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佛

作者:苏二两

黄启民称病耍赖,猫在家里不出门,老奸巨猾地派出夫人为自己说项。

游书朗怜惜师母辛苦,项目又在关键时刻,自然不能甩手不理,只是没有答应黄启民的请求,长岭医药董事长的位置一直高悬无主。

正月十五这天,只有游书朗到岗,做了一组实验,忙到下午3点他换了衣服走出研发基地。

晚上答应了添添一起看花灯,小家伙用电话手表已经打来催了一次。

街上的节日氛围越发浓郁,即便是城郊,入眼也是一片鲜亮的红色。

游书朗在公交站台等车,依旧靠着站牌,心思有点散,想着有的没的。

“烟花好看吗?”一个凌厉的少年音从极近的地方传入耳中,游书朗斜眼一瞄,看到了靠在站牌另一侧的俊朗少年。

大冷的天儿,少年只穿了一件棒球服,时髦的破洞裤与限量AJ之间露着一截皓白的脚腕。他背着背包,拿着滑板,嘴里嚼着口香糖,斜眼乜来,再次问道:“过年那晚的烟花好看吗?”

他们的肩膀只隔着一个铁柱,说话时口中呼出的白气似乎都能交融在一起。

“好看。”游书朗答得百无聊赖,目光远眺,心里抱怨,车子怎么还不来?

游书朗过于随意的神情显然激怒了少年,他的声音越发冷凛:“你不配。”

“烟花还是人?”

“都不配。”

游书朗不愿与小孩争,恰巧一辆公交车入站,不管对错,他随着人流而上,只留下一句:“等你成年再来谈配不配的问题吧。”

入夜,灯盏相连,琉光万里,恍若天上街市。

一年一度的花灯节,恰逢城市纪念日,因而格外盛大。

中央广场摆放着万余盏大小花灯,与之比邻的步行街旁,还举办了冰灯展,引得游人众多,流连忘返。

游书朗抱着添添在人流中行走得有些吃力,他给添添买了一盏熊猫花灯,如今已被挤得变形。

前方一眼望不到边的人群仍在攒动,游书朗只得抱着添添转入暗巷,寻了一处相对宽敞僻静的地方。

没想到巷子里还有一处馄饨摊子,和一位扎花灯的手艺人,见添添手中的熊猫灯瘪了,手艺人主动接过去简单摆弄几下,小熊猫便如初时一样憨态可掬。

添添吃着热馄饨,蹲在卖花灯的摊子前也很开心,游书朗舒了一口气,想着便不去凑那份人多的热闹了。

他在巷子口抽烟,不断的有人从他身边涌向花灯主会场,游书朗看着越来越紧密庞大的人流,慢慢蹙起了眉头。

人流就像一根绳子,不知怎么在前面系上了一个结。一直缓慢移动的人群开始变得水泄不通,前面的人没办法行进,后面的人又源源不断地涌来。

有的人双腿失去平衡,身子歪斜,一不小心就被后面的蜂拥而上的人流撞倒。像是起了什么连锁反应,越来越多的人摔倒了,千万双脚踏在他们身上,顿时哀嚎四起!

“别挤,别挤,有人摔倒了!”

“孩子,我的孩子不见了!”

“卧槽,有危险,大家后退,快后退!”

有人想往外跑,更多不明状况的人想往里冲。祥和热烈的气氛忽然被打破,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一场盛大的庆典,演变成混乱不堪的高危事故!

游书朗此时身在中央广场的入口之一,是步行街与广场相接之处,自然游客也是最多的地方。步行街两侧的铺面,放着祥和的喜乐,众人吵嚷,自然听不到前面的鬼哭狼嚎。

游书朗心中已有隐虑,便十分警觉,他站得地势较高,即便听不到呼救的声音,也能看见前方人流似有异动。

蓦地绷紧身体,他四下一寻,看到一家商铺矗立在墙角的梯子,二话不说立好梯子,游书朗迅速爬上房顶。

举目一跳,他心中咯噔一下!前方200余米处已经混乱不堪!游人们伸长的手臂好似搅扰在一起,像从鬼狱往外爬的生灵。

爬下梯子,游书朗一把抱起添添推开附近商家的门,急道:“前面发生事故了,我要过去帮忙,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孩子。”

出了门,又对扎花灯和卖馄饨的老人喊道:“前面发生踩踏事故了,你们快去店里躲着!”

