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匣子

作者:苏珊·桑塔格

星期一。手术失败后的第三天,海丝特转移到了五楼的病房,将在这里度过她的恢复期。新房间的窗户朝向一个院子,而不是门罗公园。另外,这间病房虽然面积不及楼上那间的两倍,却摆有三张床。

靠窗的病床上是一位女大学生,骑自行车时摔断了踝骨。在复位并打上石膏之后,踝骨却未能愈合。只好重新拉开患处,通过手术让骨头复位并固定,然后再打上石膏;(现在)正在做牵引。

中间那张床上躺的是一位州议员的妻子,上个星期的一天半夜,她由于之前未曾发现的胃溃疡而大出血,几乎搭上性命。她刚刚切除了半个胃。

由于海丝特与另外两位病人共处一室,即使内勃恩太太不在场,他们也无法单独相处。不过从总体上说,与七楼的单人病房相比,迪迪还是喜欢她现在的这个房间。在随后的十五天里,他发现自己可以比之前更多地陪伴海丝特。这层楼对于探视者的进进出出管得不严;当他们在探视以外的时间还呆在病房里时,医护人员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迪迪偶尔上午来探视,也没有人干预。虽然晚上的探视时间是七至九点,但操作其实很宽松。每天下午,迪迪往往都会在病房里呆上至少三个小时,有时候甚至更久,然后才会有护士想起要为哪位病人量体温。碰巧走了进来。“天啊,你们还在这儿?现在一定得走了。”新接手的护士——格特鲁德不在这层楼上班——显然不习惯于发号施令并让人遵从。

海丝特(现在)不需要什么实质性的治疗了。科林斯医生每天上午都来检查一次;缠住她眼睛的绷带在缓慢而有序地减少。手术后的第八天下午,迪迪来到病房时,发现海丝特只是每只眼睛上还剩下两块圆形纱布。纱布很薄,上面可以戴墨镜。她今天就戴着墨镜。在迪迪看来,这又是一种康复的迹象。

海丝特的病床靠近门边;她似乎与同室的病友相处很好:迪迪来探视时,常常会看到她正跟她们聊天。不过州议员的妻子很喜欢睡觉。而大学生的父母则差不多每天都来看望女儿,两人都是大嗓门,而且每次都会呆很久。为了更好地帮海丝特解闷,迪迪给她买了一台配有耳机的半导体收音机。

既然对海丝特的探视已经成为两人都十分期待的事情,迪迪希望让它变得更有意义。但是他们几乎没有独处的机会。交谈的话题受到限制。只能说些不用避开内勃恩太太、另外两位病人及其前来探视的亲戚朋友的话。迪迪担心这样下去不利。他已经暗暗决定,不能让自己与海丝特的关系变得机械而平淡,因此想寻找一种既减少交谈又不影响他与海丝特交流的途径。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所以话语不能被完全放弃。只能被取代。那些平常的客套话。但是拿什么来取代呢?因为他不愿意扮演“温顺的迪迪”,更不要说“沉默的迪迪”。而任由多舌的内勃恩太太毫无顾忌地喋喋不休。然而,迪迪想对海丝特说的唯一的话又不能在这儿说;必须等到两人终于单独相处的时候。

(现在)必须找到其他的话语,不是他自己的话语。其他的、可以借迪迪之口说出的话语。以打断内勃恩太太没完没了的絮叨。

海丝特曾经说过,她喜欢内勃恩太太给她读书,迪迪由此得到启发,表示自己也很想这样为她效劳。内勃恩太太可能早就想到要给海丝特读书,但考虑到迪迪陪在这里的意味,便放弃了这个念头。而迪迪则不会这样为海丝特的婶婶着想。

“那太好了,”海丝特叫了起来,“你准备读什么?”

迪迪请求让他暂时保密,答应当晚带一本书来。

迪迪没有想到自己旗开得胜。他自私的目的一转眼就实现了。(现在)他再也不必为了两头讨好而挖空心思地想出一大堆无关痛痒的话语:既能让海丝特接受,又不用避人耳目。第一天晚上,他读了一个小时。海丝特一向苍白的脸上焕发出了光彩,当他停止时又暗淡了下来。她请求他第二天下午多读一会儿,除非他嗓子累了。迪迪欣然答应,于是从那天起,他每天探视都会读很长一段时间,因此用十一天就读完了《傲慢与偏见》;海丝特手术后,在医院里一共住了十七天,到这时《爱玛》已经读了一大半。

从迪迪的朗读中,海丝特的婶婶似乎也意外地有所收获。尤为重要的是,这种朗读似乎不仅证明迪迪有能力成为海丝特将来的监护人,还以最温和的方式向内勃恩太太表明,她对海丝特的照顾(现在)已经变得多余,尽管两位年轻人对她心怀感激,而且迪迪此举也是对她的象征性致意。内勃恩太太已经被人取代,但海丝特有了可靠的托付。迪迪抑扬顿挫的男中音和标准的发音很有权威,让人肃然起敬——而“完整的迪迪”自己说话时却往往难以这样。正如迪迪所挑选的小说中对快乐与不和的抽象断言很有权威一样。之所以挑选这些书,不外乎是自己喜欢——不过迪迪是一位读书迷,喜欢的书有很多——而加拿大酒店旁边杂货店旋转书架上的平装书中,只有这几本才比较合适。也许挑得比较随意。但是,不管迪迪意识到与否,却是于他有利的选择。

