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匣子

作者:苏珊·桑塔格

那孩子朝迪迪做了个鬼脸,得意洋洋、大摇大摆地走过咯吱作响的木地板,坐到自己的椅子上。黑白电视屏幕上闪现出来的好像是超人,迪迪的视线一遍又一遍地朝那边瞥去。他对这女人真是无可奈何。他没想惹她生气,可到头来还是让她恼了。而她呢,以为这位来自铁路公司的道尔顿先生拥有不曾明说的调查权,大概已经在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了。她觉得遭到了拒绝,同时也很焦虑,而且也对自己不满;于是反过来责怪迪迪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明白自己处于守势,便决定以攻为守。好吧,不能因为她要生气,迪迪就一定得跟着生气。尹卡多纳的遗孀既粗俗又愚蠢,跟她那位蛮横无礼的丈夫不相上下。但迪迪的正义感告诉他,他是强势的一方,尽管他并不觉得强壮;而她是弱势的一方,尽管她一副怒气冲冲、无所不能的样子。她受到了迪迪的伤害,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如果她还有一点理智——看起来不排除这种可能——知道为自己的将来担忧,那么,杀死她丈夫的凶手就有义务帮助她。

“尹卡多纳太太,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您丈夫购买人身保险了吗?他有存款吗?我想知道的是,除了工会给你们的钱之外,您还有没有日后生活的费用。”

“我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狗娘养的,”女人尖叫着,挥动着双手,把放在两人之间矮桌上的装满烟头的烟灰缸也打翻在地。“你是想说明我们并不需要该从铁路公司那儿得到的那些臭钱。好吧,你听着,先生。我堂哥是一位律师,而且是一位很棒的律师。他昨天跟我说过,这根本就没关系。乔是因公殉职的,是被你们那王八蛋火车压死的。你们得赔偿,而且得赔一大笔。你们要付出大代价。”

“我们最好别这样。我受够了,”迪迪说,他觉得喘不过气来,还觉得恶心。他怎么会为这种人竟然有过一时的心动……他站起身来想走,想迈过地上那一小堆烟头、火柴头和烟灰。女人已经在他之前冲出了客厅。迪迪转向那孩子,想(现在)对那孩子说几句他但愿早就说出口的话。比如:你是隧道里那位工人的儿子吗?又比如:我很抱歉。再比如:我想给你和你妈妈一点儿钱。“沉默的迪迪”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孩子。那孩子则冷冷地瞪着他,然后将手伸向电视机上的一个调钮,调高了音量。

气得满脸通红的女人等在门厅,迪迪走了过来。女人把他的外套和帽子塞给他,然后拉开大门。“您这么做会后悔的,尹卡多纳太太。”

“你才会后悔,先生,马上!”

迪迪对身后那重重的摔门声有所准备,但是对走上人行道之后内心的空洞感觉却毫无准备。他居然把这次见面弄砸了,不禁感到沮丧。如果他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给了那女人一点钱就好了。不过,从纯粹自私的角度来看,他干得还不错。迪迪从那女人口中可能已经了解了他所能了解的一切——如果她真像表面上那样心无城府,并且讲的都是实情的话。比如说,他了解到尹卡多纳的遗孀对火化之事并不是特别在意。昨天晚上,当迪迪打电话给花园殡仪馆而得知这个消息时,马上就觉得死者的遗嘱里不可能有这一条。肯定是有人——铁路公司或警方或死者的妻子——想掩盖什么。(现在)那一切可能只是——看起来也像是——自己的胡思乱想了。尽管鉴于尹卡多纳的背景,这样一位工人居然会立下这种遗嘱,实在是有些离奇,但却不能因此而怀疑其真实性。

“困惑的迪迪”必须谨防到处见到鬼影。那几乎跟什么都看不见一样糟。也许更糟。如果不小心的话,他的脑袋里将只会编造各种可怕的假设。

记得有一个各种事情都清晰、平静、因果相生地发生的世界。正如有一个隧道里的世界一样。在隧道里的世界中,各种混沌、盲目、高速的事件时而缩小,时而扩大,时而凋萎,时而膨胀,看不出任何的逻辑关系。

但是不,要记住第一个世界。(现在)要想的是那个世界,是那个清晰的世界:那里装有低压电和普通的照明设施;在那里,人们可以相信报纸上的文章、购货单和销售数据;在那里,人们会开口说话,就算不是很礼貌,起码会回应别人的话语;在那里,人们可以指望屋子里要么干净整洁,要么肮脏凌乱。

