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记

作者:石头与水

风风光光地嫁了端仪公主,苏林也有了体面的送嫁的身份。纵使有官员宫人操持,宋嘉言也累得不轻,狠狠地歇了几日方还了魂。

一日,宋嘉言正在午睡,迷迷糊糊地觉着有个人影坐在床边,吓她个半死,睁眼一瞧,竟是昭文帝。宋嘉言抚抚胸口,嗔道:“可吓死臣妾了,好端端的,皇上坐在臣妾床头干什么?”说着就掀了薄被起身。

“朕看你在睡觉,没令人吵你,你还怪上朕了。”昭文帝笑道,“吕嬷嬷说你这睡了大半个时辰,也该起了,免得晚上睡不着。”

“臣妾闭上眼就能睡着,从来不失眠。”近些天,她与昭文帝的关系突飞猛进,说话时,宋嘉言也多了几分从前的随意。她随手绾起头发,唤了宫人进来服侍。

洗漱完毕,宋嘉言问昭文帝:“五儿和小九儿醒了没?”昭文帝对一双儿女素来喜爱,这个时间来肯定去瞧过了。

“五儿还在睡,小九儿醒了,自己在看书。”有一个好学的儿子,昭文帝还是很自豪的,尤其这个儿子是嫡子。

“小小年纪,不过学了三个半字,看什么书啊?学念几句《三字经》就足够了。”宋嘉言道,“把五儿的活泼跟小九儿的斯文中和一下就好了。”

昭文帝笑道:“五儿活泼些没什么,小九儿这般就挺好。”九皇子虽然少言,却是个有成算的性子。五儿叽叽呱呱,其实没心眼儿。

两人说着话,便有太医求见。

宋嘉言神色一凛,连忙道:“快宣!”其实,并非大事,却也实实在在地是一件喜事儿。

承恩侯夫人产下一子。

昭文帝笑道:“大喜事。”赏了太医百两纹银与三日假,令他下去了。

宋嘉言笑着吩咐吕嬷嬷:“按先时拟的单子,给承恩侯府赏下去吧。”宋嘉让宋嘉诺皆已远去,宋荣定也希望杜月娘能一举得男的。

昭文帝道:“你若是记挂,不如宣你娘家人进宫说说话。”无特殊情况,妃嫔家人要椒房请安日方能递牌子进宫。皇后却不必如此,只要皇后乐意,天天宣召也没关系。

“我祖母头几年就去了二叔那里,如今是两个堂兄弟跟着我爹爹过日子,他们倒是成亲了,现在官职低,家里媳妇没诰命不说,年纪也轻。太太刚生产完,哪里有适合进宫的女眷?”说着,宋嘉言叹了口气。

昭文帝想到宋家如今的情形,便道:“又不是外人,你与子熙许久不见,他堂堂国丈,进宫一见也不为过。”

宋嘉言望向昭文帝,道:“皇上别唬臣妾,臣妾可是会当真的。”

对于昭文帝,不过小事一桩。昭文帝笑道:“朕金口玉言,还有假的不成?”

宋嘉言倚在昭文帝肩上,轻声道:“臣妾很高兴。”

昭文帝拍拍宋嘉言的手。

其实,宋嘉言在山上时,宋荣没少过去说话。不过,真正到凤仪宫,还是头一遭。

纵使生身父母,宫内也自有规矩。

宋嘉言命宫人扶住宋荣,没叫施礼,又赐了座。令人叫了皇子公主出来与宋荣相见,五公主倒还记得自己外公,欢喜地说:“外公,咱们可很久不见了啊!”

宋荣笑道:“是啊,公主殿下身体可好?”

“我很好。”这丫头扭了扭胖胖的手指,好像还有话要说,却又有些不好意思。正犹豫呢,九皇子已经小大人儿似的问:“听闻外公喜得麟儿,外公,小舅舅好吗?”

宋荣笑道:“犬子很好,重有六斤,有些胖。”

不待哥哥继续说话,五公主已经忍不住说话了:“外公,小舅舅很漂亮吧。我叫人收拾了许多玩具送给小舅舅哦。”

宋荣心下一笑,道:“那臣代臣子谢过殿下了。这次进宫,臣也准备了许多东西送给殿下。”

五儿立刻咧开小嘴儿笑得像个傻瓜,呵呵地道:“谢谢外公。”

过一时,宋嘉言便让宫人带他们下去了,叹道:“真不知她是如何长的,生就一副直肠子。”想想就发愁。

宋荣一笑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何况,脾性天生,非人力可改变。公主殿下这性子,也没什么不好,很讨人喜欢。”九皇子斯文懂礼,但私心而论,五公主更讨人喜欢。

