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匣子

作者:苏珊·桑塔格

多丽丝?

迪迪光着身子,跟体壮如牛的弥拉一起在床上翻来滚去,一边担心有人在恨恨地看着他们。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能停下。“勇敢的迪迪”,自己都没有料到会如此强壮。女人快活地叫着,指甲挖进了迪迪瘦削的肩膀。迪迪(现在)平躺着。女人侧躺在他的右边,她的头、右臂和右腿都搭在他的身上。她真是太重了。迪迪推开她,然后转身向左侧卧着,全身大汗淋漓。是谁在看呢?

他有胆量去试图填补尹卡多纳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位置吗?不仅除掉尹卡多纳其人,还盗用他的身份?托米似乎并不反对。迪迪会确保那个瘦巴巴的孩子在大多数晚餐时都能吃到一盘草莓冰淇淋,而且还会尽力扮演好继父的角色,对幼童军活动表现出适度的兴趣。但是那位被杀害的工人呢?通过轻率的火化仪式,尹卡多纳失去了自己壮实的身躯,尸骨无存的他连做鬼都难了。不过,那家伙毕竟是刚死不久,不可能变得像鬼一样模糊、缥缈和无力。即使被化成了一小堆灰烬,尹卡多纳还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仍然强大有力。而且可怜。就像一位传说已葬身大海的海员丈夫,若干年后悄悄地回到家乡,由于留了胡子,头发也白了,乡亲们已经无法认出他来;在漫天大雪中,他瑟瑟发抖地站在自己简陋的老屋前。然后蹑手蹑脚地靠近冰冷的窗户朝里望去,好看看自己心爱的妻子,看看那个依然年轻、脸上没有皱纹的女人心满意足地拥着自己的新丈夫和他们的小宝宝。不过,就算尹卡多纳像伤心痛苦的伊诺克·阿登那样在这所房子里阴魂不散,他一定也明白迪迪从这种新生活中一无所获。真的是一无所获。迪迪只是想补偿而已。

但是梦从来不会满足于仅仅解释某一个念头。正因如此,梦才会与有意识的幻想以及确切的记忆纠缠在一起。也正因如此,梦才具有解释甚至教导功能。迪迪的梦(现在)开始解释他今晚与尹卡多纳太太会面时始终没有想通的一个问题。因为梦里的女人不仅仅是尹卡多纳的妻子——她如今成了迪迪所继承的遗产和法律上的负担。这个女人还是玛丽,即他和保罗的保姆。像牛一样强壮、有些糊涂、也有几分虔诚的可靠的玛丽,自从他们兄弟俩出生以来,她就给他们喂饭、洗澡、穿衣服,打他们的屁股,安顿他们到共用的卧室睡觉,并替他们关灯。弥拉·尹卡多纳的头发(现在)变成了玛丽那样的短直发,是一种自然的淡褐色,而不是她原来的发亮的铜色卷发。这位寡妇的话语(现在)也跟从保姆嘴里说出来的絮絮叨叨的连篇废话没有两样。这些话总是翻来倒去,毫无意义,就像玛丽星期四晚上喂给他们吃的土豆泥以及星期一、三、五早晨的麦片粥。这些话就像她水桶般的腰身或她腋下的怪味那样一成不变。

那些话呀!重复得简直不可思议。每天晚上,玛丽都会给他们念一些报纸上的文章,包括各种可怕的事故、强奸、谋杀等,通常是什么都有。她一边吸尘、擦灰、做饭、用罐子装食品,或者钉扣子,一边反复讲述她们姐妹和弟弟的故事:她们家有姐妹八人,全部健在,有的是修女,有的是保姆,还有的是家庭主妇,而唯一的弟弟则是个单身汉,以开出租车为生,爱喝酒,早年从厨房的楼梯上掉下来摔死了。顺着这一串往事,就会接着讲到她过世的父母,他们曾是宾夕法尼亚一座大庄园里的马车夫和厨娘。而且最终会讲到一个最精彩的故事,一个由于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而被圣化的故事:男主人和女主人真是太好了,在玛丽八岁的时候,还曾经叫她到大宅去跟他们的女儿一起玩了整整一个下午。永生难忘的下午。“她穿得太漂亮了。他们还让我在那儿吃饭。那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我姐妹们的脸色呀,可惜你没有看到!她们不明白为什么会挑选我而没有叫她们。我猜我长得最好看。哦,她们简直气疯了!”

