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匣子

作者:苏珊·桑塔格

过了好一会儿,迪迪才适应外面的亮光。眼睛有些刺痛,不由自主地眨了几下。而保罗则不住口地说着。

“很抱歉我就这么闯了过来。但让我进去不行吗?我实在是困极了,特别需要躺下来睡一觉。我不会打扰你们的。”

虽然眼睛(现在)好了一些,不再那么刺痛了,迪迪仍然很庆幸还有其他的感官为自己效力。比如说,他可以用鼻子闻出保罗口里的酒气。与此同时,也可以用眼睛看得见。看见保罗双眼有些肿胀模糊,衣衫稍稍有些不整。“我也想让你进去,保罗。事情太复杂了,一言难尽,但今晚我真的不能留你。”

“怎么了?是我认识的什么人吗?看在上帝的分上,不会是琼吧?”

亏他想得出!“天啊,不是。”

“哦,我想我明白了。是那位女演员吧,我八月份过来时她跟你在一块儿。她就住在这层楼,对吧?她叫什么来着?”

“听着,保罗。这姑娘你根本就不认识。但我的确希望你能见见她。我是认真的。我们在一起大概有三个星期了,我还希望我们不久就能结婚。”

保罗(现在)显出了几丝怒色,动手解开自己的黑色领结。“哎呀,我可真是闹不懂了。又不是什么有夫之妇,对吧?也不是未成年少女。而且我也不认识,所以谈不上不想让我知道她——”保罗的口齿开始模糊不清起来;他抓住迪迪的衣领,接着又松开——“跟你在一起。对吧?”保罗只要喝了酒就会喋喋不休。“总而言之,不只是睡睡觉而已,而是动了真情……那么我问你,干吗又不能让我马上进去呢?这会儿见她不是再好不过吗?”

迪迪耸了耸肩。保罗直起身,似乎突然清醒了几分。根本就不是很醉。他是在装醉吗?哦,保罗可有心计了。满肚子的花样,让迪迪永远也捉摸不透。他(现在)显得很清醒,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领结已经解下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哦,我明白了。你们俩刚刚干了一架。看来我今晚真是运气不佳。”他这也是装出来的吗?

“我很想跟你解释,保罗。可我还需要一点儿时间。”

“好吧,好吧。别往心里去。我以后再来。”保罗刚要下楼梯,却又转过身来。语气深沉了许多。“听着,迪迪,你没什么事儿吧?知道吗,你看起来很糟糕。怎么瘦了这么多?会不会是生病了?”

迪迪仍然很戒备,担心保罗又要玩什么新花样。但这种戒备的姿态难以保持下去,因为保罗这番话让他着实吃了一惊。他从什么时候又开始消瘦了呢?是海丝特负责做饭以后吗?他对此没有注意,因为几个星期以来都没有穿西服。只是穿着斜纹棉布裤或宽松的灯芯绒裤,上身套着T恤衫、棉布衬衫或毛线衣。

“我没病。别为我担心。”

“可你的脸色很难看,”保罗强调道,他已经下了一级楼梯。“你今天没有就这副模样去上班吧?我敢说,你已经有五天没刮脸了。”

“我已经有几个星期没上班了。”

“我就说嘛。你生病了。”

“不是。我辞职了。”

保罗重新走上楼梯的平台。“真见鬼,你干吗要这么做?”

“别大声嚷嚷,保罗!”迪迪压低嗓门说,“我跟你说过了,我这会儿没法解释。不过我没事儿。”

保罗走近迪迪,背靠在墙上。他有些站立不住;起码有些站立不稳。他醉眼蒙眬地打量了迪迪一会儿;迪迪礼貌而不自在地承受着他的注视。

“迪迪,你在吸食什么吗?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迪迪笑了起来。“你是说吸毒?别犯傻了。”

“真的?你可以告诉我的。”

“我已经告诉你了。”保罗会不会摔倒?