宋嘉言自然也很喜欢女儿,她尤其喜欢女儿的脾性,每次见到女儿,她总能想到另一个人。

宋嘉言眼中闪过一缕思念,转而问起杜月娘生产的事。

宋荣道:“生得倒也顺利,可惜眉宇之间有些像杜君那小子,只盼他日后不要长成个犟种才好。名字也取了,你们都是从言字上得的名儿,给他取名叫嘉谧。”

杜月娘能生个儿子,宋嘉言也替家里高兴。人生是一直向前的,不论她多么思念宋嘉让,如今宋家的情形,太需要一个儿子了。

父女两个说了会儿孩子的事,宋嘉言便屏退了左右,招呼宋荣上前。

见旁边没有他人,宋荣也就过去了,心下还疑惑,什么不得了的事,要这样神神秘秘的?他没听到什么不好的风声啊。

宋嘉言脸上也有些尴尬:“有件事儿,想问问爹爹的意思。”

“娘娘请说。”

“皇上这些时日,有些反常。”

宋荣脸色一凛,神色间多了三分郑重,就听宋嘉言道:“自从我自老梅庵回了宫,皇上就一直歇在凤仪宫。”

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宋荣看向宋嘉言,宋嘉言满是怀疑:“爹爹也是男人,替我想一想,皇上这样反常,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她细细观察了这几个月,也没瞧出什么来。想来,男人与女人的心思毕竟不同,宋荣又是昭文帝的心腹之臣,君臣多年,对于昭文帝总有一定的了解。宋嘉言生怕昭文帝这是在憋什么大招儿呢,很是有些担心。

宋荣实在无语,半晌方低声道:“你莫不是傻了,天大的好事,怎么倒疑神疑鬼的?”

宋嘉言挑一挑眉毛,她又不是什么倾城绝色,就是刚开始时,昭文帝也没对她这么喜欢过啊。

宋荣道:“莫胡思乱想,投缘不在貌,杜氏难道是倾城绝色?看惯了,都差不多。凭皇上的身份,东穆国内,已无人值得他大费周章,除非他是真的喜欢你。你动动脑子,咱家又不是权臣世族,皇上何须在这种事上委屈自己?安下心来过日子。”

宋嘉言犹是半信半疑,宋荣道:“若朝中有什么事,我会留心的。”

宋家并没有什么值得昭文帝图谋的地方,昭文帝总不会闲着没事儿算计自己的妻儿吧。

宋荣脑中迅速地想了一遍,应该是宋嘉言想多了,便低语安慰了她一番。

父女两个正嘀嘀咕咕,昭文帝踱着步子来了,还笑眯眯地打趣:“说什么悄悄话呢,宫人都不留一个。”

宋嘉言尴尬一笑,起身请昭文帝上坐,昭文帝握着宋嘉言的手一并在榻上坐了,摆摆手:“子熙不必多礼,坐吧。”

宋荣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笑道:“因事涉皇上,不好叫宫人听到,娘娘便打发她们下去了。”

昭文帝挑眉,笑问:“哦,说朕什么呢?”

宋嘉言脸上发窘,连忙道:“爹爹也来这半晌了,家里肯定惦记你的,没事儿就回吧。”

昭文帝笑道:“刚我看五儿玩儿得一头汗,你去瞧瞧,天气渐热,给她减件衣裳,别叫她玩儿得太疯。嬷嬷可劝不住她。”

知道昭文帝特意支她出去呢,宋嘉言只好去了。

不要看宋嘉言跟昭文帝孩子都生了两个,论对昭文帝的了解,宋嘉言远不及宋荣。君臣二人说起话来,时不时有笑声传出。

宋嘉言瞧着时辰,跟梁嬷嬷说了一声:“准备几样爹爹喜欢的菜,如果皇上要留爹爹用饭,就让他们呈上来。”

梁嬷嬷笑道:“奴婢已经交代给厨下了。”皇后自有膳房,并不与妃嫔混用。

两人正说着话,吕嬷嬷前来回禀:“德妃娘娘带着八皇子来了,说是来给娘娘请安,来给承恩侯见礼。”

宋嘉言眉间闪过一抹厌恶,道:“本宫与德妃天天见,她这会儿来,是来见爹爹的。你去问问皇上的意思吧。”

