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我的心情无比清爽舒畅。因为在六月,我终于完成了皇太后陛下御令的三联画。巧合的是,我刚画完就得知陛下出游京都,才有幸将这幅画进献宫中。
报纸上报道称“这是完成了陛下二十一年前的订购”。想来,那还是在大正五年的秋天举办第十届文展期间,我有幸被陛下委以重任,奉命执笔创作。到如今,二十一载已然匆匆而逝。
当时我四十二岁。参加第十届文展的作品是《月蚀之宵》。皇后陛下,也就是现在的皇太后,那时对绘画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每年都会出席参加文展的活动。或许是《月蚀之宵》有幸被陛下所见,我在京都的家中突然收到一通电报,上面写着“务必御前挥毫”。我即刻动身上京,在文展会场的府美术馆内获此殊荣,奉命为陛下御前挥毫。我当时画的是镰仓时代的白拍子。
之后我再次有幸获得御前挥毫的荣光。大正六年陛下巡幸京都之际,我在京都市公会堂挥动笔杆画下了享保时代的少女聆听梅梢头黄莺初啼的画面,并取名为《初啼》。紧接着在大正七年举办的文展会场上,我又画了藤原时代赏红叶的风俗画,供陛下阅览。所谓御前挥毫是指在陛下面前,于短时间内完成一幅作品,因此呈献给陛下观赏的画就是画者施以淡彩的即兴作品。
第一次为陛下御前挥毫的时候,时任皇后宫太夫的三室户伯爵向我传达了陛下的旨意,希望我再画出一幅二联画或三联画。我立即构思,在美浓纸上完成小构图的三联画《雪月花图》,通过伯爵呈交了上去。陛下赐语曰:“这幅画画得很好,幅面这样就可以。”此后每年春回大地之时,我便决心:今年一定要专心画进贡画。可是刚一动笔,就从四面八方涌来催促,要我尽快画出早就约下的画。甚至还有人对我说:“我父亲早就跟您要了一幅画,您一直没给他。这回孙子都要娶媳妇了,请您无论如何也给画一幅吧。”实在是难以拒绝这样的约稿,我只得先给他画。
我画的原本属于工笔画,所以画面再小的都要精雕细琢,不可能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先经过反复构思、打草稿才能正式动笔,这番工作就要花些时日。另外不论是为谁作画,我都会投入百分之百的努力,否则连自己心里那道坎儿都过不去。即便是紧急约稿,我也不会敷衍地画一画。如此这般,一旦中途接手了其他工作,我怎么也不能一心二用,同时顺利推进两份画稿。如果是随意画完一张画,就能迅速开展下一份工作了。但在我心里,把进贡画看作永恒的御用之物,是享有陛下保存美誉的御用之画,所以越想投入精力,就越难以如愿地画下去。到了秋天,我还必须为画展作画,再加之健康又出了问题,这画稿便一拖再拖。几度寒来暑往,终日惶恐不安,一直心痛不已。
近两三年来,身体益发康健,我心下决定:就在今年,一定要为陛下完成这幅画。为了弥补多年来脱稿的歉意,一定要尽心尽力画出一幅力作。三室户伯爵也告诉我,皇太后陛下时隔多年将在今年六月巡幸京都,就赶在那时进献吧。
从早春二月,我拒绝了一切邀约,排除琐事一心一意画进贡画的底稿。为了考证藤原时代的衣服,我还外出写生过一次。在四月份完成了自己满意的草稿,所以终于可以在宽二尺、长五尺六寸的绢布上起笔画《雪》这一联了。
我每天早晨五点起床,沐浴净身后,把二楼画室的窗户全部开放。画室内满满的都是早上清净的空气。之后再把门窗紧闭,一整日都在室内埋头工作。清晨,虫儿还在树影底下酣然而眠,尘埃也平息着,尚未飞扬,所以这种通风方式能确保画室一整天都清清爽爽的。
而且,我会用盖子盖住不用的颜料,不让一粒尘土混杂其中。其他事情做起来粗心大意,不过只要是关乎绘画的,我便动起真格,为它不辞辛劳。颜料受污染、调色盘周边不整洁,是画不出工整精丽的画儿来的。在不断的精进奋发下,我完成了雪这幅图。就在这时三室户先生上京来看到画,说:“真是功力深厚的画。请您继续努力,一定要赶在六月陛下巡幸期间,来御所进献啊。”
