皇子府,就在此处落脚,请了尊菩萨进府,改了个名儿就成了庵堂。实际上,韩妃吃斋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她少时极爱经史,如今倒有了时间好生读一读书。尤其宋嘉言也是自幼念书的,再加上对彼此性情的欣赏,不多时日便成了不错的朋友。
宋嘉言与韩妃商议过后,去西山寺捐了些米粮衣物。自流民聚积之日,佛门寺庙都开始施粥舍物的行善事。不过,韩妃是不好出面的。宋嘉言同西山的方丈比较熟,便带人将东西送了去,她也顺道出去散心。方丈道:“数日未见,施主愈发超脱了。”
宋嘉言道:“大师还是老样子。”
方丈道:“心如昨,自然人如昨。”
宋嘉言一笑。
方丈道:“看施主眉间从容自在,可知愁云已去,前方当尽得大光明。”
宋嘉言又是一笑。
“施主不求签?”
“大师,你可知我为何从不求签吗?”宋嘉言温声道,“以往我觉着,或者命数天定,求不求签,都已是写定了的命运。知与不知,命运都会按着既定的轨迹前行。那么,知与不知并没有什么不同。如今,我有了一些不同的看法。命运更像一条充满岔路口的道路,我们面临太多的选择,由衷或是不由衷,每个选择可能会让我们踏上不同的道路,命运的难以琢磨就在这里。哪怕再难以琢磨,其实最终还是我们自己做选择。我们的命运,从来都在自己的手里。”
方丈微微一笑道:“施主果然慧性慧心。”
“不及大师消息灵通。”她的事并非秘密,千万不要小看这些佛门之人,因要时常忽悠个把人,他们的消息绝对不慢。
“以往,我见过一个人。那人生于富贵,一表人才,聪明绝顶,后来,他失去了一切。我最后一次见他,他眼中的戾气,即便十世修行都难以消去。”道一声佛号,方丈温声道,“何为慧,一个正字,就是慧了。”这样的坎坷波折,宋嘉言都没有失去性子中那一缕善性,如今更愿意捐出米物来帮助那些流民,实在难得。
与方丈说了些话,宋嘉言便告辞了。
除了与韩妃走动,辛竹笙的妻子许氏也常来看望宋嘉言。辛家并非大富之家,许氏多是带着家常之物过来,跟宋嘉言说些家长里短的事。
“前儿大表哥做主,给你表姑寻了门亲事,她欢欢喜喜地嫁了。因是嫁到外地,先前的事虽淡了,也没有大摆排场。”许氏道。
宋嘉言道:“表姑高兴就好。”
想到辛竹筝刚回家时脱胎换骨的模样,许氏都心有余悸,好在辛竹筝远远地嫁到了外地,以后回娘家的时候都是有限的。辛老太太虽是难舍,女儿有了归宿也是好事,尤其瞧着女婿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再者,许氏嫁到辛家这几年,已生了一子一女,虽不若宋家奶娘婆子一堆的下人,不过,家中也有丫鬟婆子使唤。辛老太太瞧着孙子孙女,对女儿的担心便渐渐地淡了。
许氏道:“言姐儿,你是个聪明人,又能干,一个顶别人十个,看你事事想得开,我就放心了。”
宋嘉言笑道:“表婶,我没事,你放心吧。”
及至六月时,帝都流民已渐渐散去。
她这西山别院,偶也有几个朋友到访。李思的婆家亦是翰林家,家中规矩颇严,李思都是打着回娘家的名义来看望宋嘉言。
宋嘉言这里好茶好果好风景,把李思羡慕得不得了。不过,人生各有命运,李思也只是在心里羡慕一番,回婆家后继续自己柴米油盐的生活。
让宋嘉言微惊的是,杜君也经常来,他还时不时在西山寺借住一段时间。杜君今年春闱上中了三榜贡士,因成绩不好,他没有继续殿试,准备再待三年,重新战过。
宋嘉言问他:“可认得穷秀才?”
