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匣子

作者:苏珊·桑塔格

这个不知道是姓哈维还是叫哈维的家伙似乎从里格尔那里接收到了一些敌意的信号,但是还不打算认输。他顿了顿,逐个打量着每一张面孔。迪迪躲在自己的墙壁后观察他的反应。里格尔已经使他心慌意乱了吗?也许是的。制片人似乎意识到自己现在该表明立场了。否则就永无机会。如果现在还不是为时太晚的话。他没有回应瓦特金斯最后那句话,也许是因为瓦特金斯主动站在他这一边;也没有去看里格尔,而是转向坐在长沙发上的三位年轻人。“迈克尔森先生,哈伦先生,康明斯基先生,你们还没有开口呢。有什么要问的吗?”

迪迪知道,这是对里格尔有意为难的反击。但是,这种策略能否让他们三人参与谈话,迪迪却感到怀疑。不说别的,坐在迪迪身边的两位根本就是充耳不闻。几分钟之前,康明斯基从外套里侧的口袋里将自己的论文又掏了一份出来,放在仍然置于他腿上的《信使公报》之上,然后就一直在那儿悄悄地读来读去。迈克尔森的腿上摆着本子和铅笔,俨然做笔记的样子;已经涂涂画画了好几页,都是裸体女人以及各种飞机。这样就只剩下迪迪了,他倒是始终在听。不过虽然在听,(现在)却不想开口。他干吗要捉弄这个傻瓜呢,既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里格尔似乎就已经对此全力以赴?他也不想缓和气氛或安抚对方,因为安抚的任务落在了瓦特金斯身上。

迪迪该说些什么呢?“嗯……该称呼您哈维先生,对吧?”猜对了。制片人和气地点点头。“您做这档节目多久了,哈维先生?”

迪迪本想不偏不倚。但是话一出口,听起来却有挖苦的意味。哈维先生以为这是一位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反对者的又一句责难,不禁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在房间的另一边,里格尔晃着一支他的宝贝古巴雪茄,要给迪迪,以欢迎他加入捉弄者的行列。“郁闷的迪迪”。要想说一句单纯的话真是太难了。哪怕是怀着世界上最诚挚的愿望,你还是会发现自己是在为别人说话。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为一个你根本就无意效劳的人。迪迪但愿能收回自己的话。

康明斯基还在阅读自己的论文。迈克尔森仍在涂鸦。迪迪觉得自己的脸可能红了,暗暗想象自己是在另一个地方。

“好了,这么说吧,”制片人说,他的语气很欢快,仿佛在撒出一张网,想网住其他的人。“我们都是大忙人,对吧?所以我尽量长话短说。”里格尔打了个呵欠。瓦特金斯终于点燃了烟斗。“节目的步骤是这样的。首先,我会简单介绍一下显微镜是怎么回事。你们知道,也就是背景知识。接下来我们会播放几个画面,显示公司从创建到发展直至今天的有关活动,而我会做些讲解。然后是专题讨论,哈伦、康明斯基和迈克尔森都要参加,我来主持。接着我会介绍瓦特金斯先生,我想请他谈谈他的祖父、父亲以及他自己。你们知道,人们总是对这些方面感兴趣。在这之后,你们的总裁里格尔先生会说上几句。我们会加进工厂和办公室的镜头,展现它们现在的模样,然后以公司今年五月在卡南代瓜湖野餐的几张照片结束。所有的影像资料都是由渥斯特先生提供的;我们从他交给我们的材料中选择了一部分,我今晚会放给你们看看。”

迪迪朝里格尔望去,想看看他是否满意这种安排。迪迪猜想他好像不太满意。制片人显然不这么认为。哈维自信满满地觉得他的对手终于平静下来,所以认为可以说上几句话来讨好里格尔。

“你们也许有人不知道,后面说的这些照片是承蒙艾薇·里格尔小姐的好意而借给我们的。”

“她用的是保莱克斯照相机。”

“是呀,没错,里格尔先生。它们都照得很漂亮。”

“那还用说!我的女儿可有眼光了。我已经请她今晚过来看看,并给我们提些意见。我肯定我们大家都用得上的,哈维。她现在应该到了。不知道是给什么耽搁了。”

