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倒计时

作者:木兮娘

大胜得归,班师回朝,行程既定,无可更改。

因事务了结得差不多,霍惊堂便带着赵白鱼脱离队伍,准备一路游山玩水再回京都。

路线不同,几乎是绕着大西北走了一圈,去祁连山脉看草原,在群山峡谷间埋伏三天三夜等万马奔腾,看当地牧马人埋伏了一个多月才驯服马王。

霍惊堂还同赵白鱼说他那匹神俊的黑马便是野马群里的马王,当初在这大草原上当了两个月的野人才总算降服它。

沿着辽阔的草原,随着牛群、羊群漫无目的地前行,此前从兰州经过,穿草原、过山脉、到青海,看黄河雷动,狂澜如天龙坠落,赵白鱼心中豪情无限,体会到古诗里的天地之大而人如沧海一粟的浩瀚。

期间辗转来到天下第一雄关的嘉峪关,历来为兵家所争之地,自然也是兵马防守森严,可惜有关无城,因此时还未建城,所以此时沟通西域使者等的关隘是玉门关,嘉峪关人员往来稀少,不似后世所见的繁华宏伟。

但登高眺远,西接大荒,万山雄踞,看落日或降或出于苍茫大地时的壮景亦是人生难得一幸事。

赵白鱼当时起一大早就为了看日出群山之间,激动得当场诗兴大发,虽然直抒胸臆,奈何文采略逊一筹,却也不灰心失意,回去便将诗句写下来准备以后出本诗集。

霍惊堂双手枕在脑后,跟在他身边瞟了眼。

那是任何一家书局看了,哪怕冲着青天父母官的名气也不愿意收的水平。

好在赵白鱼向来很有自知之明,他只打算收录诗集,日后带进棺材里陪葬就行。

感觉是日出群山的壮景激发灵感,赵白鱼当即决定骑着骏马奔驰于西北大荒,去追逐落日。

霍惊堂抱着胳膊,对此没有异议,反正追逐落日挺好玩的,他不是没干过。

二人一拍即合,各打了一葫芦酒便骑马一前一后出嘉峪关,于广袤的荒漠上追逐太阳直到月亮从山头爬上来才兴尽而归。

大概是壮丽山河的确能治愈人心,也是所过之处,百姓安居乐业,这个朝代因为边疆稳定、海外开放、商业的发达等诸多因素而蓬勃发展,有超越前朝盛世的趋势,赵白鱼便也愈发开朗豁达,因官场倾轧、时代阴霾和光明之下一览无余的黑暗而耿耿于怀的心结,逐渐彻彻底底地打开。

如此充实的行程耗费一个多月,回到京都府时,已是中秋之后,已然犒赏三军,而元狩帝也懒得追究没有到场的两人,开始准备前往西郊的祭天。

祭天是大事,每隔三年举办一次,今年属于破例。

仪仗车马庄严肃穆,每个步骤慎之重之,与此同时皇家禁军也会被调动大半前去保护。

到祭祀当天本该文武百官共同参加,因是破例,便只带了几个亲近的大臣同去。

不过亲祀日之前,元狩帝需提前去太庙入住,沐浴持斋三日。

持斋之前,霍惊堂和赵白鱼回京。

一踏进郡王府,两人便被召进大内,同元狩帝和太后吃了顿家宴。

宴会上还有后宫有品级的几位妃子以及五、六、七、九等几位皇子,还有两位公主。

说句老实话,这家宴让赵白鱼后悔没早点找借口推了。

霍惊堂瞧出他心思,偷偷咬耳朵:“夫妻一体,有难同当。”

赵白鱼面不改色,略为苦恼:“你说没名没份的,喊你来参加这家宴什么意思?”

霍惊堂:“大夏被灭,诸师回朝,外祖没理由推拒,被动塞了个‘女儿’,我估计祭天就是我认祖归宗的时候。”

赵白鱼低头捋着袖子,“你那几个弟弟能没意见?”

霍惊堂:“郑元灵被关进大理寺,目前没怎么处置的消息,郑国公府、贵妃和老六都没动静。”

赵白鱼:“平静才是波澜欲起的征兆……东宫的事不会重演?”