迪迪用好听的男中音字正腔圆、精神抖擞地读着简·奥斯丁那颇有权威的小说,使内勃恩太太、迪迪自己,也许还有海丝特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三个人都被那种不屈不挠、不卑不亢的智慧所鼓舞。智慧、善愿和理性似乎都有了可能。实际上,是不可避免。距离在内瑟菲尔德庄园举行的舞会还有几页时,海丝特及其两位保护人——年老的力不从心,即将退位;年轻的踌躇满志,自告奋勇——已经心照不宣地达成一致,决定不再彼此作对。大家形成了一种协定,用的方法不甚明确,但很有约束力。承认每个人的利益都同等重要,应受到同等的尊重。

协定第一条:下午探视时婶婶将会在场。多数时候是接着朗读一部分简·奥斯丁平铺直叙的小说;剩下的时间便是婶婶主导的老一套的无趣的闲聊,而迪迪则默默地想着心事。

第二条:迪迪将与内勃恩太太共进晚餐。

第三条:晚上的探视时间为迪迪一个人所有。婶婶将回到自己的租住屋,可以在客厅里看电视,也可以到厨房跟友好的女房东聊天,女房东是位寡妇,与内勃恩太太年龄相仿。她有时也去看一场通常由迪迪挑选的电影,离开餐馆后迪迪会送她去电影院。回到医院后,迪迪一般会给海丝特读上整整两个小时的书。偶尔会悄悄说几句甜言蜜语。表达自己的关切和渴望。

每天晚上,从他陪着内勃恩太太走进餐馆的那一刻,到与她坐在一起共进晚餐的整个过程,以及将她送到通常位于市中心的某家电影院的售票处的时候,迪迪心里都清楚,自己随时可能碰上瓦特金斯或里格尔父女或工厂里的哪位同事。不免有几分担心。但并不想躲躲藏藏。他们迟早会发现他这两周到底在干些什么。

尽管迪迪迫不及待地盼望着海丝特的出院,但这段时间却让他觉得快乐。日子过得很轻松。自己的行动按部就班,令人心情舒坦。生活变得有规律了。所有的一切都如他所愿地井然有序。他在加拿大酒店的客房看上去始终如一。客房服务无可挑剔:每一天,卫生间的地板都拖得干干净净,床单都及时更换并铺得整整齐齐,皮鞋擦得光亮照人,桌上的鲜花也每日一换。而海丝特也总是在他所知道的地方:在医院里。迪迪不再怀疑她与医生勾勾搭搭。另外,内勃恩太太也总在身边。自从不那么让迪迪讨厌之后,她每时每刻的在场(现在)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了让迪迪安心的稳定现状的一部分。自从海丝特接受手术的第二天,内勃恩太太说出侄女失明的真相后,迪迪对她就一直怀有几分亲近和敬重。这种感情虽然没有与日俱增,但也没有消退。不完全是宽容;迪迪对自己的真实感情分得很清楚。那是超出了宽容的一种感情。

迪迪一度认为,内勃恩太太不仅是对他的耐心和风度的巨大考验,而且是一种威胁,(现在)看来简直是荒唐。对于两人(现在)每天共进晚餐他几乎已经不再介意。尽管用餐时的谈话总是停留在表面上。同一个话题反复出现:医院的账单。但是,似乎连内勃恩太太也难以启齿,不好直接询问迪迪愿意出多少钱。最后,有天晚上,迪迪自己说了出来。并写好一张支票。由于彼此不是很熟悉,他们都不愿谈论自己的事情,所以多数时候是在谈论其他人。其他的两个人。同时也谈论过去。内勃恩太太讲的是海丝特小时候的故事——都是海丝特十四岁之前发生的故事,对此虽然没有明说,但各自心中有数。而迪迪则回忆起保罗的童年时代,讲到自己以哥哥的身份所体会到的保罗作为神童的感受。还讲到保罗后来的成就:去巴黎上学的奖学金,十五岁首次与纽约爱乐乐团同台演出,十九岁获得国际钢琴比赛大奖,从此名扬世界。他所讲的一切让内勃恩太太真诚地感到开心,所以迪迪也就并不反感。也不觉得压抑,虽然在最近的每次交谈中,再也没有像第一次晚餐时那样推心置腹。迪迪始终提醒自己,坐在对面的不是巫婆或玛丽的化身,也不是火车包厢里的一位素不相识的乘客,脚边放着两只死狗一般的鼓鼓囊囊的纸袋。不管是在奥林匹亚饭店,还是格林利夫餐馆,或者卡瓦诺牛排馆以及他们去过的其他餐馆,在包间或餐桌上与他相对而坐的是杰茜·内勃恩。一位体面、好心而孤独的女人。在整个世界上,除了迪迪之外,只有她对海丝特最为关心。这么多年来,一直抚养和照顾着迪迪的心上人,直到迪迪找到她。他口里愉快地叫她杰茜,尽管心里仍然称之为内勃恩太太。不过在心里,他并没有考虑内勃恩太太具体什么时候将要或必须返回她位于印第安纳州的那个空无一人的家。既然她已经明白并接受了目前的境况,迪迪猜想她很快就会离开。(现在)对他而言,她尽可以呆到海丝特出院,反正在那之前他与海丝特也无法单独相处。

