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匣子

作者:苏珊·桑塔格

到了卡瓦诺牛排馆。“我想你会喜欢这地方的,杰茜。”

“我还不是太饿。”

“你会饿的,等会儿瞧吧。”开口吃了才会有胃口,对吧?迪迪将带一个好头。

蛤杂烩,牛里脊(内勃恩太太的要中等火候,迪迪自己的要半熟),拌有羊乳干酪的沙拉,热腾腾的苹果派,还有咖啡。要说不饿,这可名不副实。内勃恩太太吃起来一副馋相。不过,如果说老太太的嘴巴多数时候都忙于对付食物的话,那么对吃饭一贯慢吞吞而且很挑剔的迪迪来说,倒是一件好事。用餐期间,他就有机会多说话了。

“天哪,没想到我这么饿,”她一边吃一边说,同时拨开嘴角的一缕灰白的头发。

“我跟你说过嘛。现在你会开始觉得好些了。”迪迪想起内勃恩太太在火车上带的鼓鼓囊囊的食品袋,胃里顿感一阵不适。他竭力抑制住这种感觉。

“你难道不饿吗,道尔顿?这么好的食物浪费掉就太可惜了。”

“别为我担心。我吃饭一向都是很慢。”他用叉子挑起一点沙拉。“我母亲总是说,我是她见过的吃饭最慢的人。”他为什么一有机会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提起自己的家人呢?

“你母亲不在了吧,道尔顿亲爱的?”说话间,她又吃了一大口。

“没错。她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去世的。不过我们从来都不是太亲近。其实我更喜欢我父亲。”

他得转换话题,不能总是谈论自己。可以天南海北地闲聊,这样更容易让眼前这位他即将结为姻亲的女人觉得放松自如。内勃恩太太正在切大块的牛排,每次切两块,每一小块吃起来都得嚼上好一会儿。迪迪可以抓住这个机会提出自己的问题,而不只是东一句西一句地透露自己的有关情况,或回答内勃恩太太的问话。都是些严肃的问题,是关于海丝特的问题。一方面因为全神贯注于面前的美味,另一方面也因为近来心力交瘁,向来多话的老太太比平常安静了许多。不再那么装腔作势,令人生厌,而显得温和起来。甚至在说话的时候,也显出几分庄重。(现在)看起来差不多可以说些掏心的话了。

迪迪最急于了解的是海丝特父母的情况。目前他只知道内勃恩太太是海丝特伯父的遗孀,以及海丝特的父亲在她十二岁那年离家出走,到新墨西哥挖掘铀矿,许多年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她母亲呢?海丝特和她婶婶对她母亲都只字未提。

迪迪发问了。紧接着就发现自己触到了对方的痛处。内勃恩太太的嘴巴停止了咀嚼。用一种奇怪、恳求的眼神望着他。她母亲去世了吗?

“不,没有去世。”她又开始咀嚼,但动作慢了下来。

“她在哪儿?海丝特看见过她吗?”他不自觉地就用了“看见”这个词。

内勃恩太太拿起刀叉准备切牛排,但马上又放下。“海丝特有许多年没见过她母亲了。”

“她住在哪儿?”

“道尔顿,我想我吃不下了。你吃了这块好吗?”

迪迪也不吃了。“杰茜,海丝特的母亲在哪儿?”

“这块牛排很硬。”

“杰茜,海丝特的母亲在哪儿?”他的语气非常严厉。对于不愿意吐露秘密的人,有时就得采取强硬手段。

内勃恩太太垂下目光。“在医院里。”

“你是说精神病院吧?”老太太点点头。“有多久了?”

“我现在想喝咖啡了,道尔顿。”

“我来要。”他向服务生示意。“海丝特的母亲是什么时候被送去的?”