君臣正相谈甚欢,吕嬷嬷前来回禀此事,昭文帝也觉着扫兴。当着宋荣的面,也不好不给宋嘉语面子。

倒是宋荣起身道:“臣蒙圣恩,得以来给皇后娘娘请安,怎好再见德妃娘娘?于礼不合。臣深知皇上对臣宽容,正因如此,臣断不敢坏了规矩。”他完全没有要见宋嘉语的意思。

宋荣行一礼:“臣告退。”就要走。

昭文帝笑拦了他道:“都不是外人,德妃既然来了,法理还无外乎人情呢,见一面也不算什么。”又道,“子熙坐吧。”宣宋嘉语与八皇子进来了。

宋嘉语装扮得并不华丽,不过,她生得倾城之色,何况正当年华,只可惜,宋嘉语并没有很好地诠释她这份天赐的美丽。十六岁时楚楚可怜惹人疼,二十岁时再无进益,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宋嘉语未料到宋嘉言不在,几年宫廷历练,如今,她也颇有心机,并不失态,先对昭文帝行了礼,又请罪道:“臣妾听闻父亲进宫,实在思父心切,径自前来,坏了后宫的规矩。”

昭文帝摆摆手:“德妃坐吧。”

宋嘉语脸上满是牵挂,道:“女儿自进宫起,再未见过父亲慈颜。父亲身体可好?”

“有劳娘娘挂念,臣一切安好。”宋荣客气地说。

“父亲还没见过八皇子吧?”宋嘉语美眸微湿,她轻拍儿子单薄的肩膀,柔声道:“皓儿,这就是你的外公。”

宋荣又与八皇子互相见过。

其实,能说些什么呢?除了些问候的客套话,就是说些八皇子启蒙的事。

宋嘉语说,宋荣便听着,该应的地方应一声,该谦的时候谦一句。宋荣这种官场出来的老油条,哪怕宋嘉语厚着脸皮过来,他也不可能叫宋嘉语算计了去。何况,宋荣厌透了宋嘉语!

宋嘉语也觉着这话说得干巴没味儿,自嘲一笑,脸上又带出三分委屈:“几年未见,倒不知要跟父亲说什么好了。”

宋荣笑道:“今日皇上恩典,令臣前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又见到德妃娘娘,让臣想起过去许多趣事。”

一听这话,顾不得伤心,宋嘉语立刻来了精神,笑道:“是啊,我跟皇后娘娘自幼是极好的。”

“娘娘生来体弱,不似皇后身体强健,少时总是生病,娘娘还记得吗?”

宋嘉语点点头:“我记得那时爹爹还求了外祖父请了太医为我调理身体。”

宋荣轻叹:“娘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时我每日忙于衙门公务,焉有空闲留心内宅的事?你们哪个病了痛了,无非就是延医用药。那时,家里尚无如今景象,宋家寒门出身,不过请些寻常医士过府,并不常请太医。是皇后提醒了我,说娘娘总是生病,病了还总是读书写字,熬神费力,怕你久病成症候,待长大再调理就晚了。我方留心娘娘的身体,为你请了太医调理。”

说这个,是叫她对宋嘉言感恩戴德吗?宋嘉语嫣然一笑道:“原来,还有这一节,皇后果然疼我。”

宋荣望她一眼,温声道:“娘娘还记得初进宫时,第一次怀孕后不幸小产,皇后每每进宫,是如何安慰娘娘的吗?她在家里,一直记挂着娘娘。皇后既通透又宽厚,既聪明又慈悲。我欣赏她,也偏爱于她。”宋荣叹,“臣与你二叔出身寒门,世间苦处,尝了十之五六,却也并不似皇后,受到至亲的背叛与谋算。明明是最宽厚懂事的孩子,明明没有对不住谁,却要受这样的痛苦与伤害。臣每每想起,便感到锥心之痛。”

话到最后,宋荣声音微颤,别开脸,眼睛微湿。

昭文帝原是想着赐饭的,不想,宋荣狠狠地哭了两鼻子,饭也没吃成。

宋荣年轻时有“玉郎”之称,如今年纪大些,也依旧肤白貌美,儒雅过人,说是个“中年玉郎”也不为过。人家就是哭,那也不是扯着嗓子号啕大哭,或是呜呜咽咽涕泪横流。宋荣就是眼眶泛红,然后,两行哀伤的眼泪滚下来。

宋荣自幼就是当家做主、再难再苦都没说过一个“不”字的人,他这一落泪,昭文帝都觉着心下不是滋味儿。

昭文帝劝了宋荣两句:“子熙,子熙,不至于如此啊。”

宋荣拭泪道:“臣失仪了。”

宋荣很明显不想再继续失仪下去,便匆匆告退了。宋荣现在好歹是国丈,心绪不佳,直接走人,昭文帝也没说什么。

至于宋嘉语,更早就失魂落魄地走了。她带着儿子过来,原是想打亲情牌,不想倒被宋荣借机放了大杀招。

宋荣向来是不做则已,做则做绝,完全不给宋嘉语留活路。

亲生父亲,当着皇上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何异于直接叫她去死!