“那么好吧,你需不需要一点儿钱?你知道,我每次巡回演出都能挣上一大把。既然政府、我的经纪人还有我泡的小妞都能花这些钱,那我的亲哥哥就更不用说了。”

“保罗,等我需要你养的时候,我会跟你说的。”

“好吧,好吧,别生气。我只是想帮帮忙……再说,如果能放一点在你这儿,我就不会有那么多钱去买酒喝了。”他开始呵呵地笑。“真有意思,对吧?”他弯下腰,捂着肚子,身子摇摇晃晃。“因为,你知道,”他憨憨地咧嘴一笑,说,“我这会儿有点醉了……”

迪迪想起走廊对面屋子里住着那位漂亮的外百老汇女演员。连忙离开门口,走到保罗身边。“听着,我这就送你下楼。不然我们会把整栋楼的人都吵醒。”

跟着保罗下了楼梯,来到街上。一股凛冽的空气挟着雪花迎面扑来。突然间,迪迪一阵晕眩;不得不抓住栏杆,然后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保罗俯下身来看着他。“你真的病了,迪迪。你得找个医生看看。”

“少啰嗦了,保罗。我没病。只是今天忘了吃饭,所以觉得有点儿晕。倒是现在坐在这里,我的屁股都快冻掉了。所以你赶紧走吧。叫一辆出租车,到你的哪位女朋友家里睡上一觉,酒劲就会过去了。明天给我打电话,别忘了。也许到那时我就理出了头绪,你就可以来见见海丝特,我会把一切向你解释清楚的。”

“海丝特?”

“没错,她就叫这个名字。”

“你认识她多久了?”

“够久了,保罗。别瞎操心了。干吗不告诉我你现在打算去哪儿,以及在城里呆多长时间?”迪迪站起身。

“我很担心你,迪迪。也许你该让我上楼去。”他打了个嗝。“对不起。”

“瞧,有车来了。快去吧。”

“他已经亮出不载客的牌子了。”

“得了,你知道那算不了什么。去问问那位好心人能否把保罗送到他想去的地方。”

“好吧,我想最好也是这样。我都快趴下了。”保罗穿过街道,临上车前喊了一句:“明天给你打电话!”

迪迪瑟瑟发抖地重新爬上楼梯。上了两层楼梯之后,才想起自己对保罗的新胡子未予置评。是什么时候开始留的?虽然说不上使他更帅气,但看起来大了十岁,显得更沉稳。就连保罗肯定也厌倦了做一个永远的神童。

到了四楼。迪迪进了屋。室内(现在)似乎伸手不见五指,他摸索着走到沙发前。海丝特已经不在这里。于是,他伸手向前摸索着走进卧室。她肯定在卧室里。果然如此。她已经上床,毯子只盖到了腰间。迪迪朝她俯下身去,感觉到她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拉着他贴在自己裸露的乳房上。他躺到她身上。再过一会儿,他会起身脱去衣服。但不是此刻。他(现在)与海丝特从头到脚相依相偎,虽然两人的身体之间隔着一层毯子和迪迪的衣服,他还是将对弟弟的不满和伤心向海丝特一一倾诉——起初是用无声的语言。讲到每当他需要保罗做他的弟弟和朋友时,保罗总是不见踪影。而一旦迪迪吸取教训,不再指望之后,过不了多久,保罗又会出现,亲亲热热而又带着无言的责备,暗示迪迪对他缺乏关心,在迪迪情感受挫后又不管不顾地要求他付出兄长之爱。等到迪迪再一次觉得是自己错怪了保罗,相信保罗完全可以依赖,而将一腔无从他付的热忱之爱还给保罗时,保罗却再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保罗是个混账的家伙。”

“你说的也许没错,”她说,“我不知道。”

“最糟糕的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好还是坏,”迪迪继续说道,“这让我很痛苦。但愿我能痛恨这王八蛋,跟他一刀两断就好了。”

“可是你想把保罗变成一件东西,而不是一个人。变成一件你可以一次性地进行评价的东西。”