“很久以前。”

迪迪告诉服务生(现在)上咖啡。但服务生刚刚走开,老太太就不耐烦地说:“等一等。换一种喝的吧。喝咖啡我睡不着觉。”

“茶呢?”迪迪一边要重新引起服务生的注意,一边将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内勃恩太太。

“哦,不知道。也许我都不要了。”

“这位女士要把咖啡换成茶。我还是要咖啡。”现在又可以一心一意地盯着她了。“杰茜,我是不会让你敷衍过去的。我有权了解与海丝特相关的情况。行了,别支支吾吾了,告诉我她在精神病院有多久了?”

“从海丝特十四岁时起。”老太太不安地移开视线。迪迪的心中升起一道暗影。

“而海丝特就是十四岁那年失明的,对吧?你前几天跟我提起过。”

“没错……道尔顿,我们别说这些了。”

“那么,”“不依不饶的迪迪”说,“在她母亲和海丝特的失明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你刚刚已经承认了。”

“这件事情我不想再谈。”老太太的脸上显出敌对而任性的神情。是不是在表明就像儿歌里唱的那样,这事儿只有我知道,你得自己去弄明白?还是在暗示其中的确有严重的问题?

“可是我必须知道!如果你不告诉我,恐怕我就只能去问海丝特了。如果说谈起过去对你来说很痛苦的话,想想看,对她不是会更痛苦吗?只要你现在告诉我,我就答应以后再也不提了。”

老太太已经舀了四块糖放进茶杯里。“你想会是怎么回事呢?”

“看在上帝的分上,杰茜!”迪迪气恼地叫了起来,“在这种时候,就别跟我卖关子了。我怎么会知道?”

“那就想呀!”语气愤然。“你能想到的最可怕的情形是什么?”

居然要他发挥自己的想象,迪迪不禁觉得这是莫大的嘲弄。最近这些日子以来,他难道不是在尽量想象那些最可怕的情形,而很少干别的事情吗?这其中有什么可怕的内幕呢?可能是:母亲疯了之后,未谙世事的海丝特由于愧疚至极,而弄瞎了自己的双眼,可能是有心,也可能是无意。

他缓缓地说了出来。

内勃恩太太摇了摇头。“不,不是这样。比这还要可怕。”

于是迪迪明白了。是母亲把她弄瞎的。

“太可怕了。”还有别的话可说吗?“但她为什么干出这种事呢?”迪迪觉得这些话不像是出于自己之口。“她是突然发疯的吗?”他的思想已经不听使唤了。

内勃恩太太摇摇头。“我想我们大家本该想到要出事的。海丝特的父亲离开后,她母亲一直闷闷不乐。后来大家都说斯黛拉疯了。但也只是说说而已。所有的人根本就没想到她会伤害孩子。她似乎很喜欢海丝特。总是又亲又抱的,称孩子是她美丽的天使。主要是因为这样,我们才都相信斯黛拉的情况很稳定。她简直是一心扑在海丝特身上,而且显得那么有责任心。实际上是过头了。一刻不停地为海丝特担心。哪怕是一点点的擦伤或划伤。或者是海丝特放学回家晚了几分钟。后来,我和我丈夫离开了一个星期,去丹佛看望几位亲戚,有一天……就出事了。情况就是这样。用的是碱液。事后她好像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经常念叨着这件事,而且好像一点儿也不后悔。州检察官说过审判的事儿,可最后只是把她关了起来。”

迪迪的咖啡几乎一动没动。他能听见内勃恩太太讲话。甚至能听懂她的意思,而且自己也能说上几句。比如:“其间海丝特一直在哪儿呢?”

但与此同时,一阵剧烈的痛楚迅速袭遍他全身。

“哦,道尔顿,这说起来同样令人心碎。海丝特在儿童医院住了整整一个月。眼睛蒙着厚厚的绷带。她是那么勇敢。就像现在这样……每天只要我和我丈夫去看她,她都会央求我们去找警察,去告诉他们她不介意她母亲所做的事。好不让他们把她母亲关起来。不停地为她母亲担心,而没有考虑她自己。”