诚然,在某种意义上,那工人的火化所表达的是对迪迪行为的先见性评价。但发现这一点的是迪迪自己;是他自己造成了尹卡多纳的死亡,从而使尹卡多纳的怪念头得以提前实现。

再从整体上看,由于刚才与尹卡多纳的遗孀一起共同度过的那令人压抑至极的一小时,迪迪对整个事件有了十分明确的真实感。在理性的范围之内,迪迪似乎没有理由怀疑那工人的存在;还有他自己在那工人之死中所起的作用。也没有理由继续怀疑那工人是否就是尹卡多纳,那家伙虽然已经死去,但通过他的妻儿所留下的令人不快、懊恼的印象,他的存在却似乎得到了证明。由此看来,迪迪此行算是取得了成功。除非他坚持要了解某种完全出乎意料的情况,从而彻底推翻自己此前的推论,彻底搅乱自己井然有序的记忆。迪迪想要的就是这样吗?大吃一惊?一团乱麻?

可话说回来,如果今天晚上已经实现了某些目标,迪迪为什么还不愿意返回酒店呢?已经十一点了。而且他也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星期三的晚上,在一座不大的城市里,到了这么晚的时间,电影快要散场,饭店已经关门,酒吧也即将打烊。他可以到公园去散散步,可公园位于城市的另一边,在科学与工业博物馆和大学附近。而且公园到半夜可能也会关门。

迪迪可以干脆走回拉什兰酒店。从他(现在)所在之处到市中心有好几英里;这样应该可以满足他在外面多呆一会儿的愿望。尽管来的时候是乘出租车,但是他觉得不用问任何人也能找到路线;依靠自己出色的方向感就够了。(现在)走了约十个街区了。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几个十多岁的孩子,还有几位老人。住宅区走完了,枫树大街的这一段是商业区,相关设施表明这一带的居民平均收入较低:服装店,食品店,当铺,糖果店,酒品店,以及橱窗上贴有告示的电器商店。“概不赊欠”。“还价免言”。多数店铺都装有坚实的铁防盗网。绝大部分都已经关门,还有几家没关门的也几乎空无一人。只有街区尽头的一家除外;红红绿绿的霓虹灯纵向显出“斯莫尔酒吧”的字样,在“斯”和“酒”两字之上,分别叠加了一个霓虹灯组成的鸡尾酒杯图案。人们出出进进。迪迪透过窗户往里看去,只见酒吧里有不少人。在这样的街区,在一个不是周末的晚上的这样一个时刻,算得上是顾客盈门了。

迪迪(现在)坐在吧台边。要了双份威士忌加冰块。在他旁边的圆凳上,坐着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金发女人,身材较瘦,穿着土红色的裙子和鞋子。她用一只手掌托着下巴,染过的指甲尖清晰可见。她朝他微微一笑,他机械地回了一个笑容。几分钟之后,一直盯着自己的酒的迪迪想起了她的微笑。抬头看看她是不是还在那里,想更加自信地再摆出一个笑容。她的手顺着面颊向上移去,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不舒服吗?”

她对迪迪的搭腔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没有,只是累了。也许是唱机的缘故。我听了一会儿就受不了。”

“你来这儿很久了吗?”

她(现在)用异样的眼神望着迪迪。“这叫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算了。我给你买点儿喝的吧。”

女人要了一份伏特加马丁尼。迪迪又要了一份威士忌。他们没有说话。迪迪之所以没有说话,是因为他只能想出一个话题。而他又十分清楚女人会如何反应,所以他要仔细考虑一下,以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跟这女人上床。迪迪没有说话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唱机正在播放甲壳虫乐队的一首曲子,一首他特别喜欢的曲子。

他再一次转头去看那女人时,她问:“又怎么了?”

“你不是顾客吧?你在这儿工作,对吗?”

“你希望我说‘对’吗?”她问。

“我的样子像警察吗?”

“也许吧。我怎么知道警察是什么样?”

“说实话好了。”迪迪递给她一支烟。

“你有可能是警察。不过我也说不准,你如果是警察的话,穿得又很奇怪。”她看了看他那搭配混乱的衣服。“你在人群中很显眼。当然,你也可能只是一位受了委屈的可怜的丈夫。”

“说得还是不对……哦,实际上,我是一位前夫。三年前被解雇了。”

“我该说抱歉吗?”

“不用,”迪迪说着,把手放到她的大腿上。“听我说,你现在有空吗?”

“你是说这会儿?”

“没错,这会儿。”

“我猜,你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有个咱俩可以去的地方,对吧?”

“你有吗?”

