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宋荣还没去接宋嘉言下山呢,宋嘉让就出了事。原本,这事是瞒着宋嘉言的,这个时候,怎敢将此事告知宋嘉言。哪怕宋荣,心头滴血还装得没事人一样,结果,却给来别院向宋嘉言请安的翠蕊露出形迹来。
李云鹤自娶了翠蕊,夫妻两个感情不差,孩子都生了好几个。如今宋嘉言眼瞅着就要飞上枝头,李云鹤自然想多多巴结宋嘉言,正好翠蕊也有了身子,论月份还大宋嘉言两个月。按李云鹤的意思,本就有主仆之情,是以想着叫翠蕊日后给宋嘉言的皇子做奶妈,说不定也能搏个诰命当当,体面又实惠的差使,简直是天赐良机。
李云鹤先是寻空将此事与宋嘉言身边的梁嬷嬷说了,梁嬷嬷本就在操心皇子皇女出生后的事,想着翠蕊毕竟是府上出去的,起码稳妥可靠,便跟宋嘉言提了。
宋嘉言并没有考虑过翠蕊,不过是念着李云鹤来山上服侍她这么久,就见了翠蕊一面。结果,翠蕊请了安,未说两句话便是一脸的心事。宋嘉言何等机灵人,一眼就看出翠蕊这是有事,连连逼问下,翠蕊捂着帕子哭起来,头上珠花微颤,低头泣道:“姑娘,外头都说大爷给方公府的二爷害了!”
人哪,聪明机灵原是好事。但,一利总有一弊,若聪明太过,有时则失于此处。
若宋嘉让只是普通地被欺负一下,翠蕊不见得是这样的神色,家里人也不会这样瞒着她。宋嘉言与宋嘉让自幼一道长大,兄妹感情极是深厚。一听宋嘉让出事,宋嘉言急得脸色都变了,一脑门子的虚汗流下来,抱着肚子俯下身去。
梁嬷嬷一巴掌将翠蕊抽到地上去,怒喝:“你个贱婢,安的什么心!”急命人去传太医,指挥着侍女将宋嘉言扶到榻上去侧卧。
太医来得飞快,宋嘉言已是昏迷不醒。
太医先用针灸稳住宋嘉言的胎儿,再斟酌着开方配药,好在别院中一应俱全,自有太医亲自煎药,并再三叮嘱:“宋姑娘是急火攻心,原本龙凤双生就极耗母体精力。皆因宋姑娘身子骨较寻常闺秀强健,此方一路平安,胎象稳健。怀孕时,最忌大喜大哀,于胎儿不利,于母体不利。”
梁嬷嬷连连点头,至于翠蕊,早有人将她扭送出去,连带李云鹤都被捆绑起来等待审问。只是此时大家的心思都在宋嘉言身上,没时间去理会他们而已。
宋荣来的时候,太医就说了,宋嘉言身子不稳,不易移动。
宋荣面色疲倦,洗漱过后并没有去别处,就在宋嘉言床前守了大半夜。直到宋嘉言悠悠转醒,宋荣问:“要不要喝水?”
“爹爹?”宋嘉言的声音中透出一股淡淡的疲惫与忧伤,“大哥怎么了?”
宋荣沉声道:“性命无碍。”
宋嘉言眼角微微湿润,别开脸去:“那就好。”
只要人还在,只要命还在,就好。
黑暗中,宋荣轻声道:“立后诏书,皇上已经颁下了。”退已无可退,只能奋力向前了。不要说宋嘉让出了事,哪怕宋荣自己死了,宋嘉言该做皇后,还是要做皇后!
“那就好。”
宋嘉让的事让人猝不及防,便是宋荣也没料到小纪氏能在这个时候捅他这么狠的一刀。
小纪氏早被关到了庄子上,等闲宋荣不会叫她见人。当然,看在宋嘉诺的面子上,虽没有在家时的锦衣玉食、主母排场,起码衣食供应充足,也没虐待她。小纪氏身子不大妥当,宋嘉诺带着李云鹤去瞧了小纪氏一回,熬汤熬药的,也没眼睁睁看她去死。
宋荣对小纪氏,实在是仁至义尽。
宋嘉诺毕竟是小纪氏的亲生子,看到母亲落到这步田地,没有不伤心难过的。宋嘉诺虽然不能将小纪氏自庄子上放出来,但,亲生母亲,背着宋荣稍微改善一下母亲的待遇条件,并非不能做到。
毕竟,宋荣就这么两个儿子,宋嘉诺以往还帮着打理过田庄家产,跟家中管事庄头儿都熟。宋嘉诺又是个天生会做人的,这事儿他做得密不透风。
小纪氏在庄子上,并不愁吃少喝。但以往她做惯了威风八面的子爵夫人,一府主母,乍一落到这步田地,久而久之憋闷出了心病。
要给小纪氏解闷儿,调节心情,说书唱戏那些是不要想。宋荣还没死呢,再者,就算宋荣突然死了,宋家也轮不到宋嘉诺当家做主。
想找个人陪母亲说话,开解一下母亲心中的郁气,就得是个与母亲感情好且相熟的人。
小纪氏以前交往的太太奶奶们,那些人真不是瞧着小纪氏跟她交好的,大都是为了跟宋大太太、子爵夫人交好。小纪氏一朝被关在庄子里不能见人,这些人精一思量便知小纪氏这是犯了大错,上流圈子悄悄议论一阵,也便默契地不再提及这个人了,更不会念及旧日交情去庄子上看望小纪氏。
最后,宋嘉诺想起了一个人——小纪氏的乳母张嬷嬷。
其实,宋嘉诺也不大喜欢这人。但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张嬷嬷,宋嘉诺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来帮他开解母亲了。宋嘉诺背着宋荣出去活动一番,给张嬷嬷的儿子升了半个品级,张嬷嬷便忙不迭地到庄子上来陪着小纪氏解解闷儿了。
宋嘉诺亦料不到,变故就出在张嬷嬷身上。
张嬷嬷不仅仅会给小纪氏解闷儿,她还带来了帝都最新鲜的消息。张嬷嬷连带宋嘉言与方家和离,进而吞风有孕的事都一一与小纪氏说了。
张嬷嬷还煞有介事地道:“说是吞风有孕,咱谁见过吞风有孕的?都说是皇上的孩子哪!”那一脸的惊叹,啧啧道,“大姑娘也太不讲究了,刚成亲的新媳妇,三朝回门就一个人住到西山别院。听说根本没跟方家二爷圆房,在西山别院住着,就有了身子。原本太后赐的好亲事,说和离就和离,都说是皇帝老子特批准的,说不定,大姑娘肚子里这个,就是龙种。”
小纪氏一听到这事儿,险些厥过去。她设计了宋嘉言的亲事,便被宋荣关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来。当初宋荣没一刀宰了她,绝对是看在在宫为妃的宋嘉语的面子上啊。若是宋嘉言怀了皇上的孩子……宋嘉言的本事,小纪氏早便一清二楚。宋嘉语绝不是宋嘉言的对手,万一宋嘉言进宫,宋嘉语绝对讨不了好儿。一朝宋嘉言得势,宋嘉语怎么办?就是自己的儿子宋嘉诺,也有危险啊!