那些话呀!她跟送奶的、卖肉的,还有食品店的店员之间总是会发生令人费解的争吵,主题显然是他们是否有权欺骗玛丽。每次她都说是自己吵赢了。“我跟他们说不能太过分了,真的。”还有她的信仰,保罗和迪迪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教堂——至少是教堂的概念——对保姆来说是一种安慰。某某神父说她前三个礼拜天没去望弥撒没关系,因为知道她得独自带着两个孩子。每天起床的时候,她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早餐吃什么,中餐吃什么,晚餐吃什么。迪迪和保罗总是跟玛丽一起用餐,所以对饭菜的安排早就一清二楚。其实玛丽用不着每天报菜单,他们只需要知道当天是星期几就行了,因为很久以前玛丽就说过,有不多不少二十一种饭菜可供选择,除此之外就没有了。一周的七天中,每日三餐都是固定不变的安排。玛丽偶尔还会讲讲她星期三休息时的约会,他们听得似懂非懂。迪迪记得,她那些不知道名字的男朋友中,有一位是海员。但每一次都很短暂,所以迪迪和保罗一直没能背着父母在哪个街角见到玛丽的追求者。每当一位新的追求者出现时,玛丽的希望总是来得很快,但接着就去得更快。希望破灭之后,她就会解释说,这一位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对她动手动脚,或者那一位在电影院的包厢里想跟她做丑事,那些事情跟他们礼拜天早晨在墨尔斯公园看到的那个老头在树后所做的动作有关,当时玛丽让他们赶紧走开。“当然,我知道我的孩子们长大后是不会那样的。”在好多年的时间里,保罗和迪迪对这些都一窍不通。不过似乎也没关系,因为玛丽说话的时候,从来就没有等着他们回答,似乎也不曾指望他们回答。只要他们人在场就够了。在保罗和迪迪的印象中,玛丽说的话对他们其实都是耳边风。

保罗六岁那年,在一年级快读完的时候,他勇敢地找母亲谈话,要求从玛丽令人窒息的照料和一成不变的安排中获得一点独立。快读完二年级的迪迪找到了钦佩保罗并希望仿效他的又一个理由。“勇敢的迪迪”即将诞生了吗?还没有。不会这么容易。通常情况下,只要是保罗先干成的事情对迪迪来说就会更艰难。“唉,我失去了一个宝贝,”玛丽一边说,一边不无夸张地绕过保罗的床,来到迪迪床边,帮他掖好被单。“可我还有一个宝贝,对吧?”她弯下身去,把让被单裹得几乎动弹不了的迪迪拥进她硕大的怀里。七岁的迪迪一方面觉得自己被困住了,无法脱身,另一方面又很难过,他知道玛丽非常伤心。不由自主地对她产生了同情,就像对一个声音不可能充耳不闻一样。那声音意味着他不能马上与保罗一样获得独立。迪迪成了玛丽的一切,成了她原本已经大受制约的关怀欲的唯一对象。成为别人“最后的快乐”,这是多大的责任啊!玛丽就像一个贪心不足的大孩子,必须很有策略、很有耐心地让她改变这种心理。(现在)与弥拉·尹卡多纳的关系也面临同样的任务。在梦中,迪迪知道自己没打算与她永远保持婚姻关系。只是一种权宜之计。等到她从丈夫去世的噩耗中恢复过来。然后迪迪就会自由了。

但是在梦里,迪迪觉得娶自己的保姆显然不对。玛丽肯定比他大很多。保罗应该帮帮他,而不是轻轻松松地要求自由,然后跑到一边去独自享受,留下迪迪来疗救大人们破碎的心灵,重建他们受伤的自我。如果让保罗来娶尹卡多纳的遗孀,恢复的过程可能要快得多。保罗既不像迪迪这么耐心,也不像迪迪这样敏感。与保罗在一起,弥拉·尹卡多纳就不得不担起自己那份义务了。

