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鲸骑

作者:马伯庸

青龙船的船速本就无与伦比,加上郑提督又下令不准使用火器,追击的明军束手束脚,很快被甩脱。蓬莱水军的前锋接踵而来,让开条水道将青龙船让到阵后,双方在清晨五点展开第一轮交锋。

进入蓬莱水军船阵,看到两侧鱼贯而进的友军船只,建文这才有了脱离敌阵的轻松感,他命令青龙船减速,然后一屁股坐在了船头。六艘一组的蓬莱艨艟舰队排着整齐的阵形越过反向而行的青龙船,朝着交锋的前线方向驶去,一连过去好几拨。

没过多久,前方战线响起一片大炮轰击声,从声音远近判断,两军的主力舰已开始用主炮对轰。

“原来如此……”判官郎君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将这两样东西放回建文身边。操纵青龙船唯有使用玉玺或者王命旗牌,如今建文失了玉玺,破军竟然将多年珍重的王命旗牌送给他,可知建文在破军心中的分量。想到自己跟随破军多年,这套王命旗牌只不过见过三次,破军与建文相识不过数日,竟将此物相赠,判官郎君禁不住有些怅然若失。

“那边来的可是破军的座船?”

判官郎君还是站了起来,将眼前这个又蹦又跳阻止自己的小个子佛郎机人轻轻拨到旁边,走到建文身后,问道:“喂,你不是丢了玉玺吗?如何又能操控青龙船?”

坐看着几拨舰队过去后,判官郎君感到右手不那么痛了,哈罗德给他敷用草药里的古柯叶起了作用,流血也止住了。他企图站起来,哈罗德赶紧过来阻止,连说带比画地告诉他剧烈运动会导致伤口破裂。

十几年前的大明水师,郑提督和破军分任正副提督之职,各自从祖皇爷那里得到一套王命旗牌。这两套旗牌都有调动四灵船的权力。

之前使用火箭对射的双方快速战船此时用光了火箭,穿梭进了对方的重型战舰之间,使用小型的佛郎机炮和喷筒射击。重型船只的船舷也伸出许多轻型武器,和这些深入敌阵的船只对射。

“这小郎君,断了只手还是不长记性,难改这急火火的狗熊性子。”破军笑着把碗里的粥喝完,放下粥碗对老何说道,“命令全舰队缓速前进,让小郎君先打个痛快,出出这口恶气再徐徐后退。”

老何早在栈桥上等着,他引了建文、判官郎君等人沿着可以并排走五个人的“之”字形楼梯一层层向上爬,等爬到最后一层,建文再向下望去,只见青龙船已经小得只有长凳大小。

狻猊船上的判官郎君和破军宝船上的破军、建文都精神一振,破军立即命令老何向蓬莱炮台方面发射信号。

一直在全神贯注地观察从两边驶过的船队的腾格斯叫起来,并朝着船头所指的远方挥手。

经过第一阶段的双方快速船只的火箭对射,两边的第一阵列主力战船赶到,开始了船头红夷大炮的对射。由于红夷大炮分量过重,且后坐力巨大,即使是大福船这样的主力战船也只能在船头安装一门。

判官郎君的狻猊船带着船队朝着明军船阵冲击,明军船被他强大的火力和迅猛的突击逼得连连后退,好几艘船只被击毁。前线的蓬莱船只受到鼓舞,也都展开反击,眼看明军的第一阵列被打得七零八落,不远处又有一排明船用炮火开路冲过来,补上前方的空缺。

“敌强我弱,也唯有此法。”

出了最高层的楼梯,视野豁然开朗。偌大空阔如广场的船尾楼顶层甲板中间摆了一面小圆桌,桌上摆着四样精致小菜,一个瓷盆里盛着白粥,另一个瓷盆里装着几十个馒头,桌上摆着五双碗筷。破军披了件红色绣花战袍,坐在中间的凳子上,四周摆着四把椅子,身后是两名侍从。

他早猜到处于劣势的破军肯定会采用诱敌深入的战术,以前锋为诱饵将明军引入射程,用蓬莱的巨炮轰击后,再趁着混乱全军突击——这其实也是破军唯一的选择。王参将的左翼游击船队早就脱离主队,迂回到了蓬莱岛发动攻击。破军的兵力捉襟见肘,本岛完全没留下驻留舰队,四门主炮又必须用来对付郑提督的中军,自然只能用要塞炮还击。王参将缠住蓬莱岛,惧怕后方有失的破军唯有回师救援,但自己的中军绝不会放他退出战线,右翼的一百艘船将在最后时刻作为总预备队投入。