宋嘉言听说宋荣走了,心下疑惑地去了偏厅,笑问:“爹爹要走,皇上怎么不着人跟臣妾说一声?”

昭文帝拉宋嘉言坐下,道:“子熙心情不大好。”

宋嘉言看向昭文帝,过一时方道:“臣妾若不让德妃进来,她定会哭天抹泪儿地拿着八皇子和肚子里的孩子说事儿。让她进来,果然扫兴。爹爹根本不想见她。她根本不明白爹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宋嘉言道,“很早以前,爹爹就不想再见她了。爹爹这人,许多时候会权衡利弊,不过,人都有底线的。”

男人,尤其是宋荣这样的男人,你想打动他,也得他愿意被你打动才好。宋嘉语竟然妄想现在来打亲情牌,真不知她哪儿来的自信。

宋嘉言若是想照顾一个人,那真是无微不至,令人倍觉舒泰。

以往昭文帝便觉着,凤仪宫是最让他舒服放心的地方了。如今觉着,更加舒服了。

不要说身为一个皇帝,哪怕就是寻常人,也是哪里舒服哪里去。

用过晚膳,打发两个孩子睡了,宋嘉言便跟昭文帝说了宋嘉语的事:“德妃产期近了,我已经令太医院每晚安排擅妇科的太医值班。接生嬷嬷们也一早送到了德妃宫里去。”

昭文帝点点头,算是知道了。

宋嘉言便没有多说。

宋嘉语折腾了大半夜,到晨间还是生不出来,宋嘉言一直坐镇永安宫,估算下朝的时辰,命内侍去请昭文帝。

昭文帝一下朝,便到永安宫一并守着。方太后听说昭文帝去了永安宫,她便也去了。方太后劝道:“皇帝不必太过担心。德妃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不会有事的。皇帝还有政事要处理,先去忙吧。有哀家与皇后看着,不会有事的。”

昭文帝道:“母后年纪大了,有朕和皇后在便可。”

方太后又问:“皇帝还未用早膳吧,跟哀家去慈宁宫用些膳食再过来也不迟。”

宋嘉言道:“德妃为皇上生育子嗣,这样艰难,皇上如何吃得下呢?德妃知道皇上在守着她,心里也踏实。”

方太后微怒,斥道:“皇后,什么都没有皇帝的龙体重要!”

宋嘉言头晕目眩,身子一歪,险些跌倒。昭文帝眼疾手快地扶住宋嘉言,问:“皇后,怎么了?”

吕嬷嬷关切道:“自德妃娘娘子时开始发动,皇后娘娘就守在永安宫,一口水都没喝,东西也吃不下。”

“没事。”宋嘉言顺着昭文帝的手坐在椅中,揉揉眉心,道,“是臣妾太忧心德妃了,母后说得有理,皇上随母后去慈宁宫暂且歇一歇吧。”

方太后的眼睛里恨不能射出两把飞刀出来!这狐狸精!

昭文帝道:“朕在这里同你一道守着德妃。”

宋嘉言将手覆到昭文帝手背上,点头:“好。”她知道德妃这一胎会很险,她需要昭文帝在场,她一定会留昭文帝在场。

宋嘉语是生是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但是,她绝不会去背这个黑锅!

方太后还想再劝,接生嬷嬷两手鲜血、面色惨白地出来禀道:“皇上,德妃娘娘难产,还请皇上定夺。”

宋嘉言又将太医叫出来问了一遍,太医表示无能该死,宋嘉言眉毛都未动一下,望向昭文帝。昭文帝未有片刻犹豫:“保皇嗣。”

淡淡的血腥气飘浮在空气当中,时间并不是太久,宋嘉言却觉着极是漫长,直至一声细弱的婴啼声起,里面宫人出来报喜:“禀太后、皇上、皇后娘娘,德妃娘娘诞下一位小公主。”

宋嘉言问:“德妃如何了?”望向昭文帝:“皇上,要不要去看看德妃?”