杜君慢吞吞地喝着茶,想了会儿,试探地问:“你说的是我吧?”较之先前,杜君不算困窘了。但,他欠宋嘉言大笔银子,依旧穷得很。
宋嘉言没好气:“你好歹是个举人,我问的是秀才。”
“你找人做什么?”知道宋嘉言的意图,杜君才好帮她找。
宋嘉言道:“我这成日闲着,也不是个法子,总要做些事才好。前儿我出门,见山下有几间空屋子要卖,我就顺手买下了。现在想想,用作他处不合适,倒不若建所学堂。桌椅书本笔墨倒好说,就是先生不好找。”
杜君早脱去了先时的清高犟种模样,很接地气地问:“请先生倒是好说,一月多少银两?”
“寻常村儿里秀才,也就二两银子。我这里包吃包住,也给二两,如何?”
杜君道:“你办学堂,就怕学生不好收。不过,你财大气粗,倒不用怕亏本,这样吧,我帮你问问。这年头儿,不只是秀才穷,举人也有穷的。许多人滞留帝都,就为了春闱,手中银钱用尽,总要思量个生财之道。”有门路的,去大户人家给公子小姐们做先生;没门路以至生活困窘的,不在少数。
宋嘉言笑道:“麻烦啦。”
杜君笑道:“不如把我欠你银子的利息免了去?”
“你怎么一样?人情送匹马,买卖不饶针。”宋嘉言笑道,“没跟你催债就是好的。”
杜君慢悠悠一笑道:“我知道。”
宋嘉言是个闲不住的人,学堂之类,宋嘉言完全免费教学,还包了来念书的小朋友一顿午餐。她很喜欢孩子。既然没有自己的孩子,索性帮一帮这些孩子们。
这些孩子,多是她庄子上佃户家的孩子们。免费念书不说,还有免费的午饭可吃,绝对千载难逢。宋嘉言没打算把他们教成秀才,识字就好。她就是喜欢听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那是一种能让生活充满生机的声音。
秦峥偶尔也会来,尽管秦宋两家已成陌路,秦峥来了,宋嘉言也会请他喝杯茶水。
秦峥会指点这些孩子们功课,别人或许不清楚,宋嘉言却知晓,秦峥少时的心愿从来不是出将入相,秦峥更喜欢做一个大学问家。
如今,宋嘉言大多着男人装,她个子高挑,着裙裳时只是清秀,如今换了男装,倒是有几分俊美之色。
杜君介绍的都是举人,家中境况大都不怎么样,有这么一处地方包吃包住,每月二两银子,又是教书育人的体面差事,实在不错。
宋嘉言从庄上拨出一家子奴仆,过来负责学里和六个先生的吃喝用度,顺便晚上看守学堂。
宋嘉言是个大方的人,知他们读书人风雅,还会送他们些好茶好果吃,只要不耽搁授课,随他们自去会友念书复习功课。
这几人并不晓得宋嘉言的身份,只知她姓严,平日见了,会叫她一声严公子。
宋嘉言喜欢听这些念书人一腔热血满腹理想,甚至,喜欢听他们“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抱怨。谁容易呢?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他们渴慕功名,但,世上太多的人渴慕功名。想出头儿,太难。
宋嘉让今年武科春闱落榜,难免有些消沉。宋荣并不是会细心安慰儿子的人,直接在禁卫军里给宋嘉让安排了差事,让他当差去了。
宋荣自然更青睐儿子自己考出功名来,但若没考试天分,亦不必强求。在宋荣看来,将大好光阴放在那些枯燥的书本之上,也是一种浪费。
正在此时,庄子上报出小纪氏病重的消息。
宋嘉诺总不好看着亲娘去死,求了宋荣后带着济宁堂李云鹤去庄子上给母亲看病。小纪氏的确病了,高烧不退,整个人病成一把枯柴。
庄子上的条件,自然不能与家中相比。宋嘉诺瞧着母亲的房间,连府中二等婆子的房间都不如。小纪氏一见到儿子就哭了,宋嘉诺心里也很不好过,令婆子放下帘栊,让李云鹤进来为小纪氏把脉。无非就是些身子亏损风寒之症,李云鹤开了方子,说了医嘱,宋嘉诺亲送他出门。待婆子丫鬟熬了药,服侍着小纪氏服下,宋嘉诺在庄子上守了小纪氏一夜。
小纪氏夜半就醒了来,见儿子伏在床边浅睡,摸着儿子顶上发丝,小纪氏默默地流下泪来。宋嘉诺的睡眠很浅,当母亲醒来时,他便也醒了。
母子两个流了半晌的泪,小纪氏方掩面问:“你父亲,消气了吗?”