“哦,亲爱的,求求你!别又这么说。话是很难听,没错。可我不能一辈子总是措手不及,对人、对他们的行为、对他们的狭隘以及卑劣措手不及。而从始至终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傻瓜。”他犹豫着,为最后一句话中自怨自怜的口吻而惊讶。

“道尔顿,亲爱的,不要把一切过于简单化。这根本就行不通。你忽略了太多的东西。”

“哦,事情本来就很简单,”他固执地说,“当人们拖延时间的时候,当他们不想决定的时候,才有意让事情显得复杂。他们也很擅长这种把戏。”

海丝特叹了口气。对自己说的这些话,迪迪相信一个字吗?

“也许我很蠢,”他继续说道,“但是蠢人也有权利采取自卫的措施。而我对保罗所做的不过如此。天知道,我并不想对他做出评判。说到底,人们不都是说,对每一代人中像他这样的极少数人,这种具有杰出天赋的人,不能按照常人的标准来衡量吗?我自己并不赞同这种说法,不过这无关紧要。我知道保罗与众不同,也希望他一切都好,这一套谁不会呢?但是我累了,宝贝儿,而且满身都是难看的伤疤。”

“所以你并不评价他。那么然后呢?”

“无所谓然后了,我想,”迪迪回答,“只是有一点我很清楚,不管保罗现在或将来干什么,都不会让我再相信他。再也不会了。我不相信保罗。”他用自己的面颊摩挲着海丝特赤裸的肩膀。“除了你,我谁也不相信。”

“对一个谁也不相信的人,我也不相信。”

海丝特生气了吗?她说出这种话真是太奇怪了。

迪迪用胳膊肘支起上身。“喂!你刚才还在劝我不要评价保罗。可是瞧瞧你,这会儿倒评价起我来了。”他但愿能看清她的面孔。不过她的腔调是那么熟悉,那么明确无误:一副自以为是的口吻。迪迪(现在)有些生气,很显然,海丝特用她无可争辩的超常的智慧又胜了他一筹。似乎没有给他留下喘息的空间。不管她的话是多么在理。迪迪更加生气了。如果她不辩解的话,他只好接着说下去。“海丝特,你这么说可有点儿霸道和刻薄了。”

“也许没错。可有时候,你的绝望让我受不了。”

迪迪被她的针锋相对刺痛了。“我的绝望!”他喃喃着,从她身上翻下来躺在旁边,但一条腿弯曲着搭在她的大腿上。“我们为什么从来没有谈谈你的绝望呢?你跟我一样痛苦;只不过你更能隐忍。我受够了隐忍。我不至于因为自尊心太强,而对那些背叛我的人从不抱怨,从不责骂。”

“那么我的自尊心太强了?是吗,道尔顿?你是这个意思吧?”

“是的。”

海丝特将身体从迪迪的腿下挪出来,(现在)坐到了床边,一双赤脚踏在地上。她的黄色衬衣差不多总是搭在一根床柱上,她将它取了下来;套在身上,扣着纽扣。一时间,迪迪的脑海中一切都消失了,只想着她的乳房;在街灯的光影里,那对乳房熠熠闪亮。迪迪明白眼下是怎么回事吗?两人之间第一次正正经经地吵架,蜜月结束了。

“你不妨接着说吧,把你的意思说清楚,”姑娘的语气非常僵硬。接着她进了卫生间,没有随手关门。迪迪听见她小便的声音。他等了一会儿,满肚子的话希望一吐为快;直到她重新出来,站在床尾。局面越来越难收拾了。但是,迪迪一方面对海丝特开始时不同情他感到失望,另一方面也对她刚才表现出来的前所未有的奇怪的恶意感到生气,因此无法住口。

“我的意思你非常清楚!别告诉我你没有怀疑过我从杰茜婶婶那儿了解到了你母亲的事情。还有你失明的经过。”

“没错,”海丝特说,“我的确想到你已经知道了。杰茜婶婶一定会告诉你的。可那又怎么样?我不明白你这会儿在责怪我什么。”

迪迪明白自己想说什么,并且脱口说了出来。“我责怪你制造了一种令我窒息的气氛。我也许真是个傻瓜,也许是世界上唯一能适应这种气氛的傻瓜。”

“我还是不明白,”海丝特说,“你是说我的失明吗?说我利用自己的失明来让你这样对待我,而如果我没有失明的话,你就不会这样?我让你为我难过?我要求你迁就我?”