判官郎君见过这两样东西,乃是当年破军做大明水师副提督时用过的旧物。

破军的座船与郑提督的宝船大小相仿,或许原本就是刻意按照宝船模样仿制的。船身硕大无朋,船首楼里安装了四门重型红夷大炮,高达三层的船尾楼中每层里都有若干门火炮,甲板上的船楼也高达数层,驱动船只行进的是十数面巨帆,所以行动速度极其缓慢。

“他不是在前线和郑提督作战吗?如何回到了蓬莱岛?他又如何操纵着青龙船?”

三发信号弹形成的火花逐渐在空中熄灭,变成三朵烟云,很快弥散开。破军期待已久的那四声炸裂长空的炮声并未响起。

破军宝船的灰色外形在远方海面上升起,在他两侧则是排列成若干小阵形的船队。这些战船大都是中型和大型战舰,既有西洋式样的盖伦帆船、多层划桨船,也有中东的阿拉伯帆船,更多的还是中国式样的福船、艨艟和楼船。这些装载着重型大炮的武装船就算在各国海军阵列中也算是主力战舰,但排布在破军宝船周围就显得极其渺小。

三发红色信号炮发射上天,在高空炸出三朵红色火花。这是引导蓬莱岛的梼杌等四门主炮开炮的信号,从一开始,破军就决定要在主炮射程内作战,只需第一次齐射,就足够打击明军水师的斗志。判官郎君的出击,也仅仅是诱敌深入的作战方略,只要将敌人引进主炮射程,蓬莱军就胜利了一半。

双方的阵列线上都有二十艘左右的重型战船,双方的红夷大炮对射在双方的阵列中都激起巨大的水柱。偶然有炮弹击中船甲板,造成巨大爆炸,有时一发炮弹恰好击断船桅杆,造成船上更大的混乱。

一艘明军水师的大福船靠上蓬莱的盖伦帆船,两船船舷相接,明军船上的陆战士兵纷纷跳上敌船展开肉搏战。蓬莱士兵用火铳和装满铁砂、碎石子的小炮扫射大群涌来的敌人,无奈明军虽然有数十人被打倒,剩下的人却不畏生死,前仆后继地冲上来肉搏。

王参将的船队昨晚即出发,在海上兜了好大一个圈子,直到早上破军的主力到达前线后才出现在蓬莱岛。由于他出发太早,甚至都不知道判官郎君夜袭宝船,和郑提督对决的事。当蓬莱岛炮台上的士兵看到月牙白的明军船出现在近海,造成的慌乱可想而知。

“迎上去!”建文对青龙船下令,青龙船发出“哞……”的长吟,轮盘飞转,没多久就到了破军宝船旁边。

海面上,上百艘船只拖着长长的白色航迹厮杀,炮火像冰雹一样砸向对方船只。

破军埋头喝粥连眼皮也没抬,只是略微点了下头。判官郎君得了大令,抄起桌上筷子戳了两个馒头,紧跑两步到船舷边,翻身跳了下去,正落到狻猊船的甲板上,狻猊船的指挥官见是判官郎君,赶紧行礼。判官郎君也不多言,立即接过狻猊船的指挥权。战船转弯在破军宝船前面兜了一圈,两个分队的舰船向它靠拢,排成独立的楔形阵形,然后一起加速朝着前线疾驰而去。

建文忽然想起昨日见到的玄武船,此船可是明军水师中堪称水上防御堡垒的主力,虽然救判官郎君时走得匆忙,他也仔细观察了明军水阵,却没见到这艘船。

在座船上的破军更早地意识到了这点,他熟悉郑提督的作战方式。远远看去,只见郑提督将超过自己几倍的重型战舰排成了十道战列线,一层层地朝着前线压过来。明显地可以看出,判官郎君在突破到第三层时,已然失去锋锐,渐渐陷入和敌人的缠斗中,郑提督显然就是要用这样的方法拖蓬莱军进入消耗战。

“玄武不在敌军水阵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背着手,朝着判官郎君前进的方向观望。船尾楼是破军宝船的最高处,视野宽阔,能看清十几里外的战场情势。

“小郎君,接下来的战斗还要听在下指挥,多多有劳你。”

“知道了。”

建文本来带着很多问题想问,见破军居然泰然自若地等他们吃早饭,只好跟着坐下。只有判官郎君还站在桌边。

“参将大人请看,那边莫不是青龙船?”