抬眼环视全场,元狩帝和太后正说笑,是不是真放松有待商榷,几位有品级的妃子家世背景不显赫,表现得安静,两位公主一大一小,大的十五,发现赵白鱼便投来颇为倨傲的眼神,小的才九岁,眼神盯着案桌上的瓜果,碍于身旁的母亲不敢进食。

郑贵妃垂眸不语,神色冷淡,瞧不出心思。五皇子专注地看殿内表演,原先那股浮躁、傲慢随东宫倒台后变成了散漫低调,仿佛对权利之争再无兴趣。至于六皇子连续喝了好几杯酒,察觉到赵白鱼的视线便飞速抬头,举起酒杯隔空碰了碰,一饮而尽,笑容和眼神都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气氛令人别扭,赵白鱼浑身不适。

六皇子这几年被禁锢在京都府,东宫一倒,他暴露人前成了众矢之的,既是储君热门人选,也因元狩帝逐渐表露出来的意图而成了被质疑、针对的对象。

随着手里的权利逐步缩减,兵权接二连三被夺,他人也回过神来,晋王怕是成了弃子。

如此一来,跳下晋王这条船的人也越来越多,及至最后,寥寥无几,门党内虽有不少武将,可治国从来以文臣集团为首。

晋王这是表面风光、内里已是艘迟早沉湖的破船。

破船还有三寸钉,难保不会被逼成下一个东宫。

但元狩帝对此毫无所觉吗?

他人对元狩帝的防备、谋算也一无所知吗?

赵白鱼看过去,此时郑贵妃说了个笑话逗得太后笑开怀,不住夸郑贵妃聪敏可人疼,主动提起贵妃主持后宫中馈尽心竭力,话里话外想抬她当皇后,元狩帝则回以一两句肯定。

郑贵妃便回以惊喜但克制、婉拒的态度。

怎么说呢?

有种彼此心知肚明都是应付罢了的破罐破摔感觉。

霍惊堂捏了捏赵白鱼的手:“家宴结束后,你先回府。”

赵白鱼扭头看向霍惊堂琉璃色的眼瞳,半晌后点点头,没问原因。

期间元狩帝和太后都问了赵白鱼一些家常事,家宴进行到一半,太后率先离场,点名赵白鱼陪她走段路。

寂静的宫道上,太后说起佛法里的目连救母:“刘青提作恶,死后受万千苦楚,饶是如此,目连仍愿意为母下炼狱、见恶鬼、救众生……这是母子连心,断不了的。”

赵白鱼沉默,以为太后是为谢氏说情。

“父母爱子,非为报也。”

握住赵白鱼的手拍了拍,太后眯着眼看路,自东宫事变,她便骤然衰老,两鬓斑白、皱纹爬满脸,也更信佛,许是心境大变,从前四五分的慈祥,而今是由内而外的仁慈。

“哀家这几年总在想,如果能在昌平还没长歪之前便好好教导她,是不是没后来那么多叫人遗憾的事发生?哀家不用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会心中有愧。”

赵白鱼欲言又止:“太后……”

太后蓦地握紧赵白鱼的手,打断他的话,兀自看路,其实看不清了,但有太监宫女在前头看着路况,便不怕绊倒。

“先帝不是一个好父亲,哀家也不是一个好母亲。”

赵白鱼直觉接下来不是他能听的,抬眼望去,太监宫女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聋哑人。

他开口:“太后说笑了。陛下自登基以来宵衣旰食,且英明神武,朝堂内唯才是用、从谏如流,朝堂外开放商事、平定西北,开疆拓土,创下不世之功——概因先帝和太后以身作则,良工心苦,才有明君出世,才有如今的四海升平、太平盛世。”

太后露出瞧不出意味的笑,低声说:“赵卿越来越圆滑,像朝堂里的三公九卿。”

赵白鱼:“微臣句句发自肺腑。”

“你呀,”太后叹气:“你不喜欢皇宫,子鹓也不喜欢。”

话题跳转太快,赵白鱼眼皮一跳,直觉接下来才是重点。

“昌平自私,皇帝自我,没人比哀家更懂自己的一双儿女是什么样子。当皇后得守好皇后的本分,当太后也得守好当太后的本分,所以很多事情明知不对,哀家不愿意也不能跨出那条线去纠正,以至于酿成一个又一个的苦果。赵家是一个,你是一个,先皇后和东宫也是一个……那一个接一个的苦果就在我的心里翻啊滚啊,苦得我辗转难眠,痛彻心扉。而现在,皇帝又打算一意孤行,再酿一个君臣不睦、父子相残的苦果出来,可哀家这次不打算坐视不管了。”