终于在六月二十日,我画完了《雪月花图》,将藤原时代的府第风俗展现在了这三联画上。雪这联借鉴模仿了那幅《清少纳言》。
二十四日,我随三室户先生前往皇太后旅居的御所,向陛下呈报进献的谢辞。翌日六月二十五日是皇太后陛下诞辰的吉日,据说三室户先生前去拜谒的时候,正好赶上陛下在观赏《雪月花图》,有幸拜见到陛下心满意足的模样。
“今年我一定要完成这幅画。”实现这个愿望是我梦寐以求的事,从受领陛下委任之日起到现在,我竟然花费了二十一年的光阴,实在是诚惶诚恐。然而让人备感意外的是,这二十一年来的研究凝结出了这幅三联画,作为长久留存在宫中的宫廷画作,虽然心存愧疚,但是我是毫无保留地倾注了全部的心血。
成长经历
我为什么会终生执笔绘画呢?只是因为我从小就特别热爱绘画。这种爱好恐怕是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母亲也是一个有绘画天赋的人。母亲的祖父也爱画画。我的这位外曾祖父有一个兄弟,号柳枝,善作俳谐。我的父亲在我出生那年就早早过世了。
母亲继承亡夫遗留下来的家业,经营茶铺。外祖父是大坂町奉行大盐后素的侄儿,在京都高仓的特等绉绸衣料商的长野商店里,做了多年的掌柜。他为人诚实,干活勤勉,曾在店老板家快要断了香火的危难关头,帮着找到了有血缘关系的亲属。之后扶持此人,为店家再造兴隆鞠躬尽瘁。我家的茶叶铺,也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在京都最繁华的闹市区四条御幸町。母亲独自一人将我和姐姐两个孩子抚育成人。
一封看图猜字的信
据说在我还不太会说话的时候就酷爱绘画了,有一次还闹出了这样的笑话。大概在四岁的时候,好像是为了赶庙会之类的,我就独自去亲戚家玩了。
小时候看到摆着木版画或锦绘的商店,我都统统管它们叫“画铺”。从一家画铺前经过,我顿时被里面一幅画吸引住了,特别想要买下来。可是,年幼的我也知道让亲戚买东西是件羞耻的事儿,所以就一直憋着不敢说。正巧,我家店里的小伙计来了。我就当场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在圆圈正中央画上正方形,又在圆与四方形之间画了几笔波浪线。在纸上并排画完六个一模一样的图后,拜托店伙计帮忙从家里拿来画上画的东西。我小时候用的文久钱上就有波浪纹样,所以,我画的画就代表了用六个文久钱能买到的东西。虽然嘴上不会说,但是我用图画表达了出来。大人们猜出我的意思,都哈哈大笑起来。
坐在账房的角落里画画
我七岁上小学。学校的名字叫开智小学校。课闲时间,我也多在教室里往石板上画画。现在还记得朋友们拜托说:“请你也在我的石板上画一幅画儿吧。”
放学回到家,我总是向母亲要一张半纸,坐到账房里画画。一丝不苟地临摹母亲给我买的江户绘的美丽木版画。因为茶铺地处繁华街区四条通,来买茶的顾客络绎不绝。
“那家的姑娘好像很喜欢绘画,总能看到她画画呢。”大家都这么议论。
来店里的顾客各色各样。其中有一个长得像尉面似的白发老爷爷,他知道我喜欢画画,就常常拿来看色彩极其艳丽的樱花图给我看。这位老人叫樱户玉绪,是一位樱花研究家。此外,来京都学习文人画的绘画学生还给过我玉竹、兰花的画。
对于我喜欢画画这件事,还有一个亲戚责备说:“女孩子就应该学学针线活或沏茶倒水,让她学绘画之类的成何体统。”坚强的母亲不顾旁人反对,很是支持我:“我希望孩子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有了母亲的帮助,我才能成为当时画院中为数不过两三名的女学生之一。
进入府立画院
那是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在现在京都酒店的位置上开办了京都府立画院,于是我立刻去那儿学习。开初是习画花鸟。在唐纸上临摹样图,练习运笔。有时候去写生或摹写古画。从幼年时起,母亲就给我买来江户绘的美人图,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我酷爱人物画。不过画院把人物画当作最难学的课业,放在最高年级教授。铃木松年先生知道我的心思,便对我说:“你要是那么喜欢画人物,放了学就去我的画塾吧。我额外教你画人物画好吗?”我听了特别开心,之后就去了松年画塾。
