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鲸骑

作者:马伯庸

摩迦罗号在与漩涡激流的搏斗中千疮百孔,独眼泰戈检查着船只的损伤情况摇头叹气——主帆几乎都被烧成一丝丝的布条,船身多处损伤,左舷被碰撞出大大小小好几个洞。看来,在回到母港后,整条船要进行大修。

腾格斯在海面拼命扇动着小翅膀,他的腰上拴着根粗大的缆绳,缆绳另一头系在船上,不少海盗都聚集在船艏大呼小叫看热闹,有的还吹着口哨。

腾格斯的脸憋得通红,眼睛要瞪出血来,嘴里鼓着气,他脱得赤条条就剩一条裹裆布,全身肌肉绷得青筋暴露。那对以极高频率扇动的飞鱼翅膀与他宽阔笨拙的后背显得极不相称,像是野猪背上长了对蜜蜂翅膀,而野猪偏偏还要依靠这对蜜蜂翅膀展翅高飞。

“俺是草原上翱翔的雄鹰,雄鹰怎么会飞不起来!”腾格斯嘶吼着再次拼命扇动翅膀,从海面上飞起三尺来高,船被他拖着向前走出几丈,然后雄壮的身躯再次掉落紧贴着海平面。船上再次响起一片嘘声,铜雀在人群里背着手冷眼观看,嘴里忍不住发出“啧啧”的声音。

此时建文面色惨白,陷入半昏迷状态。七里托着他的后背,腾格斯跪在旁边左一个“安答”又一个“兄弟”地乱叫,却不知所措只能在建文胸口乱摸,不料他粗手笨脚的摸得甚重,本来就受了重伤的建文被折腾得更加痛苦。

他下决心试一试:“就摸一小下,帮他稍微吸收一点点痛苦就走开。”

就在众人为难时,只听海上有人朗声道:“不如随我去阿夏号,那里无论是药物还是医师都不缺,要治疗建文的伤更不在话下。”

贪狼没有说话,猛挥起左拳头,正打在独眼泰戈的鼻子上,顿时打得他鼻血飞溅。“老子向海神发了誓,这次不找他们麻烦。你是想要老子被海上的人嘲笑吗?下次再出这种主意,我挖出你另一只眼。”说罢,贪狼气哼哼地走到船舱门口拉开门,门里哈罗德正要出来,见和贪狼撞了对脸,吓得侧身贴墙缩着站好。贪狼并没有看他,直接去了内舱的船长室,“咣”地把门摔上。哈罗德见他关门半天没了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侧身擦着墙从船舱里蹭出来,然后紧走几步跑到建文面前。

“但是……”建文有些踌躇,贪狼毕竟算救过他们性命,“此人于我们有恩,救他固然不妥,或者帮他减轻点痛苦也是好的。”

“阿夏号?”七里和腾格斯都不是久在海上混的,并不知那是什么所在。哈罗德倒是一脸欣喜,那也是他早有耳闻、早就想去看看的地方,如今可以去那里,他忍不住抓耳挠腮起来。

“没想到你还是个神医,一片树叶就能把他救过来。”腾格斯见建文好转,觉得哈罗德的口袋简直就是神奇的百宝囊。

建文缓缓地咀嚼,居然慢慢疼得轻了些,精神看着也好了许多。

哈罗德兴奋得手舞足蹈,用夸张动作对腾格斯说道:“兄台有所不知,还请让我细细道来。塞维利亚人造的盖伦大帆船是欧罗巴最好的帆船,七层甲板,四根大桅杆,栏帆和三角帆都用复杂的缆绳结构操纵,排水量达到两千吨,是我们欧罗巴最大的船。还有一种威尼斯人造的排水量一千吨的超级战舰——加莱赛桨帆船,平时依靠风力航行,无风时依靠两舷数百名桨手划桨,被称为欧洲最令人望而生畏的快速战舰。但是,无论是盖伦大帆船还是加莱赛桨帆船,速度上都难以望这艘青龙船之项背。”

“还能有谁?我告诉你吧,这片海域上,一共只有三个人让老子真心佩服。一个是蓬莱城的破军,还有一个就是阿夏号的七杀,除此之外,没人有资格跟老子齐名。”

锥心刺骨的疼痛从贪狼后背顺着建文手掌,通过奇经八脉传向建文全身,他立即感到头晕眼花,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建文对自己的好奇心无比后悔,赶紧将手从贪狼身上拿开。

