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记

作者:石头与水

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何况,宋嘉言手中握着的绝不是臭皮匠。

宋嘉言居劣势,却有一手好牌。

没有人可以操纵一切,人算永远赶不上天算。当命运已经脱离既定的轨道,你会怎么做?

宋嘉言见到昭文帝时,率先想到的是:这家伙真是个不怕死的。刚刚离四皇子逼宫才几年,又有胆子微服私访了。

宋嘉言自学堂出来,因杜君觉着学堂没个名字不像话,自己做了块匾送给宋嘉言,连名儿都题好了,就叫树人书院,题词落款是自己的大名。为此,宋嘉言深深怀念杜君清高的少年时光。

“这位公子,这就是树人书院了吗?”问宋嘉言的是昭文帝身边的随从。

宋嘉言的眼神越过随从,落在昭文帝身上,问:“有事?”

因宋嘉言身着男装,脸上做了些修饰,昭文帝只觉着宋嘉言眼熟,却没记起她来,笑道:“我们是来帝都的举人,听说书院里每十日有一次经筵辩讲,特来拜访。”

宋嘉言笑道:“不过是一些读书人的满腹牢骚。”对昭文帝比个手势,昭文帝随着宋嘉言走远几步,身畔两个随从半步不离地跟了过来,宋嘉言低声道,“小女闲得无聊,办个学堂消遣。皇上来做什么?”

昭文帝记性很不错,顿时脑中一亮,也想起了宋嘉言来,打量着她这一身,昭文帝似笑似叹,掌中折扇敲她额角一记:“真是淘气,险些连我也诓了去。”出宫在外,昭文帝也没有自称朕。

宋嘉言摸一摸额角,抱拳一拱手,笑道:“您来晚了,如今天热,都是早上闲谈。我这也要回去,就此别过。”

昭文帝伸出折扇拦住宋嘉言的去路,笑道:“相请不如偶遇,既遇到了,带我进去看看。”

宋嘉言挑眉:“我叫杜君带你吧,我真有事儿。”

“什么事?”自登基之日起,昭文帝还真没见过敢不给自己面子的家伙。尤其知道他的身份,还这样不给面子的,真是帝都头一份儿。昭文帝顿时不悦。

宋嘉言皱眉,附耳道:“如今天儿热,再不回去,我这胡子就粘不住了。”说着,指了指唇上不大结实的短须。

昭文帝哈哈大笑,宋嘉言回书院喊了杜君出来,道:“这位昭先生,久慕咱们书院名声,自己也打算办所书院,你带着昭先生好生逛逛。”

杜君应了。

书院不算大也不算小,坐落于西山脚下。杜君问:“昭先生也想办书院吗?”

昭文帝笑道:“是啊,听说这书院免费念书,如今似严公子这样的人,可是不多见。”

“她啊……这世上也只有她会做这些事了。”杜君轻声一叹,为昭文帝介绍起书院。其实,书院很简单,除了上学的房间,就是先生们的屋子,以及厨房一些做杂务的地方。

初时只是学堂,并不麻烦,请了先生,有了学生就能开课。但,办书院并不容易,说来还是多亏了秦峥杜君,他们在国子监念过书,与国子监的先生们熟,又有秦峥在翰林院当差,有些人脉,这才建起书院。

昭文帝道:“听杜先生的意思,严公子似有颇多坎坷之事。”

“身不由己是真的。”杜君并没有多说,陪昭文帝看完书院,道,“先生若是无事,书院中有藏书楼,供人借阅,也可在里面阅读。”

里面多是市面上常见的书籍,大都并不是新书,书籍却是很多。

昭文帝道:“只这些书,也值上万两银子了。”

杜君笑道:“帝都常有落魄学子,若有人愿意赠书一本,便可在书院免费吃住五日。哪怕无书可赠,抄一本书留给书院,同样可免费吃住五日。这些书卷,并未花费一文钱。”

昭文帝点头:“她实在是个聪明人。”

杜君极为敏锐,问:“昭先生与阿言很熟?”

“算是吧。”

宋嘉言似乎预料到昭文帝的到访,此时,她已经洗净了脸上简单的易容修饰,起码,两撇胡须已经消失无踪。甚至,宋嘉言的脸上没有半分妆容的痕迹。她依旧身着男装,不过,那身青衫已经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紫罗兰色的长袍,衣袍精致非常,刺绣做工皆是一流。

哪怕是见过诸多美女的昭文帝,眼中亦是一亮,笑道:“嘉言知道朕要来。”接着很大方地赞赏,“这身衣裳很漂亮。”

宋嘉言并未行大礼,只是简单地福了一福,笑道:“想装作不知道皇上要来,又觉着太侮辱我的智慧了。不过,这身衣裳就很一般。”

昭文帝哈哈一笑,他是微服出行,自然不会计较这些礼节,相反,若是宋嘉言诚惶诚恐三跪九叩的,他反要扫兴了。随宋嘉言进了别院,宋嘉言道:“这会儿天热,不是赏景的好时光,再说,我这别院景致也有限。皇上不如先歇息片刻,可好?”

昭文帝笑得随意:“自然客随主便。”

昭文帝的扈从侍卫都留在外面,唯有贴身内侍袁忠相随身侧,宋嘉言引二人到了一处厅室,布置非常简单,一扇十二折的山水屏风前面摆着四张长短榻,榻中间摆着一张大小适中的矮几。

榻上铺就着湘妃软席,宋嘉言请昭文帝在上首之位坐了,吩咐侍女捧来水果茶点。

外面烈日炎炎,厅内却是凉意淡淡,又有花香隐隐,呷一口清透香茶,便是昭文帝也得道一声:“嘉言好生自在。”

宋嘉言惬意地靠着凉榻,浅浅一笑道:“没必要委屈自己。”

昭文帝认为宋嘉言是个很难预测的女人,有许多人,昭文帝一见他们便能知道他们的意图,宋嘉言却是个古怪的人。她说的话,总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味道,与昭文帝预想中的相差许多。

宋嘉言问:“皇上午膳用得可好?”

昭文帝笑道:“很好。朕一想到嘉言你一个女人都能忧国忧民、与民为善,觉着山珍海味亦不比此味。”

宋嘉言摆一摆手:“皇上别笑话我了,忧国忧国、与民为善真谈不上。”宋嘉言沉默片刻,淡淡道,“我只是想提醒自己,还是要尽量做个好人。”

昭文帝失笑道:“嘉言何出此语?”宋嘉言几番捐银子给朝廷,昭文帝知道这不是个小气的女人,更不同于后宫那些争宠夺爱的妃嫔。

宋嘉言脸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声音中有几分自嘲,眼中却带着笑意与感激:“我的处境,皇上应该很清楚。我做这许多事情,就是希望能有一些名声,这样方家才不会来找我的麻烦。同时,或许皇上觉着我人品不错,允许我继续在这里生活。”

昭文帝有些尴尬,宋嘉言与方二的亲事,还是他老娘懿旨赐婚的。现在这番情形,谁也不能说这桩亲事赐对了。

宋嘉言了然一笑,温声道:“我始终对皇上充满感激。”

昭文帝叹:“嘉言,你的话让朕感到歉疚。”宋嘉言是个很不错的人,无关于性别,即便昭文帝也得承认,宋嘉言不是简单的女人的聪明,这个女人极具智慧。皇权之下,宋嘉言不得不嫁入方家。哪怕现在,也会有人说宋嘉言不安于室,折腾出这许多是非。可是,真正的聪明人总能看出来,这桩婚事并非宋家愿意的,而且,真正是委屈了宋嘉言。

“皇上千万不要这样想,就是我和爹爹,也从未想到德妃与继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宋嘉言道,“皇上不会怪我说话直率吧?”

若说昭文帝在同意赐婚时尚不知是德妃自己的意思,宋家在联姻后迅速与方家决裂,甚至纵容宋嘉言搬到西山别院,再不回方家,昭文帝也终于明白联姻之事怕是德妃与太后的意思。那时,昭文帝误会了宋荣,他以为是宋荣的心意。事实上,宋嘉语恩宠渐薄也来自此事。

昭文帝不喜欢野心勃勃的女人。

宋嘉言说起私塾的事:“其实,并不是完全免费给他们念书。虽然不收银子,不过,需要他们以工抵束脩。而且,念的书要他们自己抄来,这样,我只要出笔和纸的钱就够了。”

“以工抵束脩怎么说?难道念书的同时还要干活吗?”

“不是,可以允许他们先欠着学费,待不念书了,去我铺子或庄子里做工偿还。”

昭文帝笑道:“朕听说一般店铺里的学徒都是不用给工钱的。”

“学徒不是这样用的,生手可以少给一点,但是不能不给。”

“你虽然有些产业,不过,也是有限的。私塾里这么些小孩子,用得过来吗?”