转出暗巷,便见源源不断的游人还在涌向主会场,七八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从游书朗身边兴高采烈地走过,被他胳膊一展,直接拦了下来。

游书朗语速很快,却平稳未慌:“前面发生了踩踏事故,我现在需要你们的帮忙……”

片刻之后,几个大学生迅速调转方向,按照游书朗的交代,将部分游人引入多条暗巷进行分流。

“他说一定不要高声叫嚷,避免引发恐慌,不要让游客走回头路,那样同样容易发生踩踏事故。”

另一个大学生点点头:“再拉一些人来帮忙,他说选择年轻力壮,看起来易于沟通的。”

“王卿良去通知步行街入口的安保人员了?”

“对,那个人说完,王卿良就顺小路撒丫子去通知了,让他们别再放游客进来了。”

待他们再回首,已经看不到刚刚那个条理清晰分派任务的男人了。

越往前行越艰难,游书朗逆着人流,几次差点被推倒。

挤进内圈,视线一扫,比他想的还要严重。发生踩踏事故的地点是一处台阶,不过三米宽两米长的广场台阶,竟然人叠人,不知道叠了多少层!

台阶之下也有不少人摔倒了,踩踏的面积,因为慌张拥挤的人群,还在不断扩大。

惨叫的,身吟的,痛哭的,这方应该承载欢愉的广场,却生生变成了人间炼狱。

已经有现场的安保人员在疏散外围游客,但因为力量有限,收效甚微。

冒着被踩踏的风险,游书朗立刻加入他们。

砰!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

正在疏散游客的游书朗猛然转头看去,见一个约高三米的木质瞭望台竟然塌了!

惊呼声震耳欲聋!这个不堪重负的瞭望台,带着几百名为了躲避踩踏而爬上来的游客坍塌了,砸向了地面上同样在惊呼的人群!

游书朗的世界似乎静默了一瞬,一张张惊恐的,惧怕的,后悔的脸定格了下来!他忽然看到了樊霄口中的末日之景,看到了他的颤栗与心魔。

如浪的惨叫声惊得游书朗迅速回魂,他一把拉住一个健硕肥胖,正在用力推搡人群的男人。

“别慌!根据指引有序离开,你不会有事的。”

阶梯踩踏处基本控制了形势,广场外一直待命的医护组已经赶了过来,逐个对踩踏人员的伤势进行了初步处置与救治。

而此时,游书朗正在将一个压在台子下的女人往出拉。

“腿能动吗?能使上力吗?我向里爬一点,你抱着我的脖子,我们一起出来。”

木头与钢筋混合的瞭望台此时已经支离破碎,一些地方与地面形成狭小的空间,随时可能再次垮塌。

游书朗钻了进去,匍匐在地,让女人圈着自己的脖子,带着她一点一点爬了出来。

将女人交由其他救援者,游书朗扶着腰直起身子。

入目是一片废墟,也可称之为炼狱。到处是从观景台上摔落的游人,有些人还算幸运,只是轻微摔伤,有些人捂着伤处扭动着身体哀嚎,还有一些一动不动,在冰冷的地面上像沉睡了一般。

而这仅仅只是从高台上跌落的,还有更多的人被压在了废墟之下!

如今,已经有很多安保人员及志愿者参与到了营救之中,在各个可以突破的地方,解救受困的游客。

一只老迈的手忽然抓住游书朗,鬓边花白的老妇跪在了他的脚边,泪流满面,双手合十:“求求你救救我孙子,救救我孙子!求求你了!”

游书朗顾不得去扶她,只说了声“别急”,便俯身去看老妇指的地方。

俯仰之间,远处的一个背影忽然闯入视线,宽厚有力,异常熟悉。游书朗微微愣怔,再看便又是凌乱交错的人影了。

他觉得自己是眼花了,匆匆放下一瞥之间的思绪,打开手电筒,照进支离破碎的缝隙。

昏黄的圆柱形光线一扫,游书朗心中一凛,这一处几平方之所,竟然压了这么多人!

呼痛声,呼救声,在见到手电的光源后更加惨烈。游书朗在这其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手电的光源送过去,他俊目微瞠:“薛副总?”

薛宝添也是一怔,之后便像见到亲人一样鬼哭狼嚎:“游书朗!游主任!你快救我呀,我踏马要被压死了!”