赵白鱼蓦然停下脚步,看向慈明殿的大门。

太后也停下不动,良久之后,发出沉重的叹息:“你是好孩子,是哀家这辈子见过最好最聪明的孩子,若折戟深宫,实在痛心。”

言罢,她便放开赵白鱼的手进慈明殿。

进去之前,留下一句话:“皇帝不会容忍大景皇后是一个男人。”

独留下赵白鱼一人静立于月色之下,片刻后,有太监出来递给他一盏灯。

赵白鱼提着灯,循着明月出宫。

家宴结束,元狩帝留下霍惊堂,殿内宫妃和知事年纪的皇子都不约而同看向郑贵妃、晋王,二人倒是面色平静地告退。

瞧不出来,挺沉得住气。

到了文德殿,元狩帝说:“过两天,朕便斋戒,到南郊去祭天顺便躲个清闲,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但朝中不可一日无君,你来监国。”

霍惊堂:“向来由储君监国,臣没名没分、无才无德,担不起监国大政。”

元狩帝不悦:“朕说你能你就能。”

霍惊堂:“臣领命。”

元狩帝:“朕吩咐你做点事,你别一天到晚找借口推——”愣了下,突然转身,不掩诧异:“你答应了?”

霍惊堂:“您要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元狩帝心喜,哪可能反悔?

他快走两步握住霍惊堂的臂膀用力拍两下:“早该如此!朕难道会害你?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最好的东西都该属于你,天下都是你的,你迟早有一天能明白朕的拳拳之心。”

霍惊堂笑了。

“谢陛下厚爱。”

元狩帝深感欣慰,他就知道子鹓从前种种不过是置气,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何况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子鹓铺路,天底下也没人能拒绝九五至尊的位子!

“你放心,朕一定会给你和你娘应有的名分!”

宿愿桩桩件件的实现,元狩帝无法不快慰,曾经眼睁睁看心爱女人被嫁给最厌憎的兄弟,没办法让最疼爱、最得意的儿子名正言顺地喊他,还必须看最出色的儿子跟最厌恶的靖王父慈子孝,必须将储君之位给予他一点都不喜欢的女人所生的孩子,给那些处处不如子鹓的皇子!

忍了那么久的气,铺了那么长远的棋局,宿愿终成,怎能不快慰?

“朕许久没和你秉烛夜谈,把酒言欢,不知子鹓棋艺退步没有?”

霍惊堂:“严师出高徒,我棋艺是您教的,哪敢退步?”

元狩帝哈哈大笑,当真拉着霍惊堂下棋下到半夜,期间拷问一些朝堂政事,见他对答如流才心满意足,便又将朝中一些更为隐秘的关系细细掰碎说明白。

尤其提到赵家人。

“一个赵白鱼便叫他们分崩离析,人心不齐,承玠也没了昔日雄心,少了三分宰相城府。宰相门生无数,若要重用这些青年才俊,则难免成朋党。他日你为储君,且寻个理由罢了他。”

提及如何处置陪同二十多年的臣子,元狩帝没有半点手下留情的意思。

霍惊堂不回应,下了颗黑子堵死元狩帝的白子,令他收回发散的注意力,专注于棋盘上,便也没发现霍惊堂从头到尾都是冷静自持、不感兴趣的模样。

去西郊前一天,元狩帝在郑贵妃宫里度过。

一大清早,郑贵妃接过象牙箸替元狩帝布菜,便听元狩帝提起西郊之行,听到他说“你也去”的时候,手一颤,象牙箸直接落地,吓得她立刻下跪。

“陛下恕罪。”

殿内一片死寂,太监宫女大气不敢出,谁都不明白郑贵妃这些时日为何总表现得一惊一乍,以前布菜时也摔碎过碗,讨个饶、撒个娇便也过了,怎的这次怕得瑟瑟发抖?

