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倒计时

作者:木兮娘

文德殿。

勤奋的重华帝抬头就瞧见跟在他身边多年的小太监搬进来一大批奏折,不由头疼:“一天天的,批个没完。”

小太监赔笑道:“天下万事齐聚于此,哪有批完的时候?”

重华帝感慨:“没坐上这位子前,朕以为当皇帝有多威风,你看先帝一呼百应,莫有不从,万世伟业、盛世明君、青史留名都让他轻轻松松做到,朕以为多轻松,而今才明白先帝的苦。”

小太监是没法懂重华帝这番话的,脑筋一转便说:“陛下要不到御花园走走?或到龙亭湖那儿垂钓,听说来了一批新的鱼种,打南方来的,此前没见过这种鱼。”

重华帝摆摆手:“算了,朕不爱垂钓,再说御花园多少块砖石都被朕摸透了,天天看也看不出朵花来。”

一边叹气一边拿起最上边的折子查看起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拿朱批随意点两点表示已阅,待拿到第四本折子,发现是老师赵白鱼的折子,赶紧拿起来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完脸色直接阴沉下来。

小太监见状,心生忧虑,不敢问话。

重华帝先开口:“得福,你说朕这个人怎么样?”

小太监:“陛下自是雄才伟略、颖悟绝伦,关键是宅心仁厚、体恤民情,这朝野上下、四海之内,谁不夸陛下您一声盛世明君?”

重华帝:“既是如此,为什么老师还想辞官?”

小太监:“老师……是哪一位?”

重华帝:“赵卿。”

小太监:“赵宰执?怎么会?赵大人不到不惑之年,正是身强体健的时候,怎么会想辞官?”

重华帝:“是啊,常人到这年纪,适逢新朝,更该积极攥住权力往上攀爬才是,偏偏老师反其道而行之,朕想不通。”

小太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许是旁人都有封赏,唯独赵大人没有……心存不满?”

重华帝:“老师不是那种人。再说了,太后办了场家宴特意邀老师和大皇兄二人前来,如何看不出朕的心意?”

年轻的皇帝难以理解赵白鱼为何辞官,二话不说驳回赵白鱼辞官请求的折子。

辞官请求被驳回是预料之中的事,赵白鱼镇定自若地准备第二封请辞的折子。

霍惊堂教他的第一招:死缠烂打。

辞官这事儿一时半会批不下来,做好耗个两三年的准备,时间正好够他帮刚登基的重华帝稳定朝野上下,也不会造成‘狡兔死走狗烹’的假象。

赵白鱼前世记忆里也有过不少请辞难辞的例子,譬如万历年间一个大臣花了三四年时间共请辞一百二十次,人那还是七十古来稀的岁数。

因此赵白鱼有这闲心慢慢耗。

连续三封请辞折子,重华帝实在坐不住,便把赵白鱼请到宫里,先是学先帝垂钓,想晾一晾赵白鱼,可他这点心理战术还是赵白鱼教出来的,学生哪里斗得过老师?

晾了半天他先熬不住,扭头就问:“老师近来身体如何?”

赵白鱼看了眼略为毒辣的日头:“不太好。老胳膊老腿,时常腰酸背痛,办公时间长了猛一起身便眼前一黑,差点没栽倒。”

重华帝讪讪:“卿家说笑了,卿家的恩师陈太师七十岁时还精神矍铄宛如不惑,老师还不到不惑之年,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身体能差到哪去?”

赵白鱼:“陛下有所不知,早些年受过致命伤,留下隐患,近些年反复发作,隐隐作痛,当初太医也说了如若调养不好,或太过劳累便是短折而亡的命。”

重华帝一听急了,关切说道:“朕即刻令太医为你调养身体,需要什么药尽管从宫里,宫里没有便叫人到民间去找!若实在不行,令太医搬到王府里住一阵也行。卿家实在公务繁忙,朕拨几个得力小子到你手底下分担——只别说请辞的事,叫朕伤心。”

赵白鱼不为所动,拱手道:“臣绠短汲深,力有不及,难当宰相之职,只想在余下的有限的生命里做个富贵闲人,踏遍万里锦绣河山,圆了少年时仗剑江湖的梦。”

重华帝亦是没得商量的模样:“老师才华横溢,你不能当宰相,天底下还有谁能当?莫说了,朕心意已决,老师还得陪朕二三十年,共谱一段流传千古的君臣佳话才是!”