“为何不坐?吃了早饭,才好生了力气去厮杀。”破军端起粥碗,夹起块儿腌萝卜干放在碗里。

双方在甲板上短兵相接,蓬莱军很快就发现,自己在肉搏方面显然不是明朝正规军的对手,眼看甲板要被敌人压制,明军的大福船却突然发生爆炸。蓬莱的士兵顿时欢呼雀跃,明军心怀恐惧,只见一艘白色的狮头船朝着明船直扑过来。狮子嘴里的大炮喷出火焰,明军大福船再次中弹发生爆炸,在蓬莱船上的明军失去斗志,有的被反攻的蓬莱军杀死,有的跳海逃走。

“好机会!”

此时的蓬莱岛不但没有一艘驻留战船,甚至做不到所有炮台上都能配备足够人数操纵岸防火炮。除去四门主炮的炮手,最好的炮手都被破军带走,现在炮台守卫的只是充数的辎重兵和工兵罢了。

待青龙船靠近船尾,破军宝船后面竟打开两道门,里面竟是可以驶入的。青龙船驶入破军宝船内,只见里面异常空阔,青龙船算上龙头也不低了,可进到船里距离顶棚竟还差着不少。青龙船也曾被摩迦罗号吞噬,但破军这艘船只怕连摩迦罗号也能吞下,简直就是座移动的大船坞。

“发生了什么?”破军心头闪过不祥的预感,他紧紧握住腰间的宝剑巨阙。

听到建文说玄武不在,破军的眼皮略微跳了一下。郑提督带这艘船出战必定是要震慑蓬莱的,可玄武却不在水阵中,可能性只有一个:郑提督派遣它别有用处。这对原本战力不足的破军来讲,毫无疑问会是个大麻烦。

判官郎君抬起右手给破军看:“我还没学会左手拿筷子,就先不陪着了。”他转头看到一艘怪模怪样、船艏如同张嘴欲吞的狮头的白色大船正从破军宝船不远处经过。这船长得怪模怪样,船身披挂着铁板装甲,狮子嘴里伸出一门大炮,周遭舷窗也伸出许多大小火炮和喷筒。他指着问道:“狻猊船可能给我一用?”

“大王,前线十万火急。蓬莱那边如何成了哑炮?弟兄们都等着他们开炮,如何都到了这般时候,还没有动静?弟兄们虽说都在拼死厮杀,只是明军忒多了些,怕是支应不住。”

判官郎君又厮杀了一轮,前线的两军此时形成了拉锯战。碎木板和木桶漂满海面,炮弹造成的混浊水柱在不断腾起,火药造成的白烟不停地从大炮和火铳里喷射出来。破军宝船附近的舰船都被派到了一线,但明军依旧似有数不尽的船只在压上前线。蓬莱军又损失了二十几艘船,参战的五名判官战死一人,另有一人重伤,士兵的损失则尚未统计上来。

他见到判官郎君只剩一只手,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匆匆一瞥后轻轻摇摇头,然后说道:“饿了吧?来吃早饭。”

建文没有回话,从怀里掏出一面三角形小旗和一块带把手的圆牌放在甲板上。小旗是宝蓝色打底儿,边上绣着朵朵祥云,中间两条跃出云端的蟠龙迎着月光,里头写着个苍劲有力的“令”字;圆牌也是宝蓝色打底儿,周边两条泥金蟠龙,龙口相接,尾巴扭成牌柄,牌子中间同样是个泥金的“令”字。旗和牌都有些旧了,旗面略有褪色,木牌上的泥金也变得暗淡,可保存得都很好,可见物品的主人对这两样东西很珍惜。

当前线的蓬莱船只看到主帅的命令后退时,战斗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们折损的船只已超过三分之一,明军的损失比他们略多,但对方损失得起。此时海上仍然有许多船只在沉没,有的才沉了一半,有的只剩下桅杆露出水面,海上漂浮着难以计数的破木板。判官郎君命令所有船只缓缓后退,尽量和明船拉开距离,蓬莱的船只躲避着船只残骸,边开炮边后退,并尽量将落水的同伴拉上船。

“大哥,你这莫非是要……”建文想起蓬莱凶兽大炮的巨大威力,他大概猜到了破军的战术。

“不瞒你们说,这假太子我也是认识的,小娃儿一个。派二十艘船去挡一下……”王参将从得意中回过神来,忽然想起那可是真正的太子爷,若是伤到他可大大不妙,赶紧又补充道,“不要朝青龙船开火,莫要伤了那小娃儿。”