之后没过多久,松年先生就从学校辞职了。我也退学,到松年画塾继续习画。松园这个雅号,就是松年先生那时候给我取的。再后来,我师从幸野梅岭先生,梅岭先生去世后,我又拜竹内栖凤先生为师。
堆积如山的写生帖本
虽然江户绘、锦绘中都有人物画,东京那边也有上好的人物画帖,可却因京都盛产擅长画花鸟鱼虫的画家,我几乎没有机会看到美人图。所以我基本上靠自学,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写生,或给不同的人画人物速写。走路的时候,袖子里经常揣着笔筒和半纸。我特别期待祇园祭,这种期待的意味与别人有所不同。因为中京附近有很多大铺子,户户都珍藏着气派的屏风,在祇园祭期间他们会把屏风作为镇店之宝装饰到店里。继承祖传家业的老字号店铺展出的屏风真是美轮美奂。只要请求一句“拜见贵店屏风”,不论哪家店都欣然答应,让你进门观赏,这是祇园祭的老规矩。而且,进店观看的顾客越多,店主人脸上越有面子。我走街串巷,看到好看的屏风也说着“拜见贵店屏风”,进到店内。
“二楼还有屏风,烦请您移步去看看吧?”店主人进而欣然邀请我上楼观赏。很幸运地拜见了那幅画,我就想把它画下来,便说:
“抱歉,请允许我画一下吧。”有时候坐在某家店里观摩临习,浑然不觉半天时间已经过去了。
当时还不像现在这样经常举办展览会之类,所以看到精美画作的机会特别少。如果听人说哪儿有好的画儿,不远千里也要前去瞻仰一番。此外,在名人举办的拍卖会上,也可以看到绝佳的拍品,所以我也不会错过这等好时机。每次去博物馆,我都会带着便当在馆里待上一整天,而且肯定会在写生帖上画下展品的写生。寺庙也藏有绝佳作品,京都自不待言,我还经常远赴奈良认真摹写带有中国风的日本古画。
博物馆藏有纪贯之的假名书法,字形柔美。繁复的字在他的笔下化为巧妙的连笔字,这种方法方便在画作的一侧书写文字。因此,他的书法也自然成为我练习的对象。有一次在某个大名的拍卖会上看到纪贯之精妙书法的卷轴,一开始起意临摹一两行,没想到最后竟然全部写了下来。这还受了旁人的奚落嘲讽:你比纪贯之写得好之类。我一直保存着从年轻时起就断断续续画下的缩图本子,现在已经堆如小山了。即便是二十年前、三十年前费尽心思寻觅、辛辛苦苦动笔摹写的古画之类,到如今,我依然能清楚地回想起当时画那些画的场景。然而社会生活越来越便捷,出现了美术相关的照片和印刷品,这些东西让人当时印象深刻,可过后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每当翻开缩图帖,遥想当年画画时的种种往事,我心中便涌起无限怀想。这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
这是后来发生的事儿了。我家附近发生过火灾。一时间我家成了下风向,火苗汹涌而来,有人大喊“大事不好了,赶紧往外搬东西”。这个家是我一手建造起来的,如果逃不过这场大火也实属无奈。不过就在我想到要救出什么贵重东西的一瞬间,脑袋里浮现出的是那些缩图本。没错没错,就是那个!我拿着包袱急急忙忙冲上二楼,把缩图本全部打包好。而这时风又改变了方向,已经无须担心火势蔓延到我家了,我就上了三楼,爬到房顶上和男人们一起看消防员救火,竟然还有工夫仔细观察起这难得一见的光景。
十五岁第一次得奖
我第一次在展览会上获奖是在明治二十三年,时年十五岁。第三届内国劝业博览会在东京召开,我的参展作品《四季美人》在这届博览会上获得了一等奖。这幅画是宽二尺五寸、高五尺的大型画作,上面绘有四位代表四季的美人。当时正在日本访问的英国王子阿瑟亲王看到了这幅画,并幸运地被他买下。那时京都的《日出新闻》登载的新闻,最近又重刊在报纸上,我觉得很有意思就把那个报道剪了下来。十五岁少女画的画获得了一等奖,还有幸被英国皇太子买下了,消息一经传出就引起了大家的关注。现在没有一点关于这幅画的消息,大家也不能看到这幅画了。