赵白鱼:“陛下……”

“好了。”重华帝打断他:“卿家就留在宫里陪朕一块儿用膳。”

赵白鱼无可奈何,重华帝远比想象中固执。

“霍家子孙都一个样儿,性子再仁厚说到底都有股任性偏执的劲儿藏在骨子里,不管是出于任人唯贤、还是谱写什么君臣佳话,抑或是担忧名声,再还是当真舍不得你……总而言之,他先顾虑的必然是自个儿的心情。天大地大,皇帝的心情最大。”

城郊外山河楼露台处,霍惊堂躺在躺椅上遥望万山风光,优哉游哉地说出他的见解。

“小十七性子再仁厚,也是从储君争夺厮杀出来的,眼下只是拒绝,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说客上门。”

赵白鱼支颐,秋日山风拂面,惬意非常,一颗心早飞向万里河山,便越发待不住那尔虞我诈的朝堂。

“自古以来,辞官理由无非几种,乞骸骨,告老还乡,丁忧或是家中有老父老母病重,再不然就是病重告假。可一是我年纪太轻,二是知根知底,父母兄弟俱在,三我倒是说了隐疾,陛下直接令太医住进王府。”

赵白鱼琢磨了好一会儿,忽然说:“你说我借口膝下无子如何?”

霍惊堂随手执起一颗松子弹中赵白鱼额头,打消他不切实际的想法:“就按我说的办,先耗着,再演几出体弱多病的戏,到时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反正能撬动皇帝松口就成功一大半。”

这就是霍惊堂的第二招:装病。

装病于赵白鱼而言很容易,毕竟他有不少突然病重的恰当理由。

比如压制胎中带毒的洗髓丹失去效用,再比如他曾替先帝挡刀,或者是作为制置使出任西北,死守泾州二十天留下不少隐患,而今旧病复发。

沉疴缠身的理由有了,接下来就需要太医做伪证。

太医一家老小都替皇帝卖命,哪敢帮他们骗重华帝?

这时候就需要徐神医出场了。

正好徐神医和李意如夫妇前两年云游回来,带着四个孩子定居京都,开了家医馆,背靠临安王府便一切顺利,没被同行故意刁难。

夫妇俩投桃报李,逢年过节互相走动。

赵白鱼来请教如何装病,徐神医回去苦思冥想后,罗列出几张药方。

“没有不伤身体的药,这些方子已经是最温和的了,吃多了体虚,事后还能靠食补补回来。如果你们想骗过太医,我的建议是从经脉入手。大夫看病,无非望闻问切,有能让你看起来气色差但不伤身体的法子,声息虚弱亦能装出来,但你的一切行径必须符合病情,所以我到时候会告诉你如何应对太医询问,最难的是切脉。习武之人可更改自身经脉强弱,亦能影响他人,此事可由王爷帮忙。”

接着他又绞尽脑汁写下别的药方,最后诚恳建议:“借王爷之手,使你经脉由强转弱,这是江湖里假死唬人的手段,宫里太医没见过,届时无人诊断得出你的病症,便由我出面——毕竟我还有神医之名,还和太医院首交好,我来说症状,陛下肯定会相信。”

赵白鱼鼻间嗅闻着浓郁的种草药香,而庭院里晒满各种草药,角落里还放着一口莲花缸,正中央则是徐神医的两个小子和小女儿齐齐扑向霍惊堂,试图抓住他。

可霍惊堂连片衣角都没让他们碰到。

一个大人和小孩玩还较起真来,碾压式的玩法,逗得几个小孩又气又好斗。

李意如在廊道的尽头看着八个药炉,有三个小童帮她的忙。

而此时日头西斜,夕阳染红半边天,秋风拂过脸颊,岁月温柔得人们心甘情愿醉死在这一刻。

赵白鱼笑了。

“我是想辞官,没想让‘赵白鱼’死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朝一日假死曝光,欺君之罪担待不起。”

他怎忍心因一己私情便拖着徐神医一家六口送死?

“慢慢来吧。二十年官场生涯都捱过来了,还在乎多等几年?”