迪迪在长沙发中间往后一靠,伸长双腿,又点了一支烟。这将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将星期六的节目串过一遍之后,里格尔父女邀请大家去他们家里喝点儿什么。其实我们谁也不愿意去。瓦特金斯向来都很少表示赞同,因此习惯性地一口回绝。其实,这一邀请针对的是三位年轻人,他们犹豫了片刻。迪迪知道自己有迎合上司的习惯,这时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既随便又坚决。他以太累为由而谢绝了。

我们离开了电视演播室。哈维的汽车停在电视台后面,所以很快就与我们分手。瓦特金斯那辆有专人驾驶的林肯大陆正等在路边准备接他。艾薇一边解释说她不得不把车停在两个街区之外的路上,一边领着剩下的几个人往那边走去。康明斯基和迈克尔森走在她父亲两侧。迪迪打算送他们上车,所以跟在后面。又抱着他的玩具熊猫。

“我们捎你到酒店吧,哈伦,”里格尔说。谨慎的选择是接受这番好意;那样他们就会看到他进酒店去休息。相反,如果他乘出租车的话,至少里格尔机警的头脑一定会怀疑迪迪根本就不累,而是晚上有更为开心的其他安排。

但是迪迪不想与他们同行。话说回来,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迪迪已经——或者说应该——不在乎谨慎不谨慎了。“谢谢,里格尔先生。我还是乘出租车好了。”让这老东西见鬼去吧。随便他怎么想都行。“艾薇,这个送给你好吗?”指的是玩具熊猫。他把黑白两色的大熊猫塞进她的怀里。

几乎是转眼间就叫到了出租车。

他回到拉什兰酒店时,已经是半夜时分。从那位勤奋的值夜班的打工学生面前走过,朝他点了点头。根本就没有想到要等到两点钟,届时《信使公报》的《城市版》会送达酒店。

迪迪又洗了个热水澡,迫不及待地掀开刚刚换过的床单,钻到床上。很累。但是他觉得并无睡意,以为自己会担心海丝特明天的手术而几乎彻夜难眠。他错了。没想到入睡其实很容易,因为睡着之后就可以梦见海丝特。还可以考虑一些可怕的事情——那些在多数忧心忡忡的不眠之夜他不让自己考虑的事情。

梦境中,迪迪在海丝特手术前的夜晚去医院探视。他走进熟悉的白色病房,梦中的病房与现实中一模一样。但海丝特所戴的却不是她原来的墨镜。现在的镜框是方形,而不是椭圆形,里面镶的是厚厚的赛璐珞而不是玻璃镜片,颜色比她一贯所戴的要深。每只镜片的中间有个小孔。

迪迪不自然地坐在靠近床尾的椅子上。“是新眼镜吗?”他不自然地问。

“是新疗法,”海丝特回答,“医生说,我从发现病情的时候起就应该一直戴这种眼镜。”

迪迪心里想,这副眼镜虽然模样古怪,却透出吉祥之兆。是什么呢?这还用问吗?两只镜片上的小孔表明海丝特并没有丧失全部的视力。她没有完全失明。但这与可以看见是两回事。难道她能看见吗?一直都能看见吗?那么,她星期天为什么没有看见他离开包厢?

但紧接着,迪迪的心又悬了起来。因为这副新眼镜还意味着海丝特出现了某种他不明白的问题。他以前听说过这种眼镜。是用来治疗视网膜脱落的。海丝特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是因为受伤吗?还是感染所致?两只镜片一模一样,说明两只眼睛都视网膜脱落。但这可就严重了。要避免完全失明,时间是最关键的因素。一旦发现这种症状,病人就应该住院,应该卧床休息,而不能随意活动。任何活动都可能加重病情。在动手术之前,对海丝特必须小心照料,就像照料一筐生鸡蛋一样。

然而,事情果真如此的话,则海丝特已经不必要地冒了巨大的风险。一方面是乘火车旅行本身,那种高速的行驶,以及一路的上下颠簸自不必说。还有隧道里的急刹车。迪迪回想起火车猛地一抖重新启动时,海丝特曾经叫出声来。他当时以为她是因为看不见而害怕;(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因为她的眼睛痛,因为她的视网膜脱落得更厉害了。而最糟糕同时也最不必要的冒险就是在洗手间里做爱。她干吗不告诉迪迪她是那么脆弱呢?如果当时就知道了他(现在)才了解的情况,他就决不会跟她一起踏进那个小房间。鉴于她的情形,他的行为简直无异于施暴。难道海丝特的本意正是诱使他施暴吗?正如尹卡多纳挑起事端,终于迫使迪迪用撬杠朝他当头一击那样。他们两人难道是同谋?海丝特试图引导迪迪伤害她,或者让他成为造成她人身伤害的主体?让他不知不觉地犯下又一桩罪行?