“并不是叫他们一辈子去我铺子里做工,只要还清念书的银子,他们就可以离开了。”宋嘉言道,“其实,我并不缺这些钱,只是,若是不收钱,这些孩子们年纪尚小,未免要觉着可以不劳而获了。”

昭文帝赞叹:“真是聪明的构想。”若是宋嘉言一味地出银子免费给些孩子念几年书,昭文帝并不觉着稀奇,收买人心的手段他见得多了。宋嘉言不过是办一所规模不大的私塾,想赚些微薄而有限的好名声而已。但是,宋嘉言又有了以工抵束脩的想法,这就很不一般了。

这不仅意味着宋嘉言在金银上的投入是有回报的,只要投入与回报成正比,这种模式就是可持续的,更重要的是,这些在宋嘉言的私塾里念了几年书的孩子,可以率先被宋嘉言挑选使用。

昭文帝是皇上,更加明白才干对于一个组织的重要性。

宋嘉言这样的构想,如果成功实施,会有相当了不起的成果。不过,如今只不过是个很不错的计划,昭文帝并不准备做什么,他微微一笑,赞许道:“朕记得你小时候就很聪明,现在更加了不起。”

宋嘉言笑道:“一些小把戏而已,不入君目。”

昭文帝笑道:“谦虚是美德,不过,在朕面前,不必如此。”

“皇上对我好,我请皇上吃好吃的。”

虽然心里挺想留下来在宋嘉言的别院用饭,昭文帝仍是道:“今日罢了,天色不早,朕这就回去了。”

宋嘉言一笑,落落大方:“小女恭送皇上。”

昭文帝的确很器重宋家,自开年户部尚书就因年老告了病假,昭文帝索性让宋荣暂代户部尚书之职。朝臣心知肚明,宋荣离扶正只差皇上一句话了。

六部中,户部排名第二,只较考核百官的吏部略差一筹罢了。宋荣寒门出身,四十出头便位至一部之首,实在是运道一流。当然,这跟宋荣的精明强干也有分不开的关系。

只是,能混到朝堂上的,又有哪个是不精明不强干的呢?宋荣能从其中脱颖而出,着实令人赞叹。

君臣相得,宋荣与昭文帝私交也向来很不错。

只是,如今殿中气氛着实不佳。

昭文帝道:“朕不过略提一句,他们就要死要活、哭穷号丧,活像朕加些盐税就要了他们的性命一般。”这个年纪,再说这些话也没什么意思。昭文帝问:“子熙怎么看?”

宋荣略加思量,方道:“盐课之事,积弊多年,如今朝臣的态度,皇上也看到了。臣以为,还当缓缓图之。”盐课从来都是猫腻颇多,昭文帝想往上头加税,谈何容易。

户部的情况,昭文帝一清二楚。但是,要应对一场战争,就需要更多的钱粮。昭文帝在此时把宋荣提上来,确是有重用之意。只是,许多事并非一蹴而就,昭文帝道:“即便盐课暂不加税,也要整治一下了。”

昭文帝没再多说,便令宋荣退下了。

昭文帝在行宫觉着气闷,便换了衣裳带着袁忠及一帮侍卫们出宫走走。

袁忠道:“皇上,今日天气炎热,不如备车吧?”

“无妨,骑马即可,山上凉爽,正好消遣一二。”

身为昭文帝第一贴身内侍,袁忠一听这话便知道了昭文帝想去何处,不由有几分牙疼。不过,他识时务地没敢多言,只管毕恭毕敬地服侍在侧。

宋嘉言的西山别院离行宫不远。毕竟曾经是生母的陪嫁,地段上佳,没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宋嘉言正好在院内,昭文帝见她一身雪色底绣大红缠枝莲花的交领夏衫,洁白修长的颈项上一枚不大不小的金项圈,中间镶一枚拇指大小的红宝石熠熠生辉,一头青丝用枚金底镶红宝石的金环松松地束于脑后,宋嘉言身材修长,亭亭玉立站于门厅之前相迎,昭文帝脸上的笑更加灿烂几分:“不请自到,嘉言莫怪。”

宋嘉言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昭文帝哈哈大笑,随宋嘉言进了厅内。

看昭文帝额间微汗,两腮热得生红,宋嘉言命人将房中的冰盆抬了两盆出去,免得乍热乍冷的,伤着昭文帝。宋嘉言又道:“皇上先洗把脸,去去暑气。”

昭文帝洗一把头脸,笑道:“朕无事出来走走,路上乏了,没个合适的歇脚处,贸然上门,打扰了嘉言的清静。”

宋嘉言笑道:“皇上来得巧,现下天热,我懒得出门,不然岂不让皇上白来一趟?”

昭文帝笑问:“怎么,嘉言还时常出去?”

“天热不易远行,近处也有风光。”宋嘉言命人端来酸梅汤,笑道,“我暑天常喝这个,皇上也尝尝。”

昭文帝正热,呷一口在井中冰过的酸梅汤,胃口大开,喝了一碗道:“再给朕来一碗。”

一连喝了两碗酸梅汤,昭文帝赞道:“舒服。”

宋嘉言瞧着时辰,笑问:“若皇上不急着回行宫,我令人去准备午饭。”

“就按你寻常的菜色就好。”

宋嘉言应一声,昭文帝眼睛落于宋嘉言袖子上,道:“刚刚嘉言在读书吗?”

宋嘉言也见到了袖子上的一角墨迹,笑道:“并没有看书,是看账本子,铺子庄子上送来账册,我略看一看。”

昭文帝笑道:“朕险些忘了,嘉言可是富户。”

“我嫁妆虽然丰厚,不过,住在山上,总不好事事跟娘家伸手,当然要自力更生。”

昭文帝道:“你家人都擅生财。”说着,不禁叹了口气。

宋嘉言笑问:“好端端的,皇上怎么忽然叹起气来?”

“嗯,朕问嘉言一事。”

“皇上请讲。”

“譬如嘉言有一处庄园,年景好,庄稼也好,偏生收上来的租子一年不比一年,嘉言会如何做?”

宋嘉言道:“这些多是管事中饱私囊,不大中用了。既然管事不忠,换了新人来就是。不过,换新人的时候,也该给前管事一些教训,好叫后来人有个警醒。”

宋嘉言的话很得昭文帝心意,昭文帝道:“如果想要涨些租呢?”

宋嘉言道:“若是涨租,看着容易,做起来难。”

“这话又怎么说?”

“庄子的田地是由佃户租种的,换一个管事,只是一个人的事。若是贸然涨租,关系的是成百上千佃户的事,动一人易,动千人难。”宋嘉言道,“何况,皇上看着佃户卑贱,他们可不是好缠的。若是减租,在他们嘴里就是善人菩萨,若是涨租,实惠不一定能得到,一不留神,还会落个刻薄名声。”

昭文帝道:“这话朕明白。不过,”昭文帝话音一转,道,“若是不得不涨租呢?依嘉言说,当如何?”

宋嘉言略思量片刻,道:“要我说,减租也好,涨租也罢,有一点,这块地是我的。只要是块好地,不愁没有佃户来耕种。若是执意要涨租,首先,得有一个能干忠心的管事,其次,还得做好替换佃户的准备。”

昭文帝笑道:“难怪你个小小女子也能发财。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说来容易做来难啊。”昭文帝问,“嘉言手里可有盐引生意?”

“皇上莫要说笑,盐引哪里是那么容易得来的?”宋嘉言道,“我若是做盐引生意,凭自己是做不来的。若是爹爹出面,说不定能弄到盐引。只是,我不会去发这个财,我爹爹也没这样眼皮子浅。”

“朕知道子熙的脾气。”昭文帝笑道,“于朕,不过一句话。”

宋嘉言立刻将脸一沉,冷声问:“怎么,皇上看我是没钱的人?”