徐神医也笑了,“二十年官场生涯便是佛也该磨出恶鬼心肠,唯独大人始终如一,还是菩萨心肠。”

赵白鱼摆摆手:“这些年没少沾血,担不起菩萨的称号。”

“菩萨亦有怒目时。”

赵白鱼但笑不语。

赵白鱼刚开始装病,重华帝的说客就来了。

一帮文武大臣接二连三登门拜访,武将倒是好解决,还没到赵白鱼跟前开口就先被霍惊堂以切磋的理由带走,打得落荒而逃,哪里记得重华帝的千叮咛万嘱咐?

前一个武将刚落荒而逃,后脚崔宗正就上门,抬手招呼:“小赵大人——”

话没说完,霍惊堂就从屋顶探头:“小崔啊,来得正好,陪哥松松筋骨。”

崔宗正:“……”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霍惊堂嗤之以鼻:“怂瓜蛋子。”

回头这群怂瓜蛋子就在重华帝恨铁不成钢的质问声下表演一哭二闹三撒泼,总而言之就是不肯再踏进临安王府被人当菜瓜砍了。

文臣如范文明、贺光友等人都是借酒席、品茶、赏花宴等雅事旁敲侧击,他们的想法和重华帝一样,都不希望赵白鱼辞官。

尤其资深大粉贺光友恨不得赵白鱼在官场上继续发光发热,创下更多名留青史的壮举。

他们不是很能理解赵白鱼的追求。

砚冰知道赵白鱼淡泊名利,可他一样惋惜恩师年纪轻轻便辞官的选择。

于世间男儿而言,一生的凌云壮志不外乎文能提笔安邦,武能上马定国,已是九天翱翔的鹏鸟,何必再回苦难之地做条鱼?

“就算是北海之鲲,那也是条鱼!”贺光友喝得醉醺醺了,毫不留情地吐露出心里话。“少年时,当壮志凌云,豪情万丈,以身报国。暮年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壮心不死。而中年时,便如赵大人这般,当于九天凌霄之上,气贯长虹,同辉日月,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当志在天下事。”

范文明不知打哪儿弄来一把胡琴,伴着贺光友的慷慨激昂拨弄一曲。

烛光闪烁,曲乐如珠落玉盘,小童在旁边冲着解酒茶,橙黄色的茶水汩汩落入杯中,角落几案上的博山炉白烟袅袅。

赵白鱼斜挎着椅子扶手,一条腿曲起,胳膊搁在膝盖处,闻言似笑非笑,听完友人的劝说才慢悠悠地问:“砚冰,你也做如是想?”

砚冰:“学生和诸位大人想法一致,但是更尊重恩师的想法。恩师请辞,自有道理,从前您便教过我,人生在世,幻影重重,可做官、可从商,可做个贩夫走卒、亦可当个田野农夫,人各有志,活得舒心自在才最重要。”

他不如赵白鱼豁达,但是赵白鱼的境界一向在俗人之上,砚冰只做个拥趸就行。

一干人等滔滔不绝,引经据典,赵白鱼只静静听着,不做辩驳,直到众人耳热酒酣之时,方举杯一一敬友人:“人各有志,志各不同,终不为此移。”

每个人的志向不同,不为旁人而动摇,旁人亦不能勉强他改变。

但凡识字便能从文人大家、圣人书里学过这道理,在场众人无不是学富五车,哪能不懂?

只需这一句便能表明赵白鱼的态度,也叫他人知难而退。

派出去的文臣武将全部铩羽而归,重华帝既是气恼,又是无奈,赵白鱼执意辞官,他能如何?

没过多久,赵白鱼卧病在家。

重华帝疑心他装病,陆续派人过府慰问,得到的回复都是真病,病得不轻。

太医说是沉疴病体,脉象很虚。

这话一出,重华帝没功夫计较太多,连忙令太医院为赵白鱼医治。

起初是场休息大半个月的小病,过几个月忽然病倒三四个月,连赵家人都急得求神问佛,尤其赵伯雍带着谢氏就那么赖在临安王府小住老长一段时间。

那阵子不只是赵伯雍,连赵砚冰等一干卿家都愁眉苦脸,忧心忡忡,仿佛赵白鱼真快病死了一般,搞得重华帝内心歉疚,当真动了放他回去闲云野鹤的念头。

可赵白鱼病一好,朝堂上见着他,重华帝舍不得放人。

如此一来一回地拉扯,两年过去了,被驳回的请辞折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最后的一封请辞折子刚准备下笔批红,太后身边的嬷嬷找上门,代为传话:“太后她老人家说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庙堂上下,四海之内,贤臣良相不是找不到,陛下亦是春秋鼎盛,何愁谱不成君臣相亲的千古佳话?何况成人之美,亦是一出佳话。”

重华帝眼神一黯,冷声询问:“可是有谁在太后耳边乱嚼舌根?”