于是,我的绘笔生涯就此拉开了序幕。那时也没想过自己一辈子就从事绘画行业了。不过,我的画业却有了如下进步。
明治二十四年《和美人》东京美术协会(一等奖状)明治二十四年《美人观月》全国绘画共进会(一等奖状)明治二十五年《美人纳凉》京都春期绘画展览会(一等奖状)明治二十五年《四季美人》美国芝加哥博览会展品(农商务省订制画)(二等奖)明治二十六年《美人合奏》东京美术协会(三等铜牌)明治二十七年《美人卷帘》东京美术协会(二等奖状)
真正想要走上绘画这条道路是在我再长大一些,二十岁、二十一岁的时候。以后不论花开花谢、月升月落,我脑袋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绘画。
母亲独自经营茶铺,甚至夜深了还一针一线地缝纫,但她无时不刻地鼓励我继续走下去。
艰苦的学习
从那时起,我的内心就像男子一样坚强,不过令人悲哀的是,在别人看来我依然是个柔软的女子。所以,我在学习上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困难。我虽然身材矮小,却跟母亲一样与生俱来身体康健,所以不论怎样艰苦地学习我都能承受得住。不过即便想外出写生,我一个年轻女孩还是不能独自去脏乱差的地方。没办法,就只得加入十二三个男同学的写生之旅。早晨天还没亮就要早早起床,将便当系在腰间,打好绑腿出门。跟着男同学的脚步一天行进八九日里。我们边走边写生。有一次,我们在吉野的山里,朝着塔之峰的方向走了三天,并画下沿途风光。回到家里,我的两条腿肿得像萝卜一样,要站起来,如果不喊“嗨哟”的号子,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托了那次的福,我现在腿脚也很有力。四五年前去信州的发哺温泉,碰上一条陡峭的山路,我也轻快地爬了上去。
我的制作年表
以下就是按照之后的年代顺序总结出的制作年表。这些净是为展览会所画的展品,另外也接受别人的委托画过很多画。
明治二十八年《清少纳言》第四届内国劝业博览会展品(二等奖状)
《义贞见勾当内侍》青年绘画共进会展品(三等铜牌)明治二十九年《暖风催眠》日本美术协会展品(一等奖状)
《妇人爱儿》日本美术协会展品(一等奖状)明治三十年《赖政赐菖蒲前》日本绘画协会展品(二等奖状)
《美人观书》全国妇人制作品展展品(一等奖状)
《一家乐居》全国绘画共进会展品(三等铜牌)
《寿阳公主梅花妆》日本美术协会展品(三等铜牌)明治三十一年《重衡朗咏》新古美术品展(三等铜牌)
《古代上臈》日本绘画协会展品(三等铜牌)明治三十二年《人生之花》新古美术品展展品(三等奖)
《美人图》全国绘画共进会展品(铜牌)
《孟母断机》明治三十三年《花样女子》日本绘画协会展品(二等银牌第三位)
《母子》巴黎世界博览会展品(铜牌)
《轻女惜别》新古美术展创立十周年回顾展展品(二等银牌)明治三十四年《园里春浅》新古美术展展品(一等奖状)
《吹雪》第一届岐阜县绘画共进会展品(铜牌)
《半开图》绘画研究大会展展品(铜牌)明治三十五年《时雨》日本美术院展展品(三等奖)明治三十六年《姊妹三人》第五届内国劝业博览会展品(二等奖)
《春之妆》北陆绘画共进会展品(铜牌)明治三十七年《游女龟游》新古美术品展展品(四等奖)
《春之妆》圣路易斯世界博览会展品(银奖)明治三十八年《繁花烂漫》新古美术品展展品(三等铜牌)明治三十九年《柳樱》新古美术品展展品(三等铜牌)
《税所敦子孝养图》明治四十年《繁花烂漫》北陆绘画共进会展品(一等奖)
《虫之音》日本美术协会展品(三等奖)
《长夜》第一届文展展品(三等奖)明治四十一年《月影》第二届文展展品(三等奖)
《赏樱花》北陆绘画共进会展品(一等金牌)