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吗?迪迪望着弥拉·尹卡多纳,她把盖在身上的被单踢到了双人床的脚下,自己四仰八叉地睡着了,睡衣掀到了乳房之上。她(现在)好像开心些了。迪迪挨着床沿躺着。如果他要离开的话,最好是趁她还在睡觉的时候。不要等她醒来,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唠唠叨叨,她肯定也知道他不会听,也不会当真。语言是神圣的。跟身体一样神圣。弥拉·尹卡多纳是语言的亵渎者。是玛丽的忠实信徒。跟玛丽在一起,迪迪居然没有变成聋子,可真是个奇迹。得提防弥拉。迪迪虽然不像以前那样强壮,却再也不想那样纵容别人。

床垫很软。迪迪悄悄地从床边下来,跪在地上,但愿嘎吱作响的弹簧不会吵醒弥拉。如果能找到鞋子……

“你要去哪儿,帅哥?”女人睡意蒙眬地问。

迪迪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醒来。不是在做梦。空间又变了。眼前的女人是金发,乳房小巧,左肩上有一颗很大的黑痣。

“我不能在这儿过夜。不过我刚才睡着了,现在,”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四点了。”

“随你便吧,情哥哥,”女人说。迪迪没有开灯,从地上找到自己的衣服穿好。

“多丽丝,我现在得走了,”他柔声说道。

“好吧。也许我们还会见面的,”她好像又要睡着了。


四点半。在拉什兰酒店的大堂里,迪迪买了一份《信使公报》的《城市版》,然后走进电梯;但进房间后,却只是扫了几眼报纸就关了灯。上楼之前,迪迪已经嘱咐夜班职员九点钟叫醒他。本周以来,他每隔一天都是七点起床,今天不在这个时间起来等候报纸的晚间最后版,似乎也算不上什么胜利。既然星期二和星期三的报上都没有他所关心的内容,凭什么星期四就应该有呢?再说迪迪已经累坏了。就算再睡四个小时也不够。早餐就免了吧,好好地洗个热水澡。然后按时下楼去上车。

只是勉强赶到。迪迪险些就错过了。十点过一分才匆匆忙忙走出拉什兰酒店的前门。吉姆和另外两人已经坐在我们的车里了,开车的东方人正在轻轻地发动汽车。

“你正好赶上,道尔顿,”吉姆说,“我们正准备不等你就走呢。”

“没关系的。我可以乘出租车。”

“怎么回事儿?睡过头了?”

“昨天比以往睡得晚。”

“我当然知道。凌晨两点左右的时候,我去过你的房间,想借那份巴特勒备忘录,可你还没有回来。”

迪迪又坐在折叠椅上;他没有接话。我们正在驶离市中心。这是个阳光灿烂的上午。由于睡眠严重不足,他的眼睛隐隐发痛。

从宁静的住宅区大街上驶过。另外三人在谈论一个传了很久的小道消息,说公司可能终于还是会让一家大公司收购,近几年来,那家公司已经多次提出收购要求。

“里格尔会尽力假称这是一件好事,”吉姆说,“是一种兼并。可你们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对吧?就是完蛋。”

“你怎么看,道尔顿?”弗雷德问。

“什么都别问他,”吉姆说,“他还在睡觉呢。”

迪迪瞥见了那天蓝和金黄两色的穹顶——第一处令他心动的景色,但转眼又消失了;他此刻没有考虑公司的事情。他但愿能考虑公司的事情。工作会是一服解药,能消除他难言的焦虑。但是迪迪没有工作。只有些神神秘秘的项目。公司的未来以及他自己苦心经营的职位都在慢慢远去。变得看不见,摸不着了。