“让第一阵列的一等战船用九箍重炮替小郎君开道,另外从两翼分出两支中等火力的分遣舰队,保护小郎君的侧翼。”

“战争能胜到七分就行,不必追求所谓全胜,何况杀戮太多非我所愿。”郑提督眯着细长的双眼,阴沉地望着远处高耸在蓬莱船队里异常显眼的破军宝船,然后对身边的中军下令,“让后方待命的三拨船只也都压上去,不要给蓬莱叛军喘息之机。”

王参将捡漏子打便宜仗是把好手,经过将近两个小时的激战,眼看着一些蓬莱的堡垒已经插上明军旗帜,王参将感到胜券在握。胖子本就不耐久站,心情放松下来,肚子的重量也变得异常明显,他赶紧叫亲兵搬来马扎坐了,高高兴兴等着拿下此战的首功。

老何还在座船的船头挥舞着令旗,指挥前线部队。破军的座船与其说是战船,不如说是移动船坞,船身内的空间可以同时对多艘船进行补给和维修。几艘用尽弹药和损伤过重的船只已然退到破军的座船内,破军船上的工兵搭上跳板,将一桶桶火药和炮弹推上船。维修兵则正在用椰子油和粗棕榈丝紧急填补那些损坏船只上被炮弹打出的破洞。

果然不出所料,转过身的正是身披破军那件猩红色战袍的建文。

转瞬间,他砍倒了十几名明军,一个明军的游击抽出两把雪花钢刀,舞得花团锦簇般寻他单挑。判官郎君“呸”地将嘴里混着火药烟的异物吐到甲板上,单手舞着斩马刀迎了上去。对面的游击武艺也不差,和判官郎君的单手斩马刀居然打成平手,双方交手三十几个回合,判官郎君才瞅到一个空隙,一刀狠狠劈在对方头盔上,将对方脑袋像劈西瓜那样剁成两半。跟随他的标枪手士气大振,发出“嗷嗷”的欢呼,将手中的标枪朝着敌军抛去,刹那间又戳翻二十几人。剩下的明军抵挡不住,只好跳海逃命。

判官郎君扭头望向破军的主船,主船上帅旗和红色的战斗旗高悬,激励全军突进的鼓点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老何手里那面大令旗也还在左右飘动。知道现在除了硬碰硬的战斗没有别的办法,判官郎君跳回狻猊船,又朝着另一艘明军船驶去。

明军步步紧逼,似乎并不想让蓬莱军撤出他们的射程,双方的船头似乎是粘在了一起。恰在此时,被破军派出从两翼包抄的两支快速机动部队发挥了作用,它们从两侧炮击挺进的明军,造成了明军的迟滞和小混乱,前锋的蓬莱船队终于借机和明军拉开了距离。

判官郎君一愣,这嗓音甚是稚嫩,和破军全然不同。他抬起头,这才发现破军的身材也比往常要小很多,他旁边的腾格斯捂着嘴在乐,一脑袋的小辫子也跟着抖个不停。

王参将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明军和蓬莱军再次绞杀在一起,经过一轮炮击,双方船只靠近,士兵们用小炮和火铳对射。趁着一轮射击造成的烟雾,判官郎君带着一群勇敢的投枪手,跳上敌人甲板,展开白刃战。他虽然失去右手,但单凭左手依旧能将一把沉重的斩马刀使得如同草棍般轻巧。

狻猊船上的炮弹和火药用尽,判官郎君只好退回船上,让舵手操船靠近破军宝船去补给。

宝船上的郑提督也在紧紧地注视着眼前的战局发展,一夜激战在甲板上留下的血迹早已被擦洗干净,血腥味也被海风吹散。他站在船头,观察着破军方面的动静。现在,他的船队占有绝对优势,这优势不光是数量上的,也在于他对数量优势的良好运用。

现在,前方战局完全依照他的初始战略顺利进行着,他甚至组织了俘虏船去捞起落水的蓬莱水兵,对失去反抗能力的人赶尽杀绝并非他的作风。

他惊得站起来,一脚将马扎踢到海里。

手下游击笑呵呵地领命,带着船去迎击,王参将也笑呵呵地等着捷报。笑着笑着,笑容僵硬在了脸上,他分明看到青龙船上升起了破军的将旗,船头立着的,可不正是破军?

判官郎君心里猜到了七八分,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眼看着破军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