“不知道。”她从手袋里拿出一只化妆盒——红色缎面,比她所穿的裙子和鞋子的颜色要浅——开始往鼻子上扑粉。

“听着,”迪迪说,“我不会要你干你不愿意干的事情。明白吗?我没有喝醉。你可以拒绝,我不会生气的。”

女人关上手袋,在圆凳上转过身来。双手放在臀部上。“好吧。如果你是真心的话,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我今晚不会无缘无故地在这里坐这么久。酒水很便宜,但我可不便宜。”

“这一点我想到了。别担心。”

“那好,情哥哥,成交了。”

“你确定不想再来一杯马丁尼吗?”

“不了,谢谢。”

迪迪付了酒钱,当他从吧台的圆凳上下来,双脚刚刚落在木地板上的时候,感觉有些昏昏然。尽管他不可能是醉了。

你叫什么?“多丽丝。”我叫道尔顿。“哦。”

“外套呢?”迪迪问。

“在那边。软皮的。”迪迪取回外套,帮她穿上。“再见,安杰罗,”她对酒吧招待喊道。听到这声招呼,迪迪的脑袋顿时“嗡”了一下。这里又有一位安杰罗,而且用的就是这个名字。不,最好不要回头看他;也许会看到他此前没有看出的问题来。

走到街上之后,迪迪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女人挽住他的胳膊,带着他沿着一条侧街走过四个街区,来到一座三层楼的砂石建筑前,只见门上钉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带家具的房间”。“你想要的是这个吗?”

迪迪耸了耸肩。“得了,宝贝。别把我当作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你不喜欢别人开你玩笑,对吗?”他们(现在)开始上楼梯。

“你这是什么意思?”迪迪说,“我喜欢。我简直太喜欢了。”他把手放在多丽丝的屁股上,并且一直就那样上了楼。

“当然,当然,我看得出来你太喜欢的是什么,情哥哥。”

“我太喜欢的东西可多了,”迪迪说着,咧嘴一笑,同时在她的屁股上抓了一大把。

两人站住了。她在打开三楼一个房间的门锁。

进了房间。两扇窗户的窗帘都垂了下来,只有必不可少的几件家具,墙壁的颜色难以说清。好多年没有刷过了。“好了,我们到了。你觉得这儿怎么样?像个垃圾堆,是吧?”

“我真是不明白,宝贝,”迪迪说,“你干吗总是问我觉得怎么样?你干吗要在乎我觉得怎么样?我已经来这儿了,对吗?”

女人脱下外套。“谁说我在乎你怎么想了?你肯定是疯了。”

“可是你在乎,宝贝。别想掩饰了。”

迪迪明白自己不该继续这样打情骂俏。不能把多丽丝当成一个人。要直奔主题。可是他不由自主。

“我不是说你在乎我这个人,”迪迪说,“你不认识我。如果你假装对身边的人视而不见,或者设想他并没有真的在看你,也许干事儿的时候更容易些。可是我的确能看到你,这由不得我。在酒吧里我就注意到你似乎很不开心。我们来这儿的路上,我还注意到你好像很不安,等到上楼梯时好像更是这样。所以你才问我一连串愚蠢的问题。是这样吧?”

女人望着他。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脸色柔和了一些,眼神也亮了起来。真情的瞬时流露。迪迪微微一笑,没有去碰她。

难道是看错了吗?是他误解了。因为紧接着,她的脸又绷紧了。当她回应他的微笑时,(现在)只是职业性的笑容,而根本不是朝迪迪露出诚挚的笑脸。

“你是从哪儿来的?”女人问。迪迪目睹了它的过程。目睹了真情的诞生、成长和死亡。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现在)又回到了死亡世界。

迪迪没有马上回答,于是女人又接着说:“我知道你不是这一带的人。是从纽约市来的吧?”

“是的。”

“我猜就是。”她在整理床铺。“你这个人很文静,我就是从这一点判断的。纽约市有不少文静的人。”

迪迪轻轻地笑了。可怜的多丽丝,可怜的人们。“你去过纽约市吗?”

“去玩过两次。跟以前的男朋友一起。没在那儿生活过。”

“你愿意去那儿生活吗?”

“这还用问吗?当然了!天啊,我多么想离开这个垃圾堆!你简直无法相信进这个房间的都是些什么人。要么是些满脸粉刺的大学生求着你把他们变成男人,要么是些在铁路上干活的意大利佬,他们满身是灰,都忘了自己是来这儿干什么的了。”

“那就离开这儿呀。干吗不搬走呢?”