《秋夜》新古美术品展展品(三等铜牌)明治四十二年《赏花》伦敦日英博览会展品
《繁花烂漫》罗马世界博览会展品(金大奖)
《虫之音》新古美术品展品(三等铜牌)明治四十三年《操纵人偶的人》新古美术品展展品(二等银牌)
《花》巽画会展展品(二等银牌)
《上苑赏秋》第四届文展展品(三等奖)大正二年《化妆》《萤》第七届文展展品(三等奖)大正三年《少女深雪》大正博览会展品(二等第一位)
《舞仕度》第八届文展展品(二等奖)大正四年《花筐》第九届文展展品(二等奖)大正五年《月蚀之宵》第十届文展展品(推荐)大正七年《焰》第十二届文展展品《天人》大正十一年《杨贵妃》第四届帝展展品大正十五年《少女》圣德太子奉赞展展品
《待月》第七届帝展展品昭和三年《草纸洗》御大典纪念御用画昭和四年《伊势大辅》《新萤》意大利日本画展展品昭和五年《春秋(二曲屏风一对)》高松宫家御用画昭和六年《晾晒》德国柏林日本画展展品昭和七年《看见彩虹》昭和八年《春秋(二联)》高松宫家御用画昭和九年《青眉》京都市展展品
《母子》第十五届帝展展品昭和十年《天保歌伎》春虹会展展品
《鸳鸯髻》东京三越展展品
《春之妆》大阪美术俱乐部纪念展展品
《土用干》东京三越展展品
《日暮》第一届五叶会展展品
《春苑》东京高岛屋展展品昭和十一年《春宵》春虹会展展品
《时雨》五叶会展展品
《序之舞》文展展品
《秋之妆》京都裱褙展展品昭和十二年《春雪》春虹会展展品
《日暮》学习院御用画
花样女子
看着制作表,一幅幅绘画让万千思绪浮上我的心间。
明治三十三年日本绘画协会的《花样女子》,我画的是新娘与新娘的母亲。那时,我本家有一个女儿要出嫁了。很多年前还没有美容院之类,所以要请盘发师傅来给新娘盘头发,要靠亲戚帮忙化妆。
“小津,你能请来帮忙吗?”
我的本名是津祢,周围人都是“小津、小津”地唤我。于是我欣然答应。先将新娘的颈子涂抹一层白粉,又在后脖颈上留出三道不涂满,这样,新娘脖子显得益发颀长。那个时候,我就近距离观察并画下了新娘的高岛田发型以及新娘母亲的发饰等素描图。这便是《花样女子》这幅画的由来。
花筐
花筐这幅画取材自谣曲的《花筐》,在大正四年参加了文展的展出。为了刻画狂女,我想仔细观察观察真正的精神病人,就去岩仓精神病医院观摩学习了两三次。在病号楼里,院长带着我边走边介绍,我看到了病人各种各样的失常状态。那会儿是夏天,我系了一条轻薄的珍花缎的腰带,大概是感受到了腰带发出的光彩,一个病人跑过来,伸出手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说道:“你系的腰带真漂亮啊!”在一间病房里有一位优雅的女子,她原本是店铺的老板娘。听说她好像很喜欢跳舞,总是不停地手舞足蹈。所以,我就试着哼了哼谣曲,她果真跳起舞来。看到男男女女各种失常的举止,那一刻我仿佛以为来到了天堂。而有的病人面对我的问好或提出的问题,他都像正常人一样应答自如,不过只要盯着他的双眼,很快就能发现毛病来。
母子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记不太清了,大概是在某次祇园祭上,中京的某家大店铺挂出了漂亮的竹帘,竹帘上画着五彩缤纷的花鸟鱼虫图画。这些画很漂亮,深深地铭刻在了我的记忆中。
有一年我想起用那个竹帘画一幅画,可是该配以怎样的人物呢?我让各种风情的人物站到记忆中的竹帘前面,百般构思后,我觉得一位母亲抱着孩子的场景最得我心意。这就是昭和九年,我在帝展上展出的作品《母子》。
序之舞
去年(昭和十一年)文展的展品《序之舞》,我起初是想描绘一位端丽的大家闺秀跳舞的姿态,于是付诸笔端有了这幅画。我想表达仕舞所具有的古典的、优美的端然之感,便让儿媳去拜访京都最有名的岛田发髻的盘发师,盘了文金高岛田髻,还让她穿上振袖婚服摆出跳仕舞的动作。我对着儿媳画下了各种舞姿的速写图。中途我转变了主意,想把画中的主角换成已婚的中年妇人,又忙不迭地让儿媳盘了丸髻,穿上朴素的和服。谣曲老师的女儿擅长跳仕舞,所以我也拜托她示范跳仕舞的分解动作,画了不少的素材。