迪迪在睡梦中绝望地失声惊叫。几乎要睁开眼睛,但接着又重返梦境。

场景变成了医院的手术室。头顶上的灯洒下明净的亮光,手术台上被遮盖住的人体、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小推车上的器械盘以及麻醉设备等都沐浴在其中。迪迪与许多其他的观摩者一起置身于高处的楼座上。但不只是坐着观看。他站在过道里,手里拿着一样东西:一部保莱克斯照相机。在为手术拍照。迪迪虽然不是医学院的学生,但与他们站在一起却自有原因。而且不是他与海丝特的私人关系上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工作;他是一位专业摄影师。在梦中,迪迪就职于一家专门从事法律和医学摄影的工作室。拍摄手术的过程,以作医学院的课堂教学或医院里实习医生的学习之用。另外,他也拍摄事故和凶杀现场,以便为法律诉讼和凶杀案审判提供证据。(现在,)他一丝不苟地拍摄着海丝特的手术。这是一次技术要求很高的手术。

直到前不久,实施这类手术时最先进的方法都是冷冻术。将一根盛有剧冷气体的细管精确地瞄准,让气体从管子里喷出。如果医生手法精准的话,这股高速气体就会穿透眼球表层,经过水液,正好击中眼底视网膜脱落的部位。这种气体速度快,力量大,不出几秒钟,脱落的视网膜就会被粘连或焊接起来。

但海丝特的医生所学的是更新的技术,使用的是激光。不过目标相同。原理也相同:从一定距离瞄准刺穿,用的不是硬邦邦的金属器械,而是气体和光束。真是一种让专家们叹为观止的杀人武器。

医生手里握着微型激光枪,像玩具机枪一般对准海丝特的脑袋。距离越来越近。她的眼皮被夹钳撑得很开。他发射了。但是毫无气味,甚至没有皮肉烧焦的气味。当那微小的光束穿透她的眼睛时,她是否会有感觉?医生怎么能肯定激光在穿透眼球之后没有射进大脑?她肯定很痛。瞧,她正在手术台上不安地扭动。医生们还在继续。迪迪很想干点儿什么,但是他隔得太远。于是他继续拍摄,照相机“咔嚓咔嚓”地响个不停。

(现在)迪迪回到了海丝特的病房,坐在她的床边,等待她苏醒过来。她脸上缠满了绷带。迪迪怀疑是否有这种必要。醒来后,她该怎样说话?该怎样叫他的名字,怎样要水喝?该怎样呼吸?而如果迪迪看不见她的面孔,那么,他就不仅仅是无法跟她交谈;他甚至无法确定这就是海丝特。迪迪已经越来越强烈地觉得这不是海丝特了。躺在毯子下的人身形很长,那不像海丝特的身体。看上去过于魁梧,宽肩窄臀,骨架像个男人。迪迪突然有了一种不祥之感,觉得自己坐在另一个人的床边,守护着另一个人的尸体。而且他还知道这是谁的尸体。只不过他一时想不起那人的名字。是他认识的人。准确地说,是曾经认识。因为那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但就在这时,梦境又变了,躺在迪迪眼前的身体无疑就是海丝特。她已经醒了,口里喊着“我看不见”,一边想扯下脸上的绷带。医生护士们从门口冲进海丝特的小房间,围在小铁床的周围,关切地弯腰观察着。迪迪被挤到了一旁。医护人员似乎在商量着什么。迪迪贴在紧邻洗手间的那面墙上,想侧耳细听。但是他们不让他听。不过就算听不见,他心里似乎也清楚医生护士们在说些什么。他们诊断失误。迪迪怒火中烧,大声吼道:“可是我告诉过你们的,你们这群白痴!我之前告诉过你们的。”医生护士们没有理睬迪迪,只是把海丝特软绵绵的身体搬到担架车上,将她推出了病房。迪迪连忙跟了过去,穿过一条又一条长长的千篇一律的走廊。有时候,担架车以及躺在车上的珍贵的人儿,还有那群白大褂,会脱离他的视野。每当这时,迪迪就大为紧张,唯恐自己一个人再也找不到海丝特的手术室。手术室太多了。