宋嘉诺黯然:“宫里娘娘即使有些个想头儿,母亲也该跟父亲商量,这样唐突地决定大姐姐的亲事,害了大姐姐一辈子。母亲,你安心住着吧,有儿子在,不会委屈到母亲。”至于接小纪氏回府之类的事,宋嘉诺根本没敢跟宋荣提,不为别的,提也是白提。宋荣没要了母亲的命,已经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了。
小纪氏泣道:“你大姐姐本就不好嫁,你又不是不知道。方家,那是承恩公府……”
“母亲!”宋嘉诺最肖宋荣,自然痛恨母亲做的蠢事,断然道,“方二是什么样人,难道母亲不知道吗?难道宫里娘娘不知道吗?当初在西山寺,是大姐姐救了娘娘,保全了娘娘的名声!父亲疼爱大姐姐,更胜宫中娘娘,母亲毁了大姐姐一辈子,就死了回府的心吧。今生今世,父亲绝不会原谅你,更不会再见你!”
小纪氏哭:“我已是悔了。”
“母亲好生养着身子,安心在庄子上生活吧。”
小纪氏最愚蠢的地方是,经此一举,宋家兄弟姐妹之间嫌隙已生。不说毁了宋嘉言一辈子,就是宋荣,也再不令家人进宫椒房请安,对宋嘉语冷淡到了极点。宋嘉诺与宋嘉让、宋嘉言感情很不错,偏偏自己的母姊做出这样的事,宋嘉诺伤心至极。
时光就是这样将一个人一点一滴地雕琢成不同的模样,宋嘉言再见李睿,已是第二年的春天。
二十三岁的李睿英姿俊美,披一袭华美大氅,月华之下,敛尽了世间光华。
宋嘉言未料到李睿夜深来访,李睿抖落氅衣,随手交给一旁侍女,笑道:“有些担心你,过来瞧瞧。”
“我很好。”
“不亲眼看看,不能放心哪。”李睿屈身坐于宋嘉言下首,笑道,“你这样的合伙人,可不好找。”
宋嘉言命人去备下饭菜,李睿道:“我山下有庄子,回去吃是一样的。”夜间来女子独住的别院,不大妥当。李睿刚回帝都,听说宋嘉言的事,委实有些担心,连夜出城上山。
“来都来了,就别急着走了。”宋嘉言一笑,名声这种东西,到现在,宋嘉言已经看透了。
令侍女置办了酒菜,两人月下对饮。
李睿为宋嘉言斟酒,笑道:“以前我就觉着,依你的才干,只困于内宅后院儿,未免可惜。现在我们有几艘大船,来往于杜若国。怎么样,要不要一道去更远的地方?”
宋嘉言摇头:“现在走,我不甘心。”
“现在不走,以后也走不了了。”李睿叹。
“走到何处,都是强权在上。”宋嘉言漫饮一盏美酒,道,“以往我不明白吴双说的话,现在倒觉着有几分道理。他说,有些仇,一日不报,一日不得安寝。如今,我就难以安寝。”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明明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到底,她是如何一步步被逼到这一步的?