“不!我的意思恰恰相反。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理解,可以宽容,可以不计较你的所作所为。可是你却不当自己是盲人。不用它来寻求同情或什么特殊照顾。天知道,那倒是正常的人性的脆弱表现。而你的行为更加糟糕。”

“我都干什么了?”姑娘不耐烦地叫道,“告诉我,道尔顿,拿些胆量出来。”

“我会的,”迪迪说,“就是你对待自己的痛苦的方式。我还认为,即使你没有失明,也不一定会有多大的区别。你有一条界线——没有更好的词语来形容你的行为。我被它迷住了。你的痛苦成了某种隐秘、神圣、不可提及的东西。而我的则四处招摇,狂呼乱叫。你知道,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会介意这种不同。就算我注意到了,我也是把它当成你高人一等的另一个证据。你太完美了,不会感到痛苦,感到刻骨的痛苦。就像普通人那样。像我这样。而由于被你的界线所痴迷,我自己的话语和情绪自由受到了极大的限制。我甚至从来不能让你知道我已经了解你失明的经过。我一直都不想提起这个话题,因为我觉得这对你是一种巨大的痛楚。仿佛你太过优雅,不该承受苦痛。但是告诉你吧,我再也不会小心翼翼地照顾你的恐惧心理了!”

“道尔顿,你是个笨蛋!”

“很好!我就喜欢你这样说话。不要高高在上。要像所有普通而泼辣的美国妻子一样。听你这样说话,我的心里会好受得多。”

“别太抱怨了,”海丝特说。

“你真该死,”迪迪叫道,“我可不会让你占据上风或重新做出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为什么就不能别摆出这种架势,一定要显得在德性上胜我一筹呢,海丝特?还记得我们是怎么吵起来的吧?我只是抱怨了我弟弟几句,而且我的抱怨刚好还完全合情合理。接着我还专门声明——我承认这样太矫情,可是又怎么样呢?——声明我对你的信任。而你又是什么反应?你朝我跳了起来,骂我是胆小鬼,总是缩头缩脑。拿有些人的话说,就是枉活了一场。”

“难道你不是吗?”海丝特冷冷地说。

没错,局面越来越难收拾了。“好吧,如果我是的话,”迪迪叫道,“你跟我是半斤对八两。起码我还相信一个人——相信你。不过,也许我该说曾经相信你……而你却不相信任何人。当然也不相信我。”

“也许我相信自己,”海丝特缓缓地说。她站在床边。“也许这就够了。”

她(现在)穿上裙子,弯下腰去系好鞋带。她干吗这么做?不会是要离开吧?

迪迪躺在床上,瘦削的手指在她胸前几英寸的地方指指点点,仿佛她能看见他的动作,从而不由自主地躲闪一样。“我不相信你的话。哦,该死,你干吗非要我这么说呢?……可这是你自找的,海丝特……我说的是心里话。我不相信你的话。我不认为你相信自己。你不可能相信自己,因为你不了解自己。我不是在说些诸如‘我比你更了解’之类的空话。我不会这么说。但是对你现在的感受,我的确了解几分,而你自己却似乎对它一无所知。”

“比如说?”