在探视海丝特以及与内勃恩太太共进晚餐之前,迪迪干些什么呢?什么也不干。如果考虑一下他身在何处,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这可能不足为奇。但他并不介意也许就奇怪了。起码有些奇怪。多年以来,除了十月初出院后的四天——其实是六天,如果算上周末的话——之外,他几乎没有可以属于自己的时间。这么多年来,他每周五天地忙于工作,然后到欧洲度过两周后来又变成三周的年假,通常是马不停蹄地四处旅游,所以比平常上班期间更少空闲。像他这样一个对工作已经习以为常的人,居然这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眼前的闲暇,当然不免奇怪。

(现在)并没有因为不上班而产生的失落感。既不感到无聊,也不觉得忐忑。

说到底,迪迪也许并不是一位工作狂。而且没想到他这么能睡。每天夜里睡上九到十个小时,还很少做梦。上小学时,玛丽严格要求孩子们“遵守作息时间”,在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一觉睡这么久了。在他的整个童年时代——准确地说,是到他十四岁时,那一年玛丽不知道是自动离开了他们家,还是被他母亲解雇——玛丽一直监督着他们兄弟俩的上床时间。而且显然是按照维多利亚时代的标准。他们上床的时间逐年推后半个小时,但始终都是太早;总是在隔壁左右的伙伴们大都还在玩耍的时候。所以,迪迪有充分的理由讨厌上床,有充分的理由在玛丽关灯离开后大声抱怨。但是发现自己在漆黑或不太黑暗的房间里撑不了几分钟就会睡着。虽然对另一张床上的保罗既佩服又妒忌,心里有些不平;保罗可以坚持几个小时不睡,躲在支成帐篷形状的毯子底下打着手电筒学习乐谱,这样灯光就不会照在地上而被从卧室门外经过的人发现。迪迪曾经学着准备了一只手电筒,有时也躲在自己的帐篷里看小说。但是一转眼,睡眠就打败了他,也打败了他的自尊心。

晚上失眠是许多年后的事情。而(现在)迪迪又能睡觉了。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几乎一觉睡到十点或者十一点。如果在十一点之前能够洗澡、刮脸、穿衣和下楼,那么,他还能赶上在酒店的咖啡厅里用早餐。如果时间晚了的话,在街角的杂货店也同样可以对付。当然,下楼来到大堂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例行公事地取一份《信使公报》。一边吃早餐,一边将报纸从头到尾认真地读一遍,向自己证明他并不害怕可能会读到的消息,其实也没有他所寻找的消息。接着,如果天气不是太冷,就到公园逛上一圈,将上午剩下的时间打发掉。偶尔也会来到医院,溜进海丝特的病房,给她一个拥抱,道一声早安,尽管这个时间其实不许探视。不管上午能否违背规定地探视一次,很快就到了午餐时间。迪迪通常在加拿大酒店的餐厅里吃午餐,只有星期三和星期五例外:本地名流每星期三都要举行午餐会,而星期五则是商会聚会的日子;迪迪这两天就到杂货店用餐。饭后小睡一会儿,有时还不到一刻钟。但不管是入睡还是醒来都轻而易举。然后便是规定的探视时间。迪迪一般在两点左右出发,重新穿过公园。他与内勃恩太太共进的晚餐往往在六点钟开始,有时甚至是五点半钟;这样在七点钟他就可以准时回到海丝特身边。晚上九点离开医院,偶尔由于护士的疏忽而会更晚,然后径直回到加拿大酒店,不过有时也绕过公园走一点弯路。在杂货店买一两份三明治和一罐可乐,称一称体重。再在杂货店或酒店大堂的书摊上买一本平装书或杂志。回到房间。带着夜宵和读物上床。很少打开电视;他可能会被哪部电影所吸引而久久无法入睡;他不希望这样。现在这种办法好多了。吃点东西,翻翻书或杂志,很快便有了睡意。

每天除了在酒店和医院之间穿过公园走上三四个来回之外,迪迪没怎么锻炼,而且每日三顿正餐再加上几次零食,所以身体长胖也就毫不奇怪。到第十七天,他之前因为绝望、悔恨和自杀未遂而瘦掉的二十磅差不多又长了回来。二十多岁的时候,他几乎一直保持着上大学时的体重,那是像他这种身高、身材相对苗条的人的正常体重。三年前开始缓慢地消瘦。再后来,一个月之前,几天之内就瘦掉了二十磅。全都长回来了吗?整个医院的门诊室里,肯定放有上百台健康秤,而且既然是在那里,准确性肯定有保障,但他不是很有探索精神,没有在那里找过。相反,每天晚上,他都往摆在杂货店后面的那台显然不准的秤里投上一分钱。没关系。只要经常使用,不准的仪器似乎也能与准确的仪器同样有用。而迪迪坚持每天在杂货店的秤上称一称。这台不准的仪器所显示的起始数字也许有误,但在此基础上,起码能让迪迪了解自己每天到底长了多少。