昭文帝忙笑道:“朕就这么一提,嘉言多心了。”

宋嘉言瞧一眼一旁的袁忠,昭文帝道:“袁忠是朕的内侍。”

“袁公公不如去外头看看,午饭可备好了。”

袁忠见昭文帝并未反对,便躬身出去了。

室中只余二人,昭文帝目光愈发柔和,宋嘉言温声道:“皇上问我事,我都是认真答的。皇上不要信我一介女流的见识,盐课的事,若是皇上从我这里回去就雷霆手段,未免叫人生疑。皇上无所畏惧,只是,若是叫人知道是我给皇上出了主意,我就会很危险。”

昭文帝道:“嘉言放心,有朕在,断不会叫人给你委屈。”

宋嘉言唇角微抿,心下有些不悦。昭文帝无奈一笑道:“好,朕不叫人知道。”

宋嘉言面色渐缓,昭文帝笑叹:“嘉言性子好强,朕再未见如你这般好强的女人。”

“皇上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如我这般肯跟皇上说几句实话的人,皇上当然要维护一二。”宋嘉言眼睛弯起来,笑眯眯地柔声道,“我勉强不算太无能,故而,皇上来,我敢留皇上用饭、敢跟皇上说几句话。皇上不要想太多,我只拿皇上当成长者一般。我的确想从皇上这里得到庇护,却不会做出有失名节的事。”

宋嘉言正当妙龄,她不算绝色,也称得上美丽,昭文帝又是正常的男人。

昭文帝几次上门,虽说不一定非有那心思,但,肯定也是因为对宋嘉言有好感才会来。

宋嘉言的话其实不是很动听,可是,宋嘉言这样含笑说出来,昭文帝偏生发作不得,叹道:“嘉言莫要多想,朕也只拿你当个晚辈。”

“我请皇上吃好吃的。”

昭文帝一笑道:“拿吃的来敷衍朕。”

话说回来,这还是昭文帝第一遭在宋嘉言这里用饭。

宋嘉言请昭文帝坐了主位,道:“天热,我吃得清淡,皇上也没提前派人知会我皇上要来,委屈皇上了。”一共两道凉菜,六道热菜,两道汤,主食是碧粳米饭。

昭文帝笑道:“这就很好,暑天弄了大鱼大肉也没胃口。”

袁忠默默地记下。

宋嘉言取过昭文帝的酒盏斟满酒,道:“这是梨花白,可是一流的好酒,我敬皇上一杯。”

昭文帝极是爽快:“朕干了,嘉言随意。”

宋嘉言陪饮一盏,昭文帝道:“这梨花白的滋味倒与李家的酒相似。”

“所以才说是一流的好酒,我爹爹和李伯父虽早不来往,我与李睿是相熟的,我这里的酒都是他送的。”

“哦,李清的长子。”昭文帝知道李睿,看宋嘉言一眼,“在给你打理生意。”

“也不算,我们是合伙人。我毕竟不方便东奔西走。”宋嘉言道,“外头的事都是李大哥在忙。”

“怎么他倒没科举?李家也算出身书香。”

“皇上别想挖我的墙脚,人各有志。”宋嘉言笑道,“我要是男人,也愿意天南海北游历天下。”

“口气倒不小。”昭文帝笑道,“斟酒。”

宋嘉言只笑不动,道:“皇上怎么总使唤我?袁公公,给皇上倒酒。”

袁忠恨不能当下隐形遁去,奈何没这本领。袁忠于是快速地回禀一声:“奴才先下去了。”然后,飞速隐没。

宋嘉言目瞪口呆,拊掌赞道:“不想袁公公倒是武林高手。”

昭文帝哈哈大笑。

在外面听到昭文帝笑声的袁忠抬袖子擦一把额角虚汗,内心深处对宋嘉言佩服至极,真不知道宋县君何等手段把皇上哄得这般开怀。

俗语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很多时候,俗语就是经过无数人数千年检验过的真理。哪怕万人之上的昭文帝也免不了落此俗套,尤其,宋嘉言是这样特别的女人。

尽管宋嘉言没有宋嘉语这般倾城绝色,更不比妃嫔温柔可意,可是,宋嘉言身上有一种绝无仅有的魅力,昭文帝平生仅在她身上见过。

自西山别院回来,昭文帝实在对行宫伴驾的妃嫔提不起兴致。听她们说的那些话,除了首饰打扮,就是吃喝争宠,直接可用两字形容:浅薄。

昭文帝也不想想,历年皇上都不喜欢后宫干政,这些女人在后宫,除了吃吃喝喝、梳妆打扮、争宠夺爱,当真没什么事好干啊。宫规的约束将妃嫔变成这副模样,昭文帝又嫌她们浅薄,其实,什么浅薄不浅薄的,无非是昭文帝口味变了,妃嫔自然就不合心意了。

昭文帝心里惦记着宋嘉言,不似上次隔了许久再上门,休沐那日,昭文帝用过早膳后便出门了。一路直奔宋嘉言的西山别院,不想却扑了个空。宋嘉言不在,一早就出门了。

昭文帝当时脸色就不大好看,袁忠做昭文帝贴身内侍已久,打听出一个消息,回禀昭文帝道:“听别院的奴仆们说宋县君去了私塾。”低语劝昭文帝,“都怪奴才处事不周,竟忘了提前打发人来知会宋县君一声。”

“那咱们就去私塾看看。”

诸人再往山下走,私塾在西山脚下,并不远,很快便找到了宋嘉言,只是昭文帝更加不痛快了。无他,宋嘉言正在和秦峥、杜君整理私塾新买来的一些书籍,这些原是宋嘉言想着筹备小藏书室用的。书在箱中,趁着天好,先拿出来晒过。

宋嘉言未料到昭文帝找来,还是杜君先发现昭文帝一行,起身一笑道:“昭先生,您来了。”上次昭文帝来书院,就是杜君带他参观了书院。

宋嘉言闻言,转身见到昭文帝,笑道:“昭先生雅兴,您稍等一等。杜君,你跟阿峥搬书吧,我跟昭先生有事说。”

杜君心下疑惑,先应了。宋嘉言对昭文帝道:“外头热,我们去那边。”

昭文帝望向搬着一撂书出来的秦峥,微微颔首。秦峥惊得差点没把书扔到地上去,宋嘉言极为自然地道:“阿峥,你们先晒书吧,昭先生找我有事,我就先回了。”

秦峥点点头。

昭文帝同宋嘉言走远,杜君见秦峥的形容颜色,不禁问:“这位昭先生是什么人?”

秦峥道:“宋叔的朋友,他早就来过吗?”

“嗯,上次来书院,大姑娘叫我带他在书院看了看。”

秦峥怅然若失,心下已明白宋嘉言打的什么主意。

宋嘉言在私塾向来是男装打扮,青衫白马,唇红齿白,就是那两撇小胡子也显得俏皮可爱。昭文帝道:“大热的天,没马车吗?”

宋嘉言道:“外头有风,坐车怪闷的。”

昭文帝想到宫中妃嫔热天出门必撑伞,笑道:“你倒是不怕晒黑。”

宋嘉言笑道:“怕晒黑就不出门了?这才叫因噎废食。”反正她天生白,晒也难晒黑。晒得狠了无非就是褪层皮,之后更白。

昭文帝见宋嘉言的马始终差自己半个马头,心知宋嘉言骑术精湛,笑道:“子熙是文官,你兄长擅骑射,不想你也擅于此道。”

宋嘉言不想昭文帝连宋嘉让都调查清楚了,笑道:“我爹爹并不是刻板的人,小时候大哥常教我打拳舞剑,大一些时,还会去城外庄子打猎。”

昭文帝想到什么,笑道:“你大哥娶的是戚国公府的姑娘?”

“嗯。”

“戚国公府门第不错,教养也好。”

“我大哥不似爹爹,少时便才情卓越,但胜在心地好,以后前程不一定多么远大,不过,做丈夫是最好的。我大嫂嫁给我大哥,那真是福气。”

一行人又回了别院,宋嘉言请昭文帝安坐,去洗漱后换了身衣裳才到了偏厅。

宋嘉言里面一件鹅黄色胸裙,外罩大红交领细纱长裙,腰上配鹅黄丝绦长带,颈间戴一条极细的金链坠,上面是一块打磨成六芒星状的红宝石。她正当盛年,修长高挑,这样明艳的颜色穿在身上,更显得神采飞扬。

昭文帝觉着,宋嘉言品位颇佳。

宋嘉言坐下,喝了口凉茶,笑道:“皇上来也没提前差人跟我说一下,要知道皇上来,我就不出去了。”

昭文帝其实心里有事,路上没好直接说,觉着周围随从多,怕宋嘉言难堪。如今侍从丫鬟都识趣地退下,昭文帝温声道:“朕想着你又不常出门,不想叫你烦劳。”暗示:女人家还是少出去。

“哪里,我常出去的。”宋嘉言似没听懂昭文帝的话中之意,笑道,“有时去老梅师太那里说话,有时去私塾,偶尔还去庄子、铺子里。”

昭文帝道:“外头人多,再者说了,叫人瞧见你在外头,也不大好。那个杜君倒还好说,勉强算是你家亲戚。至于秦峥,当年是太后赐的婚,朕听说郡主久居仁德亲王府,也不知他是怎么回事。自己内帷之事还糊里糊涂,倒是乐于来你的私塾帮忙。”

“皇上难道不知?小郡主和阿峥吵架,秦家老太太过去劝架,被小郡主拿茶盅砸破了头。”

昭文帝顿时没话了,宋嘉言道:“我自小就跟小郡主认识,她是个聪明人,这事并不是她有意为之。不过,秦老太太是太婆婆,就算小郡主无心,也不好再继续在秦家住下去了。”

“是啊,瞧着郡主不似无礼之人。”昭文帝顺着台阶下了,笑问,“你家与秦家倒是相熟,听说你家兄弟自幼都是在秦家家学念书。”

“秦老尚书是爹爹科举时的座师,以前两家是通家之好。如今早恩断义绝,不大来往了。”宋嘉言道,“秦家之人,我也只与阿峥来往。”

昭文帝心里倒是隐约知道一些,话到此处,昭文帝不得不问:“竟有此事?”