最终我决定画一位千金小姐,舞姿就是《序之舞》中那段跳舞的瞬间。不过光是画那只持扇的手,我就下了很多功夫反复推敲。从家中小儿再到女佣,我都尝试着让他们用同样的动作手持折扇。从我画下的速写来看,虽然大家的动作相同却存在着微妙的差异。我从其中挑选手形最好看的速写图,加以修改,画出了最理想的手。《序之舞》这幅画都出自实际的写生,最终经过艺术化的表现形式呈现出了美轮美奂的美人图。
我一定能画出优秀的作品
我觉得画者为了画出优秀作品不必进行多种方面的研究,最重要的,也是最必不可缺的就是“信念”或一种“气魄”。在我作画的时候,不,应该说从构思推敲开始早就抱定了“我一定能画出优秀作品”的信念。
构思成熟后,我就立刻手持炭笔描画。有时会意外地运笔不顺快,出现各种失算。这个时候如果丢掉“我一定能画出优秀作品”的信念,就会功亏一篑,画不出想要的画来。克服内心的怯懦、增强自信心,耐心地研究怎样才能画好这幅画,找出错误到底出现在哪里。所以很多经历告诉我,比起顺顺利利地画完一幅画,历经坎坷失败打磨出来的反而能成为精品。只要在制作的时候一直紧紧抓牢这种气魄,就不会画完了后悔。我现在所拥有的坚毅气魄和克己心都是从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特别感谢母亲的鞭策和鼓励。
母亲
说到母亲,我想起这么一个小事。某年我准备参加文展,可是快到交稿日期了还迟迟没有动笔,因为我无论如何也决定不好画什么。时间一分一秒地度过,大脑一片混乱,整理不出头绪来。我记得这件事发生在明治四十二年,举办第三届文展的时候。内心一旦焦灼烦闷,构思就更加不清晰了。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母亲,很快明白了我的困惑,于是对我说:“今年就不要参展了。”但是我往年一直参加画展,若是今年缺席,自己肯定会后悔的,所以我难以放弃这次机会。就在我光是焦躁不安,构思却一直没能成形的时候,母亲告诉我:
“文展不就像一家店铺嘛,里面摆满了大家画的画。你要试着从高远的天空眺望这家店。一旦放宽心态,从大格局思考事物,就会觉得哪怕少参加一次文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年继续画出好的作品去参展不就好了吗?哎,今年你就别参加了,别参加了。”
母亲这番话让我领悟到:我应该对自己的作品有足够的自信和骄傲。母亲常常像麻利地劈断竹子一般,让我的心思陡然发生转变。当时我正在构想的就是那幅《操纵人偶的人》,如果要等自己构思成熟再到落笔纸上,恐怕时间上太过仓促,所以我就遵照母亲的建议,没有参加当年的文展。而是在第二年履行新古美术品展很早以前就发出的邀约,展出了《操纵人偶的人》。这次画展是在意大利举办的。
母亲在前年(昭和十年)去世了,时年八十六岁高龄。然而,她在七十九岁患上脑出血病倒之前也没怎么看过医生,身体一直很健康硬朗。虽然在之后的七年里,因为得了半身不遂行动不便,但是直到死前头脑都特别清晰。大约每天她都要一页一页地翻看很多报纸。
我今年六十三岁了,作为一名画家还能如此精力充沛地磨炼画艺,都要感谢从母亲那里继承而来的健康体魄、克己勤勉。在母亲去世前不久,我早年教过的一个弟子给母亲拍了一张照片,还帮忙把照片放大印在了绢布上。现在这张遗像就挂在我家的佛堂里。不论是我还是我的儿子松篁,要出远门都会在母亲的遗像前低下头告诉她:“我要出门了。”回到家中,也会自然而然地过来请安:“我回来了。”
谣曲、鼓、长调
作为业余爱好,我已经学了大约二十年的金刚流派的谣曲。在这期间,我还学了仕舞、鼓和长调。而早年间,我则是练习弹唱地歌。虽然这三样都是业余爱好,但是我从来没把它们当作游戏随便玩一玩。最近,我越发感到这些爱好让我的艺术更加丰富充盈起来。每年春秋两季都有谣曲的排演大会,有时当上主角还要独自演唱。我的儿子松篁也在学习谣曲,所以演出结束后我问他:
“我唱得怎么样?”