当然,有过几次反复。一天晚上,迪迪发现自己轻了两磅。接着想起头一天与海丝特发生了一点小不快,虽然尽力掩饰,心里却闷得难受。由于心情不好,不仅头天晚上没有吃夜宵,连第二天的午饭也免了。

多数时候,迪迪的体重稳步上升。衣服(现在)不合身了。淋浴的时候,发现腰部稍稍鼓了起来。皮带松了一格。不过海丝特没有异议。抚摸他面颊的时候,她肯定注意到他的脸比以前丰满了一些——盲人对这种变化尤为敏感。迪迪喜欢自己的身体像现在这样更大,更健壮。在世界上多占一些位置。当他瘦弱的左手腕渐渐长粗,而不得不重新调整手表带的时候,自豪感油然而生。他享受着衣服略微偏紧地套在身体上的感觉;由于衣服偏紧,他再也不愿意在裤袋里多装东西,尤其是金属物件。重复一遍:海丝特肯定注意到了,但是并不介意。至少未予置评。不过,如果海丝特建议他重新减去部分体重,他一定会毫无怨言地接受。一方面是因为觉得海丝特说得对,而他是在放任自己,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希望让海丝特高兴。

手术后的第十二天下午,内勃恩太太说,她明天就要走了。已经收拾好行李。回家的车票就在她的手袋里,是上午买的。

在要走的头一天才说出自己的计划,未免太突然了吧?她生气了吗?很难说。内勃恩太太对侄女的态度既亲热又有些一本正经。听到这个消息,起码是因为它的突如其来,海丝特似乎从心底里感到遗憾。一遍又一遍地问她婶婶是否确定要这样。似乎接受了内勃恩太太坚决而肯定的回答,但是并没有不快。也没有央求她婶婶再多呆些几天,迪迪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不过,迪迪心想,海丝特肯定感到不安。很可能在怀疑内勃恩太太没有说出自己要走的全部真实原因。由于无法观察婶婶的表情,海丝特会不会担心自己忽略了某些迹象,从而无法揣摩老太太的心情和意图?

迪迪代她观察起老太太的表情。无疑比往常要冷淡。会不会只是强要面子呢?始终掩饰着她的真正感受:受伤的自尊,还有失落感。但是如果让迪迪来判断的话,他会说,让人摆出全然不动声色的面孔的这种自尊不像是内勃恩太太的性格。按迪迪的猜测,老太太根本没有打算明天就走。正是因为她并非真的要走,才没有真的显得难过。

迪迪希望已经表明自己毫不生气了,因此对内勃恩太太说,他宁愿她不要走。除非她确确实实想走。“反正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到纽约来看望我们的。”迪迪这么说有些出人意料,因为可能是考虑到迪迪多次说过希望与海丝特单独相处,两位女士对将来的拜访之事都还矢口未提;尽管私下里她们肯定已经想到过很多次。奇怪的是,就算有人要假意劝说内勃恩太太留下,开口的人居然是迪迪,而不是海丝特。

但迪迪错了。内勃恩太太不是在虚张声势,而是铁了心真的要走。意识到老太太并非言不由衷之后,迪迪有些喜出望外。原以为老太太是走是留自己会无所谓。但事实上,显然大有所谓。以前的厌恶感再度涌上心头。说到底,内勃恩太太是他与海丝特结合道路上的一种障碍,是过去所留下的可怕的痕迹。而一旦她走了,需要跨越的最后障碍就是海丝特什么时候出院了。迪迪过于兴奋,情不自禁地有所流露。内勃恩太太(现在)比迪迪原先所想的更为敏感,顿时注意到了迪迪态度的微妙变化;而且理解得也很正确。对两人更加冷淡了,带有几分责备。有意想刺一刺迪迪。“海丝特,如果我在这儿继续呆下去,成天无所事事,只管坐着吃饭和看电影的话,我也会像道尔顿那样发胖的。”海丝特微微一笑。迪迪有一种与海丝特心心相印的美妙感觉,尽管他们不能像一般的年轻情侣那样,在这样的时刻,在逗逗哄哄地对付耍小脾气的长辈时,相互交换几个轻松淘气的眼神——那些长辈年纪太大,已经没有追求幸福的机会。

今天下午和晚上,无论内勃恩太太怎样跟他过不去,迪迪都不会生气。想到这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将独自回去,回到她称之为家的地方,他不禁有些难过。离开与她最亲的亲人,差不多算是她的女儿。回到举目无亲之处。没有丈夫,没有子女,孤身一人了此残生。尽管海丝特明确地告诉过迪迪,杰茜婶婶回到特雷霍特之后,生活并不会那么凄凉。她可以在公共图书馆一直工作到六十五岁,还有许多她从小就认识的同龄朋友。