“也许我害怕竞争不过大城市的妓女。”

迪迪原本靠在衣柜上,看着这位多丽丝开始脱衣服,这时伸出手去把她搂进怀里。“你肯定能行,多丽丝。”

女人挣脱了他的拥抱。“我们能不能,嗯……”

“哦,谈好价钱吗?”

“没错。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可以相信你,情哥哥,这一点我看得出来。不过我见过各式各样的人……”

迪迪用手捂住她的嘴。“不用解释。三十块行吗?”

“你只有这些吗?”

“我可以给你四十。”

“那好。”

他从钱包里拿出钱来递给她。

两人上了大床,迪迪开始平静地跟她做爱。“喂,你还真是准备好了,对吧?”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们就开始了。从那以后,她就没怎么动弹,只是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迪迪本想问她是否希望他以某种特别的方式给她快乐。但是他嫖妓的经验很有限,主要是在欧洲度假时的经历,所以,如果他坚持要让她——同时也让他自己——快乐的话,不知道会不会被她视为无礼或强人所难。那么好吧,迪迪要让自己快乐。倒不是说这位多丽丝似乎很介意,甚至也不是说她不领情。只是她显得很遥远。迪迪必须尽力将她抱紧,才能觉得她实实在在。他必须全身心投入,不能胡思乱想。多丽丝就在身边。只要迪迪不让自己的思想飘向海丝特的丰满身体以及她获得快乐的迫切神态,就够了。甚至是一种幸福。

做爱之后,迪迪没打算睡着。他仰面躺着。女人左侧着身子依偎着他,头枕着他的胸口,右腿曲起来搭在他的大腿上。如果一动不动、呼吸平稳就意味着入睡,那么多丽丝已经睡着了。他随便一动就会惊醒她。房间里一片漆黑:没有闪烁不停的绿黄色灯光,而且这张床跟拉什兰酒店里的床一样舒服。迪迪可以小睡片刻。不用匆忙。等待着他的只是一个人工合成的家,一个不能真正让他觉得舒适的房间。既然用不着去别的什么地方,不如就呆在这里好了。再呆一会儿。

迪迪把睡着了的汗津津的女人搂得更紧了。女人嘴里在咕哝着。他想听听她在说什么。“在门口,”她说,“别等我。”

“多丽丝?”

声音有些奇怪,像是呻吟。

迪迪等着再听几句。房间里(现在)又黑又静。他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凉丝丝湿漉漉的,意识到一定是她微张的唇间流出了一点口水。有些人在浅睡的时候会这样。他和琼做爱之后也常常这样睡着。想起了过去胸口上的那点潮湿。

“多丽丝?”

迪迪闭上眼睛。不出片刻,他就睡着了,比自己预想的更沉,并陷入一种光线昏暗、幽闭恐怖的梦境。这种梦没有明确的场景。没有前后的过程。起码做梦者醒来时,想不起可以表明空间变化或提供具体对话的充分的情节;而更像是一种总结。是一个没有做成的梦。

主题是迪迪在做决定,在一个半明半暗、难以说清的地方。起初是各种情感、愿望、决心,全都是意志的产物。接着,为了赋予迪迪的情感一种必不可少的逼真性,很快就组合——也可能是描绘——出了背景。

先做决定。迪迪决定娶弥拉·尹卡多纳,成为托米的继父。他是在哪儿向那位寡妇求婚的?好像是在她那个小家的门厅里。但是印象并不清楚。也许是后来的一转念吧。

接着是婚礼,是在一座天主教堂举行。婚礼的主持人与他星期天下午在火车上遇到的牧师很相像。迪迪低着头,与那位丰满的女人站在圣坛前,心里想着是否有这种必要。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打退堂鼓,这个重新组成的家庭就已经置身于他们的家中。

在随后的梦境中,整个的一生被浓缩成一连串令人难以忍受的画面:

大呼小叫,哭哭啼啼:有弥拉的声音,也有那孩子的声音。

打碎的盘子和煎鱼的难闻气味。

陶瓷烟灰缸里的烟头堆成小山一般,

未铺地毯的楼梯的脚下,脏衣服越堆越高,

电视机从来不关,

上千根铜色的头发沾在客厅的地毯里,

客厅里每张椅子的坐垫下都塞着皱巴巴的漫画书,

后阳台上的空啤酒瓶,

没有盖子的糖罐里的蟑螂,

冰箱里的变质牛奶,

玉米片里的蚂蚁,

挤得歪歪扭扭的牙膏,牙膏盖已经不见踪影,

堆在壁橱的地上的腹裤、胸罩和有污渍的内裤,

东一个西一个地夹在很少换洗的被单里的卷发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