原本,小纪氏是这么计划的,她闺女已经产下皇子了,将来少说有个太妃做。若真有大造化,女儿做了太后,她就是太后的娘。凭这个身份,宋荣再不敢为难于她。就是宋荣脑袋上的爵位,一样得是她的儿子的!绝对落不到宋嘉让的头上!
结果,宋嘉言横插一杠,勾搭了皇上。男人的脾性,小纪氏自认为了解甚深,那绝对是吃不到嘴的永远是最好的。
若坐视宋嘉言坐大,后患无穷!
小纪氏思量多日,就思量了这么个法子,先干掉宋嘉让。
自宋嘉让入手,也有小纪氏的道理。毕竟一起生活多年,小纪氏对宋嘉让宋嘉言兄妹也有所了解,这对兄妹向来感情深厚。按张嬷嬷说的话,宋嘉言现在有了身子,毕竟还没生下来。干掉宋嘉让,把这消息透给宋嘉言,宋嘉言的胎儿恐怕就难保了。宋嘉言一旦失去孩子,纵使日后进宫,宋嘉语的孩子就是与宋嘉言血缘关系最密切的皇子了。宋嘉言有才干,如果她进宫一心一意帮着宋嘉语的皇子争夺皇位,将来,不亏待她就是。
哪怕宋嘉言与腹中皇子无所损伤,干掉宋嘉让也是必要的!
戚氏自生了福姐儿,身子尚未调理好,一直未能有身孕。宋嘉让对妻子情深,还未纳小,宋家的嫡子嫡孙,影子都不见。只要宋嘉让一死,将来宋荣头上的爵位,就是宋嘉诺的!
只要儿子袭爵,不论是她,还是宋嘉语,都吃不了亏!
不论从哪方面看,小纪氏这计策都是一本万利、一箭多雕!
小纪氏连带如何算计宋嘉让的事都想好了。章侧妃被赐死后,章家一败涂地,被承恩公府收为仆下。后来,章家女被方二公子青眼,收为侍妾,自此一家子跟了方二,很为方二倚重。
方二曾被宋嘉言暴打多次,又被宋嘉言戴了这么一顶绿帽子,是个男人就忍不下!
而且,张嬷嬷是她的乳母,与章家先时都是子爵府纪家的世仆,彼此认识。小纪氏再三对张嬷嬷道:“嬷嬷待我如同亲娘,嬷嬷的儿子,就是我的奶哥哥,就是诺哥儿的亲舅舅。若将来事成,诺哥儿总不会亏待了咱们。如今我走投无路,这事,却不好叫诺哥儿亲沾的。只看嬷嬷是否疼我罢了。”
小纪氏与张嬷嬷相处多年,自然是有感情的。
张嬷嬷在侯府待过,心也是个明白的。而且,有一个道理,张嬷嬷是明白的,宋嘉让有个万一,宋嘉诺就是爵位继承人。宋嘉诺一旦继承爵位,不但小纪氏能立刻脱离庄子的软禁,就是对她,酬其功劳时,也有数不清的好处。先时儿子升了半阶,就是宋嘉诺给走的门子。
张嬷嬷将牙一咬,就干了!
方二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人,但,对于现在自身境况,方二是无比憋屈的。不仅是方二,整个承恩公府都是憋屈至极!
皇上亲自把承恩公府的匾额染了个绿色儿,承恩公府已是帝都城的大笑料。就是出去喝花酒,方二也没少被人笑话,最后无非是打一架了事。
章家人也的确在方二身边做事。
章家人对于宋嘉言的恨意,就更不必提了。章侧妃好端端生下两位皇孙,深得二皇子宠爱,连带章家也跟着鸡犬升天,脱了奴籍,成了良民,有了官职。尽管在帝都城不是什么显眼的人家儿,毕竟是正经人家儿。
章侧妃的倒霉,皆由宋嘉言而起。
章侧妃被鸩杀后,章家一落千丈,被承恩公府弄进去重新为奴。种种滋味儿,只自己知道罢了。
如今张家人联系章家人,说了小纪氏的盘算。
章家人尝过皇子爷侧舅爷的滋味儿,哪里愿意一辈子跟着方二这么混下去,就鼓动了方二,言道:“不好明面儿出头儿,总要叫宋家人知道咱们公府不是好欺负的。”
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有人有心盘算,宋嘉让中招也是在所难免。
不论与父亲宋荣相比,还是与宋嘉诺相比,宋嘉让都不算太出色的人。不过,宋嘉让一路长大,年轻人,有情有义,自有其高傲的自尊。
宋嘉让未等到处置小纪氏,就悄悄地带着戚氏与福姐儿离开了帝都城。他不想看到那些异样的眼睛,或是幸灾乐祸,或是沉痛惋惜,这些都让宋嘉让恨不能立刻逃离这座权与势的城池。
宋嘉让走得悄无声息,但宋荣不可能让人白白害了自己的儿子,连带着戚家人,那也不是好惹的啊。
凡事,只要做下,就并不难查。
张家人与章家人是不必活了,就是方二藏在承恩公府死活不出来。
此事,既宣扬得帝都城无人不知,宋家与戚家必然要向承恩公府讨个公道!
