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书来

作者:董桥

周振鹤

上半年因有机会到德国小住数月,所以也趁便到附近几个国家走走,主要为游览,其次也看看有运气碰到一些书没有。新书自然是基本不买,二手书也不买,想买的只是欧美所谓的古董书,但也知道不能存有奢望,因为这几年中国的书商已经走遍欧美诸国,专挑与中国有关的书买,据说有的根本不论价钱,成堆捆载而归。你只要将孔夫子旧书网上的书价与AbeBooks网上的书价对比一下就知道,前者比后者要贵上几倍。这样的生意自然做得。但说来也奇怪,买书这事有时兴碰,只要运气好,哪怕被别人用篦子篦过,依然能买到好书,有的还便宜得让你感到意外,虽然欧洲去过多次,要以此次收获最大,以致想要显摆一下,遂有此文。

买个意思

去比萨自然是为了看斜塔,却不料竟然碰到三个书摊,不知道是否因为是周末的缘故,反正是让我撞上了。比萨市中心有一条河,河上自然有几座桥—这是欧洲许多城市的基本格局。在一座桥的南头有一个大亭子,里头就摆了一个很大的书摊。遇到这个书摊纯属意外,因为要看斜塔的人不走这条路,走一条最近的路或乘公共汽车去了。我们却选了步行街那条远路,慢踱方步,观光街景。中途可就遇上了,以为是在梦中,因为在威尼斯、在佛罗伦萨,走过了多少街道、广场,有的只是各式各样的商店。偶然也有几家卖新书的,旧书店则绝无仅有,不料在比萨这样的小城却有如此大的书摊,几百上千册的摆在那里,于是急忙挑选起来。有不少是十九世纪的书,还有极少数十八世纪的,古色古香,令人不忍释手。于是挑选了一些,其中有的是残书,有一套纸质很轻,无出版年代,售书者说是古董。于是一共开价85欧,其实不算贵,但仍还至75欧拿下。还有些书实在不错,如《英国简史》,十九世纪末出版,虽缺第一册,也值得买,只是带不动,只好放弃,也不问价,以免动心。于是过河,再往前走,有一小集市,最前头又是一个书摊,但很小,没有想要的书,只跟摊主侃了一会。

再往前走不远,就看见斜塔顶端从西边冒了出来,于是左拐往斜塔方向去了。这里倒还有些中国游客,虽然不多,但不像在锡耶纳,看到的亚洲面孔只是日本游客与少数韩国游客,国人几乎不见。平心而论,如果你到托斯卡纳地区一游,除了佛罗伦萨自然是你的首选以外,接下来最应该去的就是锡耶纳,而后是卢卡、比萨等诸多小城,最好还要乘地区公共汽车在托斯卡纳的丘陵间左旋右转起伏盘旋,那才算是领略了在文艺复兴时期起过巨大作用的这一地区的精髓。看完斜塔往回走,自然不走老路,择了那条近路往火车站去。但这条路有点闷,于是走到一半,临到河边了,又拐向东边想回到上午那个书摊再去看看。可就在拐弯后的横街上又碰到一个书摊,同样出人意外,心想今天也是奇了,走哪里都能拾到皮夹子。摊主貌似读书人,着牛仔衣裤,戴眼镜,斯斯文文。本来不想买书,因为一眼扫去,似乎没有吸引人的。但他介绍一本1888年巴黎新版的Francois le Bossu (《驼背弗朗索瓦》),插图极好,又是金边。开价10欧,还8欧,同意,实际收钱时又只要7欧。另外两本残书是意大利文的《圣经辞典》,Bassano(意大利北部一小城) 1805年版。纸质极轻,也是毛装本,有些页尚未裁开,开价20欧,自愿降到10欧,我不好意思不买了。我跟摊主说我在桥头一个书摊买了好些书,是不是比萨常年有这些书摊。他说是的。记得孤星导游书上说,比萨的另一个特点是大学城,大概旧书摊也是大学城的一景吧。再往前行右拐,遂回到来时的路上。过桥,再到最先遇到的那个书摊细看。发现摊主换了人。上午卖书的人不像是读书人,面孔黝黑,中等个。下午这位样子差不多,只是年轻些,我遂问他,上午那人是不是你哥哥?答曰是叔叔。他们是从巴塞罗那来的。虽然看看还有些书可买,但皆忍住了,带不动。


