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都是债,这句老话令宋荣感触颇深。
别人家的子女,随便养养总能落个平安康泰。就他家的儿女,宋荣自认为对待子女教育十分用心,结果儿女七零八落。
宋嘉语死了,强悍的宋嘉言把自己送到皇后的宝座上,起码这两个女儿有个着落。想宋嘉语时可以去皇陵,想宋嘉言时可以进皇宫,宋荣觉着,倒还罢了。
若不是杜月娘又给他生了个小儿子宋嘉谧,宋荣觉着,大概哪天他嘎嘣死了,说不定还要侄子给他摔瓦扛幡。
长子宋嘉让、次子宋嘉诺离家出走久矣,杳无音讯。
这一日,宋荣是被满院子的喜鹊叽叽喳喳吵醒的。休沐的好日子,竟不能睡懒觉,宋荣只得郁闷地起床。
杜月娘上前服侍,她服侍宋荣日久,也知道这在外头儒雅斯文的男人私下竟有别扭脾气,见宋荣脸色有些臭,杜月娘笑道:“喜鹊叫得这样欢,说不定是咱家有什么喜事。”
“什么喜事?莫不是你又有喜了?”宋荣打趣。到这个年纪,宋荣对女色已不大看重。扶正了杜月娘后,家中并无其他侍妾二房。杜月娘谨守本分,为人温柔,倒也得宋荣的心。
杜月娘低头为宋荣束上腰间玉带,嗔道:“侯爷可真是……我都这个年纪了,侯爷说这话,莫不是想纳小了?”
宋荣拍拍她的手:“丑妻近地家中宝。”
杜月娘自知姿色不太出众,不过,她心性沉稳,听宋荣这么打趣她,杜月娘不禁笑道:“比起侯爷的姿色,妾身的确是差得远。”宋荣年轻时就是帝都公认的美男子,如今年纪大了,内涵优雅不缺,依旧风度翩翩。
宋荣哈哈一笑,携杜月娘出去用早饭。
事实证明,喜鹊不是平白无故这般闹腾一早上的。
宋荣刚吃过晚饭,就见管家媳妇喜上眉梢奔来报喜:“回侯爷、夫人,咱家大爷、二爷回来啦!”
宋荣以为自己听错了,杜月娘看丈夫仿佛被雷劈的神色,问管家媳妇:“真是大爷和二爷回来了?”
“是啊。”管家媳妇眼里放光,眉上带笑道,“连带着大奶奶还有大姑娘、两位小爷,已经进院了。说话就要进来给侯爷和夫人请安哪。”
宋荣的眼睛往门厅处瞧去,已经看到两个儿子宋嘉让、宋嘉诺,还有儿媳妇戚氏带着个半大不小的小丫头。小丫头眉宇间还有些小时候的影子,是他的孙女福姐儿。福姐儿身边站着两个小萝卜头,眉眼更似戚氏,脸庞如宋嘉让少时。
宋荣被杜月娘暗地里捏了一下才回过神,儿子、媳妇、孙子、孙女的一堆人已经哗啦啦地跪在了地上,给他请安。
宋荣叹口气:“起来吧。”
宋荣肚子里有千言万语要问,却又似乎不知问什么方好。宋荣向来洒脱从容之人,一时竟语塞难言。一手按在桌间,宋荣良久方道:“吃过饭没?”
宋嘉让恭恭敬敬地道:“儿子归心似箭,天一亮就跟嘉诺带着他们往家走,还没吃呢。”
宋荣不禁感叹,世易时移,连宋嘉让都学得滑头了。宋荣也回了神,对杜月娘道:“你先带着媳妇他们用早饭,给小孩子做些易消化的东西。”看两兄弟一眼:“你们跟我来。”
有正事,宋荣向来是在书房说话。
宋荣坐在湘妃榻上,打量两个儿子一眼,衣裳料子平平,档次跟家里管家穿的差不离。宋荣问:“怎么回来了?”