他们在哪儿?他找不到了。

穿过另一条空荡荡的走廊,迪迪又看到了那群鬼魅般的身影。像工厂里瓦特金斯教堂那样的高大木门打开了,让医护人员将病人推了进去。迪迪也想跟进去,但是有个长得像康明斯基的人挡在门口。“你不能进去,哈伦,”他喊道,“他们正在那间实验室里研制绝密材料。”

“你别见鬼了,这只是一间手术室!”迪迪恳求道。他挖空心思地想说服康明斯基。那家伙不为所动,但过了一会儿,还是稍稍退了一步。尽管迪迪仍然不能进去,却可以从锁孔里观看。迪迪双膝跪地,左眼贴在那块长方形金属板上。

就像是看显微镜。金属板上甚至有些类似显微镜的装置可供迪迪调动。

有个大齿轮负责粗调,犹如粗螺旋。它通过齿轮齿条调整装置而工作,可以调整镜筒的升降。

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小旋钮负责微调,犹如测微计旋钮。右边的旋钮刻有微米刻度,便于确定垂直移动的具体幅度。这种微调有明确的上下限,一旦达到限度就再也无法转动。物镜只要触及标本上面的盖玻片,就会停止不动,因此可以避免对标本或镜片造成损害。

海丝特就是迪迪的眼睛所观察的标本。他十分轻柔地转动旋钮,将镜筒缓缓地上下调动,寻找最精确的焦点。

看到了,像玻璃一样清晰。正是迪迪想要的效果。海丝特重新躺在手术台上,像载物台上的玻片。但在这间圆形手术室里没有学生观摩,这一点与上次手术不同。难道他们也不准入内吗?迪迪想,这帮自命不凡的医生在出错的时候,显然不想让自己的学生知道。

医生正用手术刀为海丝特的眼睛做手术。迪迪想看个清楚,因为这个环节一定非常重要。但海丝特看上去太小了!其他的人也都成了小人儿。迪迪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他开始转动粗螺旋,接着是测微计旋钮。起初他的动作很慢,随后就越来越快。但似乎仍然解决不了问题。物像在不断缩小,变得无法辨识。“我看这台仪器出故障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但迪迪真正所想的却是,一台显微镜,任何一台显微镜,都不适合观察这样的情景。而这种念头却无从诉说。这个世界就喜欢小巧玲珑的事物。

迪迪跪在那里,抬头朝康明斯基看去,只见那家伙懒懒地靠在门边,两条胳膊随意地交叉在胸前,就像少人问津的博物馆里的一位百无聊赖的门卫。“你这杂种,难道就不能给我透露一点儿吗?”迪迪吼道,“起码告诉我医生们认为是怎么回事。”

“我想是角膜不透明,”康明斯基一边懒洋洋地回答,一边挠了挠头皮。

迪迪挣扎着站起身,撞倒了显微镜。“可是我告诉过他们的!那些医生一直都是这么诊断的。”

“也许他们忘了,”康明斯基慢吞吞地说。

“他们怎么能忘呢?”迪迪愤怒地喊道,“这简直太残忍了。他们怎么能让她遭这么大的罪呢?”

康明斯基耸了耸肩膀。现在他也渐渐模糊起来。他的头发变了,相貌变了,肤色变了,体形也变了。看上去像电视台的那位哈维,那位不知是姓哈维还是叫哈维的家伙。有新办法了。迪迪的显微镜虽然摔坏了,但还有其他的观看方式。景象也不像显微镜里的那么小。“我可以在电视上观看手术吗?”哈维点点头,朝走廊那边指了指。

迪迪奔向哈维所指的那个房间,推开房门,发现回到了自己在拉什兰酒店的客房。他打开电视。所有的频道都没有节目。屏幕上没有图像。迪迪(现在)明白自己上当了。但是当他开门准备离开房间时,看到的却是酒店的走廊。这里不是医院。他的确上当了。华伦医院在数英里之外,他怎样才能回到那儿去呢?因为突然之间,迪迪意识到海丝特的处境非常危险。她已经被实施麻醉,眼球被手术刀切开,医生必须马上手术。但手术室刚刚收到一封电报。眼库很抱歉,今天没有可用于移植的角膜。