嬷嬷福身一拜:“赵相请辞两年,满城风雨,难免传到后宫。”

重华帝脸色缓和,挥退嬷嬷:“朕会好好想想。”

待嬷嬷一走,他立即唤人询问这几天有谁去见太后,得到临安郡王霍惊堂借献佛一事见了太后的回复。

“哼!朕就知道少不了大皇兄撺掇。”

冷哼两声,独坐于孤寂空旷的大殿里,重华帝面露失落:“朕待临安王和赵相一向如师如父,为何都想离朕而去?”

太监宫女埋头不语,当听不到,无人能解答他的疑惑。

霍惊堂的第三招就是请动太后。

如果是新帝登基时,太后必然不会同意赵白鱼请辞,毕竟那会儿需要赵白鱼这样的大臣帮重华帝镇守朝堂。

而今两年过去,重华帝坐稳皇位,手里把控实权,连续两年开恩科录取大批新臣子,赵白鱼请辞之心坚决至此,霍惊堂再出面劝一劝,太后也怕重华帝过于偏执反酿出君臣不和的恶果,自然愿意出面求个人情。

大景重视孝道,重华帝不会不听太后的话,但他还想再努力一把,便偷溜出宫去临安王府。

到了临安王府却不叩门,徘徊一阵后,重华帝拍了拍手,大叹一口气,转身准备回宫就正好撞见一身青衣的赵白鱼和深蓝色衣衫的霍惊堂。

将近四十的赵白鱼看上去还像二十来岁的青年,面容白皙而发色乌黑,文人儒雅的气质如春风般温柔,静静站立在大街上,唇角带着抹笑,便让人不自觉生出好感。

霍惊堂亦是四十好几的年岁,面容依旧年轻,少了几分少时艳丽到诡谲的攻击性,而多了沉淀下来的雍容。

从年少到不惑之年,他依旧高居京都府择偶标准榜首。

重华帝扶额,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关注择偶标准这种无聊的事情,大概是因为他连前十都排不进去吧。

“赵卿,皇兄。”

“陛下怎么突然想微服私访?”

“许久没出来逛夜市,再看一看何谓火树银花,心血来潮便出宫。”

赵白鱼和霍惊堂对重华帝出宫的原因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罢了。

“今晚夜市有西北来的百戏杂技团,会表演打铁花,戊时整会放百来束烟花,临河而放,夜照河中百舫,若流星疾飞,如火树绽放,陛下想不想去看?”霍惊堂开口相邀。

重华帝沉吟道:“可。”

三人并肩而行,暗卫躲在人群里保护,这时天色还未全暗,街道上熙熙攘攘,小摊都摆开来,店家屋檐上、树上、河边和桥梁处的灯都逐一点亮,赶在落日前营造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盛景。

人流如织,繁华咫尺之间,没人比重华帝更自豪。

这是他的江山,他的子民。

赵白鱼邀请重华帝到路边一家小摊吃热腾腾的馄饨,又到隔壁一家小摊点凉粉,接着蹲坐在桥头边等卤过的兔头、鸭头上桌,顺便从酒楼里点了道香气扑鼻的蒸子鹅。

因那酒楼满座,店家还十分歉意地赠送一壶冰饮。

赵白鱼、霍惊堂二人就在桥头的矮桌矮凳旁坐下来,顺便点了不少小食,不大的方桌很快填满食物,就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桥梁,吹拂着夜风,望着河里百舫亮着彩灯缓缓划过,于重华帝而言实在是新奇的体验。

京都府的达官贵族也有不拘小节者,可哪有人无拘无束到此地步,竟和码头纤夫一同蹲坐在大庭广众下进食?

难道不觉得羞耻?