游书朗做了一个安抚的动作,他迅速分析了这处窄域的形式,随之做出判断。

“你那处先不能动,动了怕是这里就垮了。”

“你他妈还记我仇呢是不是?上次不救我,这次也不救我,咱俩不都和好了吗?我都把你的微信分组从‘煞笔’换到‘朋友’了。”薛宝添委屈地抹了一下鼻子,“没想到我他妈终究错付了!”

游书朗不理他,询问了一个最易施救的伤者,在得知他的脚被木头压着后,起身寻了一块两掌宽的石头,然后小心翼翼地爬进了这处狭窄的空间。

用石头垫起断裂的木头,引导着伤者一点一点抽出他的脚,然后用刚刚营救女人的方式,将伤者带出了废墟。

“这不是我孙子。”年迈的老妇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往里面指,“我孙子在里边!”

游书朗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进去,手电筒的光线只照到了几片布料,他心中一沉,孩子压得那样深,便意味着很难在第一时间得到营救。

他又救出了一个半身是血的伤者,那人的肩上扎了一块碎木,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将游书朗浅灰色的羽绒服染成了一片暗红。

脸上也沾了血,黏糊糊的不舒服,游书朗用肩头蹭了一下,再次俯下身子。

“书朗!”一声大喝和着冷风骤然传来,几近脱力的游书朗蓦地被拉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你怎么了?伤在哪里了?!”樊霄的声音几乎变了调,他眼中蒙着泪,想要抱紧游书朗,又怕伤了他,“我送你去医院,别怕,别怕宝贝,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你不会有事的。”

那个背影原来真的是他,不知为何,被人紧张着的游书朗眼中一热,心绪丝丝络络的缠在一起,道不明喜怒。

这个怀抱太熟悉了,熟悉到他靠进去就泄了全身的力量。

樊霄似乎又要公主抱,游书朗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轻声道:“我没事。”

樊霄已经陷入了某种恐惧,接收不到外界的任何信息,他的眼泪簌簌落下,执拗的要将游书朗带去医院。

游书朗用双手捧住樊霄的脸,拇指擦掉他的眼泪,温热的气息与他交融,一字一句的说道:“樊霄,我没事,没受伤,身上的血是别人的,我和你一样,在救人。”

他说了两遍,樊霄才渐渐的平静下来:“你没受伤?不会死?”

游书朗又擦去了一颗温热的泪,郑重地说到:“没受伤,不会死。”

这回,换成樊霄脱力,他脚下一软嘟囔了一句:“吓死我了。”

忽然,两个人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垂目看去,竟是被一根从废墟中伸出的小棍一下下戳的。

“你俩换个时间卿卿我我好不好,救我啊,我他妈快成乐山小佛了。”

“谁?”樊霄问。

“薛宝添。”游书朗离开樊霄的怀抱,淡声道,“救人吧。”

废墟中,游书朗向薛宝添伸出手:“能动吗?伤到哪里了?”

薛宝添这时的声音竟然沉郁了下去:“哪里也没受伤,可以动。”

“把手给我。”

一只硕大冰冷的手被送到游书朗掌中:“先带他出去。”

游书朗这才反应过来,薛宝添身后还有人!

他支上了手电筒,看到薛宝添用力侧身,露出了背后的人。那个人几乎是趴在薛宝添身上的,将身下的人护在怀里。刚刚由于乱木的遮挡和角度问题,游书朗并没有看到这个人。

“带他出去,大爷的,压死我了,原来压我现在还压我,比木头都沉。”

“不行。”同样探进半个身子的樊霄拒绝,“他在你身后,他动你必须先动。”

“别他妈瞎逼逼,你有家庭地位吗?听游主任的。”

薛宝添希冀的目光落在游书朗身上,却听到冷静的声音:“我们先带你出去,再救他。”

薛宝添是唯一一个从废墟里出来,身上却没带伤的。他拍了拍脏兮兮的貂皮大衣,撅着腚对里面那个昏迷不醒的男人说道:“拜拜了您勒,您今天要是有幸去阎王爷那报到,千万和他老人家说一声,下辈子你做猪做狗都行,千万别做男同了,忒他妈招人烦。”

说完,他拖着那根小棍儿,穿过凌乱的人群,没了踪影。

这片废墟下只剩下薛宝添身后的男人和那个深埋的男孩。男孩的奶奶一直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流着泪期盼神明保佑。

