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牙之交

作者:笼中月

霓虹斐然。

从前面掉了个头,汤琰把车缓慢开回程章明身后。

“章明!”

突然有人从马路对面吼了一嗓子。

回头见是吴重,程章明脸色闪过一丝黯然,随即余光却注意到某辆眼熟的座驾。

吴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抓到汤琰了吗,刚才——靠,这不就是他的车吗!喔,这又是什么情侣之间的小把戏,捉迷藏是吧。汤琰!这儿呢。”

汤琰只好开门下车。

程章明冷凝着脸,一直到他走到跟前才把目光收回。

“汤琰你不是来找章明的吗,怎么话都不说一句就跑啦。”

“我还有点事。”

“急什么,来都来了,我们领你参观参观?”

“不用,我来过。”

“喔对。”吴重一拍脑袋,“那也得进去喝杯水再走吧,那几个猴崽子现在全是你粉丝,见到你肯定高兴疯了。”

“不想去可以不去。”程章明漠然地掷出一句。

想到自己的来意,汤琰还是点了头。

“带路吧。”

吴重拍手:“走!”

程章明目光沉沉地看过来,那神情仿佛他不是来参观拜访的,而是什么洪水猛兽。

可这里明明是他不熟悉的地盘,警戒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全程程章明都走在前面,吴重从过马路开始就在跟汤琰聊天,到岗亭外时,吴重说:“稍等啊,我去看看章明登没登记。”

很快又跑回来。

“报告,有人口是心非!”吴重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这家伙在关系栏写的是家属。”

家属。

很普通的词,用在他们身上却是头一次。

汤琰静默在原地,只见程章明伫立大门那边,背对着抽烟。

那天的那个提议,也许他是认真的。这种想法在汤琰脑中浮现,且久久无法推翻。

程章明指间火星明明灭灭。汤琰走过去,可能是凑巧,他把烟掐了。

“想先参观哪?”吴重导游似的指了指,“正朝南这栋白楼就是主实验楼,实验室里面按规定你不能进去,不过在外面看看没问题。”

“有保密规定的地方我就不去了,免得给你们造成麻烦。”

“放心吧,进去也是要收手机的。”

正说着,楼上阳台钻出好几个脑袋,圆圆的跟蘑菇似的,探着头往下看。汤琰抬起颈,小蘑菇们立马一阵骚动,纷纷挥手跟他打招呼。

“汤主播好久不见!”

“汤主播又帅了!”

“汤主播来找我们师——”

话还没说完,男生就被旁边的女生捂嘴拖走,倒是让见惯大场面的汤琰有些不自然。

他轻咳一声,吴重立马说:“见谅见谅。在实验室关久了就这样,见着个生面孔就跟峨眉山的猴子见了人一样,何况你又是名人……下来我一定好好教育他们!”

“算了,他们也没恶意。”

“还是你通情达理。”吴重看了程章明一眼,假模假式地感慨,“哎,某些人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喽。”

汤琰被呛得又咳嗽起来,“不是还有宿舍楼吗,走吧。”

“走走走。”

那边那栋快要被爬山虎攻占的就是宿舍楼。外墙厚厚的树枝树叶把楼围得像象牙塔,格局使然,每面窗又都挨着书桌,灯一亮显得十分风清气正,有种回到大学时期的感觉。

“突然想起衣服洗完了没晾。”吴重上楼就开溜,“吃夜宵叫我啊!”

楼道感应灯寂灭。

程章明拿钥匙开门,汤琰在身后发问:“方便吗。”

“取决于你。”他头也不回地说。

这是欢迎还是不欢迎,从语气很难判断。

他后背那两片肩胛骨随着拧钥匙的动作微微耸起,似乎整个人瘦了很多,更显得阴沉和锋利。

进门灯亮,屋里的陈设比之前更少了,简直到了家徒四壁的地步。

“喝什么。”

“都可以。”然而并没有捕捉到任何疑似饮水机的设备。

程章明的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弯腰收拾起椅子搭的外套,“你自便,我出去买点东西。”

然后居然就走了。

被晾在屋里的汤琰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只能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放空。

老实说今天程章明的态度不算恶劣。

虽然还称不上好,但比起以前算是有人性,起码刚才没扔下他回去工作。

对于一会儿想问的问题,汤琰打了一遍腹稿,把中间的疑点捋了捋,还没捋清楚程章明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

超市很近?

“给你买了双拖鞋。”程章明背身脱外套,“不想换可以不换。”

打开袋子发现里面其实不止拖鞋,还有两瓶矿泉水和一罐速溶咖啡。

拖鞋是很普通的款式,超市里成堆任挑的那种。汤琰想说谢谢,抬起头忽然发现程章明没戴眼镜。

“你……”

程章明英挺的眉毛微微皱起,“怎么。”

“你能看清?”

难怪,之前在马路上总觉得他眼神有些迷茫。

程章明表情停滞三秒,转开脸:“时间不早了,来找我有什么事。”

果然还是那个无情的他啊。

但该问的还是得问,要不然心里的坎过不去。汤琰默然片刻,选择了开门见山的方式:“我爸是不是在工作上给过你一些阻力?”

“谁告诉你的,吴重?”