“起来。”元狩帝放下筷子,胃口都没了。“你陪着太后念经诵佛就行。”

郑贵妃几乎匐在地面,尽量克制颤抖的嗓音祈求道:“陛下,臣妾还得主持后宫中馈……不如让宫里其他妹妹去,淑妃信佛多年,更能让太后舒心……陛下,臣妾愚钝,去了佛门之地也只会扰人清净。”

元狩帝起身,撇开郑贵妃走出去:“你不愿去,便让人架着你去也行。”

“陛下!”

郑贵妃喊出声来,但元狩帝头也不回。

“看好贵妃,明日一早请她上车。今日之后,不准随意进出西宫。”

贵妃只能掩面而泣,随即苦笑出声,声声泣血般满含怨气。

“陛下!!我和皇后同年出阁,嫁入东宫,陪您将近三十年,为您生儿育女、主持后宫,难道都不算是您的妻子?难道一点情分都没有吗?”

元狩帝径直出宫门,冰冷绝情:“当年是谁引着靖王发现朕和茹娘两情相悦,是谁怂恿靖王去和陛下求婚,又是谁将朕和茹娘的关系透露给皇后,一而再再而三暗示皇后,朕欲李子鹓为储君,怂恿她一再针对暗害子鹓?”

出了宫门,元狩帝甩袖道:“看好贵妃,莫让她寻短见。”

郑贵妃颓然倒地,喃喃自语:“原来您都知道。”

郑国公府和崔国公府都是开国功臣,同为武将,两家比邻而居,也曾是世交,郑贵妃和崔清茹更是手帕交,一个崇文、一个尚武,可她们都爱上彼时还是储君的元狩帝。

她爱元狩帝,想当太子妃,也想当皇后!

于是求了大哥怂恿靖王求先帝赐婚,拆散陛下和崔清茹,如愿以偿嫁进东宫,虽然是侧妃,可元狩帝偏疼偏宠她,一登基就封她为贵妃,等她生下两个皇子便立即封为皇贵妃。

哪怕后来偶然得知先帝本欲立她为太子妃,是陛下说了句‘清贵世家女德容女工堪为妇人表率’,仍将那点委屈吞咽入腹,舍不得怨怪半句。

她也想努力去包容霍惊堂,可陛下偏心至极的模样总让她想到晚年的先帝。

早些年因着记恨先帝,陛下还有所收敛,到后面是越来越不掩饰,父子俩简直如出一辙,她怎么能不心惊?怎么能不出手?

世人皆知皇贵妃宠冠六宫,霍惊堂身中蛊毒,陛下选了她的小六,她如何能相信其间全是做戏而无半点情分?

却原来,当真全是虚与委蛇!

郑贵妃又哭又笑:“那我这三十年的苦心孤诣算什么?我的两个皇儿又做错什么去当你那储君的垫脚石?”

什么西郊之行!什么祭天!什么陪着太后念佛诵经!

不过是抓着郑家人、扣住她,逼她的小六不得不谋反!

冷笑两声,郑贵妃擦干眼泪,起身颇为冷静地说:“都撤了。本宫想休息,没事别来打扰。”

便有元狩帝留下的太监领命,令人撤下饭菜,毕恭毕敬地跟在她身后。

郑贵妃随手抓起花瓶便砸下来,怒目质问:“是不是本宫洗澡穿衣你也得跟着?本宫是你一个阉奴能监视的吗?!”

太监不卑不亢:“娘娘,陛下吩咐奴婢们注意着您的安全,奴婢奉命行事,还望娘娘不要为难。”

郑贵妃:“好个狗奴才。你且放心,本宫必然长命百岁,你想跟便跟,跟到底,瞧瞧本宫怎么风光、怎么颐养天年!”

太监把头埋得更低,没敢回话。

郑贵妃冷哼一声便进了内室,隔着一道珠翠垂帘,太监宫女没敢再进一步,但都紧紧盯着以防她有任何寻短见的举动。

好在从贵妃上床到入睡都没有动静,安安静静地入睡,省了他们费心的功夫。

如此想着,太监宫女们便也放松下来,直到四个时辰过去,贵妃仍一动不动才意识到不对,连忙掀开珠翠垂帘,瞧见贵妃嘴角一缕凝固的黑血才放声尖叫:“快叫太医——”

福宁宫。

“贵妃殁了?”元狩帝抓起外衣披上便急忙朝外走去,“怎么回事?”