回德国后,仔细看了一下那四种在桥头大书摊所购的书。其中有三册是袖珍本,乃Müller的《世界史》(Storia Universale),每册两卷,存第三至第八卷,1830年出版于拿坡里(Napoli)。书末有一个折叠的年表,从年表中可以看出东方史部分是次要的,只有穆罕默德到麦加的年代与成吉思汗纪年。当然是意大利文,上面所说只是猜着读而已。又有一册是1778年在罗马出版的有关耶稣基督行状的书,是多卷本的最后一册。十八世纪的书在中国现在是疯狂价,可在欧洲还稀松平常。买此书纯为证明欧洲尚有古书地摊,中国现在只有古籍拍卖了。第三种1835年出版于Naples(那不勒斯,即拿坡里),标题为Les Aventures de Telemaque,此书尽人皆知是一本说教式的小说,无须多言。最后一种为Compendio della Storia Greca,无出版年代,看来是有点年头了。毛装,未切边,纸质颇好。该书也是大家所熟知,现在网上所卖多是不断新出的版次,原版亦稀。要而言之,在比萨买的这些书全然用不着,也看不懂,纯粹买个意思。


比萨街头的书摊

不过上面说到佛罗伦萨没有古董书店,那是冤枉了它。我们最后一晚要离开时,发现佛城有一条古董街,集中了不少古董店,但只有一家兼卖二手书的古董书店。虽然没有我要的书,但店主也很客气地介绍了一下他所有的十八世纪以前的书,还都不很贵。与古董街垂直的一条街上倒有一家专门的古董书店,可惜已经关了门,或因为太晚,或因为是周六,只能望橱兴叹了。有趣的是,在右面橱窗里摆着的一幅日本画是倒放的,从边上的题款看很明白是倒着的,店主看来是无论汉字无论假名都不懂,所以才倒放了。其实即使从画面上细看,花草也是倒着的。真是可惜,既未开门,不能与老板交换意见,又未随身带相机,不能拍下,只能怏怏离去。

买到意外

我所客座的爱尔兰根大学不算小,医科与理工皆出名。但爱尔兰根市本身不大,除了大学以外,另一著名的机构就是西门子公司,另外还有阿迪达斯与彪马的地区总部。这一来就将该市的房价与房租大大抬高了。不过这些不是我关心的事。我关心的是跳蚤市场的日期。有时在这种市场上会有些斩获。我是第三次来这里小住,过去零星买过一些书,但无大收获。此次亦冀望能不白待。一般的欧洲城市都会有定期的跳蚤市场,每月至少一次,不过由于爱市较小,所以其跳蚤市场没有多少油水。但另有一种是巡回的跳蚤市场,规模大得多,每月一次流动到爱尔兰根,虽然书摊不多,但总有那么几个。今年2月欧洲大冷,也没有相关信息,所以错过这个月的市场。但3、4月就都去恭逢其盛了。其中有一个摊头旧书较多,卖书的老先生显见是劳动人民出身,双手是抡大锤抄铁锨的痕迹,人极友善,头一次就买了一本Unterhaltung Blatt zum Nunrberger Auzeiger(《纽伦堡新闻·娱乐版》)1865—1867年的合订本,十六开。每周出一期,可惜缺最初两号,但在我看来仍很珍贵,完全可以作西方报刊史的教材展示。1865年是什么时候?还要七年以后,中国的《申报》才创刊。这样的东西,竟然开价只要10欧,随口还8欧,却也满口应承。该摊也有十八世纪的书,有一本近八开大,是神学著作,虽不算贵,但全然不懂自然不买。还有些十九二十世纪之际的导游书,主要是Baedekers系列的,红皮大六十四开。这个系列如同今日之Lonely Planet一样流行,也有多种文字的版本。因为去今已久,所以这种书在市场上一般得卖15欧以上。我在布拉格看到一本二十世纪初英文版的《美国》,竟标价近百欧(当然是以克朗标价换算的),真是舌挢不能下。这个书摊上都是德文的,问他能不能弄些英文的来,他说试试看。不过下个月再见面时,他说未能搞到,抱歉。于是买了两种德文版的,一是1911年版的《瑞士》,另一种是1913年版的《南部德国》。另外还买了一套 Meyers 系列导游书中的《德意志阿尔卑斯地区》,第一卷1893年版,第二卷1900年版,地图多多,阿尔卑斯山哪一座山峰的情况,在全景图上都有。两个系列都出版于莱比锡,书品都很好,也都不贵,而且摊主还饶了我两张希特勒头像的明信片。不过我要说的买到意外,并不指这些,连上述的1865年的新闻纸也不算,那在德国恐怕也只能算是平常之物。


