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匣子

作者:苏珊·桑塔格

很准时。上午十点十五分,“樱桃谷”号区间车从隧道的北口冲了出来。这是一列摇摇晃晃、很不起眼的小火车,看上去远远不像“私掠船”号那么疾速有力。只要想想“私掠船”号那台大马力柴油机埋头工作的情景,那么,眼前这列火车的车头烟囱上喷出的浓烟便恰似它软弱无力的标志。

迪迪站在坡地上,铁路就在下面几英尺的地方。他一边看,一边听,而海丝特则凝神倾听。火车最后的轰鸣声在脚下渐渐消失。地面(现在)又恢复了平静。昨天刚下过雪。田野铺上了一层薄雪;枕木和两道铁轨上覆盖着一条条稀薄的白印。但迪迪和海丝特并不冷。太阳出来了,气温一定有五十多度——在一月下旬,这样的温度很少见。

迪迪知道,星期四穿过这条隧道——不管是从哪一个方向——的下一趟火车将于十一点十二分进入隧道;他查过火车时刻表,此刻又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最后核实了一遍。还有整整五十七分钟。迪迪暗暗推算着,他们走到“私掠船”号停车的地方用不了一刻钟。再留出一刻钟出来,剩下的时间还很充裕。迪迪不打算久留。他猜想,几分钟就够了。

迪迪与海丝特手挽着手,一起进入隧道。他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将上午的阳光甩在身后。迪迪虽然带着一只六伏的大手电筒,却仍然很难看清楚。那一大束强光并没有驱开黑暗。其效果与上次携带的那只袖珍手电筒的微弱光线不相上下。隧道根本就无法照亮。此外,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迪迪对光产生了一种复杂、怀疑的心理。也许手电筒之所以用处不大,是因为它仅仅是为他照路。无论光线强弱,都不能让海丝特看得更清楚。不管有没有手电光,隧道对她来说都是漆黑一片。但是,两人的感觉已经高度相通,在这类事情上,迪迪已经无法将自己与海丝特区分开来。海丝特觉得黑暗的地方,迪迪也同样觉得黑暗。比如说这条隧道。尽管他不应该忘记,从外面的铁路两边绵延开去的冬天的明媚田野,对海丝特来说也是一片黑暗。

隧道里阴冷而潮湿,弥漫着强烈的油味和潮湿岩石的气味。他们继续往前走着,迪迪稍稍在前。“别担心,亲爱的。脚下的路我看得很清楚。”但是他自己却很担心。觉得他们就像童话里的两个孩子,手牵手地走进了一片被施以魔法的森林。迷了路。作为男孩,他必须更勇敢,更坚强。安慰吓得哭哭啼啼的小妹妹;鼓励她,照顾她。但是迪迪记得,到头来却是小女孩更冷静,更能干。哥哥被巫婆抓去关了起来,很快就会被吃掉,而聪明的小姑娘却仍然设法保持着一定的自由——凭着机智,而不是力气。最后设法将哥哥救了出来。

迪迪想尽量坚强而机智。

但这条隧道不只是一个可怕而危险的地方。这一次,它还让人觉得熟悉和放心。这就是重复做某件事情的好处。隧道就像是家。

正如黑暗一样。与海丝特共同生活几个月后,迪迪觉得自己在所有黑暗的地方都能驾轻就熟。对黑暗已经司空见惯。即使没有亮光,他在隧道里也能行走自如。他决定检验一下自己的能力,于是将手电筒关了片刻。果然,似乎没有什么区别。迪迪不是一贯方向感很强吗?可是接着,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在卖弄,与这严肃的情形不相符,于是重新打开了手电筒。

(现在)走过一串水坑。迪迪对此倒不担心,因为他穿着一双笨重的防滑鞋,而不是平常出门时穿的软皮鞋。但海丝特的脚肯定要弄湿了。“亲爱的,我来抱你吧。你的穿戴不合适。你该穿平底鞋和休闲裤的。我们真傻,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没事儿。”

“真的吗?”