“先不说您唱得好坏,反正无所畏惧的架势很是值得称赞。”听了他的评价,我不禁莞尔一笑。教谣曲的老师也曾对我说:“唱谣曲最重要的呢,就是要唱得开心嘛。”我自认为自己唱的歌多少还是有些抑扬顿挫的吧。因为我心态一向都很好,又竭尽全力演绎谣曲,所以能毫无顾虑地享受其中。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绘画,需要画者时常提高耳朵和眼睛的鉴赏能力。年轻的时候,我跟随市村水香先生学习汉学,也常去听长尾雨山先生的汉诗讲义之类。为了研究各个时代的衣裳,每逢举办染色节等活动,我都会前往观看各种陈列物品,比如打挂、加贺友禅、帷子等。我也会去看戏,但总要紧张地绷住肩膀,并不像看展品那样轻松自在。发现美丽的瞬间,我就用画笔捕捉下来,画成速写图以便记忆服饰风俗。有时也会去看电影。猛兽的镜头、海底捕鱼的场景都非常有趣,能让人增长生态知识。而且,我还把电影里秀丽的景色和人物当作参考素材记下来。现在流行服饰的展示会,我也不会错过。这种活动多在美术俱乐部、公会堂、八坂俱乐部等场所举办,多的时候一天能转三个场馆。
从头到尾看下来,就能了解今年最新的流行色以及具有古典韵味的流行色了。另外设计图、陶瓷、雕刻等的集会也能让人学到很多知识,不虚此行。
绘画三昧的境地
执笔绘画已有五十载,而今的我没有一天不手握画笔。每日心无杂念,忙于研究绘画。拿起画笔的时刻最是让人开心、备感珍贵,那种安闲释然的心情恰如神明拥有的精神境界。我现在就沉浸在绘画三昧的境地当中。面对画坛的钩心斗角,我采取作壁上观的态度,不卷入争斗的旋涡。可是在进入这种境地之前,我也历经了人生的千难万苦,感觉自己就像一叶扁舟,在风雨大作中快要倾斜沉没到水底。有时是因为在艺术的道路上走向了死胡同,有时又是因为被俗世的烦恼缠身,我甚至多次都觉得既然活得如此辛苦,还不如一死了之更洒脱自在。每次跨越难关后,我都不禁感慨:人啊,真是能顽强存活的生物。现在想来,年轻时经受的百般苦楚都积攒沉淀、融会贯通了,并全部通过艺术性的净化,打造出如今的境界。
我的心,一整天都被绘画填得满满的。夜晚更是如此。在我的一天当中,最宝贵的时刻就是睡前的那四五十分钟了。从年轻时起,我就养成了晚上躺倒床上要看一会儿报纸或杂志再睡觉的习惯。看着看着,睡意悄然而至。我便扭转开关,关掉台灯。然后伸展身体,将手静静地交叉放在胸上,闭合双眼。不要以为我就此进入梦乡了,平静片刻后,闭合的眼帘上飘浮着五彩缤纷的美丽色彩,还有很久以前见到的带有缀线的漂亮的花阳伞,不知何时遇到的画卷也次第铺展在眼前,而且是那么清晰。接着,我在不知不觉间酣然入睡。第二天夜晚,我又看到了相同的东西。就这样一个星期过去了,在梦与现实之间我获得了创作的具体灵感。我多次通过这种方式开启了一个个创作的起点。
“今晚早点睡吧。”也有人这么劝我。但是平常的习惯早已根深蒂固,紧闭画室的门窗后,白天画的画忽然进入眼帘,我便不自觉地拿起画笔粗略画一下。然后翻看手边的参考书,再画一画。回过神来时,才发觉夜已经深了。
现在的我只有这种念头,就是想画出哪怕比以前好一点点的画,想给后人留下更优秀的作品。禅语中有一句“火中生莲花”。虽然不识其中深奥的道理,但是我有自己的一番理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莲花猝然盛放的姿态是多么的壮烈,让人燃烧起一颗勇猛之心。近年来,我尤其拥有着这种勇猛之心。虽然我的年龄渐长,但是对于绘画的勇猛之心却日渐猛烈地燃烧起来。
昭和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