“在太后给小郡主与阿峥赐婚前,我家已经与秦家议亲,因为那时我的腿伤还没好,不宜定亲,就只是私下换了信物。后来,阿峥的母亲贪图亲王府的富贵,因此毁婚。”宋嘉言道,“自那时起,两家就断绝了来往。”

昭文帝握住腰间系的一块玉玦,道:“秦家这是欺君啊。”

“皇上莫说此话,无凭无据的,说出来谁会认?再者说了,秦家欺君?我就不信当时仁德亲王府不知秦宋两家议亲之事。”宋嘉言笑叹,“现在该娶的娶了,该嫁的嫁了,皇上只当不知就是了。”

“再说,我也已经报复回去了。”宋嘉言眼神明亮,“何须皇上再提旧事?”

昭文帝见宋嘉言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小心机,不禁笑道:“越是这样,你越该知道男女大防,不要跟秦峥太过亲近。”

宋嘉言杏眸流转,望向昭文帝:“皇上也是男人啊。”

“再说了,我跟阿峥虽无夫妻缘分,也是很好的朋友。不仅阿峥,杜君、李睿同我也不错。”宋嘉言将一侧垂落的长发拢到耳后,露出一只红宝石耳坠,“以前在家时,男女大防、闺阁规矩,各种烦琐,生怕哪里不妥当叫人看笑话,活得那叫一个憋屈。如今我已是想通了,随别人说去吧,反正我自己没做过亏心事,也未做过有辱门风之事。”

昭文帝笑一笑,放弃了说服宋嘉言的打算。

他明白,宋嘉言并不是轻贱之人。

袁忠对宋嘉言佩服得五体投地,昭文帝从没在哪个女人这里一消磨就是大半日的光阴。若非顾忌着回行宫太晚不合适,昭文帝大约是很愿意在宋嘉言这里用晚膳的。

以往,昭文帝觉着后宫之中,宋嘉语绝色倾城,秦淑妃温柔解语,如今同宋嘉言一比,宋嘉言不比宋嘉语貌美,但,宋嘉言神采飞扬,耀眼非常。再者,宋嘉言亦不比秦淑妃琴棋书画造诣深厚,可是,宋嘉言更有见识,更有品位。这样的女人,会吸引人是正常的。

昭文帝感叹,难怪秦峥等几个毛头小子天天有空就围着宋嘉言转。

昭文帝对宋嘉言开始有些念念不忘的意思。

此时,对宋嘉言念念不忘的绝对非昭文帝一个,在李睿的宅子里,秦峥在与李睿说话。

李睿现在银钱颇丰,他不肯委屈自己,由于私塾里事多,他索性在私塾附近置了一所宅子,布置得极是舒适。有时秦峥会借住此处。

宋嘉言同昭文帝的事,秦峥没与杜君说,却并未瞒着李睿。

秦峥淡淡道:“嘉言没同我提过,不知可有跟你说起?”

李睿摇头:“她大概是不想我们知道的。”宋嘉言不是个蠢人,她更不笨,若是无心,宋嘉言有的是法子摆脱昭文帝。如今两人关系融洽,李睿微叹:“让她自己决定吧。”

“太险了。”秦峥道。

他不会天真地以为宋嘉言真的与昭文帝是什么朋友,昭文帝一国之君,无缘无故地怎么会与个小女子走得这样近?男人的天性,秦峥明白得很。

何况,宋嘉言虽不算绝色,容貌也不差。再者,宋嘉言的才干足以补足她容貌上的不足,若是宋嘉言有心对哪个人好,凭她的本事,昭文帝会上钩实在太正常了。

宋嘉言想借着昭文帝从方家那潭污泥里跳出来,可是,宋嘉言毕竟是已嫁之身,哪怕她未与方二行房,也早已是方二的妻子,方家的媳妇,昭文帝的表侄媳妇。昭文帝素来爱惜名声,又不是为爱冲动的青年男子,怎会轻易做下有违伦常的荒唐事来?不是他不爱宋嘉言,实在是他承担不起碰宋嘉言的后果。

他想帮助宋嘉言,哪怕力量微薄。

宋嘉言又真的爱昭文帝吗?爱与不爱,在情势面前,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还有李睿,初时为宋嘉言打理产业或者是为生活所困,现在呢?

宋嘉言已是岌岌可危,李睿犹是不离不弃……秦峥不信,李睿做这一切只是因为道义。

秦峥道:“我是担心她别院的护卫。”昭文帝总是去,万一有个好歹,宋嘉言就完了。

“这事,既然你我都知道了,宋大叔没有不知道的理。”凭宋荣的谨慎,不会没有安排的。

秦峥叹口气,并未多说。

宋荣的确是知道了,不过,宋荣的消息来得不比秦峥他们早多少。

宋嘉言治下有方,虽然别院里有一部分是家里带来的人,护卫的头目是宋荣给的,余者护卫是宋嘉言从自己庄子上挑选的壮仆,这些人被选作护卫后,日夜操练,还算有些成果。

因宋嘉言素有规矩,宋荣这消息就慢了些。

宋荣得知昭文帝常去宋嘉言的别院,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偏生,此事宋荣不好跟昭文帝提,他总不能直接对昭文帝说“你少去找我闺女”。

此事急不来,好在宋荣对宋嘉言有些了解,宋嘉言是个有分寸的人,她就是再想借昭文帝之力,也不会做出太荒唐的事,所以,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

宋荣衙门里的事也忙,好不容易抽个空去了别院,还正赶上了宁安侯夫人纪闵过来看望宋嘉言。

李行远的亲事定了,当初李宋两家议亲,李行远觉着能娶宋嘉言挺好,还满心期待来着。后来,婚事出了变故,李行远郁闷了不少时日。如今选了门当户对的淑女,就要定亲,听纪闵的意思,连成亲的日子一并看好了,就在秋后。纪闵来瞧宋嘉言,顺嘴提了一句。

宋嘉言笑道:“姨妈和姨丈的眼光,定然没差的。我早备好了礼,没空去吃喜酒,姨妈代我向表弟道喜吧。”

“这怕什么?你只管去,你表弟大婚,我根本不请姓方的那一家子。”纪闵笑劝,“再者说了,你们是表姐弟,难道以后就不见面了?”说到当初被方家截和娶了宋嘉言,纪闵就是一肚子火。

宋嘉言温声道:“见面的时候多得很,我倒不是怕见人。我想着,等表弟成了亲,小夫妻两个感情慢慢地培养起来,再见不迟。”若是李行远大婚前见到她,难免多想,倒影响夫妻感情。

虽然未能把宋嘉言娶来做儿媳妇有些可惜,纪闵还是盼着儿子媳妇感情和睦的,笑着拍拍宋嘉言的手:“你还是那么周全。”

纪闵又问了宋嘉言不少事,在山上可好,过得可还舒坦……细细致致、琐琐碎碎,不是至亲,谁会关心这些呢?

原本宋嘉言是想留纪闵一起用饭的,宋荣忽然来了,纪闵忖度着怕是有事,就先走了。

送走纪闵,宋荣把下人撵下去,劈头直问:“你常跟皇上来往?”

宋嘉言反问:“爹爹才知道?”却是没有否认此事。

宋荣急死了,又不敢高声,低斥:“你好糊涂。自来皇家的便宜最难占,你这身份,是皇上的表侄媳妇。皇上不可能给你什么名分的。”

宋嘉言平静道:“爹爹说什么呢?我早跟皇上说清楚了,我不可能跟他有什么亲密关系的。”

宋荣简直想吐血:“这种话要怎么说?”

“就直接说的。”宋嘉言道,“皇上说了,他拿我当个晚辈。”

宋荣真要吐血了:“你信?”

宋嘉言回望:“爹爹不信,我信。”

宋荣实在受不了这种刺激,摆摆手道:“想法子回绝了皇上,安安稳稳地在山上住几年,我安排你离开帝都。你不是自小就想四下游历吗?先忍几年,到时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我不走。”宋嘉言油盐不进,咬定道,“我想走,随时都能走。明明有本事光明正大地活着,我为何要改名换姓远离帝都?”

“你会玩火自焚。”

“爹爹,自从皇上第一次来过后,隔了十六日,皇上来了第二次,之后,隔了五日,皇上第三次来。然后,隔了两日,皇上又来了,啊,就是前天。昨天,皇上没来,倒是差人给我送了些东西,名贵的我退回去了,吃食留下了。”宋嘉言眸间忽然闪过一抹深切的厌恶,道,“我嫁给方二,与跳进火坑又有何异?我还真不怕玩火。我就是玩火,烧死的也只会是别人。”宋嘉言抚弄着腰间的流苏,道,“再者,与皇上说话很有趣,我也喜欢皇上过来。皇上庇护于我,我别的做不了,难道还不能陪皇上聊聊天?”