等一等!有一种方法也许可行。万幸的是,迪迪碰巧知道一具合适的尸体。那人刚死不久,生前既强壮又健康,可能拥有一整套健全的器官。如果他能弄到尹卡多纳的眼睛并及时送到医院,海丝特的视力就有救了。这种方案不仅具有必要性,还具有美好的合理性。有了这双眼睛,那工人就没有白白死去。“凶手迪迪”也就不会罪不可恕了。有了尹卡多纳的眼睛,海丝特就能重见光明。而通过海丝特,尹卡多纳的生命也会得以延续。迪迪也就拥有了他们两个人。

迪迪奔向拉什兰酒店四楼的电梯口,但电梯口已经不在原位。来不及寻找了!转身朝标有“出口”的那扇门跑去,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一长溜楼梯。楼道里一片漆黑。迪迪想起了隧道。还想起了儿时的情景:壮着胆子独自溜进储藏间、潮湿的地下室以及黑乎乎的食品室。但是不行,他(现在)可不能返回那儿,不能返回位于阿伦敦的家中。那儿比医院还要远。

到了楼梯脚下。有了亮光;是一扇门;迪迪把门推开。他来到了街面上,但眼前不是拉什兰酒店门前那条嵌有电车轨道的大街。难道迪迪迷路了吗?他干吗不带张地图呢?迪迪想起保罗以及所有人总是称赞他的方向感。他不可能失去了这种能力,不管身在何处,即使是多数人都会晕头转向的地方,他也能凭着这种能力而轻易弄清自己的方位。他需要的只是稍稍放松,深吸一口气,不要心烦,也不要为自己难过。那种能力就会重现。

果然重现了。这条街看起来像是曼哈顿。哦,天啊!是百老汇和第四十四街。可以看到阿斯特尔图书馆的一角,还有派拉蒙剧院那黑不溜秋的寒伧外形;剧院关闭了又开放,然后再关闭,再开放,(现在)已经最后一次关闭了。白色的招牌上没有文字。像一块不光彩的墓碑。迪迪困在这个鬼地方,周围满是酒鬼、妓女和观光客,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他怎样才能返回州北,到殡仪馆找到尹卡多纳,把他的眼睛从尸体上挖出来呢?然后又怎样才能回到医院,把那对血淋淋的肉球塞进等候在那儿的医生手中?来回得好几个小时。等迪迪好不容易到达时,手术恐怕已经取消了。海丝特被推了出来。回到那白色的病房,从此永远不见光明。但是医生决不能放弃。迪迪也鼓励自己不要灰心。只要他脚不停步,就会越来越近。任何运动都会缩短距离,缩短一定的距离。

他得乘火车才行。如果他一路跑到车站,也许能赶上“私掠船”号正要启动。迪迪拔腿就跑。他的胸口发痛。他的身体近来大不如从前了!在大学的赛跑中一度获奖的迪迪曾经跑起步来不知疲倦。保罗似乎也出现在此刻的梦境中。也许在要迪迪快跑。保罗可真是坐着说话不腰疼——他每天都有八个小时坐在钢琴前。

很准时。是火车准时,而不是迪迪。迪迪晚了。来不及去买票。他一边飞跑,一边寻找有用的标志,想弄清是哪个检票口或站台。双脚生风似的冲下一溜楼梯。开车信号已经发出。在又长又脏的站台尽头,有位工作人员在头顶挥舞着黄色信号灯。迪迪身体微蹲,摆好姿势,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然后迈开大步,在站台上狂奔起来。乘务员和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冲着他大喊大叫,试图阻拦他,讯问他,但都被他甩在身后。站台太长了!迪迪可不会停步。除非被他们抓住。站台尽头的火车显得那么小,那么远。他一会儿看看站台,一会儿看看那刚刚开动的一节节晃悠悠的车厢,只管沿着无尽的站台朝最后一节车厢奔去。