那太监回应:“太医检查过后说是……是服毒自尽,发现时已经断气多时,救不回来。”

元狩帝黑着脸到贵妃寝宫,朝办事不利的太监胸口便是一脚狠踹过去:“不是叫你好好看着,怎么把人看死了!”

太监被踹出血,连连磕头求饶。

元狩帝余怒未消,瞪着内室的门好半晌,最终没踏进去,转身就走:“记住,贵妃没事,明儿一早陪同太后去了西郊祭天。”

身后霎时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而走出老远一段距离的元狩帝才残酷地下了灭口的命令。

西郊祭天,朝中无君,由霍惊堂代行监国权。

此令一出,百官哗然,虽心知肚明,真到来的时刻还是深表震惊。

朝堂上没人不识趣地劝说元狩帝,私底下如何,另当别论。

朝会散去,百官行走于宫道上,时不时回头看两眼晋王,不知什么时候和五皇子混到一块儿,倒是颇为亲近。

说来晋王也很出色,也曾是壮志凌云神采飞扬的少年将军,入了朝堂,接手的几样差事办得漂亮,可惜敌不过陛下偏心,更可惜生不逢时,既生了他又何必再来一个霍惊堂?

既然霍惊堂更出色,又能顺应陛下心意,时逢盛世,皇权把控至巅峰,满朝文武何必与元狩帝作对?

原先支持晋王的一些朝臣找着机会都跑了,也就远在西北的蔡仲升对朝堂形势一知半解,妄想攀个从龙之功,结果把前途全都折进去了。

不仅蔡仲升,那战功赫赫的郑元灵至今还在大理寺里,晋王和郑国公府合力没能把人捞出来。

如此这般,谁还敢跳晋王这条船?

当下便觉得五皇子拎不清,这时候还跟晋王走得那么近。

百官摇头,心思百异。

便在此时,一个小黄门出现拦住五皇子和晋王两人:“临安郡王请两位殿下到垂拱殿一叙。”

五皇子:“叫我们去做什么?”

小黄门:“郡王只让奴婢请两位殿下过去,没有旁余的吩咐。”

五皇子冷哼:“才刚拿到监国权,倒摆起皇帝的谱来了。”虽然低调不少,脾气还是一样暴躁:“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晋王面无表情:“我们哪里值得霍惊堂对我们献殷勤?”

五皇子被噎住:“你长他志气干甚?”甩袖不满道:“他从前是个没实权的郡王都对我们横眉冷对,现在有了监国权,眼睛鼻子不得抬到天上去?要去你去,我不想去受气。”

晋王:“走吧。”

五皇子还以为是吆喝他不鸟霍惊堂那狗玩意儿,刚抬脚就发现晋王朝垂拱殿内走去了,本来还想硬气点不去,转念一想到时不全记仇到他头上?

一想不行,赶紧灰溜溜跟过去。

垂拱殿内。

将玉玺和圣旨都交给霍惊堂,大太监连连道贺:“恭喜郡王,贺喜郡王,拨云见日,苦尽甘来啊。”

霍惊堂:“都知,我问你个事,你同我说句实话行不行?”

“瞧您这说的哪门子话?殿下有事尽管问,老奴必定知无不言!”

“郑贵妃怎么样了?”

“贵、贵妃娘娘……”大太监语噎,面露为难,眼神闪烁,笑容尴尬:“自然是随同銮驾去了西郊,陪太后她老人家一块儿吃斋念佛,为陛下、为万民祈福去了。”

“是不是我态度太好了,才让你觉得好糊弄?”

大太监心颤不已,哭丧着脸说道:“老奴哪敢?殿下别为难老奴,这、这真是说不得!”

霍惊堂冷不丁问:“昨晚陛下处死贵妃宫里一批人是为了灭口?”

“是、不是!”大太监不敢抬头看霍惊堂,只心虚回道:“殿下您就别问了,陛下做什么都是为了您好。”

“郑元灵被关进大理寺,贵妃到底过没过问?”

“倒不是没——”

“你只需回问没问、是不是、有没有,多余的废话扰了本王的耳朵,本王不介意替你剪了。”

“!”大太监吓得噤声,连忙点头:“问,有问。”

“贵妃求没求情?”

“求了。”

“贵妃求情后是不是被禁足过一段时间?老郑国公班师回朝想交换兵权,告老还乡但被拒绝,贵妃有没有求陛下恩准?贵妃是不是曾在太后跟前提过晋王该放出京,去他的封地?是不是!”