方太后忙拦了:“皇帝,产房污秽。”拿眼瞧宋嘉言:“皇后与德妃是至亲姐妹,让皇后去瞧瞧德妃吧。”一个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朕与皇后一并进去。”昭文帝从来不忌讳这些。

浓烈的血污气弥漫在产房当中,宋嘉言望向床上那个脸色惨白的女人,如纸一样单薄。太医上前回禀:“皇上,臣给德妃娘娘用了参片,德妃娘娘已是弥留了。”

宋嘉言挥挥手,令屋内人俱退下。昭文帝坐在床畔太师椅中,伸手拂过宋嘉语额间汗湿的青丝,唤了声:“德妃,朕来看你了。”

“皇上。”宋嘉语气息微弱,勉力睁开眼睛,神志还清醒,“皇后娘娘……孩子呢?”

“德妃,公主平安。”宋嘉言示意乳母将公主抱到德妃眼前。

宋嘉语定定地看了会儿自己的孩子,微声道:“真讨厌你,不论怎么努力,爹爹、皇上,最喜欢的还是你……如今,我先去了,想必来世不用再做姐妹,不必再与你相见……那年,帝宠来得轰轰烈烈……对不起……我死了,恐怕又会有人拿这事来中伤你……”宋嘉语漆黑的眼睛里神采散尽,缓缓合上,惨白的脸上竟有一种安详的神态。

昭文帝整理了下盖在宋嘉语身上的衾被,轻声道:“朕记得那年选秀,德妃一袭浅碧色宫妆衣裙,站在诸多秀女中,如鹤立鸡群。”

宋嘉言静静地听着昭文帝怀念宋嘉语,未发一言。最后,昭文帝道:“德妃诞下公主有功,依贵妃礼下葬。”

外面方太后也抱着小公主哭了一通“我可怜的孩子”,都没正眼看宋嘉言,对昭文帝道:“皇后有九皇子、五公主要抚育,又有宫务要操持,这孩子生就丧母,哀家十分怜惜她,就让她伴在哀家膝下吧。”

昭文帝淡淡应了,道:“我送母后回宫。”

方太后昭文帝离开后,宋嘉言传内务府总管进宫,着令安排丧仪,过一时也回了凤仪宫。

宋嘉言重新换了件衣裳,坐在榻上出神。

梁嬷嬷端上一盅银耳羹,劝道:“娘娘这两天也累了,略歇一歇吧。”

宋嘉言厌极了宋嘉语,就是看着宋嘉语去死,也不觉着有什么心理负担。但是,宫内无休止的倾轧让人心生厌倦,她没有半点食欲,叹道:“当年她初初进宫,被封为妃子,有了身孕后,本宫进宫看她,曾对她说,她初进宫,深受帝宠,却孤立无援,不如去慈宁宫孝顺,讨得太后欢心。那时,本宫是想着太后丽淑妃一系已经没有方家血脉的皇子在手,丽淑妃年老色衰早已无宠,她是皇上宠妃,慈宁宫不会拒绝她的示好。本宫给她指了路,她照着做了,却也养大了她的心。”宋嘉言轻声道,“小时候就是这样讨厌,一起上学听女先生讲课,功课她一定要是最好的,高傲得像孔雀一样。本宫一直以为她是个骄傲的人,却也未想到她进宫之后会变成这样。”

吕嬷嬷听得心惊肉跳,沉声劝道:“娘娘慎言哪。”再如何跟德妃不对付,到底是亲妹妹,亲妹妹死了,眼泪没有一滴,还说这些话。哪怕心里这样想的,也不能这样说啊,这不是明摆着授人以柄吗?

“嬷嬷,不用怕。”

她敢说,自然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若昭文帝今日未曾守在永安宫,她还不会有此信心。但是,今日昭文帝一直陪她守在永安宫,保德妃还是保皇嗣,是昭文帝拿的主意!她明白,是昭文帝在护着她。

自进宫起,她的确受了方太后不少闲气。她让,不是因为她斗不过方太后,是因为方太后的身份。看着昭文帝的脸面,她不能太过分。可是即便如此,方太后也没从她手上讨得一二便宜。

方太后会连连失利,一是因为自身蠢,二则是因为昭文帝一直愿意公正地处理凤仪宫与慈宁宫的争端。

昭文帝一直是孝心满满地坐视方太后予取予求,所以,方太后一厢情愿地认为昭文帝依旧是天下第一大孝子。

尽管宋嘉言不知道是何缘由,但昭文帝与方太后已经离心,这是毋庸置疑的。

对宋嘉语,昭文帝喜欢过,宠爱过,花前月下、山盟海誓过。美丽的女人谁不喜欢?即使昭文帝也不能免俗。可惜,昭文帝这一辈子,见过太多美人,宋嘉语算是其中佼佼,也只是佼佼罢了。