迪迪醒了,浑身大汗淋漓,盖在身上的被单都掉在地上。他的手表卷曲着放在床头柜上:四点半钟。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迪迪还是很累。但是又害怕再次睡着。也许那可怕的梦又会继续,就像在休息室里抽支烟后接着看一出戏的第二幕。也许明智的做法是马上起床,冲个澡,把做梦时身上出的汗擦干净,然后干点正事。杜瓦要求他提交一份关于这次会议的详细报告。迪迪原本打算会议结束之后——比如星期天——再写报告,这种安排应该是合情合理。但今天是会议的最后一天,出现重要情况的可能性有多大呢?微乎其微。迪迪倒不如(现在)动手好了。

用笔写完第一稿。到八点左右,就可以用他的好利获得牌打字机打出来了。等迪迪将报告打印完毕,离下楼上车只剩下几分钟了。在信封上贴好邮票,交给前台的服务员寄往纽约。

迪迪觉得星期五的会议尤其难熬。不仅因为这是最后一天;它显然是留出来对已经做出的决定进行重复性总结,同时老一套地对主要参会者致谢并表现一下公司的沙文主义。还因为迪迪决定闭口不言。既然已经写完了报告,提出了建议,他(现在)就打算一言不发,以免引起其他人提出新的建议;那就意味着他得在报告之后附加补充说明。工厂里不能发生任何事情。所有的人都必须敷衍了事,只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这样他就可以无牵无挂地去看海丝特。

他在第一时间离开会场,四点半钟到达医院。手术定于三点钟开始,至少要做两个小时。但是当他快走到护士长办公室,想了解一下手术是否如期开始时,却一眼看见那位可恶的婶婶僵硬地挥动着胳膊,从走廊上朝他匆匆走来。迪迪顿时明白手术已经结束,而且情况不妙。

“哦,亲爱的道尔顿!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我们可怜的宝贝儿已经回病房休息去了。她麻醉还没有醒,我们得到晚上才能见她。科林斯医生说不用担心。说她的身体很健康。只不过——”她欲言又止。

“我明白了,”迪迪沉着脸说。

“是吗?”

“当然了!你是要告诉我手术没有成功。”

内勃恩太太愣愣地望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闭上了。她从手袋里掏出手帕,擦起了眼泪。

“我也知道,做医生的总是有些悲观。可我还以为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谁知道只过了一个小时,科林斯医生就放弃了。只一个小时呀!”

“他是怎么说的?”迪迪生硬地问。

“他说,就目前的医学知识而言,他们无能为力,而且她本来也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哦,那我们干吗要费这个劲呢?让我们抱那么大的希望!真是不公平。”

眼前这个女人与其说是为海丝特难过,不如说是自怨自艾,迪迪不想去安慰她。他要把自己的同情之心用在值得同情的人身上。

“还有账单!道尔顿,你不知道这要花我和他祖父多少钱啊。而且想想看,全都白花了!”迪迪朝电梯大步走去,由于伤心和愤怒而说不出话来。女人小跑几步,紧紧跟上。“账单……”

其实,开口说话比装聋作哑地听这些废话要容易。迪迪在电梯口转过身来,用严厉的眼神望着她。“内勃恩太太,我打算帮海丝特支付住院的费用。所以请别为这事儿心烦了。”

“是吗?”老太太问,那难以置信的语气一半是真,还有一半是假。她睁大那双让迪迪讨厌的精明的小眼睛,说:“我能问一下是为什么吗?”

“您心里很清楚。因为我想娶海丝特,如果她愿意接受我的话。”

迪迪停住话头,让老太太表演出好几种不同的表情和反应。她脱口说了一句:“哎呀,道尔顿!”但马上意识到不该用惊讶之策。于是,中间甚至没有过渡一下,她就转而宽慰起他来。“这是什么话,如果她愿意?她当然愿意了!”迪迪尽力让自己板着面孔,好让内勃恩太太明白这一招也不管用。最后,她摆出亲热而明智的样子。“你知道,我心里一直都清楚。一直都很清楚。这么说来,仁慈的上帝带我们到这儿来,的确是用心良苦了。他虽然没有让我的宝贝儿重见光明,却让她找到一位了不起的丈夫。”

