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

作者:墨宝非宝

    两扇门闭合。

    楼下傅侗文的人早等得焦急,看他们平安无事,马上簇拥着两人下楼。

    傅侗文把西装外衣丢给自己人,在楼梯转角处,重新挽衬衫的袖口。他弄妥左手臂的,沈奚替他挽右手。她心疼他被折煞了傲气,悄悄地弄着,不吭声。

    “方才委屈了你。”反倒是他先说了这句。

    这算什么。

    “我过去在大烟馆烧的烟有上万杆了,要真说委屈,那才委屈。你说我找谁算账去?”

    傅侗文幽深的一双眼锁着她。

    “算我的。”他说。

    他紧跟着说:“你过去受的委屈,都算在三哥头上。”

    沈奚只当他说昏话:“和你又没关系。”

    她望楼上。

    从这个角度看二楼,还能瞧见那间包房外有人在走动,想到方才对方的咄咄逼人,她心里就不踏实,于是拉他的手说:“先走吧,这里呆着不舒服。”

    “怎么?”傅侗文笑微微的,没有半分吃了亏的颓败,“怕他们出来,再让三哥吃亏?”

    还用问吗?她挽住他的手臂,将他带下楼。

    两个旦角下了妆,穿着松垮的长褂子,一路沿着茶座在走,笑吟吟地和熟客们点头寒暄,在老客们和戏迷们的簇拥下,向外走着,从沈奚身边过去时,见着傅侗文脚步略微一顿:“三爷,有些日子没来了。”

    傅侗文随便应了:“我来了,也不见你们,是名角了,三爷也难见啊。”

    “这话说的,”年长的说,“昔日在广和楼,没三爷捧场子,怎么捧得出我们兄弟两个?”

    他们是被请来上海唱戏的,最后还是要回百顺胡同,广和楼、广德楼才是他们的大本营。对傅侗文的态度,自然要恭敬的多。一个女戏子戴着个男士的花呢瓜皮帽,大长辫子留在脑后头,和两个姨太太谈笑风生地要上楼。她瞧见同行站定,不免多看这里两眼,一望见傅侗文的脸,即刻转向,特特来见礼:“三爷。”

    诸位跟着的公子们没见过几个名角齐齐追捧过一位爷,都在一旁打量傅侗文和沈奚。

    这人的身份和地位,都不是靠自己说出来,而是靠旁人捧出来的。

    虽然戏子的身份低,可名角能攀附的都是社会上的真名流,不管是军阀还是青帮,或是王孙贵胄,大小宴席都要邀请他们唱戏,当红的那些个说句话、办件事都比寻常富家公子还要容易。所以他们能追捧的人,必不会是寻常人。

    前头的几人在寒暄,后头的看客在揣度傅侗文的身份。

    傅侗文和他们聊了两句,便嘱人去,让轿车司机候在偏门外。

    “三爷这是要走?”年轻的男戏子挽留说,“数月未见您了,不如我做东,请您和这位小姐去吃个酒?”

    傅侗文道:“看到三爷带着一位小姐了,还会出去吃酒吗?”

    两男一女,六双眼睛交错互望着,心下了然。

    女戏子先笑道:“三爷这是佳人有约了,我们也不敢留,”她抱拳道,“您慢走。”

    “三爷您慢走。”男戏子也微笑着,欠身行礼。

    灯影和人间烟火在身后,月色在眼前。

    他熟门熟路地带沈奚走僻静小路,躲开人潮。石路边沿有青苔,他怕她脚下打滑,握着她的手臂,引她摸黑走着。

    四下里静悄悄,她不觉说话也悄然。

    “你怎么还认得这种小路。”见到偏门外的马路灯光了,她才问。

    他解释:“后头的路上,许多的书寓。那些姑娘被叫出局,时常要来徐园,于是悄悄在园子里摸索出这条路。”

    “哦……”她牙根泛酸。

    “是前两个月,前头闹事,有人带我走过的,”傅侗文耳语,“男的。”

    “哦。”她高兴了。

    到偏门外。马路两面是林立的店铺,大西洋菜社、印度饭店、大中华饭店、咖啡馆、药房、当铺、汽车行、照相馆、理发店、洗衣作坊……玻璃窗内漆黑,偶尔有灯光透出来,也是看店的人在盘账。深更半夜,唯有烟馆门庭若市。