尤其后来,宋嘉语这种人品,其实,人品有瑕倒没什么,反正昭文帝也不相信他的后宫都是一群小白兔。可是,这都坏到亲爹来揭发你了,宋嘉语还能装出一副无辜委屈的样子,昭文帝就有些不喜欢了。

如今,宋嘉语死了,昭文帝只是一声轻叹,要说伤心,其实有限。

这就是皇帝的良心了。

昭文帝叹了口气,就去了皇后宫里。

尽管厌极了宋嘉语,如今宋嘉语过世,宋嘉言也未曾面露欢颜,衣裳穿得素净了些,又令宫人取了个天青色的荷包给昭文帝换了,道:“总是这么个意思。”又道,“德妃毕竟诞育公主有功,她服侍了皇上这几年,为皇上育下一子一女,臣妾已经按皇上的吩咐命内务府按贵妃礼制安葬德妃。”

“嗯。”

宋嘉言以为昭文帝会给德妃名分上再升一级,不想昭文帝根本未曾提及此事,宋嘉言自然不会多嘴。宋嘉言道:“母后很为德妃的过世伤怀,又怜惜公主生而丧母,抱到了慈宁宫抚育。还有八皇子,年纪尚小,臣妾想着,公主刚刚出世,已经够母后劳神,八皇子不如交给别的宫妃抚育吧?”

“哦,依你的意思呢?”

“后宫无子的妃嫔众多,其中林嫔、赵嫔都是皇上潜邸出来的老人儿,平日里看着也还算稳重。”

昭文帝随口道:“那就林嫔吧。”

“丽妃因抚育七皇子升为淑妃,林嫔是不是也升一升位分?”

“便升为林妃吧。”升至妃位,尊号未赐。

宋嘉言吩咐人去办此事,又道:“皇上中午不要在凤仪宫用膳了,带着臣妾和孩子们去太后那里吧。太后年纪大了,德妃的事令她很伤怀,咱们一道过去,也不必特意劝,太后看到这么多人,眼前一热闹,心情也就好了。”反正她是不想无故去看方太后那张老脸,既然要做脸面,索性拉着昭文帝一并去。

昭文帝一笑道:“也好。”

小九儿和五儿显然提前得到了亲娘的通知,俱换好了衣裳,一道出门。

方太后为表示对德妃过世的哀伤,根本没用午膳。皇帝来劝了一通,方太后仍是垂泪不止:“那孩子进宫时才十六岁,那俏丽的模样,哀家如今还记忆犹新。她年纪虽小,却懂事无比,哀家只拿她当个女儿疼。这方几年,就给咱们皇家添了一皇子一公主,德妃是咱们皇家的功臣啊。”

昭文帝道:“朕已命人以贵妃礼制安葬德妃。”

宋嘉言也跟着劝:“是啊,德妃向来懂事,若九泉之下知晓母后为她这般伤心,德妃定也跟着不好受的。”

方太后拭泪道:“要依哀家的意思,怎么着也得给德妃一个贵妃的名分才好。不看德妃,也看皇子、公主的面子哪。”

宋嘉言顺势说好话:“母后所言极是。”人死都死了,大方些也没什么。

倒是昭文帝道:“朕已经准备给几个皇子封王,待他们长大些便就藩去。德妃,依贵妃礼安葬就够了。”六皇子、七皇子生母位分皆不高,八皇子这种情况,昭文帝不可能去追封德妃。

谁也未料到昭文帝突然提起这个,方太后吓了一跳,宋嘉言也是难掩惊诧。昭文帝只作不知,温声道:“嫡庶有别,九儿年纪虽小,朕也想着,早安大位。”

方太后一时忘了哭德妃,问:“看来,皇帝都想好了。”

“是。”

这一字似乎重逾千斤,方太后望向宋嘉言,问:“皇后说呢?”

“后宫不可干政,国家大事,臣妾不大懂。”

宋嘉言这般干脆,把方太后气个好歹,又觉着宋嘉言是暗讽于她,说她干涉立储之事。反正方太后今日本就脸色不佳,冷着脸道,“既是国事,也是家事。”

于是,宋嘉言更是干脆:“在宫外,有嫡子的家族,哪个会将家业交给庶子呢?如今立太子,于公,九儿是现在唯一的嫡子;于私,九儿是臣妾亲生的儿子。不论公私,臣妾自然是希望九儿做太子的。”

听了宋嘉言的回答,方太后虽有些堵心,不过,脸上未有半分恼火,反是一脸欢喜,还亲热地唤了小九儿到跟前抱着,笑道:“皇后向来是个直率人,这话是大实话,也是哀家想说的话。小九儿啊,哀家早便说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说着,很怜惜地摸了摸小九儿的额头。

方太后对小九儿这么亲热,看得五儿直翻白眼,颠儿颠儿地跑过去扯扯父亲的衣摆,大声问:“父皇,还吃饭不?儿臣都饿啦!”