但是赵白鱼和霍惊堂都习以为常,还很自然地对话,食客、店家甚至是酒楼老板都认识他们,卖与小食后都会额外送点菜肴。

重华帝不自在地吃了颗丸子,四下张望,没人看着他这才稍微安心,悄声说道:“朕时常听闻皇兄和赵卿亲民,还以为夸大了些,现如今一看,原来说得收了些。”

霍惊堂:“陛下觉得是亲民,于我等而言,却是寻常事。”

重华帝有些不解。

赵白鱼执起冰饮的杯子,靠着椅背眯起眼说道:“我们坐在这儿不是想做什么亲民爱民的表率,只是喜欢,别无他意。”

重华帝还是不太能明白。

“我喜欢民间烟火气,尤其喜欢夜市,您该知道大景宰相不好三餐定时,偏爱夜市。无论是酒楼雅间还是路边小摊,更甚是蹲在桥头边也试过,如有雅间便坐雅间里,如无雅间便坐路边、坐桥头,哪儿不是进食的地方?其实夏天坐雅间反而不舒服,有冰块也还是闷,坐外头好,头顶是华灯和柳枝,吹着夜间凉爽的河风,看河上百舫争艳,有时候幸运点,坐到个好位置还能瞧见桥对面的百戏,又或者是烟花……陛下不知道吧,其实看烟花的最佳观赏点是在桥头。”

重华帝沉默,隐约懂了赵白鱼说这茬的本意。

“不是我们喜欢玩淡泊名利的好声名,也不是怕什么狡兔死,更不是给自己寻个体面的退路——只是因为喜欢。人各有志,志各不同,你也曾和我们日夜相处过,文是我教的,武是子鹓教的,没人比作为学生的你更能懂老师们的志向。子鹓这些年过的就是闲云野鹤的生活,若不是因着先帝年老、储君未定,他不会还留在京都,我亦是如此。”

重华帝低着头,不想回应他推心置腹的话。

人一旦做了帝王就会产生无数心思,利益先放在前面,不是他不肯成人之美,而是利弊权衡之后得出留下赵白鱼更有利。

他不是不懂霍惊堂和赵白鱼的心思。

霍惊堂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酒杯:“先帝在时,我就想走了。因着小郎,不得已留在京都。之后是储君未定,因是国家大事,还是留下来尽心尽力地教养。你登基了,我和小郎本可以一走了之,说句难听的话,如果我们真铁了心辞官,陛下也无可奈何。可你既是我幼弟,又是我学生,人说长兄如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到底狠不下心放你一个人面临艰难险峻的朝堂。”

他说话是真坦诚,又狠又刺人。

重华帝从小到大被刺了无数遍,心里当然不爽但是习惯了,哪天听他好声好气说话反而不适,就和先帝一个样儿。

“眼下你兵权政权都交还你手里,几个兄弟恭恭敬敬不闹事,朝中老臣心服口服,新党也在你的带领和支持下主张改革。朝堂有条不紊且蒸蒸日上,陛下,您已经不再需要我们了。”

重华帝急道:“我自七岁起便由皇兄和赵卿教养,文治武功哪样不是你们倾囊相授?如何说得出我不需要你们了的话?我就是七老八十了,也需要你们。”

这话至少有七分情意含在里头。

重华帝出生时间太晚,前面几个兄长都有权有势,哪有他发展起来的机会?他母妃不受宠,小时候体弱多病,显得怯懦,更不受元狩帝待见,虽说后来令朝中老臣一视同仁地教养皇子们,可是谁能没点小心思?谁能不为从龙之功而动心?

唯独霍惊堂和赵白鱼真正待皇子们一视同仁,会尽心尽力地传授他怎么看也看不懂的策论,会耐心地告诉他治国方针,也会因他体弱而专门找徐神医帮他调养。

于他而言,霍惊堂和赵白鱼比元狩帝更像父亲。

赵白鱼笑了。

“陛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重华帝心口一沉,不再说话。

静静地享受桌上美食,霍惊堂去结账,留给赵白鱼和重华帝二人独处空间。

重华帝咬牙问道:“老师,您辞官是不是因为我不是您最得意的学生?如果换成九哥、十三哥他们继位,您是不是就会留下来辅佐到底?”