七里和哈罗德都表示很为难,别说这是在大海上,即便在陆地上,这样重的伤也不是寻常医生能治好的。

打开纸包,里面放着几片树叶,哈罗德取出一片放进建文嘴里,对他说:“嚼。”

“我就救他一点点,也算是还他人情好了。”建文犹疑地看向七里,七里懒得搭理他,径自走到船边吹风。

“哎,你们这是干啥呢?”腾格斯被海盗们嬉笑簇拥着走过来,见到三个人摆出奇怪的姿势,觉得又古怪又好奇。其他海盗立即明白,贪狼这是要翻脸,刚刚还和腾格斯称兄道弟的海盗们见状悄悄和腾格斯拉开距离,有人从身后抽出匕首,只要贪狼一声令下,他们就偷袭这个大块头,将他撂倒。

建文蹲下身子,迟疑地伸出左手,按到贪狼红肿的后背上。

“姑娘所言甚是,此物乃是咱家从土著手里换来的,名唤古柯叶,嚼后可以暂时镇痛,想要治好建文的伤,我们还要另寻他法。”哈罗德摊开双手耸耸肩,表示这是他眼下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贪狼斜眼道:“当然就是老子自己了!”

这时的建文想不替贪狼治伤也不可能了,贪狼身上的伤痛源源不绝流向他体内,疼得他龇牙咧嘴却叫不出来,挣扎着两只脚在地上乱蹬,被贪狼的铁手扣死脱不开身。

哈罗德赶紧上来制止道:“不可不可,公子伤势甚重,兄台这般大力恐有不妥,待咱家看来。”说着,哈罗德轻轻脱下建文的衣服,将他身体翻转,只见他后背红肿,右肩严重瘀血,从外部也可看出肩胛骨只怕是碎了。

贪狼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哈罗德背后,大概也是被“阿夏号”吸引来的。七里忍不住又去摸背上的刀,哈罗德吓得抱着桅杆躲闪到后面,只有腾格斯傻呆呆地抱着建文。

“阿夏号到!老有意思了,安答随俺看看去。”腾格斯粗鲁地推开舱门,不由分说地从床上横抱起建文,然后又“咚咚咚咚”跑出去。

“对了,贪狼说的七杀和破军,到底是什么人?”

“呵呵呵!”铜雀又笑起来,眼角细纹层层叠累,看起来异常和蔼,“太子明察秋毫,老夫正是想来问问,太子你是大明在四海通缉之身,又招惹上东海最难缠的日本幕府海军,当然,太子舍身化解和贪狼的恩怨,小老儿甚是佩服。只是以后该如何,太子可有想过?”

“老大……要是您不好下手,让小的来?”独眼泰戈凑近贪狼,他还记恨着被腾格斯平白抢走赌珠机会。如今眼看巨龟寺在海底消失,自己获得海藏珠的梦想算是泡汤了,不杀这大块头实在难平怨恨。

“造船是工匠的事,俺就想学驾船,你跟俺讲这东西俺也听不懂。这样吧,等俺做了水师提督,封你做总管好了,船的事都交给你。”

“还……还有救吗?”腾格斯眼巴巴看着哈罗德,希望对方能拿出个大主意。建文是第一个让他能够在船上也可以不用呕吐的人,学会驾驶青龙船是他现在唯一的希望,要是建文死了,那他建设大海军的梦岂不就破灭了。

人总是会为好奇心付出代价。

“哼,那你试试,看他醒了杀不杀你。”

“七杀?阿夏号的主人七杀?”七里忍不住反问道。

“容我慎思片刻……”哈罗德伸出两根手指敲敲脑瓜儿,然后开始摸他身上的那些小口袋。这位博物学家穿的衣服上有各种各样的小口袋,里面装满了他从各地采集来的奇异之物,但由于实在太多,连他自己也要想想才知道身上都有些什么。连摸了几个口袋,他终于喜上眉梢地说,“有了!”然后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个小纸包来。

贪狼躺在甲板上还处在半昏迷状态,双眉紧锁,脸上表情痛苦,看样子巨石的撞击对他身体伤害极大。七里刚刚脱掉身上湿透的质孙,要来件合身的干衣服穿了,抬眼看到建文站在身体痉挛的贪狼身边呆呆发愣,情知他心中不忍,冷言道:“你若是救了他,咱们谁也活不了。”

“那……那怎么办?”腾格斯一听就急了,“他会不会死啊?七里妹子,哈先生,俺知道你们有办法,快想想啊!”