方太后于后宫对昭文帝哭诉:“说来说去,都是宋嘉言惹出来的祸端。若非她勾引皇帝,怎会有这些事出来?皇帝夺了方谅的妻子,莫不是还要要了他的命不成!当年,你舅舅为了救你,一条胳膊都废了。如今就为了星点儿小事儿,你就要逼死你舅舅的亲孙子,你的侄子!皇帝干脆连哀家一并除了,宋家才算痛快!”
昭文帝咬牙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是朕的底线,求母后莫要再逼迫朕!朕是天下之主,这些年,方家的荣华富贵,太子之事,朕并未一究到底,舅舅的恩情,朕也算报答了!”方太后联合妃嫔一并反对他立后之事,与前朝官员互为呼应,当时种种逼迫,事后昭文帝没有提起,并非是昭文帝忘了。
说罢,昭文帝拂袖而去。
方太后悄悄松了口气。
宋嘉让性命无碍,方二最终也捡回了一条小命儿,但八十板子后,向北流放三千里为奴,无赦无赎,无谕永不许回帝都。
解决了方二,宋荣请来了岳父岳母,亲家戚国公、戚夫人,再有宋嘉诺,小纪氏也被从庄子上接了回来。至于宋老太太,早在宋嘉让出事的时候,就被宋荣糊弄着连夜去了福州,看望小儿子宋耀。
宋荣一早令人将章家人与张家人弄到庄子上,在小纪氏面前活活杖毙,小纪氏被押回宋家时,早已是惊弓之鸟。其实,她如今不过三十几岁,却已经苍老得仿若五六旬的妇人。
小纪氏被带进祠堂,惶恐不安地扑到父亲纪轩的面前,跪泣道:“父亲父亲,真的不是我,父亲,我是被冤枉的……”
纪轩皱眉斥道:“当初允你嫁过来,我千叮万嘱,必要好生照看让哥儿与言姐儿!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如今,你竟做出这样心如蛇蝎的事来!我纪轩权当没有你这等不肖子孙!”
小纪氏哭得双眼酸涩疼痛,眼泪依旧是止不住地往下掉,一径不肯认,哀婉泣道:“真的与我无关,父亲,你再相信女儿一次,好不好?好不好?”
嫡母冯氏冷冷道:“以为让哥儿走了,诺哥儿就能袭爵了吗?有你这样不名誉的母亲,诺哥儿不要说袭爵,就是做人都要受人指点!”
“不——”小纪氏一声惨叫,喊道,“这与诺哥儿没有任何关系!他完全不知道啊!”
宋嘉诺别开脸,不忍再看此情此景的母亲,深深地吸了口气,轻声道:“父亲,给母亲一个痛快吧。”事已至此,小纪氏敢伸手谋害宋嘉让,再有前头算计宋嘉言的事,不要说宋荣,就是纪家、戚家也不能罢休。
一定要死,死个痛快,也是好的。
但,这句话从宋嘉诺嘴里说出来,便格外令人沉重。
小纪氏也未料到,儿子一开口,就是这样的话。
小纪氏呆呆地望向宋嘉诺,满脸的不可置信,甚至忘了质问宋嘉诺为何不为她求情。宋嘉诺轻声道:“我知道,母亲一心一意都是为了我。母亲一直盼着我能比大哥出色,自从父亲被赐爵,母亲早动了夺爵之心。但母亲从来就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从未想要那个爵位,我只想着凭自己的本事挣来前程。将来分家,我便可将母亲自庄子上接出来过日子。母亲怎么就不明白?是我没有劝住母亲,致使母亲犯下大过。”宋嘉诺道,“这都是我的错。母亲安心地去吧,再有来世,不要再见面了。”
不同于小纪氏,宋嘉诺从没动过夺爵之心。宋荣在兄弟两个心中,从来都是正面教材。宋嘉诺自问才华不输任何人,何况,宋嘉诺与宋嘉让的感情一直不错。尽管小纪氏被送至庄子上后有些生疏,但要说兄弟感情一丝全无,那是假话。
后来,宋嘉言闹得沸沸扬扬,宋嘉诺虽然有些担心宋嘉语,不过,宋嘉言能荣登后位,对于整个宋家,并非没有好处。
宋嘉让是嫡长子,将来袭爵,外戚之爵不宜参政担任要职。宋嘉诺有才干,又是嫡次子,将来分家,他照样能在朝中打拼。只要兄弟团结,有宋荣这样的父亲,宋嘉诺的前程是稳稳当当的。甚至,宋嘉言在朝中也需要一个兄弟倚仗,只要他足够出息,宋嘉言对宋嘉语总会留三分面子情。宋家,依旧会蒸蒸日上。
多年夫妻,又有了宋嘉语宋嘉诺这一双儿女,宋荣也不愿小纪氏受折磨,直接命人端来鸩酒,灌下去了事。
小纪氏趴伏于地上,慢慢地蹭到宋荣跟前,一双枯瘦的手紧紧地拽住宋荣的袍角,气息渐浅,张张嘴,微声道:“当初,我实不该……不该对着老爷隔窗一笑……”
一声叹息之后,皱纹横生、年华已逝的妇人眼角滚出一滴浊泪,小纪氏抽搐两下,就此死去。
小纪氏死后未能葬入宋家祖坟,宋嘉诺得到宋荣允许,一把火将小纪氏的尸身烧去,择一山清水秀的地界儿,立了个无名碑,安葬了小纪氏。
小纪氏死了,堂堂子爵夫人,自然要有个说道儿。宋荣直接给小纪氏报了个病亡,因立后诏书已下,卑不动尊,宋家并未大肆举丧。反正,不论如何风言风语,宋家给出的官方解释就是这般——病故。
宋荣并未将小纪氏之事外泄,不独为了宋家的体面,亦是为了宋嘉诺。
宋荣道:“人这一世,难免有些坎坷。十年之后再回头,总会释然。自己的人生,别人半点儿都替不得。就是我,自诩一世聪明,事事竭心尽力,如今你们兄弟姐妹几个,走的走、伤的伤,我已经竭尽全力,也只得如此了。作为父亲,我也只有这么大的本事,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宋荣并不是神仙,他也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将小纪氏关到庄子上,宋荣实未料到小纪氏还能生出这些事端。
宋嘉诺眼睛微涩:“大哥的事,都是我的错。”若是宋嘉让纯粹是被方家人算计,这没的话说,宋嘉诺也不会饶了方家。但,宋嘉让是被小纪氏算计至此。
宋嘉让宋嘉言都属于心胸宽阔的人,对宋嘉诺尽心尽力,从没有亏待过他。宋嘉诺并非冷血动物,但,愈是如此,宋嘉诺心中的滋味儿越发难挨。
宋嘉诺面色苍白而憔悴,终于道:“父亲,我想出去走走。”
宋荣叹:“随你吧。你已经长大了。不论你们去了哪儿,我依旧在这里。逃避,永远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似乎只是一夕之间,家中儿女尽数离散。偌大的侍郎府,只余宋荣一人。
再如何艰难,日子还要继续下去。
宋荣并未再娶,直接将杜月娘扶正,带着杜月娘去西山别院看望宋嘉言。宋嘉言身子已经稳定许多,宋荣将家里的事大致与宋嘉言说了一遍。望着宋荣鬓间新生的几缕白发,宋嘉言叹:“这样也好。”
小纪氏不死,她是绝不会罢休的。
宋嘉诺走了也好,她实在没有那样的宽广心胸来包容一个宋嘉诺了。不论宋嘉诺是不是无辜,宋嘉让走了,爵位,她绝不会看着让其落到宋嘉诺头上!