这话说的,好像根本不高兴他们回来似的。
父子多年,宋嘉让出去几年不是没长进,他一听自己老爹这口气,就知老爹不大痛快了。宋嘉让就有些头皮发麻,宋荣向来是严父,不要说宋嘉让少时,就是乖巧聪明如宋嘉诺少时也常受教训。宋嘉让道:“爹,儿子们在外头记挂着您呢。”
宋荣唇角一翘,呷一口极品碧螺春,笑悠悠地道:“我还得多谢你们记挂我,你们要不记挂我,估计我死了你们也不一定回来哭一鼻子哪。”
宋嘉让被宋荣噎得脸上似火烧,辩白道:“爹,儿子们岂是这样的人?”
宋嘉诺倒很干脆,道:“父亲,儿子们知错了。”说完就跪下了。
宋嘉让一看,只得跟着跪下。
宋荣道:“哦?这话说的,你们出去,也是我允准的,何错之有啊?”
宋嘉诺道:“儿子一去六年杳无音讯,令父亲操心,儿子不孝。儿子未能服侍父亲身边,儿子不孝。儿子懦弱,愧对父亲多年教导,儿子不孝。”
宋嘉诺不说还好,这一说绝对是火上浇油。宋荣更是恼怒,劈手便砸了手中青花瓷盅,怒问:“当初我不让你们出去吗?一个个的又不是死在外面,写封信回来能累着你们吗?”
茶盅碎了一地,宋嘉让吓了一跳,他并不似宋嘉诺会说话,想了想,道:“爹,儿子们这不是回来了吗!”
宋荣冷笑道:“你们回来,是不是还要我感激涕零啊?”
“我哪里敢这么想。”宋嘉让偷偷抬头,正对上宋荣眼眶微红的眼睛,宋嘉让一时竟呆了。自小,他是见惯了父亲的强横,在宋嘉让心里,父亲绝对是高不可攀的高山一般,他是头一遭看到父亲眼眶微红,竟似要落泪一般。
宋荣还没落泪呢,宋嘉让心下一酸,先掉下泪来。
当时离家远走,若无妻女相伴,他可能早不知去处。一路也并非一帆风顺,想到离家辛苦,一别六年,再回来时,父亲鬓间白发新添,宋嘉让不知怎的,心下酸痛难耐,不禁大哭起来。
宋荣被宋嘉让号得哭笑不得,想着,老子还没怎么着你呢,你还号个没完了。宋荣不禁想起宋嘉让少时淘气的事,气笑了:“宋嘉让,你以为号一通就能不挨揍了吗?”
宋嘉让本就是个洒脱磊落、哭笑随心的脾气,他咧嘴号哭了一通,心里才算舒服了些,擦一把泪道:“儿子都这个年纪了,再挨揍,也怪没面子的。”
宋荣不过是随口一说,儿子们千里迢迢回来,不能话没说两句就先一人给一顿打。
宋嘉让道:“刚离开家时,我就想着随处走走,后来在蜀中青城山遇到个大夫,也算儿子运道好,给那大夫三治两治的,就把身子医好了。儿子就带着福姐儿和她娘在蜀中住了些日子,才去的边城,也是在边城遇到了阿诺。”
宋荣皱眉:“什么大夫,这般厉害?”当时宋嘉让被方二下药,宋荣连太医都请来了,皆无效用。
宋嘉让道:“也是偶然碰到的,是个书生,叫夏文,年纪跟我差不多,大概很会念书,也略通医术。”
宋荣无端来火:“长脑袋有什么用?当初给你请了多少大夫,都不成。就这么个书生,就比太医还要厉害?”什么世外高人之说,宋荣从来不信的。
即便事隔多年,宋嘉让说起此事也有些别扭,道:“夏文说……那个,方谅给儿子下的不是什么厉害药,其实不必太医,过个十天半月,药效一过也就没事了。大约是后来吃太医开的药,吃得多了,才会……适得其反。”