电梯门开了。“但愿海丝特也这么认为。请原谅,我得回去工作了。告诉她我会再来看她。”老太太张口结舌。她有两个愿望:其一是跟着迪迪进电梯,将这番不同寻常的谈话继续下去;其二是赶快回到侄女的病房,拽着她的头发让她从麻醉中醒来,然后将迪迪的打算一股脑儿地告诉她。由于内勃恩太太在两种冲动之间犹豫不决,结果两者都没有做成。韧带僵住了,愿望褪了色。她无法迈步。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迪迪,直到电梯门关闭。甚至在电梯开始下行之后,她仍然愣怔在那里。

迪迪目睹了自己所施的魔法,暗暗庆幸如此轻易地摆脱了内勃恩太太。宽敞的电梯平稳地向下滑行。随着橡胶轻微的摩擦声,门开了。医院的大厅里没有熟悉的面孔在等着他。迪迪自由了。

外面在下雨。走过几个街区之后,迪迪渐渐有了一种凉飕飕的感觉。他并没有自由,而只是到了外面。想到自己那么直通通地说了一番话就转身离开,他(现在)不禁后悔起来,因为这意味着海丝特将先从她婶婶口里听到他即将求婚的消息。让他走掉之后,老太太满脑子想的肯定就是奔回海丝特的床边。一直守在那里,直到侄女的身体开始有了些微的动静,表明她的意识在慢慢恢复。在慢慢清醒,清醒到可以听取这一消息。如果海丝特是像蛇一样听不见——而不是像生活在湖底黑暗岩洞里的古老鱼类一样看不见——就好了。那么,她就不会听到她婶婶叽叽喳喳的声音。

在海丝特的眼中,她婶婶愚蠢的热情会不会玷污迪迪的求婚呢?真是失策。不过迪迪也不是太担心。他相信那姑娘自有主见。海丝特对她婶婶的愚蠢和虚伪心知肚明。很显然,她一定早就了解内勃恩太太毫不掩饰地想把她打发出去的迫切心情。迪迪不愿去想海丝特可能会认为他与她婶婶是一丘之貉。认为他的求婚是出于同样的利己之心,尽管两人的目的和方法不尽相同。

他觉得最可能出现的结果就是,海丝特仅仅是怀疑他头脑发昏。认为他将同情或善意与爱情混为了一团,所以她会尽力拯救他免受她的拖累。而他会为了自己而更加热切地拯救她。迪迪相信自己有充分的说服能力,认为自己一定能让海丝特打消疑虑。因为(现在)不一样了。他自己已经打消了疑虑。

雨还在下。迪迪光着脑袋,走在华伦医院附近的一条街上。他可以返回会场,会议起码还有一个小时。而且也应该回去。出于谨慎起见。他虽然为自己的突然离会编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但在他的上司看来,显然不太可信。迪迪一向不善于撒谎。而且讨厌说谎。每当要撒谎的时候,他总是既有几分怯懦,又有几分自尊,这使得他似乎可以让人一眼看穿。他们肯定看出他并非真的感到不适。管它呢。上司怎么看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海丝特愿意将自己托付于他,一种全新的生活可能就开始了。

“勇敢的迪迪”愿意承担未知的风险。他牢牢地抓住拥有海丝特的念头。

毫不怀疑自己爱她。而对任何可能让海丝特爱上自己的事情,他都会张开双臂欢迎。这里不存在顾虑自尊的问题。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被宣判永远失明,如果这一点有助于他的求婚,他倒是求之不得。她没有多少选择,这真是他的运气。因为如果她的选择仅限于跟他还是跟她婶婶共同生活,那么,对海丝特最终的决定他还是颇有把握的。

海丝特双目失明并因此而需要一位值得信赖和温柔体贴的保护人,他的求婚由此而因祸得福;不过,此时此刻如果不是想到这一点,他会为她的失明而难过吗?从她的角度出发,会的。但事实在于,迪迪并没有真的把海丝特视为通常意义上的盲人——通常情况下,世界被分为两大阵营:有正常视力的幸运的大多数,以及失去视力的极少数。世界并非如此简单。迪迪到处都能看到眼睛。每个人都有某种眼睛。有斜视眼,有金鱼眼;有的凶残,有的锐利,有的奸诈。有人没有眼睛,有人全身是眼。没有眼睛与眼睛失明不能混为一谈。除了数量、质量和用途上的区别之外,眼睛还可以根据其构成来划分。有的眼睛是由水构成的,有的是蒸汽,还有的是水晶碎片。迪迪觉得自己的眼睛可能是由纸所构成;充其量是牢固的羊皮纸。而海丝特的眼睛则像她的私处一样,是由柔软的肉所构成。对他而言,她有看得见的眼睛,而且一直都有。全身上下都有。就像青蛙、豚鼠和老鼠一样,它们的皮肤富含黑色素;使全身的表层都能对光做出反应。像科学家们不久前发现的那位具有特异视觉功能的俄国姑娘一样,那姑娘能用胳膊肘阅读——虽然速度很慢。