德国人喜欢读书是出了名的,当然日本人也喜欢读书,为了照顾在旅途尤其在电车上读书人的方便,还有文库本的发明,既便宜又便于携带。德国人可是即使在上班的地铁上也能抱着大部头啃。也因此德国任何城市里总有不少书店,新的、二手的、古董的,全有。只要耐心找,不会没有收获。我有一次到一个城市公干,时间很紧,只有午间有点空闲,赶快吃完午饭就到附近的街上去逛逛,就看到有两家古董书店,一家有一百零一年的历史,十八世纪的书架上满满的。但没有我需要的。第二家兼售二手书,店面很大。我问有没有关于中国的书,老板有些迟疑,我觉得大概没什么戏。不过他还是认真地搬来了一架梯子,在一个书架的最高处找到一本,是一个德国医生在中国的经历,上世纪四十年代出的,虽然不稀罕,但只标价5欧,自然可以买。然后他又说,我再找找。一会他告诉我又找到一种,放在柜台上,让我过去看看。我还没有走近柜台,就差点犯晕了。三大册厚厚的绿皮书,远远一望就知道是《语言自迩集》,但又心想,不会吧,这样的城市,这样热闹的大街,还有这种便宜让我捡?要真是这部书的话,那也恐怕是天价了。但所谓意外,就真是不折不扣的意外。走近一看,正是它,1886年的第二版,我没有惊呼也没有表情,只是看了一下标价,上面用铅笔写着40.90欧。我想这不会是看错了吧,而且书价不带这么标的,又不是商店里的商品,习惯标上5.99或19.99这样的心理价位。于是沉住气问了句:什么价?40欧,店主不假思索。我差点没有昏过去,这不是卖废纸吧?哪有这样卖书的?就是废纸也有好几公斤重呀。他如果卖400欧,我觉得还可以接上话,那就是讨价还价的话。40欧,我听了真是倒抽了口气,好一会才说,我要了。接着他又问还有一本荷兰文的,也与中国有关,你要不要?我说你拿来吧。拿来一看,是1907年的VAN PEKING NAAR PARIJS,估摸出是《从北京到巴黎》的意思,从照片上看得出是写一场从北京到巴黎的汽车赛,布面精装,触手如新,标价倒要45欧。我于荷兰文自然是文盲,但捡人一个大便宜,总不能不饶人一点吧,其实这个价国内也是买不到的。于是赶快说也要的。于是一起90欧,老板又给打了九折,还给了一个有店招图案的布袋子拎着,因为即使分装两个袋子,塑料袋也承受不了。

这就是买到意外,我这一世买书的意外确有多次,这算是震撼最大的一次了。威妥玛这部书并不像是邝全福那本1868年的《字典集成》那样,后者是绝无仅有,书店出售或私人所藏均闻所未闻(据说国内有一位著名学者说他也有一部,不知能拍张照让人瞻仰瞻仰否?)。而威氏此书一共出过三版,至今书店还偶尔可见,查网上信息,美国就有两个书店有原版的第二版全套待字,售价分别是2500与3000美元。还有一部缺第一册的是785美元。第一版与第三版原版也都有,虽然稀罕。

不过意外还不止于此。此书每一册的扉页右上角都工工整整地写上Heinrich Bode,Ningpo 8/12-05字样。这位名叫海因里希的仁兄是谁呢?一查,原来是1905年担任宁波海关关员的德国人,中文名柏德,显然取自他的德国姓氏。他到中国后大概想要好好学习中文,所以买了这么一部大书。书正是那一年12月8日买的,所以郑重记下来了。而且他大概也有些藏书,因而这部书三卷分别还标上C12、C13与C14的记号。不过他最后到底学会中文没有,不得而知,至少这部书看来是没怎么用过。书品是非常的好,自然旧,没有一点污迹与损坏,也没有在书里留下其他标记。一百零七年前他在宁波买到这部书,带回德国,没承想百年之后又被我带回到了中国。书籍的聚散真是出奇地无常呀。