“你别跟我装傻,秦峥、李睿他们,你愿意怎么聊天怎么聊天。皇上总是来你这里,虽然做得隐秘,可这世上没瞎子,我能知道,别人自然也能知道。”宋荣更担心宋嘉言的安危,语重心长道,“不然,你收拾收拾跟我回家住。”

宋嘉言不知是玩笑,还是真正担心,含笑道:“要是皇上找我找到家里,到时可就连爹爹的名声一起没了。”

宋荣道:“无妨。名声总没性命重要。”

宋嘉言好整以暇道:“我回家之后,方家说不定会去闹,到时我就叫皇上顺水推舟地赏我个道号,去庵里修行,见面更加方便。唐时玄宗皇帝纳儿媳妇杨玉环为妃,就是用的这种法子。我觉得有些矫情,爹爹你说呢?”

宋荣长叹,指着宋嘉言:“你是不气死我不算完吧。”宋嘉言说得出,就做得到。

宋嘉言长眉微挑,道:“爹爹,我不可能一辈子按着您的意思过活的。爹爹只管放心,我不会做辱没门楣之事,也不会故意找死。我眼前的路已经堵死了,争一争,或许还有别的路可走。您不能总是要求我退让,我也不可能一辈子退让。”

宋荣明白宋嘉言说的是小纪氏与宋嘉语之事,叹道:“我对不住你。”

在这个父权大过天的社会,宋荣会说这句话,殊为不易。宋嘉言轻声道:“我知道爹爹最疼我,爹爹一直希望给我选一门最合适的亲事,是我命不好。”宋荣的确是最喜欢她,可是,宋荣不只她一个孩子。所以,宋荣只会将小纪氏遣送到庄子上,而不会给宋嘉言一个真正的公道!

宋嘉言明白,宋荣顾虑宋嘉诺,更顾虑着宋嘉语的德妃身份,加之她现在有了八皇子,因此对小纪氏留了三分余地。

现实就是这样的残酷。

话到此处,再多说亦是无益。

宋嘉言有主见、有谋划、有恨、有怨!她不可能停手。

宋荣叹:“我再安排几个心腹侍卫过来,你只管放心用。以后出门也要小心。”宋荣这样做不只是为了保护昭文帝来西山别院时的安全,也是不放心宋嘉言。

“谢谢爹爹。”

“我也只能做这些了。”宋荣不赞成宋嘉言行此险招,这种事,他不可能给宋嘉言过多的帮助。宋嘉言若是成功,是她的命。若是不成功,同样是她的命。

宋荣正是唏嘘,忽而有不速之客到访:昭文帝来了。

宋荣的第一反应是:宋嘉言并没有刻意夸大啊,皇上果然是勤来勤往。

昭文帝这般大摇大摆,宋荣既在,更不能悄悄遁走,于是,大家从容相见。昭文帝笑道:“这是嘉言的地方,朕微服出宫,子熙不必多礼。坐。”

宋嘉言笑道:“皇上怎么来了?”

“听听这话,莫非嘉言不喜朕来?”

“我早跟皇上说过,不要总来,省得我看烦了。”宋嘉言笑望宋荣一眼,打趣,“我爹爹听说皇上总来找我说话,害怕得很。一是担心皇上白龙鱼服,路上安危,二则,我爹爹也担心我与皇上总是来往,于名声有碍。”

宋荣哂道:“这可真是,我前脚刚嘱咐了你,你后脚就倒豆子似的全说了。”

昭文帝哈哈一笑道:“子熙多虑了,朕的安危自不必你担忧,倒是嘉言这里,赶明儿朕派几个好侍卫给她。”

宋嘉言道:“我这别院又不是没护卫,我可用不起皇上的侍卫。”

“你这几个护卫哪里能看?”昭文帝眼界颇高,宋嘉言别院中这些粗笨的护卫实在不大能入眼,昭文帝又道,“余者,子熙不要多想。朕与嘉言,乃忘年之交。”

刚刚才听闺女说昭文帝拿闺女当晚辈的,这才几日,就成忘年之交了。要说昭文帝心里没猫腻,宋荣能把脑袋拧下来给他!

宋荣唯唯,又笑道:“她一介小女子,能有什么见识。嘉言是臣一手教养长大,皇上什么时候闷了,宣臣说话,其实是一样的。”

昭文帝笑着打太极:“子熙是朕的股肱之臣,户部的事一日都离不开你。有子熙在户部,朕才能放心。”

宋荣笑道:“皇上乃明君,朝中俱是忠贞之臣。”

昭文帝现在最不爱听的就是“明君”二字,虽然昭文帝自登基起,便以“明君”的标准要求自己。但是,昭文帝从未如现在这般痛恨起“明君”来。若他为昏聩之君,就是现在抢了宋嘉言去,也属正常行为吧。

可是,昭文帝是做惯了“明君”的人,他哪怕憋得心肝儿疼,也不能蛮干啊!

宋荣下定决心要搅局,宋嘉言现在仍是罗敷有夫的身份,若是坐视女儿与昭文帝相谈甚欢,他宋荣成什么人了。哪怕宋荣从未想过做什么硬骨头的诤臣,他也不能做佞臣哪。

读书人的风骨,宋荣没多少。不过,做人的原则,宋荣并不缺少。

昭文帝问:“今天并非休沐,户部还需子熙去坐镇,别叫他们慌了神。”

宋荣笑答:“也并不算忙,出来前我把事都交代给两位侍郎了。”

昭文帝心里骂了宋荣一番,转而对宋嘉言道:“昨日朕打发人给你送些东西,怎么又给朕退回去了?”

宋嘉言道:“料子是今年的贡品吧?连那几块鸽子血红宝石,太贵重了。无功不受禄,太贵重的我可不敢要。皇上给我的新鲜果子,我不是收下了吗?”

“那有什么贵重的,朕是看你喜欢大红,正好瞧见了,想着给你更合适,才差人送来。”昭文帝笑道,“朕又命人给你送了来,只管收着,莫跟朕客气。”

宋嘉言有些不乐意:“皇上难道没听过君子之交淡如水?”

昭文帝不在意:“嘉言是女子,又不是君子。”

“我虽不是君子,身上却具备君子的美德。”

昭文帝笑道:“朕都着人拿来了。”皇上要给,推却一次是客气,推却第二次就是不给皇上面子了。

“就这一回啊,皇上千万别再给我送值钱的东西了。要不,皇上以后就别来了。”

昭文帝哈哈大笑。

昭文帝在别院用过午饭就告辞,顺便将宋荣一并叫走,说是有政事商议。

昭文帝是乘了车来的,宋荣还有幸与昭文帝同处一车。昭文帝叹道:“子熙,朕与你君臣多年,你心里的忧虑,朕都明白。”

宋荣低声道:“臣少时与皇上相识,皇上之于臣,是圣主也是长者。臣那女儿,命途坎坷,说句不大恭敬的话,若是她名声受损,臣会难过得很。”

昭文帝笑斥:“朕不过年长你两岁而已,什么长者不长者的。”笑意逐渐减淡,“朕不是孟浪之人,你莫多想。朕只是觉着,能似嘉言这般肯跟朕说真话的人太难得了。”

宋荣还能说什么?

上一次君臣三人共处一室,昭文帝能感觉得出宋嘉言与宋荣的疏离。当他再次到访西山别院,便主动问宋嘉言:“你与子熙……是否有心结?”

宋嘉言模棱两可地说:“爹爹就那样呗。想顾全,又都顾不全。”

昭文帝开解道:“子熙对你如何,朕都看在眼里。这世上,多少人拿家中女子联姻为筹码?你是运气不大好,子熙却是尽了力的。若没他执意护着你,你能平平安安地住到别院来?”

“我又没说爹爹对我不好。”

昭文帝摆摆手:“嘉言,子熙不是不好,是你们都太通透。你若是个笨的,这会儿在方家憋憋屈屈过日子,怨天怨地也就这样了。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往往不安分,所以,你能在困顿中找到生路。子熙喜欢你,是因为你聪明贴心,他也不舍得你明珠投暗,白白糟蹋了。你与方家的亲事,子熙一样为你心疼。不过,你必是不满意子熙对你继母的处置,所以负气住到别院,与他生分。”

“爹爹的确是偏袒小纪氏。”宋嘉言不悦道,“我也不是负气住到这儿来,我是不想他为难。爹爹已经有了决定,我改变不了这些。但是,我不能总是坐在这里等人来算计。”

“子熙不只你一个孩子,你得体谅他。”

“谁来体谅我呢?”宋嘉言眼神幽暗,“我也是一辈子,我这一辈子,要怎么过?”

昭文帝思量片刻,道:“如果你愿意,朕可以替你安排。你若愿意,可暂且入老梅庵带发修行,朕再赐方家一门亲事,待有合适时机,你再还俗就是。到时,你便是自由身。如何?”

宋嘉言摇头:“无功不受禄。这事皇上说得容易,做起来却殊为不易,毕竟关系到太后的威仪。这不是小事,怎可轻率?我不占皇上的便宜。”

“之前觉着你还有些小女孩儿的稚嫩之处,这会儿又做老成之语。”昭文帝想了想,“朕眼前便有桩大难事,你若帮朕把此事处理好,朕便想法子给你自由身。”

“当真?”