或许,人生之中无可避免地会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本身没有任何错处,但你会由衷希望,若你的生命中没有他们,应该会更加的美好。
如今,宋嘉诺就是这样的存在。
宋嘉言并非不了解宋嘉诺,宋嘉诺与小纪氏、宋嘉语是不一样的。宋家兄弟自五岁就被移至前院,由宋荣亲自教养长大。宋嘉让偏武,宋嘉诺好文,脾气秉性都与宋荣肖似。宋嘉诺即便想夺爵,也不会用这样不入流的粗糙法子。
但,宋嘉言实在不想再见到宋嘉诺。说她迁怒也好,心胸有限也罢,她实在不是圣人。
宋嘉言道:“爹爹也要保重身体。”
宋荣眼神如昨,温声道:“放心吧,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击垮我。”心疼、痛苦,这两样,无人能够避免。即便强悍如宋荣,也只能抓住能抓住的东西。若什么都抓不住留不住,只要尽力,也够了。
坐在软椅中,宋嘉言望着园中花木,轻轻地叹了口气。
许多人用权势改变了她的人生,让她无路可走。李睿希望她诈死脱身,与他远走天边。先不说她能不能走得掉,可是如果她走了,宋嘉让怎么办?
宋嘉语已经在宫中诞下皇子,只要这个孩子稳稳妥妥地活到成年,对于宋嘉让就是不得了的威胁。
至于宋嘉诺与宋嘉让的兄弟之情……利益面前,父子反目成仇都是常事,何况异母兄弟?她又怎么会将宋嘉让的安危寄于宋嘉诺的良心?
再说宋荣,再强悍的男人都会有老去的一日。何况,宋荣最擅长的是依势而为,两个儿子,都是他的儿子。对于一个父亲而言,这并没有什么差别。
没有听从李睿的建议,不仅是意难平。
人生俱操纵于他人之手,唯一能做的就是顺势而为嫁给方谅那样的贱人。如李睿那般所言,退一步从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隐姓埋名、藏头掩面地过一辈子。
将自己这一生寄托于李睿?不,宋嘉言宁可争上一争。败了,无非是死。胜了,命运则将重回她手。
如今,宋嘉让不告而别,宋嘉言竟说不出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儿。
伤心牵挂有一些,但并没有宋嘉言想象的那样心痛如潮水将她吞没的痛楚。宋嘉言甚至觉着,宋嘉让一走了之,若能在青山绿水中放开胸襟,未必不是一条生路。
人生,哪怕再艰辛困难,只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宋荣又与宋嘉言说了翠蕊与李云鹤的事,不必三堂会审,翠蕊早便泪流满面地招了。她与李云鹤成亲数载,夫妻也算恩爱,孩子生了好几个。翠蕊当初就是孤零零一个人被卖到宋家,余者再没有半个亲人。幼子丢失,绑匪的条件很简单,就是令翠蕊将宋嘉让的事透露给宋嘉言。翠蕊为了幼子安危,在宋嘉言跟前漏了风声。
自宋嘉言有孕起,李云鹤便被宋荣派到西山别院给宋嘉言安胎,翠蕊的事,李云鹤并不知情。宋嘉言直接命人处死翠蕊,然后就命李云鹤归家了。
李云鹤想到翠蕊临死前不可置信的模样,竭力地嘶喊:“大姑娘素来心善,定会原谅我,明白我的苦衷的!我是没有办法啊……”之后一杯鸩酒灌下,就此断气。
大概翠蕊心中的大姑娘还是少时那个遇事云淡风轻、付之一笑的宋家大姑娘宋嘉言吧?