李睿道:“当年,家父因名讳忌,之后,家父二十几年在翰林院中郁郁,唯有一缸美酒酿出了名气。其实,一个名字,改了就是,家父初时并未当回事。你定也知道那刻薄太祖皇上名讳的笑话吧。家父既有心仕途,断不会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来。但,有心算无心,家父也从未料到,本是血亲,焉何要斗到这般有你无我的地步。”李睿温声道,“世事就是如此,似我家旁支庶出,便不能夺嫡系光辉。”
李睿举杯:“想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吧,别再叫这世间拘束了你。”宋嘉言已经游离于宋家女方家妇的身份,如今,她就是她。
宋嘉言亦举起玉杯,道:“有空你去看看我大哥,因我的事,他心里难受得紧。”宋嘉让一定很失望,不仅仅是对小纪氏和宋嘉语,甚至还有宋荣。
“好。”李睿仰头饮尽杯中酒。
空闲之际,宋荣会去西山别院看看宋嘉言。
包括西山别院的安全问题,若没有宋荣,宋嘉言也不能放心地住在别院。
听闻宋嘉言把自己庄子上奴仆中适龄读书的孩童集中起来,空出一处单独的院子请了秀才来给这些孩子授课,宋荣不得不关心一下宋嘉言的意图。
宋嘉言是个聪明人。正因为宋嘉言聪明,宋荣对于宋嘉言在西山别院的一举一动才倍加关注。他帮着宋嘉言从方家出来,干干净净地住在自家别院,是因为宋荣从心里心疼宋嘉言,不愿意看着自己女儿被方二那贱人给糟蹋了。
不过,方家毕竟是太后母族,这一家子也不是吃素的。
宋嘉言是从方家出来了,但婚姻关系毕竟还在。因是太后下旨赐婚,也没办法和离。宋荣的意思是过个几年待事情淡了,寻个机会安排宋嘉言诈死脱身,届时,宋嘉言换个身份离开帝都,虽是父母亲族远离,总比一辈子孤老西山别院强。
可是,向来极有自信的宋荣不确定宋嘉言对他的安排是否持肯定意见。
宋荣不得不承认,在将小纪氏迁至庄子之后,他与宋嘉言已失去了原本的默契与融洽。他明白宋嘉言对此事的失望,但,宋荣不是只有宋嘉言一个孩子。有些事,宋荣不得不妥协。
宋嘉言在西山别院的生活较在宋家时精致百倍,看宋嘉言姿态优雅地分出两盏香茶,宋荣轻呷,笑赞:“好茶。”
宋嘉言一身软红春衫,斜交的衣领与宽窄适中的袖口用金线绣出繁复精致的花纹,衬得宋嘉言英气勃勃中带了几分艳丽。宋嘉言随意中透出慵懒洒脱,笑道:“朋友送的,爹爹喜欢,我还有很多。”
宋荣自然不缺好茶,不过,他也没拒绝宋嘉言的孝顺,道:“那我就生受了。”
宋嘉言唇角微弯:“本来该先孝敬爹爹的,又担心爹爹不喜欢。”
宋荣心下微叹,面上依旧柔和:“我喜不喜欢,你一向知道我的口味。”宋嘉言多聪明的人哪,闻弦歌知雅意,以往,他一个神色,宋嘉言总能第一个明白他的用意。四个儿女中,他当然最器重儿子,但,最得他心意的人却是宋嘉言。想到如今父女二人的生分,宋荣又有几分感叹。
“爹爹的口味没变,我就放心了。”宋嘉言一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前几天,我去外头游玩,见山下有一处院子不错,就买了下来。爹爹也知道我庄子上有不少奴仆,他们各有适龄的孩子,我请了几个秀才,看他们还愿意把孩子送来念书,花费也不大,就暂且这样安排下了。”
宋嘉言主动提起,宋荣问:“为何要请人教这些孩子念书?你若是缺人手,先挑选一下,若有得用的,再施恩不迟。”
宋嘉言道:“也说不上为什么,每天赚这么多银子,吃穿用度也用不尽。想一想,还是要尽量做个好人。我动动善念,或者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宋荣道:“还是低调收敛些为好。”又问,“这些天有没有去庵里给师太请安?”虽然有些无耻,宋荣又不是多要颜面的人,哪怕厚着脸皮,宋荣也希望宋嘉言继续与老梅庵保持良好的关系。这对于宋嘉言未尝不是一种庇护。
手中香茶微冷,宋嘉言喝去大半,道:“有时去陪师太吃素斋。”
闻此言,宋荣心下很是满意,俊雅的脸上露出几许笑意:“这就好。”
“爹爹不用担心我。”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宋嘉言很明白其中的界限所在。到如今这个情势,不必再说什么尊严情操,性命安危方是第一。能用上的人,能攀上的关系,宋嘉言不会碍于脸面或是自尊就驻足不前、顾影自怜。
她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她将来的路还有很长,哪怕宋荣,也不能再阻止她。
宋嘉言请宋荣参观了她的私塾,还只是刚刚开始,里面的孩子不多,年龄都在六到十岁之间。
房屋半新不旧,园子的景致自然无法与侍郎府相比,更不必提宋嘉言精美绝伦的别院了。不过,这房屋已经再次经过修缮,虽不够美观,却很实用。还有一排空出的房屋里已经摆置好桌椅,宋荣问:“要把这里建成私塾吗?”这年代,世族豪门子弟众多,多有族学。一些书香富庶人家,会专门请了先生给子弟启蒙。再有些小户人家,会去私塾念书。
宋嘉言笑道:“先看看再说,若是效果还不错,多招些孩子来念书也无妨。”
宋荣心下一悬:“怎么个招法?”