如果迪迪有能力让海丝特复明,他一定会在所不辞。不过他也可以庆幸今天下午的手术无济于事。使她的视力以及其他的身体状况保持原样。

让一切保持原样。只管在雨中漫步。所以迪迪不会返回会场。他会走上一小时,任思绪随意驰骋。然后喝点咖啡。最后再回到医院。

等她一出院,他们就回到纽约。回去之后,与内勃恩太太的交往就会变得少之又少,日益淡化——起码迪迪希望海丝特会同意这样,希望她想摆脱婶婶的监控。他们什么时候结婚呢?迪迪(现在)对海丝特满怀深情,并强烈希望尽可能巩固两人之间的关系,因此恨不得就在医院里举行仪式。在这个星期。或者去市中心的市政厅,就在她出院的当天。为了越快越好,他甚至可以容忍内勃恩太太充当教母和证婚人。不过也许海丝特不愿意这么仓促。别这样!哪怕她只是同意与他试着生活一段时间,迪迪也就自认是幸福之人了。

这么说来,可以先将内勃恩太太打发走,迪迪和海丝特可以先同居,等海丝特愿意结婚的时候,两人再履行法律手续。不过,到了纽约,他们住哪儿呢?他的公寓太小了。不能住公寓。迪迪可以设法借钱交首付买一套房子,比如西区的砂石房,或者还有更便宜的,比如中国城旁边的旧木屋,他以前曾经让租房中介带他看过。海丝特会对房子的每一寸地方都了如指掌。不需要两臂前伸以免撞上房门、墙壁或家具。她再也不会碰伤自己了。

雨下大了。迪迪快淋成了落汤鸡。街上(现在)几乎不见人影。海丝特喜欢在雨中漫步吗?迪迪还不了解。

他在一座电话亭前停了下来,给医院打了个电话。海丝特那层楼的护士长格特鲁德(现在)已经认识迪迪了,她说内勃恩小姐还在昏迷之中。八点钟应该可以醒来。到时候他可以去探视几分钟。

现在才六点。他接着走了一会儿,然后喝了两杯咖啡,吃了两个奶酪汉堡,一块馅饼,然后又吃了一个奶酪汉堡。到七点半钟的时候,迪迪不知道逛到了这一带的什么地方,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天色开始变亮,雨也快要停了。已经是七点半。也许她已经苏醒。他匆匆朝医院赶去。

值班的护士没有阻拦他。迪迪大步穿过走廊,在病房前停下脚步。他的心脏怦怦直跳。轻轻地推开门。海丝特已经醒了,正平躺在床上,没有垫枕头。内勃恩太太在床边跟她耳语着什么。迪迪进了病房,看到海丝特没有被厚厚的白绷带缠住的那半张脸毫无血色,不禁大吃一惊。他几步奔到病床的另一侧,弯下腰,用嘴唇亲吻着她的面颊。“感觉怎么样?”她无力地一笑。“痛吗?”她摆了摆手,以示不痛。“你能说话吗?”

“能。”

迪迪急切地从床那边探过身来。“内勃恩太太,请让我们单独呆几分钟好吗?”

“为什么?”姑娘小声问。

“海丝特!”迪迪恳求道。

老太太傲慢地扫了他们一眼。“你们要我干什么都行,亲爱的。我肯定从来没想过要妨碍谁。”再也用不着讨好迪迪了。他的求婚之词既然说出了口,就没必要客客气气地再拿他当外人了。

“海丝特!”

姑娘抚摸着婶婶的手,说:“好吧,就几分钟。”内勃恩太太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可别让她太激动了,道尔顿,”她一边说,一边离开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