多年谋算,济宁堂与宋家的关系,真正亲近便是自他娶了翠蕊起。后来,他能来山上为宋嘉言安胎,未必没有翠蕊的原因。却不想,成于斯,败于斯。
望向远方的天高云淡,李云鹤一声轻叹。
宋荣两个儿子俱都远走,方谅挨了杖刑,再遭流放。两败俱伤。
帝都人的眼睛依旧关注于宋嘉言的西山别院,原本宋荣想让杜月娘留下照顾宋嘉言的身体,宋嘉言却是不放心宋荣。哪怕是个铁人,面对宋家如今的境况也没有不伤心的。
宋荣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他一直坚持只生嫡出子女,对子女教育何等用心。如今两子远走,为了把宋嘉让的事瞒住老太太,宋荣连亲娘也骗去了福闽。杜月娘为人细心温柔,聪明体贴,这个时候,杜月娘自然明白要怎么做。宋嘉言道:“爹爹莫要总是担忧我,家里事务不少,太太刚刚扶正,一切都不熟悉。没有一个妥当的人照顾爹爹,我断难以心安。”
宋荣拍拍女儿的手:“我知道了。你好好儿的,莫要多思多虑,有我在。”
宋荣是个聪明厉害的人物,不然,他也没有今日。
他对女儿会娇宠一些,但,他对两个儿子的冀望绝对不是两个女儿能比的。
不想,他自负大半生,两个儿子没有调教好,最肖似于他的,竟是宋嘉言。
宋嘉让、宋嘉诺走了。不论是出自什么样的原因,他们走了,退了,也败了。
宋荣所欣赏的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真正激赏的是宋嘉言的性子,平地起势,百折不回,天崩地裂,岿然不动。离开退缩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坚持才是最艰难的选择。
唯有坚持,方有转机。
宋嘉言等来了她的转机,宋嘉让、宋嘉诺将来会走向何方,只得看命运的安排了。
杜月娘出身平平,刚被扶正,眼前摆着的,就是宋嘉言的立后大典了。
立后不同于选秀纳妃,一顶小轿送进宫中,从此贵贱各安天命。
立后,是皇上正式的迎娶。三媒六聘,各种礼仪规矩,一样不能少。不但内务府要赶制皇后的大礼服、皇后的金册,还有送给皇后家的聘礼赏赐,另外皇后的凤仪宫空旷已久,必要重新装潢,才能让新皇后入住。
宋家更不得清闲,不管小纪氏怎么死的,死了多久,尊不让卑,该立后还得立后。宋家该有的喜庆,一样不能少。好在小纪氏的死因颇有几分不名誉之处,宋荣心中并没有什么悲伤,他唯一后悔的就是当初不该迎娶小纪氏进门儿。
宋嘉言要做皇后,相比于小纪氏不名誉的过世,实在是万千大喜了。
与皇家结亲,不但皇家要忙,宋家更是忙。
宋嘉言先时的嫁妆已经很丰厚,不过,那是嫁方二的时候。如今二嫁做皇后自然又有所不同,宋嘉让宋嘉诺一去不知何处,宋荣干脆又给宋嘉言添了一笔。还有各种亲戚朋友,甭看宋嘉言与昭文帝刚刚事发时,真正担心宋嘉言的没几个,但宋嘉言就要做皇后了,上赶着来添妆的,不知多少。
杜月娘实在力有不逮,宋荣干脆请纪闵来家帮忙。又有辛竹笙的妻子许氏自告奋勇地前来帮衬,管事奴仆各自卖力,一切都算井井有条。
宁安侯又把李行远派来给宋荣跑腿儿打下手,李宋两家的亲事虽未成,但宋嘉言这样的本事,宁安侯现在芥蒂全消。
西山别院。
宋嘉言对李睿道:“劫持翠蕊儿子的那些人还没露面,不会这样顺利的。”不说别处,宋家与承恩公府,已是死仇,更不必提宫里宫外那些想要对她不利的人。
李睿道:“皇上已经加派了人手。”
宋嘉言道:“总不能这样被动。”说着,宋嘉言与李睿低语几句。
李睿略一点头,转身去办了。
外面的事暂可不提,后宫之中,自从昭文帝颁下立后诏书,就多了几许微妙的气氛。
原本虽然戚贵妃位尊,依旧不过贵妃之位。哪怕戚贵妃代掌凤印,执掌宫务,但贵妃就是贵妃,永远不是皇后。如今,后位空悬多年之后,昭文帝忽然就要立后了。皇后,一国之母,名正言顺的后宫主人。
别人的滋味儿尚不可辨,宋嘉语已是缠绵病榻许久。不仅仅是因为宋嘉言将要入主凤仪宫,母亲的死,宋嘉语已经悉数知晓。
入宫这两年,宋嘉语早不是当初于内宅沉迷于琴棋书画、天真懵懂的小女孩儿了。母亲突然过世,这是谁动的手?宋嘉语想宣召家人进宫,结果,连老太太都去了福闽二叔处,家中已无适当的人进宫。哪怕宋嘉语再无知,她也明白,家族的支持并不在她的身上。
依宋嘉言的本事,又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娘娘,父亲支持宋嘉言才是明智的选择。那她与她的儿子该怎么办呢?
宋嘉语心中存了事,昭文帝对她的宠爱大不如前,无人开解,渐渐地就成了症候。开始只是身上发懒,如今,竟是连起身都难了。
宋嘉语是宋嘉言的亲妹妹,人家姐妹之间的事儿,自是人家姐妹的事儿。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谁会亏待宋嘉语呢。
戚贵妃更是将药材补品不要钱地送来永安宫给宋嘉语养身子,方太后听说宋嘉语缠绵病榻,也亲去瞧了她一遭,还打发了宫人安慰了宋嘉语半日。方太后实在堪比灵丹妙药,第二日,宋嘉语便能起身了,也算一大奇事。
戚贵妃只管将自己分内之事打理得清楚明白,待新皇后进宫,她手中这凤印也该交出去了。在一日昭文帝来长福宫消遣说话时,戚贵妃问起端睿公主的亲事。
昭文帝笑道:“看来你是有瞧中的少年了?”
戚贵妃捧来一盏温热适口的杏仁酪,笑道:“臣妾哪见过几个少年?要臣妾说,只要人稳妥就成。臣妾说的,倒也不是外人,若皇上觉着可以,应了臣妾,说明臣妾眼光还不差。若皇上不喜这桩亲事,也勿要恼了臣妾才好。”
昭文帝笑问:“你就说吧。”
“也不是别人家,正是臣妾的娘家,戚国公府。如今戚国公府是大哥大嫂袭爵,臣妾虽是庶出,但少时没少得大哥大嫂照顾。臣妾兄长家,有三子四女,长子次子已经成亲,如今唯有小儿子未婚,臣妾见过那孩子,倒还算稳妥。”戚贵妃笑道,“与端睿年纪也相仿,若是皇上觉着尚可,再把把关。端睿年纪也大了,她又是皇上的长女。她这亲事不议,余下几位小公主就要耽搁了。”
昭文帝笑称是,当天晚上尚未在戚贵妃这里安寝,就收到西山八百里加急的速报:宋嘉言的西山别院失火了!