昭文帝伸出一只修长手掌,二人击掌为誓。

昭文帝说有难处,绝对不是夸大其词,他属于实话实说。

宋嘉言盯着昭文帝半晌道:“盐课加税?”

“是啊,国库有些紧张。朕想着,给盐课加一些税,商人的税都是取一成,盐课也一直是一成收税。朕说加税,并不是真要喝他们的血,适当地加到一成半,并不多。不过,朕稍稍一提,大臣们就号得仿佛朕要刨他们的祖坟一般。盐课并非小事,故此一时间,朕也不好独断。”

宋嘉言道:“那么多大臣都没法子,我能有什么办法?”

昭文帝露出狐狸般的微笑:“所以说,该占便宜时,千万不要错过时机。女人骄傲太过,并非好事。”他也不是时时都会心软。宋嘉言这性子,实在太好强。

“总要容人想想。”宋嘉言哪里有什么好法子,她连现在的盐课制度都不了解。

昭文帝笑道:“你只管慢慢想。来,陪朕出去走走。”

宋嘉言起身问:“去哪儿?”

“山上随便走走。”

“容我换件衣裳。”

两人一道爬山路,山间树木葱郁,凉意微微,即便五月天也没有什么暑意。

昭文帝一面同宋嘉言说着话,一面观察宋嘉言的脸色,直到昭文帝走山路走得双腿泛酸,宋嘉言依旧气息均匀,没有丝毫疲倦的意思。

倒是宋嘉言听着昭文帝呼吸渐粗,但笑不语,走至一处歇脚的亭子,笑道:“不如暂且歇歇再走,前面就是西山寺了。”

昭文帝道:“嘉言体力真好。”

“我自搬来别院,每天早上起床后,爬到山顶再折回,锻炼身体,惯了。”

袁忠已经带人将亭子收拾妥当,石凳上铺了厚垫子,又低声问过主子可要喝茶,昭文帝命人倒了两盏,宋嘉言略一漱口,就放下了。

于是,今日的爬山成果是,常年养尊处优的昭文帝拖着两条酸胀不已的腿回了行宫,让袁忠给他按摩了大半夜才罢。

袁忠看主子辛苦,不忍道:“若是皇上有意,不过一句话的事。”何必这样辛苦自个儿啊。

昭文帝道:“这怎么会是朕一句话的事?”他并非昏君,强夺宋嘉言入宫的事如何做得出来。再者,他不愿意那样对待宋嘉言。

宋嘉言抽空问李睿:“盐课上的事,你知道吗?”

李睿有些惊诧:“盐课?莫不是想做盐引生意?”

宋嘉言打发侍女们下去,便将昭文帝的话对李睿说了。李睿俊美的脸上笑意渐失,半晌方道:“这事可不好办。”

“我就问问,看看皇上安的是什么心。皇上说如今盐课只收一成的税,并不算重。”

“兴许皇上的确是有给盐课加税的意思,盐课的税是不重,不过,盐价自来昂贵,盐课也向来牵连极广。”李睿道,“盐商们可不只是要在朝中找一二靠山的商人,他们成群结党,与朝中大员血肉相连。两淮盐商,自来就是由山西商人把持。他们从来都是资助书生学子,扶持同乡官员,许多年下来,关系网织得密密麻麻。皇上说要加税,他们宁可多出些银子收买官员,以后还可以多拉些关系来,却是不愿意把银子给皇上的。”

宋嘉言叹:“原来如此,难怪盐课素来艰难。我要是给皇上出了主意,得罪的人就海了去了。”

李睿失笑道:“真是大言不惭,若盐课真的好加税,皇上也不会特意来拿这事难你。”昭文帝真是居心叵测。

“这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宋嘉言明眸微眯,“只是,我不大好给他出这个主意。”

“说说看。”李睿倒想听听。

宋嘉言自白玉盘里挑了颗小孩儿拳头大的红杏,道:“盐商们是有钱,不过,说到底,他们的钱是从盐引上来的。而盐引,是皇上的。给你,你是盐商;不给你,你就不是盐商了。盐引是暴利,不但晋商看得到,其他商人同样看得到。他们从盐引上发的财也够了,朝中不只晋党官员,那么国中自然不只晋商一党,江南自来繁华,商人颇多。还有徽商、来往海上贸易的闽商,若是晋商失盐引,这些人若有机会,难道不愿意去发一发盐财?晋商实在太自以为是了。说到底,现在并非乱世,他们是太平商人。皇上在朝中动一动晋党官员,自会有别的官员补上。再从晋商手里收回盐引,断其财路,不消十年,晋商也就烟消云散了。”宋嘉言道,“若皇上是昏君,欺上瞒下尚有可为之处。如今,皇上是个明白人,不过是略略加税,他们便要哭爹喊娘,既如此,真有骨气,不必再领盐引,另想法子发财就是。”

李睿笑道:“说来容易做来难。”

“是啊,皇上不可能亲自撸袖子上阵,这事,总要有人主持。”宋嘉言道,“自来改革家就没几个有好下场的。何况,此人非但要清廉,还要有胆识,有勇有谋,不然,盐课上的事没弄好,反倒把自己栽进去。”

两人随口议论了一番,便各自抛在了脑后。宋嘉言虽然想光明正大地换个自由身,但这种得罪大半个朝廷的事,投入与产出不成正比,宋嘉言是不乐意去干的。

宋嘉言根本未放在心上,直到宋荣急匆匆地找到山上来,宋嘉言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宋荣斥道:“你怎能在皇上面前轻议国政?”

“我没说话啊。”宋嘉言怎会去替昭文帝背黑锅,铁口道,“我什么都没说过。”

“真的?”

“我骗爹爹做什么。”

宋荣望宋嘉言一眼,叹道:“皇上把盐课加税的事交给了我来主持。”

事实上,昭文帝是这样跟宋荣说的,他先追忆了一番与宋荣年轻时相识,一路君臣相得相到现在,最后,昭文帝语重心长道:“子熙,你在朝中不结党,为官也算清廉,才智过人,这很好。朕信得过你,难得连嘉言一个小丫头也挺有见识。朕觉着,嘉言于盐课的看法是正确的,所以,这事就交给你。待盐课之事办好,户部尚书之位就是你的。”

宋荣并没有被尚书的馅饼砸晕,他还十分恭谨地请教了一下,他闺女说了什么。

此时,父女两个一碰头,双方交换消息。

宋嘉言气道:“真是个狡黠之人!他肯定是在我别院里放了细作,不然,我跟李睿说话时并没有人在身旁,他是怎么知道的?”她根本没打算就盐课之事对昭文帝开口。

宋荣揉揉眉心:“还是你行事不谨,才惹出来的是非。”昭文帝执意加税,点名要他干这活,宋荣也不敢不接。

“那现在怎么办?”

宋荣道:“你不是向来有主意?”没事儿还议论起国家大事了。

宋嘉言翻个白眼:“我那是空谈,真要有这种本事,岂不是显得朝中大臣无能了吗?”朝中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宋嘉言哪里敢开口。

“爹爹,你要不要去淮扬啊?”

“淮扬是盐商的地盘,即使深入虎穴,也不一定能得虎子。”宋荣道,“既然要做,最好把他们弄到帝都。”这才是咱们的主场。

宋嘉言问:“爹爹有主意了?”

宋荣起身:“有也不告诉你。”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宋荣就准备走人。

“爹爹,来都来了,中午一起用饭吧。”

“衙门忙得很,你自己留意。”

宋嘉言相送,道:“以后我不会再多嘴了。”

宋荣好笑道:“知道谨言慎行不是坏事。”宋嘉言知道轻重就好,这事怪不到宋嘉言头上,当然,宋嘉言这种凡事都喜欢发表一下议论的态度,宋荣还是要提醒她一下。

宋荣自己胆量颇足,艺高人胆大,不然若是别人家孩子惹出这种乱子,家长就要疯了,宋荣还能稳得住,说笑几句,并没有太过责怪宋嘉言。

送走宋荣,宋嘉言在肚子里把昭文帝骂了一千八百回。

及待昭文帝又遣人来给她送东西,宋嘉言给昭文帝回了一封信,就一句话:细作的事,我知道了。

第二日,昭文帝亲自来跟宋嘉言解释:“朕是想着,你一个女人家孤苦伶仃地住在山上,派了几个人来保护你的安全。”

宋嘉言没好气:“哦,原来细作是保护我用的。而且,光明正大保护不了我?”