已经是第四天上午,只剩下一天了。

穿过大门,上了车道。穹顶光彩夺目,生气盎然。我们的车停了下来。迪迪心里想着那天蓝和金黄两色的穹顶。再一次想到了它原初的创意,而忽略其近来的用途。迪迪很欣赏穹顶所体现的奇思妙想;有时候,一想到当年坚持要在自己的事业之上添加这顶华丽之冠的创始者不可思议的精力,迪迪会觉得自己又有了力量。

迪迪走进大楼。上了电梯。穿过三楼拥挤的走廊。进了长方形会议室。我们多数人都已经坐在圆桌旁。迪迪打开公文包,拿出记录本。

他羡慕那些热爱自己的劳动的人。任由这种热爱带着自己走向奢华,比如艾莫斯·瓦特金斯的穹顶。迪迪的不幸就在于缺乏一份职业,缺乏一种他可以满腔热情地去从事的活动。他没有什么专长,未能进入法律、医疗、教育或艺术等行业。相反,迪迪只有一个职位,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勇敢地想让自己更喜欢这个职位,而事实上他只是勉强而为。可悲的灾难性选择。迪迪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读完无聊透顶的小学和中学之后,迪迪在达特茅斯念医学预科时很开心。后来被两所知名的医学院录取。为什么没有去呢?毕业一个月后,也就是七月份,遇见了琼;八月份结婚;九月份耐不住琼的坚持而迁居纽约。是因为这些吗?仅仅是这些吗?仅仅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错误吗?不。他不愿意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琼的身上。当初如果真的想上医学院的话,他一定能找到充分的理由说服琼,让她陪着他去伊萨卡或巴尔的摩。而不是被她说服。让他去干他真正愿意干的事情。而不干他真正不愿意干的事情。“意志不坚的迪迪”。人人都过着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

有位专家正在陈述关于改造显微记录仪的研究计划的预算。

因此,他一直都没有自己所热爱的职业。而且经过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时光——整整八年——之后,他还失去了琼。这项赤字也必须记在他的账上。她离开时曾说他不爱她。虽然他的感情说这是诽谤,但也许她没有说错。他对琼除了心理需要和性的依恋之外还有别的感情吗?爱在哪儿?没有任何东西能激发他的力量,让他产生爱。真正的工作一定能够点燃他的激情。从最深奥的解疑克难到简单的粗活,什么样的工作都行。爱自己的工作也是爱自己的一种方式,能使人更加自由地去爱他人。

但是要注意,爱自己的工作与仅仅是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之间存在着差别。就在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之中的安杰罗·尹卡多纳丝毫也不友好。那家伙因为迪迪闯进他的工作场所、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而大发雷霆。他火冒三丈,气势汹汹。还想动手干掉迪迪。反过来想,如果尹卡多纳(现在)闯进这间会议室,迪迪就决不会因为完全专注于自己的工作而不去欢迎他。迪迪会迎上前去,抓住他的胳膊,然后对大家说对不起打断一下,再把他介绍给里格尔、瓦特金斯和在座的其他人。当大家发现“我们中的一员”哈伦居然认识一个来自下层的浑身脏兮兮的大老粗时,肯定会大吃一惊,但是管它的呢。如果迪迪屈尊跟这些自命不凡的人解释的话,他会说这工人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或者是类似兄弟的什么人,比如老保姆的儿子等。尹卡多纳也许会因为受到这种礼遇而消除怒气。他会发现迪迪对他很友好,不可能怀有什么恶意。

可是尹卡多纳不会来了。既不会心平气和地轻声敲门后进来,也不会怒气冲冲,破口大骂,一脚踹开会议室的门。迪迪想努力听听大家在说些什么。该就建立实验室的新预算投票了吧?还是已经投过票了?也许几分钟之前,迪迪就不知不觉地自动举过手了。

迪迪发现吉姆的目光正往这边瞟来。那颗友好的小脑袋是否可能已经掌握某些很隐蔽的线索,知道迪迪在想什么了?不可能。波长不一样。吉姆还在往这边看。迪迪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句话,把纸折起来;然后让坐在右边的公关部经理艾尔斯把纸条传给艾伦。吉姆看出纸条是传给他的,伸手接过去,咳嗽了一声。打开看了看。不解地望了迪迪一眼。然后,吉姆低下头去,在纸条上写了点什么,再重新折好,又让人传给迪迪。迪迪偷偷地打开纸条。

他写的是:“吉姆,你知道州法律有相关规定,说尸体在火化之前必须进行尸检吗?”下面是吉姆潦草的回答:“是的。我想有这种规定。几乎可以肯定。怎么了?”