所有亚欧航海大国的能工巧匠都挖空心思希望突破水的束缚,造出世界上最快的船。哈罗德游遍半个世界,遍访各地造船所的设计师,可无论哪家的船,在速度上都难以企及这条大明帝国的青龙船。

七里抱着肩膀靠在船舱外壁角落站着想她的心事。她望着天上快速后退的浮云,想到藏在深山里的百地忍者之乡,想到小时候与村里其他孩子一起跟着父亲学习投掷苦无,想到傍晚星散各处的草房做饭冒起的袅袅炊烟,那时母亲总会在门口叫父亲的名字和自己的小名,呼唤他们回家吃饭。

铜雀早将三人的举动看在眼里,心中暗叫糟糕:贪狼重伤利大于弊,他只要略施小计就能带着建文等人脱离摩伽罗号。如今建文自行其是,把自己搞得命悬一线,贪狼又是个睚眦必报的狠角色,难保他会不计较自己设计夺取绿玉鱼骨的仇,下面的事顿时变得难办了。建文若死了,损失两块绿玉鱼骨倒也不打紧,若是连自己老命也搭上可不划算。

建文决心试试看,倒不都是出于怜悯之心,好奇心也占了很大成分。之前虽说试过转移腾格斯的伤口,但对这颗海藏珠的能力还是不甚了解。或者这珠子对内伤、外伤又有不同功效也说不定?建文偷偷挽起袖子看看胳膊上的“孤克煞气”,弯弯曲曲伸向心脏的黑线似乎真的缩短了些,这颗珠子说不定对内伤真有奇效。

建文的神情越来越萎靡,贪狼倒变得越发精神。后者索性坐起来,右手尖亮光一闪,鲨鱼嘴般的大手扭住建文脖子,似乎是要将建文榨干。在船舷吹风的七里没想到贪狼竟然恩将仇报,惊愕之余欲拔刀给贪狼致命一击,奈何建文受他挟持,不敢轻举妄动。被伤痛折磨的建文眼神迷离,盯住贪狼的双眼,此时他毫无抵抗的能力。

听到腾格斯的话,贪狼神情忽然变得平缓了。他松开抓着建文的手,将他朝七里怀里一扔,就像扔块用完的烂抹布,然后撇着嘴睥睨着腾格斯,说:“随便玩玩,你们可以走了。”

七里听了贪狼的话,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便看看腾格斯和哈罗德。腾格斯听建文的,哈罗德是一门心思要去阿夏号看看的,再想想也实在没别的办法,七里也只好答应了。

“哈哈哈,那倒是个男人养身子的好地方,我好久没去了呢。”贪狼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不过这笑容实在谈不上好看。他用手摸着下巴,说道,“我和阿夏号的主人七杀是老相识,不如你们帮我带件东西好了,说不定七杀看到那东西,真能把你们这小兄弟的伤治好。”

七里嫌蓝须弥嘴里太臭,不肯再站上鲸鱼舌头,坐到运淡水和航海干粮的小舢板上。腾格斯横抱起建文,也跳上小舢板,只有哈罗德兴致勃勃地跳上鲸鱼舌头,要和铜雀一起走。

“唉”铜雀笑着轻叹一声,又给自己斟了杯茶,对着窗口敬了下,一仰头喝下去,然后摇头晃脑地哼起小调。七里赶紧把头缩回来,心里犯起嘀咕:“这老头神了,莫非早知道我在窗外?”

“可是……这青龙船没有帆没有桨,怎么会跑那么快呢?”哈罗德说得口沫横飞,腾格斯一脸对牛弹琴的茫然表情。

这一番话,不知为何让建文突然浑身热血沸腾起来。

这句话是《左传》里的典故,庆父接连害死两任鲁国国君,后来逃去莒国。鲁僖公即位后,认为庆父活着一天,鲁国便不得安生。铜雀用这个典故将建文比作庆父,虽说庆父是扰乱朝纲的恶徒,建文只是个落难太子,但两人都逃出本国在外漂泊,时时为国家朝廷忌惮。

七里想起贪狼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忍不住说道:“你会有那么好心?七杀既然跟你是老相识,想必也是个凶神恶煞的人物,是不是你杀不了我们,所以要借他人之手来杀我们?”