昭文帝笑道:“你在山上,朕偶尔也会想知道你这里的情形,免得来找你倒扑了空。”

宋嘉言道:“皇上不用担心我的安危,我倒是牵挂爹爹。”

“朕已经赏了子熙四个侍卫。”

昭文帝有这种态度,还是可以接受的。宋荣给昭文帝解忧,宋嘉言更能解语,昭文帝看宋家,真是越看越顺眼,以至于远在福闽的宋二叔,三年一度的官员考核时,未回帝都陛见就直接升了巡抚。

昭文帝借着行宫便利,来宋嘉言这里颇是频繁。宋嘉言提醒了好几次,请昭文帝少来几趟。昭文帝若是听她的,也就白活了这几十年了。

宋嘉言打算回家住些日子,让昭文帝稍稍收敛些。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她尚未成行,一大早上就有内侍带着侍卫前来传太后懿旨,召她去行宫。

宋嘉言心生不祥,笑道:“公公先与诸位大人喝茶,我这就换了朝服与你们去行宫。”县君有县君的服饰。

不料,传旨的公公道:“县君不必更换服饰,不要令太后久等。”

宋嘉言将脸一冷,断然拒绝:“我是有爵贵女,岂可着平民衣裙面见太后?”

刘公公顿时语塞,宋嘉言道:“你在这儿等着,我要换了大礼服再进宫!”

毕竟是在宋嘉言的别院,刘公公是来传谕,而不是来逮捕宋嘉言的,只好道:“县君尽量快些,老奴怕太后久等。”

宋嘉言带着侍女回去换衣裳,梁嬷嬷担心不已,道:“姑娘,奴婢看这位公公来者不善。”

“今天,是大朝会的日子。”宋嘉言低声道,“太后这是要除了我。”

梁嬷嬷心惊肉跳,问:“这可怎么办?”

“太后没有直接赐毒酒过来,就说明她是有顾虑的。”宋嘉言道,“把那颗药拿来。”

吕嬷嬷忙去取了一丸药,道:“姑娘,自来大朝会,没有半日是结束不了的。何况,大朝会向来是在昭德殿。皇上在城内,这会儿就是去请皇上,怕也来不及。”大朝会五日一次,凡帝都五品以上官员皆可参加。人太多,行宫是搁不开的,故此,大朝会都是在皇城内举行。

“嬷嬷认得刘公公吗?”

“奴婢以往是在老太妃身边服侍,刘公公是太后跟前红人,奴婢认得他,他不一定认得奴婢。”

宋嘉言到妆台前,打开抽屉取出一块玉佩,道:“这是皇上的东西,不过,很久了,是皇上未登基时的佩饰。我要先沐浴,你去叫人知会宋甲、宋乙,让他们带着人到内宅来,就守在我院子外面。再着宋丙带人把从山脚到行宫的路弄些障碍,命宋丁找李睿过来,然后,看刘公公着急时,出去稳住刘公公,尽量拖延时间。”

吕嬷嬷行一礼忙去了。

宋嘉言对梁嬷嬷道:“把前些天皇上差人送来的那盒子鸽子血的宝石和衣料拿来,再吩咐人送水来。”

梁嬷嬷看宋嘉言沉稳冷静,心也跟着安了,抬脚去忙。

宋嘉言心里估算着时辰,不紧不慢地沐浴。

刘公公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开始急了:“嬷嬷,县君可收拾好了?”

吕嬷嬷笑道:“公公莫急,再等一等吧。公公请看,这是我们县君的一点心意。”说着就掀开盒子,整整一盒子的鸽子血宝石,最小的都有龙眼大小。这般贵重,刘公公倒不敢收了,笑道:“这些上等的鸽子血,便是宫中贡品都不一定比这个好。”

吕嬷嬷赞:“公公好眼力,这本就是宫中贡品。我们县君的父亲在朝中为三品户部侍郎,户部尚书告老还乡,现在宋大人代理尚书之职。皇上见县君喜欢红宝石,就着人拿了些鸽子血来给县君赏玩。”

刘公公忙道:“那奴才更不敢收了。”

“公公只管收下,县君还有很多。”吕嬷嬷笑意渐深,又拿起玉佩给刘公公赏鉴,“公公见多识广,看这玉佩如何?”

刘公公道:“雪白无瑕,宛若凝脂,上好的羊脂玉。”细看上面雕有龙纹,刘公公立刻起身,“莫不是皇上所用之物?”他并不在昭文帝身边服侍,故此,昭文帝的贴身物件并不大认得。

“皇上的玉佩多了去,这玉虽是上等,却也算不得稀罕。难得的是,此乃皇上做皇子时就用的玉佩了。”吕嬷嬷笑道,“更难得还是先帝所赐。这玉佩原有个典,公公看这儿,当年先帝得了一块美玉,玉当中有天然生成的一个‘清’字。这字,正合了皇上的名讳,后来先帝便命人雕琢成玉佩,赐给了皇上。”玉佩的确是昭文帝的,这典却是编的,无他,玉佩乃是昭文帝自己的美玉,玉上天然生成一个“清”字,合了他的名字,于是昭文帝就令人制成玉佩佩戴,跟先帝却没什么关系了。非但如此,这玉佩也不是近些日子昭文帝给宋嘉言的,原是昭文帝还是皇子时,去宋家见到了少时的宋嘉让宋嘉言。彼时宋嘉言尚且年幼,童言无忌,装了一回神棍,昭文帝手边没有合适的物件儿,就扯下玉佩给了宋嘉言做见面礼。这玉佩,估计昭文帝自己都忘了。如今情急之下,正好编个典来糊弄刘公公。

刘公公苦笑道:“嬷嬷你可不地道,净来吓唬奴才。”这两样东西,他哪样都不敢收啊。

吕嬷嬷含笑道:“比起公公这趟差事,这些东西算什么为难?”刘公公这差事并不好干,太后是皇上的亲娘,不论太后做了什么事,起码皇上不会把自己亲娘怎么着。但刘公公呢?宋嘉言现在是昭文帝的眼珠子,还有宋家,虽无甚根基,不过,宋荣是昭文帝的重臣,而且,宋家几家姻亲都很不错。若宋嘉言真有个差错,没人敢把方太后怎么样,可似刘公公这等传谕把宋嘉言哄进宫的人呢?处死一个内侍,只要昭文帝一句话而已。

刘公公在内宫多年,心机手段不差,虽知宋嘉言不大好应对,依旧道:“既然嬷嬷知道奴才为难,不如请县君快些出来。”

吕嬷嬷道:“县君就是知晓公公为难,才让我出来跟公公细说明白。我对县君说,公公在内宫人缘极好,总是与人为善。公公,我也是宫里出来的,咱们在宫里是好是坏,全在主子。太后是皇上的母亲,可唯有皇上为天下之主。县君是皇上看重的人,我知公公为难,县君也知公公为难,公公略放一放手,再待我们县君片刻,如何?”

刘公公叹口气:“嬷嬷知道奴才的难处就好。”

吕嬷嬷轻轻地将一张轻飘飘的纸按在刘公公掌中,刘公公悄悄扫一眼,不着痕迹地收到袖子里,道:“我听说宋县君是德妃娘娘的亲姐姐,太后倒是喜欢德妃娘娘。”

吕嬷嬷温声道:“德妃是宋大人的次女,我们县君是嫡长女。这天下、这宫里,终是要看皇上的意思的。”

有吕嬷嬷作陪,刘公公耐着性子等了大半个时辰,依旧不见宋嘉言出来,脸上就有些难看,道:“嬷嬷,你还是去催一催县君。”他可以适当地给宋家一点面子,但也不能因此把自己填坑里去。毕竟,他是在慈宁宫吃饭的。

吕嬷嬷歉意一笑道:“那公公稍坐。”又唤侍女,“这茶都冷了,给公公换了好茶来。”这才往里面去了。

宋嘉言正在对镜理妆,她尚未换县君的大礼服。尚是一身交领大红衣裙,不过,宋嘉言里面的衣服是黑色里衣,交领处露出斜飞出的里衣的颜色,腰上缠一条寸宽的黑色腰带。发间别一支赤金红宝石步摇,耳畔两只红宝石坠子。

吕嬷嬷见过许多人,从没有见过宋嘉言这般喜欢大红颜色的。当然,以宋嘉言之神采飞扬,亦配得起这样的明艳。

“刘公公有些急了。”吕嬷嬷轻声回禀。

宋嘉言道:“无妨,再拖半个时辰。”

“要不,奴婢去老梅庵求见大长公主?”

宋嘉言道:“太后现在只是宣我进宫,即便师太也不好说什么的。”

刘公公在偏厅左等不来,右等不到。且自从吕嬷嬷说去催县君,到现在亦不见影踪。刘公公顿时明白自己上当了,狠狠地将手边茶盅扫落地上,气得直发抖。他身边的小太监连忙上前给刘公公顺气,却被刘公公一巴掌甩开,阴沉沉道:“叫上杨侍卫,一并去找县君!”

宋嘉言院子内一溜排开二十几名青衣侍卫正对着一脸怒火的刘公公与十位禁卫军。刘公公大怒,指着这些侍卫在院中高声质问,道:“宋县君这是何意?您这是要抗旨吗?”