汤琰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太熟悉了,一看他表情,马上意识到这是真的。

一直以来自己的父亲竟然都在为难程章明,而受害者还隐忍不发,两边都把自己蒙在鼓里。

“不是吴重,你先别管是谁告诉我的,程章明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以为这样忍耐下来很伟大?你完全可以跟我说啊,他是我爸,我了解他,他不是那种无法沟通的人。”

这句话一出口,程章明蓦地抬起头,凌厉地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眼神,不相信我?”

“告诉我我应该怎么说。说你爸人品堪忧,还是说我摆脱不了他的阴影,只能任由他摆布?”

汤琰嘴唇哆嗦了一下,“可你不觉得我们是一体的,凡事都应该一起面对吗。我是说以前,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

“你说得对。”程章明不无自嘲地说,“可惜我尚且有自知之明,看得清自己的位置。”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看得清自己的位置,哪里的位置?

程章明没有解释,只是冷冷地说:“如果你今晚就是为了来说这些,那你是来错了,请回。”

汤琰瞬间如同身处冰窖,胸口呼呼地冒着凉意。缓了几秒,他起身就走,看也没再看那边一眼,“那好,算我打扰了。”

程章明抬起眸,沉默看了他好几秒,最终没挽留:“我送你。”

“不用。”

“你认得路?”

汤琰面朝大门僵直地站着,双手紧攥成拳。

程章明慢慢蹙起眉,走过去握他的胳膊,“汤琰。”

汤琰猛地甩开,身体死死板着,后背肌肉绷得像拉紧的弓弦。

强行把他转过来,只见他脸上两行清泪已经流下,然而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微微颤抖的肩。

空气在一瞬间凝滞。

程章明目光紧敛。

“你满意了?”汤琰嘶哑地说,“程章明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再不把话说清楚,以后我不会再来找你,不会再给自己见你的机会,你是死是活以后都跟我没有任何干系。”

“哪一句不清楚?”

程章明紧皱眉心,面部表情绷得不像他,手背上的脉络也通通都冒了出来,似乎在克制着什么动作,但几秒后还是把手抬了起来。

可惜汤琰决绝地把脸转开:“哪一句都不清楚!我受够了,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一边把我往外推一边又主动找我?听说我爸为难你,我第一时间就跑过来,我没有自尊心吗?为什么你连心里怎么想的都不说啊?”

程章明僵硬而突兀地沉默,长久的沉默后才开口:“对不起,是我的问题。别哭了。”

汤琰极力克制,十指紧扣在掌心,嗓音还是带着哭腔:“我没有。”

程章明大拇指蹭掉他下颌的水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那片皮肤被自己蹭红了。

刚才那一瞬间的心悸久久不散。

汤琰就这么站在面前,带着满脸的泪痕,让他毫无思想准备。

“对不起。”他重复。

“不敢。”汤琰转开脸轻声自嘲道,“托你的福,我现在百毒不侵。”

“明天有时间吗。”

“还想羞辱我是吗。”

程章明应声沉默。

无论如何不会输给他。汤琰抬起头直视对方,谁知对方也在看着他:“有事。”

“什么事?”

“登记。”

这两个字冲击力太强,以至于汤琰虽然是第二次听到,还是怔住好几秒。

“那晚你说的话我仔细想过。”程章明说,“我尊重你的想法,但不妨碍我最后做一次争取。”

汤琰一瞬间有点慌乱:“我还是觉得……”

“明天再说吧。”

送他离开的路上程章明无比沉默。

汤琰被牵着手,一路上各种各样的目光看过来,但那只手就是怎么都不松开。

失眠一整晚,第二天他顶着浓浓的黑眼圈上班。到下午突然被通知录制取消,搭档安慧芸贫血晕倒进了医院,导致今天无论如何也录不了。

没多久,程章明像心有灵犀一样打来,“我在电视台门口,五点之前都可以。”

他到底什么意思?

今天登记显然来不及,何况签证、机票,什么都没准备。

出去一看,程章明的确就在路边的一辆车里坐着,副驾放着个文件袋。

汤琰有些诧异:“你的车?”

“吴重的,怕赶不及。”

什么赶不及。

“上车。”

恍惚地坐上去,程章明问他带了身份证没有,他说带了,车就这样开走,一路开到了公证处。

“我去拿号。”

办业务的人很多。把牛皮纸袋交给他,程章明走到前方队尾。

汤琰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式两份协议和程章明的全部证件,包括出生证明及父母死亡证明。

协议仅仅一页纸,内容也很短,一眼便读完。他表明自己已经没有在世的直系亲属,愿意将人身权利和财产权利托付给汤琰。

汤琰六神无主地出去打电话。

对方是他相熟的律师,一听就懂了:“喔,意定监护嘛,不常见但也不是个例。哪天他要是不小心进医院你就能替他决定要不要手术,并且随意支配他的财产了哈哈哈……”

“那怎么会来公证处?”

“要公证啊我的大主播!你以为这是闹着玩的吗,他是把身家性命交到你手上!”

徒然间,汤琰明白了。

程章明是在用这种方式证明他并非一时意气,也并不是想利用谁来疗伤。这样釜底抽薪的做法,大概是他能想出的,最直接的一种。

作者有话说:

老婆的眼泪,制服程章明的大杀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