“是的。可我讨厌这里的气味。”

“我想是柴油昧。”

“不,除了柴油,还有别的气味,你没有闻到吗?”她问。迪迪的确闻到了别的气味,但一时难以确定是什么。

“你冷吗?”迪迪关切地问。他自己感觉到了寒意。发现海丝特的大衣里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亚麻连衣裙。

“不,我不怕冷。”

迪迪正想再说两句关心的话,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他们脚步声以外的声音。感谢上帝,不是火车开过来的声音。而是一种低沉的捶打声。“海丝特,你听到了吗?”他抓住她的手。

“好像听到了什么。”说大声点儿,亲爱的。迪迪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他们得提高嗓门,压过那心跳的声音。两个人(现在)都凝神细听,一边尽量轻手轻脚,同时不放慢步伐。“道尔顿,我害怕。”他更紧地握住她的手。“真的。我想回去。”

迪迪不知道让他更惊慌的是什么。是前方那(现在)变得稍稍响亮而且更加清晰的不明声音,还是海丝特的忧虑及其可能导致的后果。她可能会要求他与她一同返回。还可能撇下他,让他独自前进。

“亲爱的,别要我现在跟你一起回去。你知道,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回去,而且我也不愿意独自往前走。相信我吧。跟我在一起。”

海丝特没有回答,但是也没有停下;她继续走着,甚至没有放慢脚步。但愿她的沉默以及坚定的脚步表明她愿意与他一起前行。不过她随时都可能改变主意。恐惧可能会占上风。而海丝特一旦决定返回,就一定会回去。迪迪不可能说服她;也无法阻止她,除非使用强力。迪迪知道她害怕。问题是他同样感到害怕。

那捶打声无疑越来越响了。不管发出声音的是人还是东西,肯定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隧道(现在)不再显得熟悉,似乎没有见过,甚至不可知晓。迪迪怀疑自己以前是否来过这里。他怎么可能来过呢?来过这条隧道?迪迪看到的是每一条铁路隧道所共有的特征:狭长封闭的空间,潮湿阴冷的空气,不断延伸的黑暗,坚实的泥土路基,还有他们走在上面的空空的铁路。另外,就像在所有的隧道里一样,各种声音都很沉闷;几乎有一种回音效果。

唯一不同的特征是:铁路是弯曲的。跟上次的铁路一样。不过,虽然没有一长串铁皮车厢懒懒地卧在铁路上以显出它的弧度,但迪迪相信这段铁路比上次见到的弯度更大。

迪迪(现在)看到了前面的亮光。没有直接看到光源,而是从弯道的另一端透过来的亮光。为了确定是否真有光亮,迪迪暂时关掉了手电筒。“前面有亮光,”他轻声对海丝特说。她没有回应。迪迪重新打开手电筒。接着又彻底关掉,把它挂在皮带上。

又往前走了一分钟之后,新的灯光以及在灯光下干活的人一同进入迪迪的眼帘。灯光来自悬挂在隧道顶的一个大铁架,铁架由不规则的黑色锻铁条制成,上面装有十多个无罩的灯泡。在灯光下,有位高大粗壮的工人在修铁路。迪迪远远地看去,发现那人身上的工作服与尹卡多纳的非常相像。高统靴,工装裤,以及汗衫。主要的差别在于配饰的物件:与尹卡多纳不同的是,这人围着一条长及膝盖的褐色皮围裙,围裙系在脖子上,挡住了胸前的汗衫。

“我看到前面有个人,”迪迪小声说。

“我们找到那位铁道工了吗?”

海丝特的问题轻飘飘地传来,进入迪迪的意识,犹如一块大石板斜压在他的身上。令人震惊,沉重,压抑。居然会有这样的误解,迪迪不禁感到愕然。海丝特似乎认为,他们前方的那个人就是迪迪昨天跟她讲述过的同一个人;他们出来之前,他已经向她和盘托出全部的真相,包括报纸上的报道以及他与尹卡多纳遗孀的会面。她似乎还是没有明白。或者更可能是仍然不肯相信。

“是另一个人,”迪迪回答,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现在)快到工人跟前了。迪迪发现,这个人的确像尹卡多纳,不管是相貌还是体型。而且更令他不安的是,这人也在拆除横在铁路上的某种障碍物。不过与上一次的相比,眼前的障碍物是由不同的材料筑成。是灰白色的方块——迪迪不知道是石头还是混凝土。已经拆掉一大半了。