宋嘉言西山别院的火烧透了半边天,无数人已经打算去宋家举哀,请皇上节哀了。宋嘉言却令人将抓到的刺客尽数交与大理寺审讯。别院的火一起,落井下石者必不在少数。
昭文帝简直给宋嘉言吓去半条命,宋嘉言道:“皇上莫担心,我心里有数,总不能只是被动地让人算计。虽然引出的都是小喽啰,也足够震慑一下了。若我们无所作为,皇上新立的皇后尚未进宫就被人暗害了,皇上威严何在?”
昭文帝是真心担忧宋嘉言的安危,如宋嘉言所言,新立的皇后,立后大典尚未举行,若宋嘉言有个万一,余者不过说些节哀的漂亮话儿而已,昭文帝威严何在?
未进宫的老婆都能叫人给在宫外弄死,下一步,这些人是不是该琢磨着弑君了?
宋嘉言的话从来不多,但每句都能说中昭文帝最在意的地方。
昭文帝道:“这些事有朕在,你不必操心。如今这别院是住不得人了,你就先回家吧。”
“我也是这个意思。”
昭文帝做足排场,亲自送宋嘉言回家。
麻烦依旧无处不在,凤仪宫重新装潢,内务府开始叫苦工期。立后诏书已下,皇上的圣旨不比太后懿旨,可以被人当狗屎,说踩一脚就踩一脚。后位已定,彭老相爷告病,朝臣犹不死心,以仁君贤君之话劝阻昭文帝缓修凤仪宫。
这些事,宋嘉言都是听宋荣说的。眼瞅着宋嘉言就要进宫,宫中朝中的情形,宋荣自然要尽量告知宋嘉言。当然,宫中的事宋荣也不大清楚。但朝中情形,宋荣有必要给宋嘉言普及一二,免得她进宫时两眼一抹黑。
宋嘉言轻描淡写道:“皇上实在太仁慈了,朝中为官,能者居之,既然内务府总管力有不逮,换个能干的人就是了。这种事,还值得朝会讨论?”不过是重修凤仪宫,又不是重建凤仪宫,内务府磨叽至此,必有缘由。送去大理寺的人还关着呢,又有人敢出幺蛾子,昭文帝毕竟是帝王之尊,再仁善心慈也有忍不了的时候。这回,内务府讨不得便宜去。
宋荣笑道:“皇上当廷夺了内务府总管的官职,着其下官补上。如今内务府也不叫苦了。”
帝王恩宠之类,宋荣是没办法教导宋嘉言的,但,既然宋嘉言能将昭文帝弄到手,想来也自有手段。在宋荣看来,摸准帝王的心思比恩宠更加要紧,再漂亮的女人,也有年老色衰的时候,只要宋嘉言稳稳地坐稳后位,熬到太后,便是胜利者。
宋荣将老娘送往福闽,宋耀见到兄长的信,当天就打发长子宋嘉谦、次子宋嘉诫赶来帝都。
宋嘉谦与宋嘉让同龄,宋耀为他择了同僚之女为妻,书香门第陈家之女。陈氏女父为福州知府,算不得什么高官。不过,陈知府嫡亲的兄长在帝都为正三品大理寺卿。陈家在帝都也是中等人家儿,绝对算不得差。
宋嘉谦甫到帝都,他的差事便安排好了,通政司八品知事。官职不高,位置绝对不差。
宋嘉诫直接去禁卫军报到,任了个八品的小头目,绝对不显山不显水的位子。
皇后的娘家人,这样低调的安排,任御史也挑不出半分不是来。
宋嘉谦宋嘉诫来到帝都,大大地缓解了宋家在帝都的处境。哪怕两人官职不高,起码,皇后娘家还是有人的。当然,宋家这几个人手,相对于世家大族,有些单薄是真的。不过,家族单薄,在这个时候,并不是坏事。
宋嘉谦的老婆陈氏,与杜月娘、纪闵、许氏一处,除了料理家事,就是接待来客,整理宋嘉言的嫁妆。现在宋荣手里的银子,也就是往宋嘉言身上使了。宋嘉言自己也有银子,不过,宋嘉言并未太过张扬。她的嫁妆的确丰厚,但相对于皇后这个身份,纵使丰厚,也并没有离了格儿。
宋嘉言平日里也会见杜君与李睿,她书院的事是杜君在管,李睿则把着钱脉。哪怕宋荣也得感叹一声,不知不觉间,宋嘉言竟羽翼初成。
转眼间,立后大典已到。
立后大典绝对是大排场,礼部内务府昏天黑地地忙了三个月。
如今,宋嘉言腹中孩子已经七个月了。立后须吉日吉时。
早上起床,先用过参汤与点心,女官有条不紊并动作迅速地帮着宋嘉言妆扮。宋嘉言脸上的妆都是自己画的,头发与大礼服则由女官服侍。
纵使有女官觉着这样做仿佛不大妥当,也没人敢出声。能被派到宋嘉言身边的人,都不是傻瓜。这些宫人无不是人精中的人精。若宋嘉言是一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她们还有发挥的余地。这位主儿能在宫外就揣着皇子入主凤仪宫,聪明人,还是赶紧闭上嘴巴吧。
皇后凤辇已在外等候,宋荣等晚上只是小憩一时,听到宋嘉言院里有了动静,俱都在院中偏厅等候。如今见宋嘉言出来,众人纷纷起身。三层凤冠之下,宋嘉言的脸依旧平静淡然。
那个曾经聪慧中带着几分天真的小女孩儿,似乎只是一夕之间就成长为了宁静沉稳的少妇,望着宋嘉言眼中尽去的天真,宋荣心下蓦然一酸。
谁人都要长大,他曾经以为依他的地位,能够给子女足够漫长的成长时间,却不料宋嘉言是以这样坎坷波折的方式告别曾经的天真。
宋嘉言轻启朱唇,唤了声:“爹爹。”
宋荣眼睛微涩,道:“这些年,委屈你了。”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家是一个需要互相妥协的地方。曾经,宋荣就是这样要求家人的,却未料到今日儿女离散,各有伤痛。
“以后,再不会了。”宋嘉言道,“我此去宫闱,不能在爹爹身边服侍,爹爹保重身体。”
宋荣送宋嘉言出门。