    三辆轿车驶入,躲避路上的行人和午夜的小摊贩,停在两人身旁。

    他们上车,向南走,直奔着霞飞路去。

    傅侗文虽没说,但沈奚知道他归心似箭。

    回到里弄,仅剩零星几户点着灯,沈奚借着人家玻璃透出的光,和傅侗文摸黑到了公寓门外。“一起进来吧,”傅侗文对身后的男人们说,“都进来喝口汤。”

    身后的男人们意外,好似没懂傅侗文的意思。

    大家都清楚这里是傅侗文和沈小姐的家,三爷把这里当私密的地方,是不许外人进的。他们这些人也是租住附近的房子,轮流守着外头,从未越界半步。

    “今日特殊,都进来,喝口家里的汤。”他道。

    大伙全进了公寓,六小姐红肿着眼睛,身上还是丫鬟的白布衫子和大角裤,攥着下午沈奚给她的那块手帕,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等她。见他们一伙人进门,先是瑟缩着,往后退开半步,当看清傅侗文的脸,才明白不是来追回自己的人。

    她哽咽着,眼泪刷刷地掉:“……三哥。”

    “哭什么?”傅侗文笑着,走入客厅,反手将红木门锁上了。

    屋里隐隐传出呜咽哭声。

    沈奚知道傅侗文是怕六妹情绪不稳,在下人们面前失了身份。

    她外头过于安静,突显屋里的哭声,于是拍了拍厨房的门,问里边的谭庆项:“三哥说你煮了汤?在哪啊?”

    “不止,刚起锅了两屉灌汤包,鸡汤也一直在火上煨着呢,”谭庆项道,“他中午出去,说是今天要办事,一定会回来的晚,让我准备好宵夜等你们。”

    两人有意引导气氛,厨房里外都热闹了。

    培德用生疏的中文招呼大伙坐下,把一屉灌汤包搁在桌上,活脱脱一个小饭馆老板娘的模样,在招呼客人们就餐。下人们都跟着傅侗文多年,识相得很,囫囵吃个半饱,汤匆忙灌到肚子里,出去继续守夜。

    家里的碗筷不多,谭庆项烧了开水,把用过的碗筷都重新洗烫了一遍。

    培德帮他打下手,洗出干净的几副,重新摆在餐桌上。

    此时,傅侗文也把客厅门开了,对身后的六妹说:“来,尝尝庆项的手艺,品一品。”

    “品什么?不爱吃别吃。”谭庆项没好气。

    傅侗文:“你啊,是听不出好坏话,我在夸你。”

    谭庆项“呵”了声:“不必了,被你夸没好下场的。”

    两个老男人互相顶撞惯了,也是个乐子。

    他懒得接谭庆项的话,看楼上:“万安?”

    “爷,我知道,不用您叫,”万安狗腿地抱着一**洋酒和几个杯子跑下来,杯子一人一个,谁都少不了。开酒,倒酒,一气呵成,多年养成的眼力见。

    傅侗文把沈奚拉到身边坐下,一双眼定定地望着她:“陪三哥喝一杯。”

    他是得意的,人生得意须尽欢。

    片刻欢愉,他都能品咂的有滋有味,更何况是五弟得救,六妹归家这种大喜事。

    沈奚“嗯”了声,托着下巴回望他。

    经过傅侗文在屋里的安慰和劝导,六小姐傅清和已经平复了心情,只是经过一场大变动,难免魂不守舍,食不下咽。傅侗文让万安伺候她先去睡,在厨房里喝了会儿酒,上楼去,借着酒劲,拉着沈奚坐在窗边说话。

    他敞着衬衫领口,倚着窗沿,一会说霞飞路上的车吵人,一会又说屋檐下筑了个燕子窝,想叫万安来掏掏看,有没有什么鸟蛋……沈奚哭笑不得,守着他这位喝醉的三少爷,来回跑了几趟洗手间,绞热毛巾给他擦汗。不是说喜酒不醉人吗?