“是是,有!是提过!”

“贵妃是不是没了?”

“是,昨天刚没——”大太监瞬间吓呆,满脸恐怖地瞪着霍惊堂以及殿外不知何时返回的晋王和五皇子两位殿下,连连摇头,用力自扇嘴巴:“瞧老奴这张臭嘴瞎胡说!没有的事,贵妃娘娘好得很,正在西郊呢,几位殿下千万别信老奴,老奴就是说糊涂了才说的胡话。”

没人信他的喋喋不休,晋王失魂落魄,骤然双眼通红地冲上去掐住大太监的脖子怒问:“我母妃在哪?说!”

大太监被掐得喘不过气来,五皇子想掰开他的手奈何敌不过从军多年的晋王的力气,只好大喊:“你快把他掐死了,还能问出什么来!”

晋王着了魔般根本不听劝,还是霍惊堂在他肩膀和手臂麻穴点了两下才松开,大太监一脱险当即屁滚尿流地爬到霍惊堂身后,一边摆手一边咳嗽。

“咳咳……不,老奴真不能咳……不能说!说了,老奴性命不保,没法儿跟陛下交代。”

晋王鸷狠狼戾地说:“你不说,孤当下就能让你人头落地!”

大太监一惊,连忙祈求霍惊堂保护他。

但霍惊堂只垂眸把玩着佛珠:“那是他亲娘,我要是护你,指不定他连我也敢杀。反正这事儿瞒不住,迟早被知道,陛下不在,你说了又何妨?”

大太监面色颓然,知道今日不说明白是过不了这关,可说清楚,日后在陛下那儿也难交代。

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晚一刻遭殃便晚一刻。

“贵妃昨天服毒自尽……和陛下无关!陛下还特意叮嘱旁人好好看着贵妃,莫叫她寻短见,原本好好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趁人不备吞了毒药,实在是没人预料到。”

晋王魂不守舍,凶狠地瞪着大太监咬牙切齿:“你撒谎!我母妃最瞧不起自裁的人,视为软弱无能,绝不可能寻短见!是不是——是不是皇帝命你们杀了她?”

“不是不是,晋王殿下您冷静些,娘娘好歹是一国贵妃、将门之女,是陪了陛下近三十年并为他生儿育女的人,那是非一般的情分。便是得知当年靖王求娶崔家姑娘是贵妃从中作梗,陛下也真想要贵妃的命,是贵妃自己想不开——”

大太监猛地捂住嘴,忍不住又狠狠自扇一巴掌。

今日隔三差五说错话,怎么回事?

霍惊堂眼神一动,瞥了过来。

五皇子也观察着他的脸色,一时惴惴不安。

“陛下昨天说了什么?”晋王捏紧拳头,身上能见青筋的地方都露了出来,俨然是情绪压抑到极致的模样。“说!!”

大太监结结巴巴:“陛下让、让贵妃去西郊祭天,贵妃不愿去,陛下就说了当年一些事,可能刺激到贵妃所以就——就一时想不开。”

晋王踉跄数步,摔倒在地,忽然抱头呜咽。

铁骨铮铮地男儿,刀砍斧凿都没掉过泪,眼下哭得跟天塌下来似的,五皇子瞧着还挺心酸,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便朝霍惊堂那儿挪动,示意他能不能过去劝两句。

霍惊堂冷淡地瞟一眼,像在说‘傻逼’,背过身、揣着手,当没看见。

五皇子见状不由瞪眼,“冷血!”

狠狠地揉了把脸,晋王红着眼问大太监:“我母妃她的,她的遗体在哪?”

大太监低头:“陛下带走了。”

“他还是个人吗!”晋王猛然爆发,面目狰狞:“我母妃从他还是东宫便嫁了过来,带着郑国公府一心一意辅佐他登基,为他生儿育女、为他主持后宫中馈,尽心尽力,从无怨言,就为了当初崔清茹被靖王抢走、就为了你——”他愤怒憎恨地指着霍惊堂,“就可以把我母妃还有我们这些同是他儿子的人都当成棋子尽情利用?”