“比如说,你一定感到自己被背叛,不受疼爱,无足轻重。十四岁那年受到你母亲的伤害之后,你一定会有这种感受。就算撇开那无法启齿的背叛,你也一定会有这种感受。就因为你眼睛瞎了。因为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你看不见而且永远也不会看见自己和我以及其他的人。你不断地想象着这个世界,并且以为这样就行。你决心爱你的母亲,而不是像任何遭受这种疯狂的残忍行为的正常受害者一样去恨她。你虽然不了解我,不相信我,却同意来纽约与我一起生活……”

“说呀,”海丝特说,“干吗要停下来?现在不要停下。”

“也许我不想再说了,”迪迪伤心地叹了口气,“这一切太丑陋了。”

“拜托,”海丝特不无嘲讽地说,“现在不要停下。”

“好吧,我不会停下的。”又有了新的力量。迪迪在床上再一次坐起来,把毯子掀到膝盖处。“那么,真该死,你为什么就不能开诚布公呢?说出你心里的真实感受,关于你母亲。关于失明。关于我。”

“你知道,道尔顿,这些问题你只要想问,随时都可以问我的。”

“当然,当然。我知道,”他挖苦道,“我也可以随时问你跟多少男人干过。还可以问你在我们相识之后你是否跟别人上过床……”他说得很快,因为内心并不希望这些问题得到回答。起码开始时并不希望。“我可以问你很多的问题。而你则可以用那套让我着迷的格言警句般的屁话来回答。说你有你所谓的真实,而我也有我的……内勃恩小姐,你可算不上是那种容易交心或接近的女人。尽管我也想到,你不可动摇的自尊和对于诚实的崇拜让你自以为是这样的人。”

“道尔顿,我会回答你提出的任何问题。”一种挑战。

“好吧。”问哪一个呢?迪迪有太多的问题。犹如长在身上的发胀的脓包。不如从头开始吧。“告诉我你对你母亲是什么感情。”

“我恨她。”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明白她对我的伤害的时候。”

迪迪正想长篇大论地反驳一番,突然又深吸了一口气。好吧,继续。“就这些吗?”他用嘲弄的口吻问道,“没有同时怀着一腔圣洁的爱、宽恕和同情?”

“道尔顿,我向你发誓我憎恨我母亲。我对她的感情只能用憎恨和厌恶这两个词来形容。”

不是迪迪所预料的回答。“好吧,我暂且相信你好了。现在告诉我,对于失明你是什么样的感受。”

“哦,上帝!你以为呢?”海丝特叫了起来,“白痴!”借着窗外的灯光,迪迪看到她因为强忍泪水而面孔微微扭曲。

“海丝特!海丝特,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们打住吧。”他伸出手去抚摸她。她猛地闪开了。

“我不想打住,”海丝特尖声喊道,“你不是要开诚布公吗,你这个蠢货!你会得到的。别打退堂鼓呀!开诚布公的主要是我。既然我能承受,你也该受得了。”

迪迪被她的话刺得一阵阵发痛。“你他妈的说得太对了,我受得了。我会接着问的。你可以骂我白痴,蠢货,或随便什么都行,但我确实不知道你对失明是什么感受。我是说,我一直认为,这种事情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让他怀恨在心,而你似乎并没有这样。你的反应不一样。你躲了起来。蒸发了。似乎已经不复存在。然后又悄然回来,出现在人们面前,显得十分安详。似乎与另外那个人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你心里的宽容在渐渐减少,仿佛随着内心的每一次挣扎,你的宽容就被耗去几分。我曾经因为你的安详而爱你。但现在觉得其中主要是虚荣。而且我认为,这一切都与你的失明有关,尽管我无法证实。这样一来,我甚至觉得你几乎喜欢失明了。”

“也许你会那样,”海丝特冷冷地说,“如果你失明了的话。你是在为自己说话。”

“海丝特,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对于失明你是什么感受。”

“我恨失明,恨极了,以至于在醒着的多数时候都但愿自己死了。”

乘势追问。“那么对我呢?”迪迪脱口而出,没来得及设想自己会招来多么沉重而痛苦的打击。

“一言难尽……有时候,我非常爱你。有时候又恨你;可能多数时候是恨你。有时也同情你,想帮助你。但只要一想到帮助你意味着什么,我就感到害怕。你有一种自我毁灭的强烈欲望。我担心一旦真的向你伸出手去,你会把我也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