迪迪紧紧地搂着海丝特的腰,在距离那人约十英尺的地方停下脚步;那人正用凿子和锤子干劲十足地忙着,凿掉填在方块之间的水泥。迪迪的脑袋糊涂起来。尽管他很不愿意承认,但这人跟尹卡多纳是那么相像,简直不可思议。两个人的年龄、体型、身高和肤色都相差无几;长相都很平常,都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他们会是兄弟吗?年龄比尹卡多纳略小或略大,也在铁路上工作。名字叫查理。如果是两兄弟,起码就不是同一个人了。但是不可能,这很荒谬。再看看吧。迪迪尽量将注意力集中于两人的不同之处。再一次看去:这个人的头顶没有戴着矿灯,他还围着一条皮围裙。看着他时,迪迪想到的不是在地下挥镐挖掘的矿工形象。从他的外貌和干活的样子来看,他更像一位制革匠。或者像正在打铁的铁匠。还有点儿像掘墓工。

“你看到什么了?”海丝特轻声问道。

海丝特竟然在这个时刻开口讲话——尽管声音很低——令迪迪大惊失色。那人正埋头干活,显然没有听到他们走近。否则,他为什么没有朝这边看上一眼或者理会他们呢?不过,既然海丝特已经打破沉寂,那家伙全神贯注的样子就有了另外一层并非全然不知的意味。他刚才肯定听到了海丝特的声音。就算先前不知道,(现在)也肯定知道有一对男女就在旁边。所以,如果他仍然不打招呼,甚至连头也不抬,那就是对他们有意不理了。

迪迪恐慌起来。原本愚蠢地以为,只要不开口说话,他们就不会被发现。现在海丝特开了口,他们被发现了,行踪暴露了。

但是暴露在什么面前呢?陷入了一种不快甚至危险的境地吗?这取决于他们要对付的是什么人。

迪迪是否准备承认眼前这位板着面孔的工人就是尹卡多纳呢?没错,正如人们有时不得不准备接受某种违背常理的事情一样。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无论如何也消除不了明显的疑点。迪迪不仅做好了准备。他差不多都要相信了。事实上,他已经相信了。完全相信了。虽然不可思议,他还是从心底里相信了。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栖居于各个地方,他顺着将这些地方串联起来的线路走完了一个来回。

用一种不太极端的方式来形容迪迪让自己相信的事情:他相信两件互为矛盾的事情。其一是尹卡多纳死了,其二是尹卡多纳还活着。这跟相信他自己——迪迪——既死了又活着并没有多大差别,或者说并不是更难。

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说,则迪迪的想法是:对眼前这个人,他(现在)既相信,又无法相信。

他的判断和想法太过微妙,所以对海丝特的问题,他很难用三言两语直接地回答。最好还是等一等,看一看。

那工人显然是满意地哼了一声,停下了捶凿水泥的工作。他蹲到放在地上的帆布包前,拿出另一件工具,是一把大锤。他站起身,把锤子抡过头顶,踮起脚,然后猛砸下去;那重重的一击落在(现在)是障碍物顶部的石块上。听到那轰然一响,海丝特不禁瑟缩了一下,并惊呼出声。迪迪连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巴。

又一块石头屈服了,工人用撬杠把它撬松。他一边吹着不成曲调的口哨,一边抱起刚征服的对象,搬到隧道壁的一处凹槽里,那里已经堆有不少撬下来的石块。返身朝障碍物走去时,他冷冷地横了迪迪和海丝特一眼。仍然吹着口哨,但什么话也没有说。

迪迪为自己的胆小而感到难堪,他把自己的手从海丝特嘴边拿下来。“请原谅,亲爱的,”他小声说道,“我在尽量为我们两个人思考。但如果你先害怕了,我的脑子也就糊涂了。就无法思考了。”

工人又在埋头干活。可能听到了迪迪的话,因为这一次抬头看他们时,他笑了起来。他身上有动物的气味,喘息声也像动物。

“他在笑什么?”海丝特问,即使在迪迪把手从她嘴边拿开后,她仍然在迪迪左边,靠在他的身上。当她直起身时,发现一只鞋后跟被卡在铁轨与一枚很大的道钉之间;她用力一拔,险些摔倒。

迪迪一把抓住她。“小心!”

“我没事儿。”她想自己站稳。“道尔顿,他在笑什么?”

“不知道,”迪迪说,“也可能我知道。他是在欺负我们。他想吓唬我们。”

“他离我们有多远?”尽管她是对着迪迪的耳朵悄悄地问,那工人还是有可能听见。

“只管抓住我,”迪迪低声说。

“只管抓住我!”工人用刺耳沙哑的嗓门说。

终于开口了!迪迪不禁松了口气,可以有下文了。“看来你决定开口讲话了,对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跟你讲话,伙计,”工人回答,“不过如果是这位女士嘛,嗯,”他咧嘴一笑,“那就另当别论了。对,另当别论。”

“道尔顿!”