即便是飞鱼也只能在海面滑翔而已,腾格斯想要依靠这对翅膀飞起,可知有多痛苦。

原来,铜雀看形势不妙,早趁人不备叫来蓝须弥跳上去,准备甩下建文等人溜走,后来见形势有所缓和这才返回。

“为什么?”建文问。

七里轻轻闻了下建文口中散发的味道,却显得有些紧张起来,她说道:“这是麻醉药,忍者在受伤后也会服用些草药来镇痛,但那些草药只是让人感觉不到疼痛,并不会让伤口真的痊愈。哈罗德,你给他服用的也是那种草药吧?”

“若见到七杀,要多提我的名字,千万不可提破军的名字。”贪狼难得认真地叮嘱了一句。

青龙船的船头略略扬起,两侧三十二个盘龙轮在广阔的海面上快速转动,卷起三十二朵白色浪花,犹如一匹骏马在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原上飞驰。

“贪狼也罢、七杀也罢,不过是一海之强者,而破军乃是四海之雄主,仗长剑、骑巨鲸,风云随动,踏浪逐帆,跟他们岂可同日而语?”

七里浑身一冷,从噩梦中醒来。自从百地忍者之乡被屠灭后,她经常睁着眼做同样的噩梦。她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铜雀进建文休息的房间许久都没出来。那个小老头的眼睛里总是闪耀着狡黠的光,她放心不下,于是偷偷走到建文的船舱外偷听。

他现在发现,海上和陆上一样,英雄豪杰、能人异士层出不穷,简直无法揣度。可惜贪狼不愿多说,挥手把他们赶开。

这已经是建文第二次听到“破军”这个名字,他发现每个人提及这个名字,都会隐隐带着敬畏。能让这群桀骜的海盗畏惧成这样,这到底是什么人物?

“呵呵呵!我需要那么麻烦吗?”贪狼冷笑着说,“难得我一番好意,先提出带你们去阿夏号的是铜雀老儿,可不是大爷我。再说,这小子也算救了我,我还不至于杀个只剩半条命的人。若是你们肯帮我带东西,我还可以让给你们些淡水和航海干粮。”

“还有一个呢?”哈罗德在旁边插话。

贪狼回去船长室,过了半天才出来,取出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小盒,盒子上还印着蜡封,他说里面装的是送给七杀的礼物和一件信物。他将小盒交给七里,又抬抬下巴,示意海盗们抬出两桶淡水和航海干粮,运上小舢板。

只见他端起其中一杯,恭恭敬敬地递给半靠在床上的建文,建文略一颔首表示感谢,接过杯子抿了一口。铜雀也端起杯子却没喝,他在用眼睛观察建文喝茶的样子。等建文喝完放下茶杯,他也将茶杯放下,然后笑眯眯地问道:“太子身体可有好些?”

“嗯,”建文点点头说,“休息一晚上,疼痛虽说还很厉害,但毕竟没昨天厉害了。”

“不公平?”

“所以才说此船不同凡响,不靠风力也不靠船桨,用来历不明的神奇力量催动转轮。谅你也不知晓,宋朝时中国人就发明了人力明轮船,此船则更先进,乃是中国人智慧的最高结晶。咱家方才下到此船动力房苦苦研究,只见许多根杠杆齿轮而已,并不见其他装置,着实神奇。”

父亲连连斩杀好几名武士,抢过马匹,挥舞被血浸透的大刀,朝着风林火山大旗竖立之处吼叫着杀去。身穿狮子兜紫威金大铠、戴着鬼面具的幕府将军被芦屋舌夫和众多天狗众簇拥着站在旗下,冷漠地欣赏着燃烧与死亡的盛景,橘红色火光照亮了他们脸上戴着的面具。父亲突破好几层敌军围困,终于杀到将军面前,被几名天狗众戳翻战马,乱刀砍死。

铜雀还没说完,楼道里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有人朝建文所在的船舱走过来,建文和铜雀都转头朝舱门看去。

“那若是没有打听到呢?太子莫非要乘着这艘青龙船在四海游荡,老死大洋之上?”

“好好,年轻人身子骨就是好,太子千金贵体要好好保重,何况咱们还有大事要办,千万出不得岔子。”铜雀略一沉吟,建文知道他探病是假,必然有话要说,便干脆敞开了讲话:“铜雀老,开门见山地说吧,您想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