迪迪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大脑奇怪地一片空白。他极力想象着海丝特——比他(现在)所认识的要小——无助地躺在另一家医院的病床上的情景。试图赶走浮现在脑海中的恐怖一幕:那女人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目放凶光,手里拿着一瓶碱液,一步步地朝她女儿走去;海丝特在自己的床上睡觉,也可能是背对着她母亲,坐在饭桌旁做功课。

走近。

出手。

尖叫。

警察。

监狱。

医院。

每当他自以为已经了解和见识了生活的残忍,以及人类所能施与的各种恐怖行为时,就会再度出现骇人听闻之举。一桩又一桩,让他无法承受。

迪迪仍然哑口无言,他努力想说点什么。“你刚才提到,出事时你和你丈夫出门了。你是说海丝特和她母亲当时与你们住在一起吗?”

“没错。在同一个屋檐下,差不多有两年。乔治去了新墨西哥之后,我和我丈夫就把她们母女俩接了过来。”她忍不住又哭了,并放下手中的茶杯。“哦,道尔顿,我不该说是我和我丈夫。”她从手袋里掏出手帕,擤了擤发红的鼻子。“我不该居功,根本就没有我的功劳。是我丈夫的主意,愿上帝让他安息。他……他从来都不太喜欢乔治,对他的生活方式一向不以为然。也许他只是为了要让所有的人都看看,好明白他弟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在乔治抛弃妻女之后,他才承担起了照顾她们的责任。”

“其实在心底里,你并不认为你丈夫当时的决定只是出于这个原因,内勃恩太太,”迪迪轻声说道,“我从你的语气里听得出来,你觉得你丈夫是个善良慷慨的人。”

“他的确是的,”老太太叹了口气,说,“我想,我实在不应该说他是出于这种原因才帮助她们。可当初我就是那么想的。我非常反对这整件事。跟他好说歹说,又哭又闹的。我想,我还有点嫉妒斯黛拉,因为她……非常漂亮。没错,我是嫉妒。我总以为我丈夫对斯黛拉有非分之想,说不准正一直盼望着乔治离家出走,这样他就可以勾引他弟媳了。……另外,还有小海丝特。因为我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心态很不好。如果是个小宝宝,是一个可以让我呵护关爱的小家伙的话,也许我会很欢迎。可海丝特来我们家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而且整天缠着她妈妈,我根本就靠不上边。不过也可能怪我自己。说实在的,她是个很可爱的孩子,非常讨人喜欢。可我对孩子的心肠已经硬了。在她们住到我们家之后,我起初并没有觉得海丝特有什么特别。我还总是跟我丈夫这么说。我甚至不觉得她很漂亮。但我丈夫可喜欢她了。当然,斯黛拉也一样。起码我们这么认为。其他的人也都这么想。所有的人都喜欢那孩子。所以过了不久,我也渐渐像大家一样喜欢她了。”

迪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从那以后,她就一直跟你们住在一起吗?”

“除了到芝加哥上盲人学校之外。那是——我想想——她中学的最后两年。她十八岁毕业,然后就回到了我身边。”

迪迪暗暗想着,不知道海丝特是否在那所寄宿学校就有了第一次做爱的经历。是跟同学,还是跟老师?也许既跟同学也跟老师?回到她婶婶家后,她会为自己寻找什么样的乐子呢?由于看不见,她不可能等她婶婶上床之后,自己三更半夜上街闲逛。不过也没有这种必要。内勃恩太太在公共图书馆工作,每天都把海丝特独自留在家里。在白天的时间里,海丝特可以通过电话约会,然后在家里接待情人。很显然,那姑娘颇有性经验。不难看出她在这方面比较放任自己,如果完全是过去的事情,迪迪倒也不会介意。但与此同时,似乎还表明海丝特性情淡然,有柔情,但不忠诚。由于双眼失明,她无法与某一个男人确定关系而拒绝偶然的艳遇或其他男人的爱抚。由于她的失明,迪迪甚至觉得自己难以想象她的性生活。如果直接开口问她,又会无法启齿。失明成了别人施与的压力,让迪迪也变成了睁眼瞎。