“道尔顿!”工人学着她的口气喊道。

迪迪怒火中烧。这家伙又在无礼,比上次还要无礼。完全是有意滋事。但是这一次,因为迪迪不是一个人,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尹卡多纳对迪迪似乎没怎么注意。根本就没把迪迪放在眼里;对迪迪几乎视而不见。他这一次的目标是海丝特。迪迪发现这家伙肥大的面孔简直变了样,但不像上次那样是因为轻蔑。而是因为色欲。当然,海丝特没有也不可能看到这一点。迪迪的眼睛必须为他们两个人而用。他必须保护海丝特,甚至胜过保护他自己,让她免受这个世界上泛滥成灾的野兽的伤害。迪迪要当圣乔治。

那家伙朝他们走来。迪迪伸出一条胳膊紧紧搂住海丝特。同时用目光四下寻找武器。

尹卡多纳小看了自己的对手。迪迪这一次有了经验,他的双手经受过血的洗礼,他不会退缩。怀着满腔仇恨,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他松开海丝特。

尹卡多纳仍在一步步逼近,面对弱不禁风、久卧病榻的迪迪,他对自己体力上的优势深信不疑,因此手里甚至没有拿一把斧头。但一肚子怒火与憎恨的迪迪不打算扮演君子的角色。尽管这差不多也是一场为荣誉而进行的决斗。他把浑身哆嗦的海丝特推到他的身后,再一次捡起撬杠,摆好了架势。“哦,想跟我玩玩,对吧?”工人一边朝迪迪手里的武器点点头,一边挖苦地说。

“你如果再往前踏进一步,”迪迪吼道,“就会明白我是怎么跟你玩了。”迪迪觉得自己浑身是劲,不可战胜。觉得是铁打的一般。

“情场战场一样公平!”尹卡多纳口里嘲笑着,身子佯装闪到迪迪的左侧,迪迪一撬杠下去落了个空。由于一击不中又用力太大,迪迪差点儿摔倒,撬杠也险些砸在自己的小腿上。不,别这样!海丝特呻吟道。尹卡多纳在她胸部抓了一把,然后飞快地闪开,像拳击手一样跳来跳去。“海丝特!”迪迪喊了起来。他不敢回头去看她,因为那样就会让视线离开尹卡多纳。但是他一定得知道。“海丝特!”意思是说:你没事儿吧?他伤着你了吗?

“道尔顿,别杀他!”

但是迪迪无法听见海丝特刚刚说了什么,更不用说听懂她的意思。她的喊声似乎与各种模糊混乱的叫喊、建议和命令混成了一团,如:“醒一醒!”“喂!”“快吸氧!”

怒不可遏的迪迪就是想杀人。这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必须干掉你深切痛恨的东西,除非你甘愿被它干掉。

尽管尹卡多纳手无寸铁,迪迪的任务完成起来却并不容易。迪迪明白,如果从正面攻击尹卡多纳,他决不可能得手:尽管没有武器,这位身材粗壮、肌肉发达的工人身手却十分敏捷。迪迪只能智取。刚才那一下震得他的手指仍在发麻,但是他尽力用双手握紧铁撬杠。与此同时,他大喊一声:“海丝特,快趴下!”尹卡多纳停止了跳动,一时将视线从迪迪身上移开,转向海丝特。迪迪抓住时机,举起撬杠砸向那家伙的脑袋。

随着一声惨叫,尹卡多纳用双手抱住了脑袋,他的身体摇晃着,趔趄了几步,然后膝盖一弯,倒在地上。蜷缩着躺在那里。开了花的脑袋流出了鲜血、脑浆、碎骨以及看上去像脏水一般的东西。这一次确定无疑。迪迪杀死了他。用不着火车来助他一臂之力。这一下正中脑门,而且比上次更加有力,砸得更准。那家伙软软地瘫在地上,迪迪低头打量着他,心里暗暗得意。在不由自主地觉得恐怖和恶心的同时,发现自己居然能残忍地有幸灾乐祸之感。迪迪胜利了。