“可以让他们免费在这里念三年,不收银子,还包食宿。”
看宋嘉言侃侃而谈,宋荣就知道宋嘉言不是随便说说,这又买房子又请先生的,如今教舍都备好了,宋嘉言是有备而来。
宋荣道:“施恩于天下,并非幸事。”宋嘉言已是城中名人,宋荣希望宋嘉言低调,最好过几年让人渐渐忘掉她才好。结果,宋嘉言另有安排。
宋嘉言笑道:“不过是让这些孩童免费念书,还说不上施恩于天下。这处院子,顶多也就能容纳一两百个孩子,不可能再多了。爹爹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
宋荣望向宋嘉言,宋嘉言已经有全盘的打算与计划,只是她并没有坦诚地告诉自己。
宋荣问:“需要帮忙的地方,叫人跟我说一声。”
宋嘉言笑道:“只要爹爹在,就是我最大的倚仗。”宋荣一直是个好父亲,甚至,宋嘉言也能理解宋荣做出的抉择。宋荣不是只有她一个孩子,宋荣也要为宋嘉诺宋嘉语考虑。所以,尽管对小纪氏被软禁于庄子的处置不满,宋嘉言却不能说宋荣做错。
在宋荣面前,宋嘉言向来是贴心乖巧的女儿,但,这一次,宋嘉言不打算再按照宋荣的意愿来做出选择了。
宋荣目光柔和,感叹:“你长大了。”宋嘉言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当然,宋嘉言一直是个有主见的人。不过,这是不同的。宋嘉言似乎已经决定要做些什么事,并且打算自己来干,她不必宋荣出手相帮,她只需要宋荣坐视即可。
这种完全的独立性让宋荣由衷感叹,宋嘉言并没有成长到摒弃家族的程度,但,家族已经不是宋嘉言头顶上的天。宋嘉言的决断让宋荣有一种不太美妙的预感,他想干涉却又无从干涉,尽管知道宋嘉言一朝翻身必不会饶过小纪氏与宋嘉语,宋荣也不能因一个预计中的理由便对宋嘉言做些什么。
宋荣对小纪氏和宋嘉语留有一线,同时,他与宋嘉言有着更深厚的父女之情。这种感情甚至令宋荣不能坐视宋嘉言毁在方家,相对于一般的家族大家长,寒门出身的宋荣对亲情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可是,亦是这种执着令宋荣陷入两难的境地。
小纪氏与宋嘉语翅膀未硬已敢自作聪明,宋嘉言只是不提防才会被这母女二人算计。
打蛇不死的结果是什么?
蠢人发蠢招来挑衅一个极具智慧的人,宋嘉言跌了这样的跟头,她已经长足了教训。将来如何,是连宋荣都不愿意去思考的事。
宋荣心事重重,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在宋嘉言的别院一起用过午饭,毕竟除去这些令人不愉快的事,父女两个并非没有共同语言。何况,此二人皆长袖善舞,谈论一些有趣的琐事,让午餐进行得非常舒服。
午饭后,宋荣还看过了宋嘉言近些天练的字。宋嘉言自认字开始,便每天有半个时辰左右的时间习字,时间并不长,但,宋嘉言一练多年,从未中止,其间毅力,连宋荣都极为赞赏。
宋荣笑道:“再过个几十年,说不定咱们宋家会出个书法大家。”宋荣天分一流,不过,他对于这些并没有兴趣。可是,任何一个父亲都不会拒绝有一个或几个出众的儿女。
宋嘉言笑道:“我倒是不介意青史留名,不过,书法家还是算了,我在这上面又没有天分。”
宋荣曲指敲宋嘉言额角一记,哈哈大笑道:“好大的口气。”男人青史留名都是九死一生的事,何况女人?
宋嘉言揉揉额角,也笑了。
宋荣将宋嘉言练习的宣纸放整齐,用一枚青玉镇纸压好,招呼宋嘉言一并坐下,方道:“私塾的规模,不要太大,像你说的,再多也不要超过两百人。既然要做,就要稳妥,尤其方家那里,不要给他们寻事的机会。”
宋嘉言点头,宋荣温声道:“好了,天色不早,我这就回了。”
宋嘉言跟着起身:“我送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