迪迪猜想,就在这个星期,说不准她已经勾搭上了科林斯医生或哪位实习医生。在爱情方面,迪迪通常不会病态地疑神疑鬼,想象自己周围有一群看不见的情敌。但(现在)不一样了。像海丝特这种率性而为的姑娘,既然可以在跟他短暂寒暄之后就委身于他,与医生勾搭显然也就不足为奇。医生做检查时的细致触摸很容易成为上床的前奏。海丝特只需要轻叹一声,或者扭捏地动一动身体。任何健康的男人,哪怕正从事着自己的职责,有谁能抵抗住这种诱惑呢?他几乎不需要诸如恐慌、负疚和迫切渴望抓住另一个人的额外刺激——就像迪迪星期天在“私掠船”号那样。

迪迪希望成为海丝特的保护者,而不是囚禁者。而且天知道,他也不想任她耍弄。

迪迪喝了一小口冷咖啡,示意服务生帮他们的水杯续水。其实是因为他仍然不知道怎样接话。提到了芝加哥的一所学校。他没有置评。但是他不能一味沉默,因为内勃恩太太正不安地注视着他,他的面孔也许会泄露出他的心情。他心里非常难过,而他脸上(现在)已经表现出来了。

“我不知道海丝特跟我在一起是否会幸福。”迪迪小心翼翼、十分婉转地说出让自己心烦意乱的念头。尽量用他自认是不动声色、若有所思的语气。但立即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战术上的错误。他的话没有让对方宽心,虽然本来也不是真心话。内勃恩太太看上去很忧虑,似乎唯恐迪迪是要收回自己的求婚。

“哦,可她是世界上脾气最好的姑娘,道尔顿。大家都这么说,而且她那么漂亮。但你——”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不会因为我前面告诉你的这些事情而产生什么傻念头吧?别忘了,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是你要我说的。当然,我也一贯不会撒谎。天哪,我们马上就要成为一家人了,所以我更不能这样。这是我的问题。但关于海丝特的母亲……我的意思是说,道尔顿,海丝特家里的人,不管是她母亲一方还是父亲一方,都从来没有人得过疯病。对此我可以发誓。”

“杰茜,相信我,我没有往那儿想。”迪迪宽慰地拍了拍老太太的手。“我刚才有些词不达意。我只是想说,海丝特是个很复杂的人,我想你肯定也清楚这一点。她把很多东西都埋在心里——”

服务生送上两杯水。迪迪又要了一杯咖啡和一杯茶。

老太太迫不及待地要重新吸引迪迪的注意力。“天哪,你可说对了。唉,有时候,那孩子一连几天都不跟我说一句话。可她并不是生闷气或者不开心,相信我。她只是很安静而已。”

“要加糖吗,杰茜?”

“谢谢,亲爱的……道尔顿,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好吗?”

“杰茜,我比任何人都更喜欢海丝特。你不需要为她辩护——倒像是我在批评她或想要批评她似的。我没有。我只是想尽量了解她。”

迪迪尤为担心的是海丝特的不信任。从她婶婶刚才给他讲到的那场骇人听闻的伤害来看,这丝毫不难理解。孩子都会信任自己的父母,对吧?设想你是一个正常的、信任父母的孩子。可后来父亲抛弃了你,而母亲则往你的眼睛里泼碱液。在经受过这种背叛之后,谁还会再相信他人呢?当然,也的确有人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给自己从不信任的人。海丝特会信任迪迪吗?她会不会只是听天由命地把自己交付于他?就像她同意做手术一样。知道这是正确之举,但始终并不抱有希望。

迪迪知道自己不能再谈下去了。与内勃恩太太之间的亲近感在渐渐蒸发,他想把仅存的几分留下。两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其结果之一就是,内勃恩太太不知不觉地又回到了以前那种拿腔捏调、故作姿态的模样,而迪迪则变得生硬而烦躁。迪迪要来账单,付了钱,两人起身离开。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准备送她回去。

“可那样你就绕远了,亲爱的。我可以自己坐车回去。”

“不,没有绕。我今天下午搬到了加拿大酒店。”

听到这最令人放心的消息,内勃恩太太畅快地深吸了一口气。“是公园对面那家大酒店吗?哎呀,真是太好了,亲爱的道尔顿。海丝特一定会高兴坏了。你告诉她了吗?”