“工程车辆都堵在路上过不来,刚才我进去救人的时候,看到孩子在流血,等起重机怕是来不及了。”游书朗拉开羽绒服的拉锁,“我再进去探探情况。”

“我和你一起去。”樊霄也脱下大衣,“前面的人都救出来了,现在下面的空间不算小,孩子压得深,地形复杂,一个人怕是不方便救人,我和你去,咱俩尽量第一次进去就将他带出来。”

“樊霄。”游书朗拦住他,神情犹豫纠结。

樊霄笑了一下:“你就当我是在你面前作秀,上次作秀,我们不也一起救下了添添,这次也一定能成功。”

说完,他率先趴在地上,爬入了废墟。游书朗静默了一瞬,便紧随其后。

里面的情况比预想的还要复杂,两个人爬到最狭窄处,进无可进,却离男孩儿还有一臂的距离。

而且男孩儿的身前横艮着支离的大小碎木,他的身体夹在了缝隙中,鲜红的血液在手电筒的照射下也显得惨白寡淡。

“看那里。”游书朗的手电光线聚焦到一个角落,“我们只需再多向前半个身子,就能将孩子脚边的细木头清理掉,打开一个救援通道。”

樊霄的身体卡在缝隙中,他上下看了看:“要探进半个身子,就要加宽我们通过的通道,上面的木头不能动,能动的只有我们身下的。”

他移动身体靠近游书朗,空出自己刚刚趴过的位置,用手中的工具撬动地上的木头。

细木好撬,轮到粗木就要一下下打碎了再撬,细微的震颤都可能导致塌方,樊霄每一次的动作都是在赌上天的眷顾。

他又向游书朗靠了靠,两具身体紧密地贴合,隔着薄薄的衣服交换着彼此的温度。

这好像是自樊霄的骗局被识破后,两个人离得最近的一次。即便这期间他们上过床,打过架,零距离、负距离都曾有过,却也不及此时亲密。

游书朗看着樊霄的汗水从鬓角缓缓滑落,他错开目光,压住了自己不该起的念头。

“唔!”樊霄闷哼一声。

“怎么了?”

“没事,掌心有汗,铁签子一下脱手了。”

敲砸的声音再次响起,樊霄被锋利木屑划开的掌肉迅速渗出血来。

拓宽了通道,樊霄向前又探进了半个身子。他用手将孩子脚下的碎木清理干净,果真那个地方足够将孩子拉出来。

但角度是个问题,强硬拖拽只能加重男孩儿的伤势。

游书朗又艰难地向前爬行了一点距离,他的胸口和后背都被划伤,传来阵阵刺痛。

伸出手,他拖住孩子的脑袋,然后看向樊霄。

只一个眼神,樊霄就懂了游书朗的意思,他们一个拖一个拽,可以极大程度地减少对孩子的二次伤害。

游书朗轻轻点了下头,手上随之用力,樊霄也在此时发力,将孩子从通道拽出了一点。

反复数十次,孩子终于被拉了出来。樊霄侧身将孩子裹进怀里,一点一点后退,终于退出了废墟。

“有气,活着。”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人群爆发了热烈的欢呼,两鬓花白的老人长身一跪,向着樊霄的方向,含泪拜谢:“菩萨保佑!”

樊霄抱着孩子往救护车的方向跑,边跑边回头看向游书朗。已经从废墟中爬出来的游书朗摸出一根烟抛进嘴里,向他挥了挥手,面上露出了一点笑容。

樊霄抱着孩子上了救护车,护士迅速的关上了车门,切断了他与游书朗越过千万人,仍胶着在一起的目光……

救护车拉着鸣笛开走了,游书朗脚下一虚,晃了一下身体,他的体力已经完全透支,不再具备参加救援的能力。

找了一个角落席地而坐,却意外地发现了薛宝添。

“你不是走了吗?”游书朗可有可无的问。

“那个人……怎么样了?”

“谁?你身后的那个?将你护在身下的那个人?”游书朗向后仰身,吐了口烟,“被其他人救了,听说没死。”

聒噪的男人反常地沉默了很久,然后咬牙切齿:“护着我?他那是临死也想压我!擦,这次不死,下次爷爷弄死他!”

他起身走远,依旧骂骂咧咧:“阎王爷下班真踏马早,赶不上回家的二路汽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