方太后正想展示一下身为祖母的慈爱,不想给这丫头搅了局。鉴于这丫头有个十分让人堵心的亲娘,方太后把自己的脾气憋了回去,笑道:“饿着哀家的五儿啦?”遂令宫人传膳。

宋嘉言训斥五儿:“怎能在你皇祖母面前这样失礼?去跟你皇祖母赔不是!”

宋嘉言在儿女面前向来很有威严,五儿还有些怕母亲,她以前不乖,小屁股可是挨过揍的。小孩子最会察言观色,五儿只好别着手指,老老实实地说:“对不起啊,皇祖母,儿臣就是太饿了。”

宋嘉言依旧不大满意,昭文帝已笑道:“母后这里,又不是外处,五儿才多大个人,小孩子又不会说谎。说来,朕也有些饿了。”

见父亲为她说话,五儿偷偷地朝父亲眨眨眼,被宋嘉言瞪一记,方老实了。

用过一餐饭,又陪方太后说了会儿话,昭文帝便带着宋嘉言和孩子们回了凤仪宫。哄着孩子们睡了后,宋嘉言沉沉地叹了口气。

昭文帝轻声道:“这几日德妃的事,都是你在操心,也没好生歇着,去歇一歇吧。”

两人携手出了孩子们的房间,宋嘉言望向昭文帝,道:“那些不过体力活儿,臣妾是担心皇上立太子的事。哪怕是嫡子,也不会很顺遂的。”宋嘉言径自道,“臣妾虽对前朝的事不大了解,也是读过几本史书的。立太子之事,皇上不要急,慢慢来,就是缓上几年也无妨。小九儿年纪还小。”

“阿离,你想多了。”昭文帝笑道,“放心,朕有分寸。”

昭文帝的分寸是什么,宋嘉言还未看到,由德妃之死而引起的事件却是让后宫震动。

开始便很具有戏剧性。清晨,宋嘉言带着一干妃嫔去慈宁宫请安。当年,陪德妃入宫的大丫头挽春,如今也是宫内女官,揣着一封德妃的绝笔信就去慈宁宫申冤了。

申冤的方式也没什么新意,反是晦气得很——死谏。

总之,挽春将德妃的绝笔信呈上后,一句话未说直接就服毒自尽了。反正,效果很轰动。

满室女人都花颜失色,唯二不失色的就是宋嘉言与方太后了。

方太后皱眉道:“这是怎么了?一大早上的就不令人安生。皇后看看那信吧。”

宋嘉言吩咐宫人将挽春的尸身抬出去好生搜检,闻方太后之语,便接了信,略略一看,笑道:“不想这信中之事,倒与臣妾有关,为避嫌疑,太后不妨亲阅。”

方太后语气莫测:“哦,信中之事怎么与皇后有关了?”

宋嘉言并未直接回答,扶了扶鬓间的凤钗,不疾不徐、慢条斯理道:“这丫头臣妾认得,是德妃宫中的女官,说来还是伴德妃长大的丫头。她既以命相搏,臣妾还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冤情要申诉呢。难道她不知,德妃死前,臣妾与皇上都守着德妃来着?德妃若有冤情,怎么不在当时面陈皇上,反倒要个宫女以死鸣冤?这其中的缘由,臣妾就不好擅自猜测了。不过,在皇上要立太子的时候出这样的事,这手段哪,委实不太高明。母后只管公正处置,臣妾相信,母后一定会还臣妾一个清白的。”

方太后尚未发作便被倒打一耙,那一肚子的憋屈就不必提了。不过,她也不是白活了几十年,且在宋嘉言手里吃了几回亏,很长了些教训。纵使宋嘉言先发制人,方太后亦不是没有准备,她淡淡道:“哀家这把年纪,享享子孙的福气就罢了,哪里有申冤断案的本事。既然皇后推托,就让皇帝看着办吧。”