按规矩,原本该是娘家兄弟背着宋嘉言送上皇后轿辇,虽然宋嘉让早已远走,借用一下宋嘉谦倒也没什么。只是,考虑到宋嘉言腹中的双生子,宋嘉言直接扶着女官的手走出去,上了凤辇,再由女官服侍着换了绣金镶玉的靴子。
秋高气爽的天气,清晨,不太热也不太冷。迎着一抹晨曦,浩浩荡荡的皇后仪驾驶向皇城正门,朱雀门。
朱雀门已是百官等候,昭文帝尚未露面,宋嘉言也只是坐于凤辇中等候。待昭文帝乘龙辇至朱雀门,再由内侍捧出中书省谕诏。宋嘉言下凤辇,恭听圣谕。其实,大概就是些客气话:“皇后之尊,与帝齐体,供奉天地,祗承宗庙……今宋氏秉端穆之懿,体河山之仪。今持节奉册,立肃承宗庙。度恭中馈,御导六宫,作范仪于四海。皇天无亲,维德是依,无替朕命,永终天禄。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之后,宋嘉言行大礼,接下诏书。
昭文帝亲扶她起身,宋嘉言望着昭文帝的眼睛,微微一笑,声色清悦至极,道:“即日起臣妾将以皇后之尊,与帝齐体,供奉天地,祗承宗庙,秉端穆之懿,体河山之仪,执掌凤印,统领后宫,尽心辅佐皇上,以解皇上后顾之忧。”
昭文帝温声道:“愿宋氏秉其贤德之态,舒雅之风,统领后宫,勿负朕之厚望。”
边上有内侍官提醒:“恭请皇上授皇后以凤玺。”
昭文帝双手捧过皇后之玺,宋嘉言郑重接过。之后,满耳皆是千岁万岁欢呼之声。
其实,大典最重要的部分就在这里。之后祭告天地祖宗之类的,与民间并没有什么差别。无非就是皇室更加讲究罢了,宋嘉言硬是挺着七个月的肚子撑了下来。到晚上,宋嘉言还与昭文帝一并登朱雀台看了看下面来看热闹的帝都百姓。宋嘉言一手握在昭文帝手中,一手对着下面的百姓挥了挥,听到下面的欢呼声,宋嘉言笑道:“皇上,您也跟百姓们打个招呼吧。您看,百姓们都看着您呢。”
昭文帝笑问:“开心吗?”
“能嫁给受万民爱戴的皇上,当然开心。”宋嘉言悄悄地捏捏昭文帝的掌心,挑挑眉毛,眼睛弯起来,昭文帝待她一直很不错,既然嫁了,她也不会敷衍于他。她嫁的是他的人,而不单单是他手中无上的权力。
于朱雀台流连一时,帝后方携手回了凤仪宫歇息。
宋嘉言这么大的肚子,自然是没法子行房的,且这一日劳累下来,亏得宋嘉言身子骨儿结实,胎象安稳。昭文帝留宿凤仪宫,是礼法,亦是规矩。
及待第二日清晨,二人皆有各自职责履行。内侍宫人为帝后二人着衣梳妆,之后,昭文帝去前面早朝。宋嘉言也需等着妃嫔请安。
宫妃以戚贵妃为首,昨日大典已是叩拜过皇后。公主以端睿公主为首,后面还有二公主、三公主、四公主。皇子中,六皇子已搬至前面皇子所念书,秦淑妃所诞七皇子、宋德妃所育八皇子均年幼,未抱出来。
宋嘉言淡淡地说了几句客气话:“听皇上说,本宫未进宫前,都是戚贵妃代为执掌宫闱,辛苦你了。”
戚贵妃忙道:“妾身本是愚笨之人,不过是皇上、太后吩咐什么,臣妾做什么罢了。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娘娘指点训教。”
宋嘉言温声道:“戚贵妃太客气了。”说着,命人颁赏。
戚贵妃谢赏之后,宋嘉言道:“宋德妃、秦淑妃各诞有皇子,本宫听说皇子还小,以后再见吧。”再命人颁赏。
接着是丽妃冯嫔等昭文帝潜邸之人,最后是无子或是位分低的宫嫔,再者,几位公主这里,宋嘉言一并赏了。只是,谁也未料到,宋嘉言会把丽妃排在宋德妃与秦淑妃之后。其实,这也正常。丽妃资格虽老,论妃位不过是贤妃,品阶与宋德妃、秦淑妃相同,待遇自然也不差她们。但是,贵德淑贤,封号上还是不同的。关键是,丽妃仗着方太后娘家侄女的身份,平日里便是戚贵妃也会让她三分。如今丽妃不论赏赐还是名分,均落于宋德妃、秦淑妃之后,宋嘉言赏赐尚未颁完,丽妃的脸已是青了。
宋嘉言问:“丽妃可是身子不适?”
丽妃大脑还算清楚,宋嘉言新皇后第一天,这时候找宋嘉言的晦气,该是她不识趣了。丽妃强挤出一抹笑,恭声道:“臣妾不敢。”
“身子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跟敢不敢没什么关系。”
丽妃一噎,道:“臣妾安好。”
“那就好,看你的脸色,还以为你身子不爽快呢。”宋嘉言淡淡道,“你们是皇上的妃嫔,平日里在皇上与本宫这里,耍一耍小脾气小性子小别扭的,皇上与本宫都会包容你们。不过,在太后面前,还是要谨慎持重,方不负你们各自尊位。”
丽妃也是将将四十的人了,被双十年华的宋嘉言不咸不淡地一番话点下来,脸臊得不行。还好女官前来提醒,是该去慈宁宫请安的时辰了。
宋嘉言便起身,外乘步辇,带着一干妃嫔前往慈宁宫。
这些天为着立后的事儿,方太后已经许久未能睡个安稳觉了。昨晚又失眠大半夜,方太后真心觉着,再这样下去,不必宋嘉言来克她,她自己先得玩儿完。不过,因宋嘉言前来请安,尽管晚上大半宿地失眠,方太后早上却是精神抖擞。
宋嘉言刚欲行大礼,方太后已道:“赶紧扶着皇后。”
宋嘉言便扶着女官的手起身,微微一笑道:“母后慈悲,心疼臣妾,心疼孙子。”
方太后一脸慈爱的笑,指了指侧位榻上:“皇后坐吧。”又道,“昨儿大典,可累着了?要不要宣太医看看?”