赵白鱼:“仔细想想,如果是他们继位,我的确不会辞官。”

早有设想,重华帝还是难掩失落。

“是因为他们性格多疑、偏激、猛进冲动,放在太平盛世里,怕是任何动作都来个大刀阔斧,搞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百姓受难,我如何敢请辞?陛下则不同,陛下是先帝和一干大臣千挑万选出来的帝王,天生为延续盛世而来的明君。陛下,正因是您,臣才敢放心离去。”

重华帝心里的失落一扫而空,难掩激荡的神采。

“老师……”

赵白鱼眸光柔和:“陛下,臣少年坎坷,本是短折的命,侥幸多活了十余年,便想余生圆满年少时的梦,臣想出去走走,看万里河山,风土人情。”

重华帝知道赵白鱼坎坷的身世,再结合他这两年沉疴病体,瞧着他苍白的脸色难免心酸,不由松了口:“朕也愿老师万事如意。”

话音一落,烟花便绽放在桥头上空,恰如‘灯树干光照,花焰七枝开’,当下引来一群人惊叹观望,桥头河边挤满了人,酒楼窗户和河面百舫都有人探出头来观看,这般盛世美景难怪赵白鱼想去亲身见一见了。

重华帝内心深处最后一抹偏执随烟花的熄灭而熄灭,他没告诉旁人的一点,便是他怕赵白鱼辞官是不满意他这个学生,不愿为他效命。

可老师说,正因他太优秀,所以才会放手请辞。

霍惊堂在这时回来,揽着赵白鱼的肩膀,同他脉脉低语,眼里是能将人溺毙的爱意,似乎说了什么,抬头朝重华帝这边看来。

重华帝悄悄挺起背脊,像等待严父夸奖的小孩。

烟花还在怒放,桥对岸的百戏团打起铁花,霍惊堂带着赵白鱼去看,行走间落在后面,拍了拍重华帝的肩膀说道:“你是我教过的,毅力最好、悟性最高的学生,大哥以你为傲。”

重华帝愣了下,眼眶有些湿热,连忙不好意思地撇过脸,过了一会儿才转头看向不远处一双人影,广袖下十指相扣,相视一笑便有耳鬓厮磨的亲昵。

算了,算了。

烟花易逝,人生苦短,何必拘着他们呢?

且去吧,去替他踏遍万里河山。重华帝没跟过去,从袖口里掏出批红的请辞折子交给暗卫:“给他们。”

言罢转身就走,几步后驻足,又回头去看,见二人拿到折子颇为诧异的模样又有点窃喜,看吧,你们也有料不到的时候。

朕来寻你们之前便已决定同意请辞了。

回想着霍惊堂和赵白鱼惊讶的表情,重华帝心情愉悦地回宫了。

拿到同意请辞的折子的霍惊堂和赵白鱼二人连夜收拾包袱,简单交代几句便扬鞭策马,踏着日出,赶着城门开的时候,一前一后,风驰电掣,离开京都。

到得山坡渡口立马停下,不远处的亭口是砚冰和陈芳戎二人来送行。

陈芳戎:“怎么如此着急?”

赵白鱼骑在马上,同霍惊堂对视一眼便说道:“我们昨夜对陛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情绪渲染之下让他一时动容,肯放我们离开,可等他清醒过来,怕是要反悔,所以我们尽早跑了。”

霍惊堂的第四招是动之以情,第五招便是逃之夭夭。

反正皇帝松了口,他们是光明正大地辞京。

陈芳戎二人沉默,他们相信重华帝干得出反悔耍赖的事儿。

红日自山峦间升起,迎着日光,陈芳戎和赵砚冰各自折下柳枝送别霍惊堂和赵白鱼:“山高水长,江湖再见。”

赵白鱼二人亦拱手道:“后会有期。”接着看向霍惊堂,笑道:“我们启程吧。”

“走。”霍惊堂策马。

向着红尘俗世、朝着庙堂之远的江湖,扬鞭策马,仗剑天涯,奔向无拘无束的官场之外的自由。

在他们离去没多久,果然有大内禁卫追至此地,奈何晚了几步,只能一步三叹回宫复命。

路过柳枝杏花林深处,不知打哪儿的一群孩童,在教书先生的带领下,童声稚气,摇头晃脑地诵诗——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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