临别前共进晚餐的时候,内勃恩太太像有意找茬一般,提出了他与海丝特什么时候结婚的问题。迪迪很想实话实说。告诉老太太这完全取决于她的侄女。就他而言,随时都可以娶海丝特。只要她乐意,明天也行。但是一转念,想到这番实话虽然简单至极,在内勃恩太太听来却可能很复杂,难免让她担心。迪迪犹豫着,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你知道,道尔顿,”老太太哀伤地接着说,“在你和海丝特的事情上,我已经是很开明了。我从来没有要求你们回家乡举行教堂婚礼什么的。我知道如今的年轻人都是怎么想的。而海丝特的个性太强,我跟她甚至提都不敢提。但是你比她沉稳得多。你是个通情达理、很有教养的年轻人,这一点我看得出来。从一开始,在火车上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所以,让杰茜婶婶高兴一下,行吗?我们家已经让人说过不少闲话了……我知道,我不能强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海丝特是大人了,当然你也一样。不过我还是要请求你。答应我,海丝特一出院你们就结婚。就算只是个非宗教的仪式,我也不在乎;你们想怎么简单都行。只要表明你们结了婚,而不是像动物那样同居。请答应我,道尔顿。”

迪迪被深深地打动了,对内勃恩太太做出了她所希望的承诺。他从座位上半站起身,隔着餐桌,双手捧住她的脑袋——她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郑重地吻了吻她的两颊。

第二天下午,迪迪陪内勃恩太太去火车站,为她送行;她不用转车就可以直接回特雷霍特。自从几乎三周前到这里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车站。在一旁的铁轨上,运行的是纽约波士顿标准公司的火车。果然,他从信息牌上看到,每天往返于布法罗和纽约市之间的“私掠船”号将在四十三分钟之后到站。看到那列火车还在运行的证据,迪迪暗暗有些吃惊。这种反应未免愚蠢。莫非以为从他自己坐过那趟车,也就是十月二十七日北上的那趟之后,就再也不会有“私掠船”号了?

迪迪不明白自己的感觉出了什么问题。麻木了?还是因为身体长胖而变迟钝了?在这两个星期里,尹卡多纳之死在他的记忆里怎么会变得那么遥远?迪迪一定是生活在某个梦里。或者得了健忘症。或者出现了性格分裂。

正因如此,当迪迪拿着内勃恩太太的提箱和几个棕色纸袋上车,帮她找到包厢并安顿下来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不会特别不安。又错了。他非常不安。火车上的环境让那熟悉的压抑之感和过去的噩梦再度呈现。不出片刻,他就惊惶起来。唯恐不等他下去火车就会开动,载着他远离海丝特而去。

“我好像听到汽笛声了,”迪迪不安地喃喃道。

“乘务员说火车在这儿要停二十分钟。你肯定还有时间……道尔顿,请帮我把行李架上的箱子再拿下来。我想把拖鞋拿出来。”

“不,我肯定听到什么了。”迪迪害怕困在火车上,一边伸手去取提箱。他慌里慌张、手忙脚乱地往下拉着,拉下来时却不小心砸在自己头上。

“哎呀,你受伤了!让我看看。天啊!等一等,我箱子里有创可贴。”

“别忙乎了,杰茜。没事儿的。”

“可你流血了,道尔顿。你没有手帕吗?那好,用我的吧。”老太太在她手袋里翻找起来。迪迪觉得又听到汽笛声了。认为如果自己的发际线旁流出了一点血,那一定是因为脑袋里的血在奋力奔涌。他感到脑袋像是快要裂开了一般。

他将内勃恩太太从手袋里找出来的手帕推到一边,自己探身向前,用嘴唇轻轻地碰了碰她擦了粉的脸,然后简单地说了一句再见。

来到站台上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很愚蠢。有许多乘客正在上车,还有些在站台上闲逛,完全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火车将在两点零三分发车。他手表上的时间是两点差十分,站台上的大钟所显示的也是相同的时间。当然,他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透过脏乎乎的玻璃朝老太太挥手和微笑。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汽笛真的响了。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发出了信号。火车正前方的铁轨上是否有个人,是否有个工人(现在)正跑向安全的地方?火车又直又长,迪迪看不到它的前方。火车缓缓地开动了。迪迪跟着跑了几步,继续机械地挥手和微笑。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迪迪停了下来。

如果能安全无事地走出火车站就好了。谁知道呢。马洛里警长也许就在附近,还在进行调查,虽然报纸上并没有披露。也许警长已经研究过十月二十七日星期天搭乘“私掠船”号的乘客名单,这时凭着一种神奇的直觉,突然认出了迪迪,并拦住他询问起来。也可能会碰上弥拉·尹卡多纳,她前来抱怨为什么还没有收到她认为铁路方面欠她的赔偿金,这时正满脸通红地从哪间办公室的门里冲出来,身后拖着瘦小的托马斯·弗朗西斯。甚至还可能碰到那个邮票贩子或那位胖牧师,他们可能就住在这座城市,或者经常需要从纽约来这里办事。