迪迪没有答话,只是点了点头。必须让内勃恩太太少说话,以免他将自己一层又一层地包裹起来,从而无法感受内勃恩太太人性的一面。

迪迪让出租车停在内勃恩太太的租住屋前。两人最后互道晚安时,他对老太太刚刚产生的同情之心又再度涌现。但是快点儿吧,快点儿。“明天见,亲爱的。谢谢你的盛情款待。”迪迪疾步走着。经过医院时,抬头朝估计是属于海丝特的那扇窗户看去;自然是一片黑暗。接着他穿过公园,回到宾馆的客房。

抑郁感越来越强。也许他刚才没有让自己充分体会海丝特失明时的恐怖感受。(现在)体会一下吧。上床,将自己盖好,关灯。怎么回事?迪迪再也看不到海丝特了。她成了他所听过的故事中的一个人物,而不是他所爱上的有血有肉的女人。也许这是因为直到现在,他还从来没有认真而努力地去了解她。“自私的迪迪”一直忙于考虑自己的事情。

想想海丝特吧。经历了如此巨大的灾难,刚懂事时留下了如此深度的创伤。承受了这种无与伦比的背叛。

想想海丝特吧,但是要撇开他自己的猜测,不要胡乱推想;想想她在心理上与一般的幸存者那样经受了多少痛苦。在内心深处,总是觉得自己也应该一同毁灭。幸存就意味着负罪。因为逃脱了惩罚。

如果一个人因为某种偶然因素或最后一刻的援助,或仅仅是出于运气,而不是依靠自身不懈的努力,而最终逃脱了死刑,那么,他一定明白自己其实不该活着。明白自己没有资格活下去。在到了鬼门关甚至即将奔赴黄泉之际,自己的生命却在最后一刻被不可思议、不容分说地交还给他,于是从此以后,他对自己的生命再也无法认同。回头看去,不管那份要剥夺他性命的判决是多么不公正,也总比让他苟延残喘更有意义,更合情理。因此,活下去就意味着仍然被判有罪,判决依然有效。但是又莫名其妙地未被执行。于是,活着在很大程度上就成了一种否定的情形。经历了审判,却逃脱了判决。已经定刑,却出于某种神秘的原因而未受惩罚。

迪迪是在想海丝特吗?想想她吧,真该死。海丝特的母亲被判了死刑,而海丝特却活了下来,她由此会产生一般人常有的感受,这些暂且不去考虑。撇开作为幸存者的常见心理,海丝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就像是要在一个想象的架子上变出一大排洋娃娃出来。它们一个个都高挑丰满,皮肤白皙,长发柔软,而且全都戴着墨镜。但各自都有一套不同的动作。迪迪躺在床上,置身于迷蒙的黑暗之中——除了卫生间的灯还亮着之外,其他的灯都已关掉;他闭上眼睛。那些与海丝特很相像的洋娃娃渐渐开始活动,打着手势。甚至相互争吵起来。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海丝特?真正的海丝特又属于谁?

有一个在大喊大叫,一边挥舞着拳头。另一个在一间空荡荡的大房里,缩着身子坐在一条靠墙放着的长凳的一端。还有一个在片刻不停地机械地微笑。另一个小嘴边显出恶狠狠的神色,冲向坐在凳子上的洋娃娃,并伸手扼住她的喉咙,接着又扇了那个满脸笑容的洋娃娃一耳光。她那件白色亚麻连衣裙的口袋里好像有支枪。也可能是一瓶碱液?