终于干掉他了,迪迪心里想着。他(现在)真的死了。由于第一次下手时半心半意,我只好回头重来一遍。

他听到海丝特在他身后哭泣,于是转过身来。她坐在地上,低着头,身上沾满了油渍、污泥以及从尹卡多纳被打碎的脑袋里溅出来的血迹。迪迪扔掉撬杠,跪在她身旁,把她紧紧地搂进怀里。他完全忘记了她那声“道尔顿,别杀他!”的喊叫,当时以为她只是出于惶恐和担心他的安全。此刻只能猜想海丝特意识到战斗已经结束,而毫发未伤的迪迪是获胜者。他吻着她的面颊、嘴唇和脖子。“你终于看到我所干的事情了,”他喃喃着,“这一次你终于看到了。”

但海丝特似乎并不明白。她没有分享迪迪的欢欣和一味的得意。相反,她(现在)似乎更感到痛心疾首。她挣脱了迪迪的怀抱。站起身,不让他伸手搀扶。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并跺了跺脚,抖掉鞋子上的泥土。

迪迪大惑不解,也跟着站了起来。“怎么了,亲爱的?干吗生气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你都看到了。”

“不,我没有看到,”她痛苦地说,“这一点你自己也知道。”她顿了顿。“不过如果这样能让你满意的话,我的确相信你了。”

“你心里想的不只是这些,”迪迪不安地说,“你没有说出来。”

“都过去了,”海丝特说,“再说也无关紧要,事情只能这样了。既然非干不可,你就只能那么干了。”

“我根本就不懂你的意思,”迪迪叫了起来,“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我已经说过了。我的确相信你了。”

迪迪不明白海丝特为什么变得这么冷漠和严厉。她有什么理由拒绝他拖延至今才证明的事实。“这还不够,”他懊恼地说,“你必须看到我才行。”这样一位眼睛残疾、心不在焉的证人有什么用呢?没有用,根本就没有用。难道我必须再杀他一次吗?

“但是我不可能,”她歇斯底里地喊道,“你知道我不可能。”

迪迪对海丝特怒气冲冲。他救了她的命,也救了自己的命。而最重要的是,他把两人的真相摆在了一起,将两者联系起来,彼此一致,就算只能是强行为之。他这么劳苦功高,可海丝特又是什么反应呢?随便找了个看不见的借口来搪塞他。迪迪不会接受这一套。“我要你看到我!”他大声吼道。

吼完之后,迪迪心里有什么东西消退了。也许是他的怒气。他觉得绷紧的全身开始松弛,僵硬的纤维渐渐溶化,紧张的神经渐渐放松。空气似乎变轻了,不再弥漫着腐烂的气味。而且暖和了许多。迪迪不敢看海丝特;于是又瞥了一眼瘫在地上的那个家伙,只见一线肮脏的液体还在从他的脑袋里往外流。迪迪觉得自己看到的情景既不可怕,也不令人恶心。这种反应意味着迪迪明白自己的所见以及所为。因此能够主宰那惯常而疲惫的反应。

但(现在)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这件事的表面正掠过一层又一层的新色彩。

不过怎么可能呢?因为这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二次呀!

迪迪知道答案。它不在于思想,而在于行动。他想跟海丝特做爱。就在此时,就在此地。因为做爱是具有补充意义的行为。是他每一次杀人的后续。两者似乎相辅相成。但跟他以前理解的不一样。以前,他把与海丝特的结合视为他犯罪行为之后所寻求的宽恕;甚至是奖赏。而他(现在)却想到,每一次杀死铁道工,也许只是为了恢复自己的做爱能力。暴力的行为仅仅是必要的序曲,使得做爱的行为成为可能。果真如此的话,做爱就是迪迪的目标,而不是他的镇定剂。暴力的性质被弱化,只是为了铺垫吗?……但是迪迪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呢?