一句话,她把事儿推出去了。

如今宋嘉言深得帝宠,天下皆知,福祸相倚,天下至理,她倒要看看昭文帝如何断这桩是非。

后宫的事,瞒不过昭文帝。何况这样晦气的事。

听过袁忠的回禀,昭文帝感叹:“皇后已深谙权谋之要。”

大内总管袁忠不敢开口。昭文帝先去了慈宁宫,方太后令人将那封告状的信交给昭文帝,叹道:“好端端的立太子的当口发生这种事,皇后避嫌,哀家近年来精神头儿短了,皇帝看着办吧。”

昭文帝命手下人接了信,并没有立刻拆开来看,反是对方太后一番嘘寒问暖,看老娘没什么事,便道:“朕去看看皇后。”抬脚走了,去凤仪宫的路上命人将永安宫上上下下围了,宫人内侍无一幸免,都入监察司受审。

说起监察司,规模不大,刚建立不久,不过,名声却极臭。昭文帝登基多年,手中密探肯定有一些,但却从未这般大张旗鼓地设立特务监察机构。如今弄个监察司,也很好理解,吃一堑长一智,都是四皇子逼宫之事闹的。

虽然设立特务机构的帝王,一般历史上都会被史官不阴不阳地提一笔,不过,名声再重要也没性命重要啊。昭文帝死活要设立监察司,朝臣死活拦不住,也只好随君王去了。

监察司的头领是昭文帝心腹中的心腹,姓林,名随,性别,男。其他的,一无所知。

就是宋荣也不大知晓林随是从哪儿蹦出来的,但若非帝王心腹,昭文帝怎会令他统领监察司?

昭文帝到凤仪宫后,宋嘉言刚刚练完剑,额间微汗,双眸湛然,颊生红晕,英气勃勃。身旁一儿一女都跟着瞎比画,正玩儿得热闹,见到昭文帝,都跑过去行礼问安。

“皇上来了。”宋嘉言一身劲装,将宝剑交予一旁宫人,拱拱手,算是行礼了。

昭文帝含笑打量一二,打趣道:“这是谁家少年郎,好生俊俏。”

不待母亲说话,五儿已瞪大眼睛,惊讶道:“父皇,这是母后啊,你不认得母后啦?”

听着这童言稚语,昭文帝与宋嘉言俱大笑起来,小九儿瞧妹妹一眼,心说,这胖丫儿肯定又闹笑话啦。虽然他也觉着父皇认不出母后这件事挺不可思议的。他可是一眼就认出母后了。

宋嘉言直接去内室换了寻常的衣衫,又洗漱过后,方出来陪昭文帝说话。

昭文帝道:“那宫女的事朕已经交给监察司去查了。”

宋嘉言点点头:“臣妾已经告诫后宫妃嫔,事情未有结论前,不准她们多加议论,省得传出什么没边际的话出来,叫八皇子听到,岂不是令孩子多心吗?”

昭文帝表示满意。

宋嘉言又有些不好意思:“臣妾一时生气,就把皇上昨儿说的立太子的话,说出去了。”

昭文帝笑道:“朕也没打算瞒着,说就说吧。”昨晚宋嘉言还说“小九儿年纪尚小,迟几年也无妨”,今早就把立太子的话放了出去。这等说话不算话的本事,完全不顾及皇后身份……故而,昭文帝才感叹,宋嘉言深谙权谋之术。

权谋之术的精髓是什么?

让昭文帝说,四个字:皮厚,心黑。

其中,皮厚,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敢出尔反尔。

这当然不是什么美好的品质,不过,却是重要的必备的品质。

见昭文帝没生气,宋嘉言放下心来:“臣妾一直担心皇上不悦。”

昭文帝一笑,吩咐宫人去传早膳,对宋嘉言道:“朕当时说的时候,并未令宫人禁口,就是打算叫人知道的。只是,你这个时候说出来,前朝定有人拿德妃之事捕风捉影地做文章。”德妃咽气前那句话,昭文帝同样听到了。再怎么着,他也不会怀疑到宋嘉言的身上。

宋嘉言直言道:“臣妾并无亏心之处。那些人若是拿德妃之事做文章阻碍立储,小九儿还小,没人会说他什么,冲也是冲臣妾来。臣妾向来不怕人说的。”

这倒是,宋嘉言不是那种特别爱惜名声的性子。

昭文帝无奈:“阿离……”也不能太不把名声当回事啊。

宋嘉言笑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以前都是爹爹护着臣妾。现在臣妾就指望皇上了,有皇上在,臣妾什么都不怕。”

这话,倒是很让昭文帝龙心愉悦。

一家子痛痛快快地用了早膳,昭文帝便去御书房议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