迪迪抬起头,装出狡猾而友好的样子点点头。

吉姆可能是对的。不过,星期一或星期二早上,尹卡多纳所接受的却不是迪迪所希望的尸检。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迪迪要记住,那就是,如果他想核实的话,查清情况并不难。既然迪迪觉得任何一条可靠的信息都令人宽慰,这个问题为什么没有尽早解决呢?他几天前就可以给《信使公报》或市政厅打电话,询问是否有这种规定。

这件事可以留待以后。(现在)必须集中思想,关注手头的事情,关注瓦特金斯公司的事情,关注眼下的事情。迪迪要尽力显出他这次来到州北、在这座城市停留一周的唯一原因就是公事:他被挑选来参加公司的会议,这是一项荣幸的差事。迪迪一边在暗暗说服自己,一边让那位能干的中层管理人员用烂熟于心的观点来说服大家。

“好人迪迪”正出差在外。撇开所有的个人计划。特别是其中的两项。继续调查工人之死以及了解自己对这件事的感受。去医院看望海丝特并弄清自己对她的感情……两项计划都进展不顺,这种状态与其说使他心神不宁,还不如说让他头脑发晕。这两项计划因为不成功而显得更单纯了吗?

瓦特金斯正在含糊其辞地谈论兼并问题。安抚大家说,这个问题仅仅是在执行委员会的考虑之中。还没有形成最后的决定。

最后是投票。迪迪所支持的一方的头头们——也就是那帮专家——取得了胜利。就改进21号显微仪做最后一次努力,让它再一次荣登榜首,再一次领先于所有的同类产品。他们的口号是:不放弃!迪迪很赞成。星期一上午的时候,他觉得双方的观点都有道理。(现在)到了星期四,这种政策性问题居然成了全体讨论的议题,迪迪不禁感到奇怪。这里的人难道不明白,有些人就是比其他的人懂得要多吗?专家们对21号显微仪的了解难道不比里格尔和瓦特金斯要多得多吗?管理层必须相信他们才行。至于兼并之事,也许是个好主意。

在二楼的自助餐厅用餐。但不是自助餐。由于有一位嘉宾在场,午餐比前两天更正式。本地电视台的一位负责人简要介绍了他们计划制作的一期半小时的讨论与访谈节目,瓦特金斯公司将成为这期节目中的“本月企业”。

嘉宾——他的名字以H开头——坐下之后,里格尔说:“我们需要三名自愿者组成讨论小组。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话,我想建议几个人选。我点到的人当然完全可以拒绝。而其他人没有选上也不要妒忌。我不是”——他声音沙哑地一笑——“在给同事们划等级。”他顿了顿。“康明斯基。”坐在贵宾桌一端的一位黑头发的年轻生化专家,只见他把一勺水果沙拉从嘴里拿出来,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迈克尔森。”西海岸的销售部经理。又是一个面无表情的点头。“哈伦。”虽然迪迪显然知道自己的姓氏,可他还是愣了几秒钟,然后才尴尬地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等别人替他表示同意吗?他也点了点头。

“很好,”里格尔说,“不会占用你们太多时间。需要你们今晚九点一刻到10频道演播室开个短会。瓦特金斯先生和我当然也会出席。”

“只是很快地排练一下,”电视制片人说,想为里格尔帮个腔。

里格尔装着不予理睬。“然后我们在节目开始之前再碰头,按照计划,节目将在星期六上午十一点直播。”