想到这一番乌龙,宋荣叹口气:“别误信了有心人才好。”宋嘉让身体能痊愈是最重要的事,当然,如今看着好得不能再好了,儿子都生了两个。看来真是冤枉了方二,不过宋荣是不会感到内疚的。
“夏文家里在蜀中原是个小官宦人家,他家得罪了蜀王,一家子被发落到边城。我也是跟他们一道去的边城,阿诺也见过夏文,还夸他学问不错。”
宋嘉诺亦道:“前年夏文回蜀中参加秋闱,还中了举。说来他家只是夏家旁支,夏家主支长房有人在帝都为官,也是世代书香。”
宋荣问:“你是怎么去的边城?又是怎么跟你大哥遇到的?”他想不到兄弟两个会一道回家。
“我先是南下,后来想着大哥素好兵武之事,这两年边城不太平,大哥若是有心,肯定会去边城,就去了那儿等着大哥。果然没过一年就见着了大哥。”
宋嘉让笑道:“亏得有阿诺,我以前还不知在兵营找个差事也有这许多道道。”
宋嘉诺笑道:“边城民风强悍,寻常女子都会三招两式。还是见着大哥,大哥武艺出众,才过得安稳日子。”
见两个儿子有些往日亲近的意思,宋荣心下极是欣慰,问:“你们还在边城寻了差事不成?”
宋嘉让十分自豪:“我是百户,阿诺是文书。”
宋荣将袖子一遮脸,道:“还以为你们在外头高官厚禄、大富大贵了呢。”
宋嘉让一阵无语,道:“儿子也算年轻的百户了。阿诺是书生,将来考个进士,直接就正七品。他就是没功名,将军大人也很看重他,还想招阿诺做女婿呢。”
宋荣伸手拍拍两个儿子已经坚实的肩膀:“在外头隐名匿姓的,又没人知道你们是我宋子熙的儿子。现在是百户,正常熬个十几年,立些战功,打点得当,并非没有出头之日。不过,既然回来了,家里也无须你去沙场九死一生地打拼前程,我也不想有朝一日白发人送黑发人。”宋荣道,“先歇几日,我在禁卫军或是御林军里给你寻个差事。嘉诺你出去这几年,没把文章落下吧?一会儿写篇文章给我瞧,明年秋闱,别误了。”
两人都应了。
宋荣问:“嘉诺在外头也没娶上一房妻室?”
宋嘉诺还有些不好意思,道:“怎能未禀父母就娶妻呢?”
宋嘉让揭他老底:“他早相中了人家姑娘,别别扭扭地不说一声,结果一个没留神,人家姑娘一家子都走了。打听了好久,才知道人家是来帝都投亲。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许人家,真是海里捞针了。”
宋嘉诺嘟囔:“有缘总会再见的。”
宋嘉让在边城几年,颇有了几分匪气,道:“就你这磨磨蹭蹭的,相中的鸭子都飞了。”
宋嘉让翻个白眼,对宋荣道:“爹你还是帮着阿诺找找,我看他是一往情深,说给他暂时纳房小妾他都不要,就一门心思地喜欢上人家了。”
宋嘉诺气道:“哥,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看看,又是这样,一说林家姑娘就翻脸。”
宋嘉诺简直被他气死。
宋荣好奇:“什么样的天仙绝色,让咱家阿诺这么念念不忘?”