如果迪迪真的想忘记过去,那就意味着不仅是忘记琼,还要忘记过去的一切,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不久前刚刚发生的事情。甚至包括最可怕的事情。拒绝过去需要超乎寻常的勇气,远比人身遭受极度危险时所需要的勇气要大得多。迪迪没有那么勇敢。过去在用力拉他,就像风洞,而迪迪恰似被塞进风洞的某种新型实验飞机的精制模型,承受着大风的强烈撕扯。也许没有在转眼间被猛地撕成碎片,但模型在明显地颤抖;在变形,在风洞的压力下扭曲。太不堪一击,达不到正常的性能和安全标准。经过重新思考和实验室里的改进,新机型的结构缺陷也许可以弥补。有人这么建议。但是值得吗?这种机型已经有过一次机会,已经试验过了。最好还是将精力转移到某种新产品上,转移到一种没有失败记录的东西上。于是,公司决定不再在这种机型的研究上花费财力和时间;取消了投入生产的计划。

迪迪感觉到冷风一阵阵袭来。感觉到自己在摇晃,就像仍然是骨瘦如柴一般。但是不,他已经没有那么瘦了,虽然也说不上胖。这只是冬天的寒风;因为迪迪正在北方,这里的天气很冷,他还没有习惯。另外还有轰隆隆的火车驶进驶出所形成的强大气流。但是这不足以解释迪迪为什么站立不稳。他并不是那么弱不禁风。

没错。可也不是那么强壮;还不是特别勇敢。但话说回来,他(现在)没有这种必要了,因为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如果说过去在用力拉他,那么,现在——其实是未来——也产生了一种与之抗衡的力量。

迪迪仍然在车站里,但开始与火车进出站的地方背道而驰。(现在)正朝出站口走去。过去也许不会直接变成未来,但这个问题还有一种间接的解决方式。把时间视为空间。一旦时间变成了空间,那么空间与空间之间就可以互换。就拿迪迪的情况来说吧。过去就在这里。一到这里,负罪感就会涌上心头。所以他要去别的地方。而且他有地方可去,也就是医院,他的未来正在那里诞生。迪迪拥有海丝特以及她所置身的空间,他将与她共享那个空间。而当她与他共享他所置身的空间时,当他把她带进其中时,它就会变成一个不同的空间。一个改变了形状和消毒处理过的空间。

迪迪坐在出租车里,恐慌不安的心情平息了下来,离医院以及与海丝特共度的下午时光越来越近了。迪迪是否有些自鸣得意?也许吧。到目前为止,海丝特是他的一颗很好的定心丸。他倒不是因为那姑娘而得意;他对她的感情不乏各种浪漫的激情。但对她并没有痴迷。

对与自己联系之外的海丝特他理解多少?似乎不多。必须承认,她不是那么容易被人理解。但是迪迪尽全力了吗?他最近所有的努力加起来有多少?

要理解海丝特,也许他所要做的不仅仅是爱她和与她相爱。如果他们的结合想取得成功,共同的生活想真正美满,也许他必须对她痴迷才行。但是,除了对具有一定毁灭性的东西感到痴迷之外,难道有人还对别的东西痴迷过吗?没有。由此看来,迪迪也许必须弄清潜藏在海丝特内心深处的毁灭性因素。似乎有些荒唐,对吧?但也许不一定。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圣人,对吧?

就拿海丝特对她母亲的态度来说吧。斯黛拉·内勃恩在海丝特十四岁那年对她做出了那样的事情,做女儿的不可能就这样原谅了她。海丝特对她母亲不可能只有爱和思念。作为一个被背叛的孩子,她的愤怒何在?她只能压抑它,也就是说它仍然存在:表现出来时却以相反的方式,变成了善良。底下则涌动着怨愤的暗流。也许海丝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除了善良之外。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她的善良里就危险重重。无法去除自己阴暗、恶意的一面。只能深藏不露。迪迪必须更加仔细地观察她。不能靠得太近。不能让海丝特把他当成她母亲一样的人。

出租车在华伦医院门前停了下来。迪迪付完钱,下了车。他的口袋里装着平装本《爱玛》。他在医院大厅的咖啡店停留片刻,要了一份鸡蛋沙拉三明治和一杯咖啡。海丝特饭量不大,肯定已经吃过了午餐,而迪迪一小时前虽然与内勃恩太太一起在火车站吃了一份三明治,现在又饿了。当他拿着小纸袋乘电梯上楼时,嘴里已经流起了口水。刺激因一:肚子饿了,同时知道马上就有东西充饥。刺激因二:对海丝特升起的一股柔情。想到即将见到她并与她共度下午的巨大快乐,尽管他们的情形有诸多不便。不过情形在不断改善。内勃恩太太今天走了。再也不需要说那些客套话。而海丝特自己也比以前活跃了一些。自从可以下床以来——已经一个星期了——他们既可以选择呆在病房,也可以坐到走廊尽头的患者休息室里。而且往前看去,只需要再过两天,就是最为宽广的选择:整个世界将呈现在面前,他们将在其中营造自己的天地。