“臣妾倒觉着还好。”
“那就好。”方太后露出舒心至极的笑来,望着宋嘉言微微隆起的小腹,“哀家就盼着抱孙子了。”
宋嘉言抿嘴儿一笑道:“借母后吉言。母后身子可安?昨儿大典,臣妾多是坐着的,劳累有限,倒是宫里,这一番安排布置,自少不得母后为皇上与臣妾操心。”
方太后笑道:“多是戚贵妃她们忙碌。”
宋嘉言笑道:“知道她们的辛劳,刚刚在凤仪宫,臣妾已经赏过她们了。”
方太后笑得慈善,满目关心地道:“皇后刚刚进宫,能有多少私房?让皇帝赏吧。”
宋嘉言一笑道:“臣妾刚进宫,有幸嫁予皇上。夫妻本是一体,不必计较太多。不过,戚贵妃她们为臣妾的事操劳,赏赐自然是从臣妾的私库出。母后放心,这点儿东西,臣妾还是有的。”
宋嘉言甫进宫,就将事做得这般周全。方太后唯干巴地应了一句:“那就好。”
方太后笑对戚贵妃等人道:“皇后刚进宫,人也年轻,若是皇后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你们要尽心辅佐皇后处置宫务。”
戚贵妃忙道:“皇后娘娘聪慧周全,人所不及,臣妾等愚钝,唯望皇后娘娘指点训导。”
宋嘉言笑眯眯地接了句话儿:“她们都是懂事的。臣妾有什么不是之处,母后教给臣妾,就是疼臣妾了。”
方太后亦是笑眯眯地道:“听听这话,懂事才该好生辅佐皇后呢。”
“如今臣妾身子渐笨重,臣妾虽是皇后,现下接过宫务,日后生孩子坐月子,怕也要歇一段时日。臣妾想着,还是要母后帮着掌一掌眼。若母后觉着劳累,再托她们不迟。”宋嘉言笑道。
方太后并未料到宋嘉言甫一进宫,并没有急着收拢内宫之权,反是意欲将内宫之权暂且交还到她的手里。昭文帝的后宫,后位空旷多年,一直都是方太后代掌宫权。如今宋嘉言此话都说出来了,方太后自不会推辞,笑道:“既然这般,哀家就代你操持一段时日。”
宋嘉言又笑道:“母后年纪不轻,若事无巨细都要母后操劳,万一劳累了母后,臣妾难免心下不安。以往戚贵妃也掌过宫务,还有,咱们家的公主也大了。端睿公主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左右不过这两年的事,也该让公主学着打理宫务。日后公主出嫁,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毕竟公主府可是要公主自己打理的。虽有女官嬷嬷,总要知些寻常事务,将来自己当家做主。依臣妾看,就依着往日的规矩。母后做个总揽,戚贵妃、端睿公主打理细务,余者,二公主十五、三公主十四,都是大姑娘了,你们也跟着戚贵妃与端睿公主学着做些浅显事务。”
一通安排之后,宋嘉言笑眯眯地问:“母后觉着,臣妾这样安排如何?”
方太后笑道:“皇后刚进宫,能想到这些也够了。只是,宫务烦琐,只戚贵妃与端睿,哪里打理得妥当?德妃是你的亲妹妹,淑妃的娘家祖父是你父亲的恩师,听说,你们在闺中便认得的。她们都是精明能干的孩子,虽比不得戚贵妃细致周全,给戚贵妃做个臂膀还是可以的。”宋嘉言想把后宫这潭水涤荡得清明,方太后就要把这潭水搅得更加浑浊。
宋嘉言眉毛都未动一下,笑道:“说来,臣妾与方谅的亲事,都是德妃穿针引线所赐。记得当初臣妾进宫来给德妃请安,德妃拉着臣妾的手流泪,说,只要臣妾嫁到承恩公府,日后定不辜负臣妾。母后,臣妾不信德妃。同样,臣妾也不信淑妃。”
宫里是个讲究脸面的地方,凡事,必要做得云山雾绕,凡话,必要说得语焉不详。谁也未料到新上任的皇后娘娘是这么个坦诚直率的人,说话行事,那叫一个干脆果断,不给人留半分余地。
宋嘉言乍一提方家,方太后已然微微色变。不过,好歹是在后宫生存多年的太后,方太后很快恢复了先时的慈和可亲,笑道:“皇后想得多了,德妃、淑妃都是懂事的孩子。”
宋嘉言笑而不语,方太后提议宋德妃、秦淑妃代掌宫务之事,就这么被宋嘉言按了下去。
及至慈宁宫请安完毕,诸人各归各位。
端睿公主随母亲去了长福宫,到了长福宫,端睿公主方叹一声:“皇后娘娘好生威仪。”幸而母妃当初没做那出头的椽子挡宋嘉言的道。
戚贵妃道:“有这么个厉害人镇着,日子才能过得舒坦。”她与各方都没什么利益冲突,没人会闲到手发痒来为难她。戚贵妃的后宫生存之道是,永远跟着皇上走。皇上信谁,她便信谁。
端睿公主笑道:“母妃说得是。”她也比较看好宋嘉言,宋嘉言虽然出身不高,不过,一直是帝都城出了名儿的厉害人物。打从昭文帝把立后的话说出来,端睿公主就觉着,宋嘉言之势已然难挡。
端睿公主是个最聪颖不过的人物,宋嘉言已经伸出了橄榄枝,戚贵妃与端睿公主没有理由不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