霍惊堂侧着脸,冷眼看晋王发疯。

晋王颤抖着双手,情绪激动到好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为、为什么?在他眼里,只有你是他的儿子,我们算什么东西?”抬起食指没有方向地指着、颤抖着,“你知道这四年来我怎么过的吗?我过得有多胆战心惊?我多害怕我一不小心行差踏错就会像太子那样,被逼到绝路!”

“你好啊,霍惊堂,你太好了,你多幸运,你有一个为你筹谋好一切的好父亲!这四年来,满朝文武谁不知道父皇中意的储君是你?你没坐上储君的位子,可朝野上上下下谁不拿你当储君看?我,”拍着心口,晋王说:“我筹谋了多少年?我其实一开始对身后那把椅子没有兴趣的,是父皇先选中了我,是他送我从军、为我铺路,把天子心术、官场权衡,还有天下大势都告诉我,手把手地教我,是他亲手喂饱了我的野心,是他告诉我我才是他中意的储君!!”

“他把东西都给了我,然后说收回就收回,说不要就不要,我甚至没犯下什么大错,我连退路都没有你明白吗?这余下的四年不是我想要这把椅子,是父皇逼我,他要我成为你名正言顺坐上储君之位的垫脚石啊!他逼我逼宫谋反,他拿我外祖、我舅家和我母妃逼我谋反,逼我踏上死路——”

晋王双手指着霍惊堂,一再后退,悲愤到控制不住情绪地怒吼:“他把我、把郑国公府的党羽都剪得七七八八,还是不肯放过我。我也是他儿子,也曾是他中意的储君,为什么?我已经决定如他所愿,逼宫,把权柄交到你手里,只求他放过我外祖、舅家和我母妃,他们恨你、做了对不起你的事,都是为了我,所以我拿命赔罪……可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母妃?”

悲愤之余,晋王冲上前,对着霍惊堂拳脚相加,拳拳到肉,招招致命,发泄着他浓烈的怨恨。

五皇子和大太监连忙跑到角落里躲起来,霍惊堂接下晋王的攻击,挥退禁卫军,拍开击打过来的拳头,也是毫不客气地朝着人体最痛的穴位击打。

晋王发泄他失去母亲的愤怒,霍惊堂何尝不是在替他的生母寻公道?

“母妃是为了我不被要挟、为了不让我自寻死路才自裁!可皇帝连她遗体都不放过,他到底是不是人!是不是人!除了你霍惊堂,我、太子、三哥四哥五哥,我们所有人都是他的仇人吗?”

大太监恨不得遮住耳朵,五皇子深有感触地点头。

“他就是防着我!防着郑国公府!他怕我成为下一个靖王,所以赶在你继位之前连根拔除我和国公府!”

“为什么?你哪里比我们好?”

霍昭汶发疯,不知疼痛般地攻击,霍惊堂眼疾手快地抬脚踢向他的腿肚子,脚尖向上,照着麻筋的位置重重一踹,‘咚’地一声,霍昭汶的膝盖重重磕在地面,另一条腿也被霍惊堂踢中,好半晌没办法行动。

霍惊堂直接卸掉他的两条胳膊,顺势掐住他脖子逼近说道:“冲我嚷什么?既然怨恨这么多,怎么四年来一个屁都不敢冲陛下发?柿子挑软的捏,怪到我头上来?”

掐住霍昭汶的手收紧,霍惊堂琉璃色的眼睛一片冷静冰冷,让人毫不怀疑他有可能直接掐死霍昭汶。

“我不比陛下温和!”

霍惊堂身中蛊毒,低调了好几年,之后有赵白鱼在身边,总是温和好说话的模样,差点让人忘记他曾经霸道得无人敢惹。

“你现在觉得委屈?当初被挑中当储君的时候,心中暗喜,意气风发,不知道我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时,需知东宫也是你如今这垫脚石的位置,怎么没觉得东宫可怜?不也心安理得地准备踩着东宫爬上去吗!享用你同父同母的三哥牺牲所得来的好处,不也心安理得?跟我这儿装个屁!”

一把甩开霍昭汶,霍惊堂起身绕着霍昭汶转,突然一脚踢中霍昭汶的胸膛,踩着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说:“你为你母妃喊屈,至少你堂堂正正地当了二十四年的皇子!你母妃也当了将近三十年的高高在上的皇贵妃!我娘呢?埋骨黄沙,死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而我当了靖王的眼中钉二十多年,这二十几年来不断受你母妃和皇后的迫害,要这么算下来,谁欠谁?谁更有资格委屈?”