“没错,”电视台的人又不等邀请自动插话。里格尔皱起了眉头。

咖啡送了上来。里格尔和瓦特金斯所在的贵宾桌不再是大家关注的对象。交头接耳的声音渐渐变大。迪迪已喝完一杯咖啡,正在喝第二杯时,感觉到有一只手搭到他的肩上。吉姆弯下腰来悄声说道:“你干吗要答应里格尔,你这个傻瓜?你本来可以星期五晚上回纽约的。现在倒好,星期六一整天你都得陷在这儿了。”

“我无所谓,”迪迪小声回答,“反正我本来也打算周末就呆在这儿。我有位朋友刚刚住进了这儿的华伦医院,准备做一个手术。”

“哦,我很抱歉,”吉姆说,“对了,我差点儿忘了,你那张愚蠢的纸条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我在考虑一件事情。”

坐在迪迪左边的是一位名叫恩斯特·怀尔德博的专家,这时他站了起来;吉姆连忙坐到他的椅子上。笑眯眯的。“会议开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你居然想了解这种事情,这可有点儿古怪。”吉姆颇有意味地挥挥胳膊。“除非是有某种关联。比如你因为兼并的事而气得发疯,想干掉里格尔。你想问的是:尸检能否查出奶油鸡茸青豆汤里的砒霜?”

“差不多吧,”迪迪说。

“哦,那等你把一切筹划好,毒药也准备好之后,就通知我。我也许会跟着你干。行吗?”

“一言为定,”迪迪说,“不过我真正希望的是让你成为我的同谋。从现在起,每次杀人我都会听你的意见。”

“我刚刚想出了一个不留蛛丝马迹的办法,”吉姆说,“你可以把我算进去。当然,除非我先下了手,明天就把哪个可恶的家伙从窗户推了出去。我这个人爱冲动,你知道。”

迪迪的脑袋轻飘飘的,仿佛充满了空气一般,他心里想,不知道这样谈下去会是什么结果。下一句说什么?再下一句呢?他会不会把自己犯下的目前仍然不为人知的罪行告诉吉姆?而告诉吉姆之后,又多了一个不肯相信他的人?

迪迪坐在椅子边上,小口喝着咖啡。等待自己脱口说出那一连串不由自主的话。吉姆正转身跟他左边的研发部的丹顿说着什么。一切都可能发生。迪迪脑袋里的血奔涌进他的胸腔。似乎有个坚硬的方块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向吉姆探过头去。可就在这时,怀尔德博回来了,准备坐他自己的位置,一边示意服务员给他换一杯咖啡。这杯凉了。我不能喝了。于是吉姆返回了自己的席位。


星期四下午的日程安排:专程参观工厂,主要内容是让瓦特金斯极为自豪的新安装的生产设备。这一安排主要是为与会的公司销售部门的代表们考虑。来参加本周的会议之前,迪迪在纽约的任务之一就是准备并负责印制这种新型自动化设备的说明书,供销售人员离会时带走。这些小册子还将邮寄给全国各地的其他销售人员。

迪迪觉得他可以不去参观而不会有人介意。他先是想给海丝特打个电话,说他马上过去;而不是晚上去。转念一想,又决定不提前通知就直接去,心里希望她婶婶可能已经外出或必须早些离开。可是,当迪迪沿着海丝特所在楼层的走廊上走过来时,却看见内勃恩太太正在她侄女的病房外踱来踱去。似乎正在等他。一见面她就迫不及待地讨好起来。海丝特的皮条客。他看见那女人正得意地盯着他手里的鲜花。

“医生那儿有消息吗?”迪迪机械地问。

内勃恩太太说所有的检查都做完了。只要眼库能提供角膜,海丝特明天就可以手术。

“医生是怎么说的?”迪迪依稀觉得他听到的肯定是坏消息。

“只是说我们不要抱太大希望。我可怜的孩子。她真是太勇敢了。”

“我现在进去了。”

“去吧,快进去,亲爱的。见到你她一定会非常开心。我想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一份意外的礼物。

迪迪一进房间,就惊讶地发现海丝特戴着墨镜的脸十分苍白。海丝特抬起头来。“是我,”迪迪说。

“我知道。”

迪迪觉得自己傻乎乎的,便忙着给一只空花瓶装满水,把花插进去。他把这瓶花放在海丝特的床头柜上,然后挨近她坐了下来。

“哦,是玫瑰。谢谢你。”

迪迪高兴起来,握住她的手,亲吻她的掌心。“今天还好吗?”