    他指燕巢:“一个月前发现它,三哥就晓得是个好兆头。”

    “指不定是个空巢,”她猜测,“从没见有燕子回来。”

    “有的。”他肯定。

    “你见过?”她奇怪。

    他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我说有,就是有。”

    ……好吧,不和你争。她放弃论辩。

    “央央是不是真以为三哥醉了?”他问。

    嗯,醉酒的人,都要和人家争辩自己没醉。她才不上当。

    她解开他的衬衫,手绕到他后背上,给他擦汗。她是抱着纯洁的思想,怕他汗湿衬衫,对身子不好。可擦了两下,两个人都思绪飘着,往别处去想了。

    她要收手,傅侗文两手捧她的小脸,压着声音问:“三哥真没醉,只是想等着天亮了,好出门去买东西。”

    ……这还没醉?他个少爷身子,何时买东西还要亲力亲为了?

    “嗯,你要什么,吩咐万安去就好了。他要不会挑,我去也行。”

    他一笑。

    沈奚只当他说买东西是醉话,被他笑得心里泛酸,收回手,把手巾叠得四四方方,掩饰心里的难过:“你高兴就好,我还怕你为昨夜……”

    “到现在了,你还以为是三哥吃亏了?”

    他长叹口气,把手巾从她手里拿走,扔到桌上。

    “你只瞧见他在吃我的車,却没看出我在将他的军?”

    沈奚想了想,摇头。

    他靠在窗边,吹着夜风,提点她说:“三哥是最不怕摆酒谢罪的,他们才会怕。你再仔细想想,三哥若摆酒,会摆在何处?”

    那肯定是要回京城,那里才是他的天下,他是主,黄老板是宾客。若真是去了京城——

    沈奚细想下去,真摆酒在京城,黄老板才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他在上海如此为难傅侗文,难道不怕自己北上赴宴,会是一场鸿门宴?可若是怕了,选择不去赴宴,到时候南北两地的人更要瞧不起他。

    难怪傅侗文一说要摆酒,那老者当即否了。

    经他这一引导,她想明白七八分,心里的不快也少了。

    沈奚趁着月光,看半个人影都没有的霞飞路,看树叶沙沙,看燕巢的影子,只觉得是样样都好。她替傅侗文扭上衬衫的纽扣。

    她的欢喜落在傅侗文眼里,逗得他不行:“这就笑了?”

    “嗯。”起码不堵心了。

    “那三哥再给你讲讲,你那一杆烟枪的作用。”

    她被他勾起了兴趣,等他讲。

    “你也知道,我和大哥斗了许多年,迟早要分出一个输赢胜负的。自从父亲病逝,我一直在想,如何能让黄老板不再掺和傅家的事,只怕开口,他会狮子大开口。”

    傅侗文摸她的头发:“连我自己都犯愁的事,一杆烟枪就解决了,见证人都是他请来的,岂不是天赐的机会?”他感慨道,“当然,他们不会想到傅家的事还有后话,也不会想到今日赢了颜面,损失的是日后敲我一大笔的机会。”

    沈奚把手巾叠得四四方方的,听得高兴。

    “说到这里,你还认为是三哥吃亏吗?”他轻声问。

    她抿嘴笑着,摇摇头。

    “白心疼你了。”她笑,掉头走。

    “这可是冤枉——”他马上拉回她,“三哥这些年很是艰辛,只剩下央央能说心里话了。你不要省着这份心疼,多多益善。”

    窗外竟有阁阁蛙鸣,两人对视,都很惊喜。

    “我头次在这里听到蛙叫,”她探头看窗外草丛,“怎么会有青蛙?”

    傅侗文扶她的头,扭她去看燕巢。一只灰扑扑的燕子飞落。

    “这才真是燕还巢了。”他道。

    一语双关。傅家的弟妹也都还巢了。

    “你千万不要让万安去掏燕窝。”她忽而想到他的话。

    “随口说说的,”他说,盯着那燕窝看了半晌,忽然问,“天是不是快亮了?”

    鸦青色的天,没有亮的征兆。

    他借月光看怀表:“是要亮了。你留在屋里等我,三哥这就去买回来。”

    “你真要买东西啊?”

    “何时骗过你?”他从衣架上摘下西装商议,摸口袋里皮夹是在的,即刻笑说,“等着我回来,不要睡。”

    “你现在出去,没有店铺会开门的。”她追上他。

    “让人敲开,多给十倍赏钱,百倍也行,”他的皮鞋踩踏着楼梯,一步紧似一步,也一步比一步轻快,人到楼下才抬头说,“已经等到这时辰,也不算是仗势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