(现在)看来,他刚才乘出租车时的想法简直愚不可及。居然打算仔细观察海丝特,揭开她的完美面具,这简直是怪癖和卑劣。如果海丝特表现出了性格上的缺陷——谁又没有缺陷呢——他就会是一位善解人意的爱人。就像奈特利先生那样,将真情埋在心里,耐心等待,一直等到爱玛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为此感到羞愧,并决定改正。然后,由于终于有了需要,奈特利先生就可以用自己宽容的爱为她呈上疗伤的良药。

“自以为是的迪迪”!说到缺陷,更有可能是海丝特发现缺陷,发现他的缺陷。海丝特将需要极大的耐心来容忍他。但是,这个痛苦的过程难道就不能跳过去吗?既然迪迪已经明白自己的行为愚蠢可笑,他为什么不能变聪明些呢?做事聪明一点。因为迪迪已经无数次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从心底里为它们感到羞愧,并十分努力地进行改正。只是他无法理解。无法真正地理解。犹如一位无望、笨拙的游客,陷在自己意识的阴暗迷宫里。

惩罚的迷宫。

启蒙的迷宫。

建筑术的迷宫。

那位戴着椭圆形墨镜、在黑暗中步伐坚定的姑娘,将带着他走出迷宫。

“海丝特?”不在病房里。迪迪向大学生和州议员的妻子了解海丝特去了哪儿。

可能在休息室。

迪迪沿走廊疾步走去。来到尽头的房间,这里的一面墙全是窗户,犹如日光浴室。她果然在这里!一见到她,迪迪如释重负;因为他一直隐隐有些担心,觉得海丝特并不存在。或者会消失,就像尹卡多纳一样。就像报纸上关于尹卡多纳之死的报道不了了之一样。那起事件变得越来越无足轻重,他(现在)也远远不像当初那样为之心神不宁,这未免让迪迪感到不安。

海丝特四肢伸展地躺在一张皮躺椅上。她穿着自己的黄色浴袍,面朝太阳。金色的长发从椅子边垂了下来,看上去像是刚刚洗过。今天早晨洗的吗?她真是苍白。多么需要阳光、清新的空气、运动、开胃的食物以及热情似火的爱人的身体。但起码海丝特找到了太阳。阳光在她的墨镜上闪烁。正如海丝特就是迪迪所找到的太阳,黑色的太阳。


三天之后,星期三上午。海丝特定于十点钟出院。

迪迪九点就到了,担心万一海丝特被提前送下楼来。迪迪的早到是“过于激动的迪迪”所采取的防范措施吗?并不尽然。之所以提前整整一小时,是因为他乐意为海丝特考虑得尽量细致周到,乐意成为最殷勤的爱人和保护人。宁愿自己等她,而不愿让她来等他,哪怕是丝毫的可能。另外还有一个令人不快的原因。因为他觉得海丝特对他心存怀疑。由于看不见而不得不依赖他人,却又对不求回报地照顾自己的人缺乏信任,这于盲人倒也正常。但海丝特还不只如此。她对他——迪迪——感到怀疑。迪迪(现在)必须向他的新娘证明自己。

十点整的时候,海丝特出了电梯,来到大厅。有位护士扶着她的手臂,提着她的皮箱。迪迪原本忐忑不安地坐在长凳上,一边接二连三地抽烟,一边随手翻着杂志,这时连忙将香烟掐灭在立于一旁的金属烟灰缸里,一跃而起,几步跨过大理石地板,将姑娘拥进怀里。然后扶住她的手臂,接过她的提箱。当他们走出医院那气派的大门时,迪迪发现海丝特清秀的面孔似乎有些浮肿。她哭过了吗?当然,她的眼睛被那副椭圆形大墨镜遮住,他不问就无法知道。但他并不想问。只要迪迪从今天起能让海丝特快乐,这就没有关系。而他能够做到。他觉得自己浑身是劲。足够两个人使用。

“我们走一走吧,”他说,“太阳这么好。”

已经是十一月下旬,但天气出奇的暖和。迪迪帮海丝特脱下她所穿的淡褐色驼毛外套,搭在自己的左臂上。

迪迪领着海丝特,两人穿过三个街区,径直朝门罗公园走去。迪迪欣喜不已,希望一心一意地只想着她,却发现不少男人都停下脚步,色迷迷地打量着她套在单薄的紧身连衣裙里的柔软身体,他不禁有些不快。这件裙子跟她在火车上穿的一样,似乎就是供人抚摸而不是让人看的。通常情况下,看到别的男人妒忌自己,对自己的女人垂涎三尺,迪迪往往会暗自得意。当男人们在大街上对琼注目时,他感到大为受用。但海丝特就不一样了。琼看得见那些对她注目的男人,她可以好好打量那些人;掂量他们,排斥他们,从而进一步肯定迪迪。但海丝特看不见任何人,所以没有多少选择。就拿眼前的情况来说吧。刚刚走过去的那个穿着蓝色牛仔裤的王八蛋就两眼盯着海丝特,还猥亵地冲她伸着舌头。如果海丝特看得见的话,也许会跟随那家伙而去。也许会更喜欢那个家伙,而不是迪迪。