真正的海丝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可能怀恨在心。也可能麻木不仁。还可能出于自卫而逢场作戏,讨好他人。还可能心地恶毒,正寻找机会将自己受到的伤害再施与他人。

迪迪心里知道,这些都不是海丝特的特性。

说是怪异也好,或别的什么也行,海丝特的性格并非这么平常。把那些洋娃娃从想象的架子上一股脑儿撤下来,想想那个真人一般大小的身影——在迪迪的想象中,那个身影此时此刻就坐在他酒店客房的窗台上。正在愣愣地出神。也许在听着什么。在神情严肃地留意迪迪辗转反侧的声音。这才是属于迪迪的海丝特。起码是他认为属于自己的海丝特。迪迪睁开眼睛,朝窗口看了一会儿。百叶窗没有放下,窗帘也没有拉上。他一边半心半意地寻找出于自己想象中的身影,同时由于知道那个身影并不存在,还一边半心半意地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望着那轮满月。迪迪叹了口气,起身下床,到卫生间喝了口水。没错,她很可能怀恨在心,很可能麻木不仁,很可能逢场作戏讨好他人,还很可能心地恶毒。但她不是那些洋娃娃,不是。

她还可能必须是一位圣人,因为她母亲很邪恶。

以上种种是海丝特面临的选择。迪迪已经可以接受这一切。他爱她,因为他(现在)依稀可以推断出的她的圣洁;尽管这种圣洁并没有以通常的善行而体现。还因为她心智的健康,这种健康从她坚韧顽强的性格中可以略见一斑。

迪迪望着卫生间水池上方的镜子,端详着自己的脸,这张脸已经不像上个星期那么憔悴和消瘦。接着,他把卫生间的灯也关掉,借着月光重新上了床。

迪迪虽然从那些假冒伪劣者中挑选出了真正的海丝特,知道了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对海丝特(现在)的感受却仍然不得而知。她是否快乐;她承受了多少痛苦以及如何承受这些痛苦。如果她非常痛苦的话,那是因为什么?主要是悲伤?绝望?由于失明而导致的无助?压抑已久的愤怒?负疚?纯粹的孤独?还是对她母亲的强烈思念?这一连串的问题都无法询问窗台上那想象的身影。

也许海丝特太过聪明,所以不会有很多的痛苦。感受痛苦的能力不是取决于一种超越了愚蠢之后的智力水平吗?迪迪这样想道。闭着双眼,睡意渐浓。只有那些智力平庸的人,那些既不愚蠢也不聪明的人,那些拥有如“绝望的迪迪”这种或上天所赐或遗传所得或后天形成的头脑的人,才能够感受痛苦。迪迪就是这样,尤其是在最近的三年里。

将近三十岁的时候,迪迪的头脑比现在更迟钝。难以置信,却是事实。而在那之前,也就是迪迪全部的一生中,他的智力还要低下。太愚蠢了,感受不到痛苦。当时只有些不能称之为痛苦的亚痛苦,以及鸡毛蒜皮的烦心事和自以为是的无病呻吟。而且相信到头来总会柳暗花明。琼离开之后,迪迪吃一堑长一智。不断吸取教训。变得越来越聪明。在三十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观看人生这出戏。但看的同时,却并不明白演戏背后的理论——以为剧本和演出都是基于自然主义。回头来看,是一种天真的错误。剧本错综复杂,许多地方都含糊其辞,语焉不详;而由导演、舞台设计和灯光师共同打造的演出则华丽而程式化。就拿灯光效果来说吧。想当年,迪迪曾经舒舒服服地坐在剧场前排的中间,起初觉得舞台上的灯光非常暗淡。但过了一会儿,他打消了所有的疑问;这出戏的灯光显然本该如此。后来到了三年前,他意识到舞台其实比他的眼睛所看到的要明亮得多,而且一直都是那样。意识到他(现在)很快就要看到了。他已经越来越聪明。幕布拉开了。朦胧的灯光突然变得像尖刀一般锋利,几乎把他的心脏给挖了出来。比以前更聪明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痛苦。但还不是真正聪明,没有聪明到能超越痛苦的地步;永远也不可能到达那个地步。

除非海丝特愿意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