宋嘉言自屋内出来,冷冷道:“刘公公把话说明白,本县君何处抗旨?太后宣我入宫,难道规定了叫我蓬头垢面入宫不成?我在这里,整理好自然会跟刘公公入宫!我好意请公公在屋里喝茶,公公倒带着禁卫军到我院里大喊大叫!公公纵使是太后身边红人,我也不容你这般诋毁污蔑!”

刘公公道:“那就请县君快些吧。”宋嘉言又磨蹭了好半天,方在刘公公三催四请下换好衣裳出门。

刘公公是在日初前往别院传口谕,如今已是太阳当空,阳光明媚,刘公公那张微胖的脸却如三九寒天。

这一路那叫一个不太平。

来时路还好端端地平整至极,如今却是这一条沟那一个坎,马车陷进去,只得用人力推出来。当中摆着滚木,只得下马去将此移开。

刘公公气得脸色通红,道:“咱们快些回宫交差才好。”

一路有障碍地前行,直到巳时方到行宫。

方太后已经等得满腹怒气,若非顾忌身份,早就暴跳如雷了。

宋嘉言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方太后看到宋嘉言那张脸就来火:长得一般,性子亦不柔和,如何就勾搭了皇帝去?妖孽!

方太后会趁昭文帝大朝会之机召宋嘉言入宫,就是有所打算。只是宋嘉言是朝臣之女,她爹还不是什么无名微末臣子,而且宋嘉言身上也有贵女爵位,不好直接一杯鸩酒赐死,这才想着宣她进宫处置。

宋嘉言原是方家妇,偏这女人不知安分,至今尚未与方谅圆房,只要二人圆房,宋嘉言并非绝色,又是臣妻,即使昭文帝也不好再牵念于她!

方太后冷冷道:“哀家叫你早些过来,怎么拖到这时才进宫?”

宋嘉言柔声道:“臣女接到娘娘口谕,喜不自胜,当即焚香沐浴,收拾停当,立刻就随公公来了。臣女不知迟了,请太后恕罪。”

方太后想到今日目的,又是这般时辰了,生怕昭文帝什么时候忽然回来,也没心思与宋嘉言纠缠,缓一缓脸上神色,温声道:“哀家近来觉着有些闷了,想找人说说话,想着你住得近,你又是个善语之人,就叫人传你来了。”

“太后看中臣女,是臣女的福分。”

一时,宫人捧上热茶鲜果并两样点心,方太后笑道:“你尝尝,这是哀家小厨房新做的。你是德妃的姐姐,也是方家的媳妇,哀家只拿你当个女儿看。”

宋嘉言道谢后,捏了粒葡萄,剥了皮放在嘴里。

方太后道:“那点心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臣女并不是很饿。”

“那就尝尝哀家的好茶,皇帝特意孝敬哀家的。”

宋嘉言浅呷一口,立刻扶住额角,长眉微拧,摇了摇头。方太后立刻问:“宋县君这是怎么了?”

“不知为何,有些头晕,许是臣女来的时候坐车太久了。臣女失仪,还望太后恕罪。”

方太后声音冰冷,道:“既然宋县君有些不适,来人,先扶宋县君去后殿休息片刻吧。”

接着便有宫人上前搀扶宋嘉言,宋嘉言神色迷茫地被扶了下去。方太后稍稍松一口气,对心腹嬷嬷道:“叫方谅过去。”

宫人悄然去安排。

此刻,紧张的不只是方太后,住在延福堂的宋嘉语亦是不停地着人去打听消息,直到宋嘉语听到“宋县君已经去给太后请安”的话时,绝色的小脸上不禁绽开一抹志得意满的笑靥。

宋嘉言的确有才干有手段,但是,人不能跟命争!宋嘉言已经嫁了方家,这就是她的命!她不知道方太后从何处得此消息,但是,她是由衷感激向方太后告密此事的人的。宋嘉言啊宋嘉言,你命如此,有什么办法呢?

宋嘉言先是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有人将她放到床间,接着就是开门声和脚步声,然后是关门声。一只手解开她项间的玛瑙扣……

正当此时,宋嘉言乍然暴起,灌注了全部力道的一拳揍了过去。

方谅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又被宋嘉言再一掌斜砍了咽喉处,再反手一击落在方谅脑后,方谅含着一声未脱出口的惨叫晕了过去。

宋嘉言不放心地又给了他两下子,见方谅再无反应,宋嘉言跳下床去,先去熄香炉中的香。只是,这间静室布置极是简单,连杯水都没有。宋嘉言一靠近那香炉就觉着身上燥热,索性扯下半片帐幔,直接拔下头上金钗将帐幔撕开堵在那香炉里。

宋嘉言又将身上县君那身拖沓的大礼服脱了,把方谅结结实实地捆起来。

宋嘉言仔细算着时辰,想着大朝会哪怕再久些,巳末也该结束了。

宋嘉言精于谋算,却不知人算不如天算。

今日的大朝会因事涉盐课之事,时间格外久。及至早朝结束,已是午中。宋荣与相近的大臣往外走去,刚到宫门口就见到他给宋嘉言的侍卫宋丁带人等在宫门,宋丁眼睛极利,一见到宋荣便急步上前,小声道:“大姑娘吩咐属下来等着老爷。”

宋荣身畔官员识趣地先告辞了,宋丁方低声道:“今天一大早太后就命内侍传口谕宣大姑娘进宫去了,大姑娘叫属下来等着老爷下朝……”

宋丁的话尚未结束,宋荣已是脸色大变,问:“嘉言可去了行宫?”

“属下一直在宫外等着老爷。”宋嘉言的行踪,他真不清楚。

宋荣转身就往宫里跑去,若不是宋荣自来身强体健,这一路长跑非得要了老命不可!宫内其实禁止这样不庄重的行为,不过宋大人乃皇上近臣,瞧宋大人急得眼睛都红了,宫中留守的内侍也没敢拦。昭文帝正准备回行宫,听内侍说宋荣求见,便命人宣他进来。

宋荣扑通就跪下了,急道:“皇上,嘉言遣了别院的护卫来找臣,说一大早太后就宣她去了行宫,现在吉凶难料。”

宋荣向来从容自若,又是美男子出身,鲜少这般失态。昭文帝道:“无缘无故的,太后宣嘉言做什么?”关键,太后从来不喜欢宋嘉言。

宋荣顾不得忌讳,直接道:“会不会皇上总是去别院的事让太后误会了?”太后肯定不会责怪儿子,遭殃的就是他闺女了!

昭文帝也正是担心这一点,立刻道:“朕这就回行宫!”

昭文帝着实担心宋嘉言,真是冤死了,他跟宋嘉言走得近,不过,他委实还没做什么。若宋嘉言真因此有个好歹,他实在对不住宋荣。而且……他也舍不得宋嘉言。

昭文帝换了常服,直接带了侍卫骑马先行。宋荣带着随从紧随其后。刚刚出城就见到李睿身边的近仆拼死拦住宋荣,急道:“我家公子命我来给大人送信,大姑娘挟持一个公主回了别院,请大人上山救命!”

昭文帝和宋荣来不及多问,直接去了宋嘉言的别院,连同报信的小厮也一并快马跟着。

事实上,这会儿宋嘉言以长剑抵住端睿公主的颈项,李睿带着三十几人将宋嘉言与端睿公主护在中间,且行且退,尚未到别院。

昭文帝与宋荣赶到时,李睿同宋嘉言等刚刚退守别院,只看到上千禁卫军将宋嘉言的别院围得铁桶一般。宋荣高声道:“我是宋子熙,不知是哪位大人当差,误会至此?”

能在行宫当差的禁卫军头领,绝对是忠心可靠之人,此人是杨家子弟,也是认得宋荣的。他非但认得宋荣,还认得昭文帝,连忙过去见礼。

昭文帝龙颜冷峻,道:“这是做什么?”

杨大人见宋荣与皇上一道出现,便知此事难办,禀道:“宋县君劫持端睿公主,太后命臣等解救公主。”

昭文帝冷冷道:“不过是小女孩儿闹着玩儿,是太后误会了,退下!”

杨大人已知不必为端睿公主的安危负责,痛快地领旨。宋荣上前叫门,过了许久,里面再三确认过,方开了门。

昭文帝带着宋荣进去,有人带路,直奔宋嘉言的主院。

宋嘉言的情况不大好,她举起一桶井水,当头淋下,井水冷如冰,她却依旧是双腮赤红,浑身颤抖,眼睛里有明显的戒备。宋荣见女儿如此,当下心痛至极,眼睛微湿,急步过去揽住宋嘉言的肩,落泪道:“你别这样,我这就叫人给你找大夫。”

宋嘉言一声长啸,猛然挣开宋荣,几步走向昭文帝。她身上已经完全湿透,精美的衣料下隐约可见凹凸有致的身体曲线,宋嘉言一把抓住昭文帝胸前衣裳,双眸如火,直接把人拽进房内……

袁忠轻手蹑脚地过去将门掩上,宋荣忽而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