尽管阳光很明媚。尽管海丝特第一次真正属于他:他们来到了外面的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已经完全拥有了她。但是,迪迪仍然在想着这个世界。而不仅仅是想着海丝特。迪迪虽然说不上因为她看不见而高兴,但的确很庆幸她永远也不会看到一切是多么丑陋。这种看不见很有力量。而且可能传染,他但愿如此。既然海丝特看不见这丑陋的一切,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也同样会看不见。那该多好啊。什么都看不见。垃圾车,流浪汉,霓虹灯招牌,下水道,塑料玩具,停车场,不幸的孩子,自动售货机,还有那些坐在上百老汇交通岛的长凳上的老太太。

有了海丝特的相伴,他无法想象自己还会害怕尹卡多纳。因为她永远也体会不到他的恐惧。迪迪(现在)觉得万幸的是,海丝特不相信隧道里发生的一切。因而与他的恐惧又多隔了一层;除此之外,盲人既看不见有血有肉的真人,也看不见鬼魂。他们不会被鬼魂缠身。至多只是有些困惑。迪迪(现在)不怕尹卡多纳了。因为他再也不必只是——或者主要是——想着自己。海丝特就在这里,置身于迪迪和他的自我之间。什么都看不见。拒绝去看。拒绝承认梦中自我的分裂。

公园就在眼前。昨天刚下过雨,迪迪闻着上午清新的空气,快乐得有些眩晕。“闻一闻,亲爱的,”他叫道。他的右臂一直环着海丝特的腰,这时更加用力地搂着她,让她贴紧自己的右侧。“感觉到太阳了吗?”

是的。

“我们正经过一口水塘,里面有……我看看……七只白色和褐色的鸭子。有个男孩想在水塘里开一艘金属鱼雷快艇模型……可模型在下沉。你听,他哭了。现在他妈妈把他抱了起来……”

他们经过了水塘。“想吃冰淇淋蛋筒吗?还是冰棒?或者爱斯基摩派?”

好吧。来一支椰子糖衣的香草冰淇淋。迪迪买了两支。

继续往前,走出了小贩的视线。迪迪选择了一棵树下洒满阳光的地方,把他们的外套放在一旁。“摸一摸树皮,亲爱的。来,把手递给我……”他在树底下坐下来,背倚着树干;海丝特以跟他垂直的方向躺下,头枕在他的腿上。

“你长胖了一些。”她让脑袋挨着他的腹部。“你早该这样。现在好多了。”

迪迪抬起头靠在树干上,仰望着天空。如果能将这一刻永远留在脑海里就好了。他的心情难以形容。她肯定能理解。迪迪对海丝特怀着满腔深情,比对琼或任何其他的女人都要深。他的爱是他生命的签名。

“你舒服吗,道尔顿?如果你想换个姿势的话,不用管我的头。”

“我很舒服。不用换。”他抚摸着她的秀发,接着又捧住她的头,放在他的裆部——他的性器正在裤子里面轻轻勃动——贴着他的下腹。“睡一会儿吧。”

海丝特的呼吸似乎变得很慢很沉了。她(现在)睡着了吗?迪迪可以推开她的墨镜,看她是否闭上了眼睛,但这可能会弄醒她。因为阳光很强烈,而他不知道她的眼睛对光是否还有所反应。

她没有睡着,轻轻地动了动。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额头。

“今天上午下楼之前你哭了吗?”良久的沉默后,迪迪柔声问道。姑娘点了点头。“为什么?告诉我好吗?”也许海丝特是在为她母亲而伤心。如果手术让她重见光明的话,她母亲的定罪就可以撤销了。斯黛拉·内勃恩尽管难逃罪责,但多少会有所减轻。正如迪迪一样,如果尹卡多纳能够死而复生,他的罪责就算不会完全消失,也一定会小得多。

“为什么?”迪迪再一次问道。

“因为我的眼睛里还有许多眼泪。而且我也不相信奇迹。”

迪迪怀疑出了什么问题。但是想顺其自然,而不愿回避。“你说的奇迹是指我们吗?指我们俩走到一起吗?你不相信……这件事?”

“是的,”海丝特说。

“我明白了。不,也许我不明白……告诉我,信不信有那么重要吗?”

“不。起码我不这么想……”迪迪倒抽了一口气。那么这样行吗?他听得懂她的字眼。海丝特伸手抚摸着他的面颊。“我让你不安了吗?对不起。我并不想这样。”

“别为我担心,”迪迪哑着嗓子说。

“可我的确为你担心,”海丝特说,“你心里也知道。我想,所有的一切对你来说比对我更难。你看到的真相与我看到的不一样。虽然我的令人痛苦。但你的更难以承受。你难道不知道我了解这一点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是吗?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释得更清楚……你瞧,道尔顿,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但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太虔诚了,亲爱的。”听到这个亲昵的称呼,迪迪不禁笑了。“这正好涉及到真相的问题。你想抹去你的真相,而变得像我一样。我觉得你不可能做到这一点,道尔顿。而且即使能做到,你也不该这样。你得尊重我的局限。还有你自己的局限。你千万不要太急于改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