“很难过。”

“是担心明天的事儿吗?很紧张?”

“也不是,”她苦笑了一下,“我知道手术是不会成功的。”

“你怎么这么肯定?是医生这么说的吗?”

“不是。他们尽量鼓励我,可是我知道。”

迪迪凝视着海丝特的面孔,他从来没见过这张面孔流露出这么大的痛苦。他以前怎么会觉得这张天真、脆弱的面孔毫无表情呢?她的床上很凌乱,被单揉成了一团。昨天晚上她肯定没有睡好。

“你瞧,海丝特,许多角膜移植的确都没有成功。但是也有许多成功了。别把它想象成是从别人身上移植皮肤或移植肾脏。就相当多的病例而言,角膜移植都很有效。眼睛很特别,不像身体的其他器官那么容易排异。你知道,角膜里没有任何血管。而且总体来说,眼睛里的抗体比其他器官要少……不过,我敢肯定医生已经给你讲过这些了。”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

“我父亲是医生。而且我上过医学预科。”

迪迪听着脑海里重放的自己的最后两句话,再一次感受到两人生活中的奇特相关。海丝特虽然拥有上天赐予的水灵灵的肉眼,却看不见。而他自己却致力于推销一种机器眼,这种机器眼可以承担肉眼的普通功能,并努力超越它们。对使用显微镜的人来说,他自己那双能看见的眼睛就成了摆设。

姑娘似乎在琢磨迪迪的话。然后摇了摇头。脸上又显出痛苦的神色。她不至于那么天真,想象着只要能恢复视力,她就会快乐,会永远快乐吧?如果她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想一想海丝特该有多么痛苦,因为她确信自己是不会看见的。要么从来没有,要么永远不会?……想象力不仅仅是在愚弄我们,让我们总是在追求自己所没有的东西,尤其是那些已经失去的东西;似乎拥有或重新拥有这些东西,我们就有救了。迪迪还想到想象力怎样使痛苦具体化。一遍又一遍地创造想象的解剖构造:奇异的腔,神奇的软骨,秘密生命的器官。

没错,眼睛很特别。但是,除了主要成分是水的肉体意义上的眼睛之外,还存在秘密的眼睛。这种秘密的眼睛有的能看见,有的不能。迪迪只敢这样安慰海丝特,因为他必须认真对待海丝特关于手术会失败的预感。他说,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其实能看见吗?你所看到的东西,多数有视力的人都看不到。而人们用眼睛看到的大多只是零星残片而已。

格特鲁德护士手里拿着体温表走了进来,她把体温表塞进海丝特口里,然后带着几分挑剔的样子在房间里收拾起来,一边等着量体温所需的时间过去,好取出体温表。接着,她让海丝特服下一颗白色的大药丸,便离开了病房。

“那女人真可恶,”迪迪说。护士在房间里时他们没有说话。

“的确可恶。”

他们真该死!哦对了,我们刚才说到了什么。“海丝特,对我刚才说的话,你怎么想?”

姑娘在床上动了动,调整了一下枕头。迪迪连忙去帮她。

“你怎么想,海丝特?”

“我觉得你高估我了。”

“根本就没有。”

“有的。你认为我因为失明而具有某种特别的智慧。”

因为她失明吗?迪迪没有想到自己把这两者联系了起来。只是重新发现了一个悖论:一个有智慧的人碰巧却看不见。迪迪正想为自己不当的说法道歉,姑娘却接着说了下去,语气有些胆怯。“也许你说得对。从某种意义上说,失明反而能让一个人看得更清楚。不存在非丑即美的东西。一旦明白了这一点,就等于吹掉了蒙在思想和感情上面的许多浮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