买来得意

布拉格与布达佩斯都是有文化的城市,至少比起上海来是的。在布拉格没有刻意去找古董书店,但在离国家大剧院不远的一条街上就有一家。橱窗里琳琅满目,各种各样的图书排列得非常抢眼。店堂虽然不算太大,但古书足够多。只是没有与中国有关的书,店员问地图要不要,拿出几张看了看,都是卫匡国《中国新地图集》里的单页,不算出奇。还有一家就在登攀布拉格城堡的路旁,店堂里还挂着一幅解放前上海美人香烟广告,颇觉意外。店主向我展示了唯一一部与中国有关的书,即斯文赫定的《穿越喜马拉雅山》。因此书较常见,书价也不低,故未买。本来还想周六一上午可以去找找书店,不料那天颇冷,而且也是周末休息,没有任何收获。但是在布达佩斯情况却不同,天气大好。先是头一天,在离伊丽莎白桥不远的大道上发现有一家旧书店,但已关门,于是第二天又去。店堂虽不宽,但很深。店主找出三本书来,一本是奥匈帝国海军军医Dr. Gáspár Ferencz写的六大卷《环球游记》中的第五卷,这一卷是澳洲、日本、中国与西伯利亚游记,一厚重大册,1908年布达佩斯版,其中甚至提到北京话与广东话的差别,还有一些照片很有参考价值。但店主自认为品相不好,只要5欧(虽然匈牙利货币还用的是福林,但也经常折成欧元议价)。另一本是匈牙利著名地理学家Cholnoky Jen编著的五卷本《世界的发现者与征服者》的第一卷,1938年布达佩斯版,其中相当篇幅论述中国西北地区考察发现,则要3500福林,结果折成整数10欧给我。第三本纸质很差,是新闻纸,已经泛黄,却索价高些,大概是一套有名的丛书里的一本,正好我本来就不打算要。店主极和蔼可亲,很抱歉自己不通英语,靠一个正在挑选明信片的顾客来沟通。我问他,佩斯可还有其他古董书店,答曰有,在地图上指画给我看了,在博物馆街就有好几家。


隔天上午我去了博物馆街,这里游客较少,街道清洁宜人,外加阳光灿烂,看着六家古董书店坐北朝南一字排开,真是赏心悦目。来的时候时间还早,坐在西头第一家的台阶上等了一阵,近十时才开门。我自然还是要找与中国有关系的图书,虽然店员明显表示有难度,但他还是认真查找,还找到了店堂里头不对外的书架上去。差不多没有结果时,突然就在靠近收银台的一个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我一看,很有点捡到宝贝的意思。虽然完全不懂马札尔文,但一看标题Magyar Jezsuitak Kinaban,也估得出是“马札尔耶稣会中国布道团”的意思,1935年布达佩斯出版。书虽然不算老,但却罕见。应该是写给匈牙利人看的,所以前半部简要介绍了中国文化,后半部则叙述该团体在河北原大名府献县一带布道传教的情况,书中照片、地图、插画不少,大体可推测出一些内容。其中有一幅彩色圣母圣婴图,圣母面容如观音,乃是中国信徒所绘。书后标价3600福林,按汇率正好12欧,但很客气只收了我10欧(回国后与一位外国朋友聊起此事,他说,该布道团的一个成员前几年刚在台湾去世,九十八岁)。遗憾的是,此后五个书店里再没有买到第二本书,但翻翻店堂里那些一两百年以前出版的精品,还是让人心旷神怡。最后一家最大,有四开间,还有珍本书橱。问有没有关于中国的书,一年长店员跑到楼上去,等了一阵,拿了一本书下来,是1787年佩斯出版的,拉丁文版,难得。可惜要价极高,16万福林,也就是533欧,还是打了九折的。自然未买。

买来得意的书还有几种,一种是在德国班贝克买的。这个城市的旧城整体早就被认定为世界文化遗产,很有点诗意。黑格尔写《精神现象学》时住在这里,故居犹存。另外,主教堂里还有阿尔卑斯山以北唯一的一座教皇墓,一尊雅利安骑士雕像。不过同样,这里的东亚游客也几乎只见日本人。就在这样一座绝大多数中国人所不知的小小的城市里,竟然有三家古董书店(原来四家,最近迁出一家),当然有关中国的书是没有的,但却买到一本比八开本还长些的历史地图集,只花了50欧。书脊虽有些破损,但内页完好干净,纸质厚实。内容主要在欧洲,尤详于德国,东方图幅很少,中国只有元代图而已。但我需要的正是德国详图,因为普鲁士一统德国之前,侯国林立,有的小国小到难以在地图上表示其领域,而这本地图开本超大,又色彩鲜明,让人对封建局面一目了然。我过去也买过一些德国的历史地图集,但没有这一本这么阔大详明,而且出版时间早到1886年,离普法战争不过十数载。

另外还有一种是在爱尔兰根跳蚤市场上买到的,英文注释本的《西塞罗致阿提库斯书信集》,1806年伦敦修订版,三卷全,小牛皮书脊,爱煞人。书摆在纽伦堡一家书店的摊头上,店主显然是专家,一对老夫妇。老先生似已行动不便,有点出气不匀的样子,脾气很大。该书标价60欧,我头一次出价40,他不大高兴,第二次再试以50,结果一挥手,拿走。其实这样的书在中国是什么价?60欧真是天公地道了。还有一套英文书虽是五卷,但应有六册,因为有一册是附录,标价也不高,可惜少一册,只好作罢。给了我一张名片,知道他有书店开在纽伦堡,本来想找机会去看看的,但却迁延错过,没有时间去,只好庄稼汉盼来年了。

刊于2012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