哪怕宋嘉诺把两只眼睛翻下来,宋嘉让也不理会他这个,挤眉弄眼地笑道:“哎哟,爹,您可真是料事如神。你看咱家阿诺,好歹也算一表人才,在边城的时候好多人给他说亲。边城是小地方,其实也有不错的姑娘,他眼界高的,一个都看不上。那位林家姑娘,啧啧,长得没话说,就是搁在帝都也是一流的相貌。人也不错,我还没到边城时,阿诺没少得人家照顾。因住得近,福姐儿她娘时常跟林家姑娘来往,也说林家姑娘挺好,就是一样,林家是母女两个相依为命,她家开了个小皮货铺子,日子也过得去。就是这姑娘有桩怪癖,听说她爹不务正业,先时待她们母女如畜生一般,林姑娘早立誓一辈子不嫁人。因她生得容貌漂亮,边城里那些男人们,没有几个不想娶她为妻的。若不是她功夫厉害,以往又救过将军夫人的性命,在边城怕难得平安。不然,凭她什么女人,哪里会真有不待见阿诺的。”这也不是宋嘉让吹牛,宋嘉诺容貌与宋荣肖似,如今已过了弱冠之年,身量修长,眉目精致,他不会武功,自然并非那等剽悍粗人。但宋嘉诺也绝不是百无一用的书生。不看身家背景,单宋嘉诺自身条件,也相当拿得出手。结果,碰到个立志独身的女人,真是无可奈何。
宋嘉让道:“阿诺跟林家姑娘站在一处,绝对是郎才女貌,般配至极。”
宋荣道:“要说帝都城里,生得容貌姣好,又能干的闺秀也不是没有。”给儿子娶个一流的闺秀并非难事,他就不信,难道世家书香悉心教导出来的女孩儿还不如个开皮毛铺子的?
宋嘉诺闷闷道:“儿子想先专心科举,暂不成亲。”
“在边城,我想给他纳个小,他就是这样回我。”
宋荣倒也没逼着宋嘉诺立刻娶亲,笑道:“既如此,你就先专心念书吧,别的事,先放放再说。”
宋嘉诺低声应了。
宋荣又问:“是不是皇后知道了你们的行踪,叫你们回来的?”
宋嘉让思考了一下,才明白他爹嘴里的皇后说的是他妹,宋嘉让道:“爹你知道?”
“猜也猜得到。”宋荣眼睛半眯,“就这闷不吭声突然回来,一大早上到家的主意,定是阿诺出的。”心情激荡之下,只顾着高兴儿子们回家,忘了表一表为父的威风,现今心境稍稍平复,宋荣实在心有不满。
宋嘉诺忙道:“瞒不过父亲。”父子之间了解甚深,宋嘉诺是个细心人,他自己也知道离家六年,一封平安信都没送回去,宋荣担心数年,不知道多少火在肚子里攒着呢。还不如悄没声地突然回家,这样估计老爹只记得欢喜,也就不会太计较那六年之事了。
宋嘉让道:“其实我跟阿诺早商量着回来,就是觉着出去这几年,也没做出一番事业,怪给爹丢脸的。”
宋荣唇角微勾:“那是,亏得你们没做出一番事业,还知道回来。”啧啧两声,“要是做出一番事业,哪里还记得爹啊。”
宋嘉让嘟囔:“哪里会不记得自己爹啊。”
宋荣长眉微挑:“哦,那我得谢谢你还记得我。”
宋嘉让终于闭嘴,他觉着,估计老爹这一辈子的刻薄都用在儿子的身上了。
宋嘉让嘴里不言,肚子却突然咕噜了两声,宋嘉让道:“爹,要不咱们先吃饭吧,儿子饿得很。”
宋荣道:“不行,让我担心了这好几年,先罚你们跪个三天三夜再说。”
宋嘉让惊得嘴巴微张:“这个……这个……”给宋嘉诺使个眼色,这小子向来会说好听的,倒是说两句来给老爹听听。
宋嘉诺一扯他衣袖,宋嘉让抬头见宋荣眼中含笑,明显只是说说而已。
宋嘉让一笑,与宋嘉诺携手站了起来了。
望着一俊朗一俊秀的两个儿子,宋荣暗叹:“儿女都是债啊。”
牵肠挂肚这些年,不是没有愤怒的时候,原也想着待这两个小子回来定要让他们好看,叫他们长些记性。只是,儿子归来的喜悦填满心间,哪里还忍心去刻意为难责怪,竟轻轻松松地让他们过关。宋荣很为自己的心软感叹:果然是上辈子欠了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