毫不留情地踢断霍昭汶的肩胛骨,霍惊堂根本不在乎他的痛苦,也不在意五皇子和大太监看他时的惊惧眼神。

他本来就是暴戾乖张的性格,没惹到时,自是相安无事,惹到了天王老子也杀个干净!

霍惊堂也就在赵白鱼跟前露出柔软温和的一面,成日装得慈悲良善,可他也曾追逐帝位,什么肮脏事没沾过手?

“冲我狗叫个屁!”

霍惊堂抓起霍昭汶的衣领将他拖到垂拱殿上,扔向龙椅:“陛下在的时候,你怎么不敢质问?有胆子寻死,没胆子问?你要是提前一天和陛下说开了,说不定你母妃平安无事。自以为保护了亲人,其实害怕面对陛下对你不屑一顾的真相是不是?懦夫。”

手指敲了敲龙椅扶手,霍惊堂冷冷说道:“陛下选你当储君,正是我深受蛊毒折磨,无药可救的时候。当时的我,便是今日的你,风水轮流转罢了。”

霍昭汶瞳孔扩散,霎时颓然,浑身的刺消失无踪,只剩下浓烈的悲伤和颓废。

霍惊堂转身,忽然说:“我没兴趣当皇帝。”

什么?

如平地一声雷,霍昭汶和五皇子都忍不住看向他。

霍惊堂不耐烦:“但也不乐见你们当皇帝,一个两个没真把百姓的事和国家大事当正事来看,一天到晚把身边人当棋子斗个不停。真当了皇帝,别说盛世,不斗个国破家亡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五皇子面露遗憾。

感觉狗都比他聪明。

霍惊堂解下腕间佛珠,接着绕来绕去说道:“我知道老六你被迫逼宫,没打算真看你去送死,找你们过来,本意便是想说陛下那儿我会去解决,只是没料到贵妃会自尽。”冷冷地瞥了眼霍昭汶,他评价道:“自作聪明。”

霍昭汶颤抖着嘴唇想反驳,却找不到能说的话,最终黯然神伤。

再大的雄心壮志经这四年也该认清现实,进而消磨殆尽,坚持到现在是为了母妃、郑国公府和追随至今的门客朋党,加上不进则退,霍昭汶不得不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压根没想过是否有和解的路能走。

他惨笑着说:“你怎么解决?削掉我手里的实权,剥走郑国公府的兵权,让我们在陛下和新任储君的猜疑盯梢之下,像条狗一样夹紧尾巴活得战战兢兢?”

“过去四年不也如此?”霍惊堂一针见血。

霍昭汶哑口无言。

霍惊堂:“要么带着郑国公府一块儿死,我成全你们。要么老实配合少作妖,我保国公府无恙,顺便帮你把贵妃的遗体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霍昭汶目光锐利:“你担保?”

霍惊堂:“爱信不信。”

霍昭汶连续被噎,也只能相信霍惊堂给出的选择,但他有个条件:“我想去圜丘。”

霍惊堂转身就走:“随你。”

目送霍惊堂离去,霍昭汶倒在龙椅上不由回想这些年的筹谋、野心,禁不住发出讥讽自嘲的笑。

五皇子悄无声息来到他身边,询问一句:“你真信霍惊堂?”

霍昭汶反问:“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五皇子挠了挠后脑勺,说实话当初东宫谋反,窥见元狩帝的偏心时也曾疑惑、排斥甚至是愤恨过,但转念一想,他连太子的待遇都没有,父不疼、母家不显,哪来的资格嫉妒埋怨?

但要说完全不失落,便是圣人也做不到。

不过刚刚听霍惊堂那番话倒有点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意思,晋王当年被挑出来当储君培养,东宫和作为东宫门党的他不也是垫脚石?

包括被陛下抛弃的霍惊堂,不难想象他当时的处境比如今的晋王惨烈百十来倍。

晋王对此又何曾愧疚过?

五皇子脸上藏不住事,霍昭汶自然瞧出来了,脸上讥讽的嘲笑更加明显,片刻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没有母妃了。”

他只呢喃着这句话,如同彷徨无措的迷路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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