迪迪把自己的风衣和毛衣铺在铁轨之间的狭窄空地上,尹卡多纳的尸体就在几英尺之外;接着,他解开靴带,脱下靴子,并让海丝特跟他一起躺下。把她搂进怀里——海丝特起初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但迪迪非常兴奋,欲望高涨,毫不怀疑自己能激起海丝特的欲望,让她与他同享快乐。先是抚摸她的乳房,接着一只手伸进她的两腿之间,另一只手把她的裙子掀到腰部。迪迪沉迷在她甜蜜而潮湿的肉体里。是的,她又不由自主地开始爱他了。迪迪把自己的长裤和短内裤褪至膝盖,然后爬到海丝特身上。她的身体也开始扭动;尽管她的头奇怪地尽力转向一边,让迪迪难以亲吻她的面孔。两人的动作渐渐协调起来。在不影响节奏的情况下,迪迪从背后解开海丝特的乳罩,把她的裙子掀得更高;又干脆蹬掉自己的裤子,让自己深深地进入海丝特的体内。才刚刚开始,迪迪的快感就已经比他们以往任何一次——包括第一次——做爱时更加明显,更加强烈。海丝特肯定也有同感。因为她(现在)与他完全融为了一体,尽管被墨镜遮住的面孔还是奋力扭向一边。他们有了一次高潮,可是还不够。彼此都必须把自己的每一寸身体交给对方——交给对方的私处,嘴巴,双手,膝盖,头发,和双脚。两个人叫着,哼着,呻吟着,轻笑着,说着亲热的话——迪迪以前从未听到两人发出过这样一连串的急切声音。迪迪和海丝特就像两头初次交媾的野兽。原本想尽量躺在迪迪的毛衣和风衣上,可后来还是滚到了一旁,撕扯着身上仅存的衣服,全身上下弄得脏乎乎的,皮肤也被擦伤。这也是那沸腾的感觉的一部分,其中的快乐和痛楚已经合而为一。他们又一次同时达到高潮。迪迪(现在)真的有一种得到宽恕之感。他正从自己瘦弱的身体里缓缓升起,正如海里的生物从自己的硬壳中缓缓爬出。

他松开双臂,海丝特重新躺了下去。她不会是昏迷了吧?迪迪不安地把脸贴到她的胸口,倾听她的气息:那是一个筋疲力尽、有幸进入了迫切需要的深沉梦乡之人的缓慢而均匀的呼吸。原来是睡着了。那就让她休息吧。迪迪帮海丝特把尼龙内裤从腿上拉起来穿好,又把撕破了的裙子拉至膝盖;然后将她的棉胸罩塞进她的大衣口袋,并抬起她软绵绵的胳膊伸进大衣袖子里,再扣好大衣。接着,他抱起海丝特,走了几英尺,来到旁边的一个凹槽。没有多往里走:就在凹槽的入口处,他放下海丝特,让她靠墙坐在那里。一旁就是从障碍物上拆下来的那堆石块。

迪迪想到把海丝特留在这里可能会有危险。如果干脆把她送出隧道,放在铁路边的坡地上,显然会更安全。把她放在那里之后,迪迪可以重新返回隧道。

但是他不敢离开隧道,哪怕只是几分钟。担心自己可能不想——或者无法——返回隧道。海丝特只需要在这里呆上一小会儿。他必须再往前去看一看;此时此刻,他的好奇心、身强体壮的感觉以及欲望释放之后的快感仍然十分强烈。

他要不要把尹卡多纳的尸体也搬动一下?见鬼,不要。让那杂种躺在自己那摊秽物里好了。

迪迪(现在)应该先穿戴整齐再继续前行。但是觉得很不愿意把那些又皱又破的衣服重新穿回身上;跟海丝特的一样,他的衣服上也溅有尹卡多纳的脑浆和鲜血,另外还沾有污泥、油渍、灰尘、汗迹以及爱液。当然,如果觉得冷的话,他还是会穿上。可他不觉得冷。非但不冷,而且觉得热乎乎的,全身发烫。也许迪迪在发烧。没关系。重要的是,迪迪这会儿根本就不想穿衣服。

接着,他想起自己的衣服可以派上更好的用场。迪迪刚才让海丝特的头靠在墙壁上,但它已经垂了下来,姿势很别扭,一定很不舒服。而且坚硬的墙壁一定会硌着她的背脊。她醒来会发痛的。迪迪把自己的靴子、裤子、衬衣和毛衣包成一团,把沉睡的姑娘往前拉开片刻,将包裹权当枕头垫在她的颈后;让她重新靠回去之后,再将自己的风衣像毯子一般盖在她身上。(现在)好多了。

干吗不全部脱光呢?迪迪弯下腰,褪去袜子,又脱掉汗衫。把它们放在海丝特身边。

(现在)他可以走了。

迪迪抬起一条赤溜溜的腿,然后抬起另一条,跨过那道还没有完全拆除的障碍物。果然。正如他一直暗暗猜想的那样。在障碍物的另一边,并不只是隧道及其两道铁轨在规规矩矩地延伸。往前走了一会儿,来到距离障碍物约二十码的地方,铁轨就到了尽头。接着墙壁开始变宽。(现在)还在进一步变宽。

当然了,“这世界之中另有世界”。迪迪不再穿行在隧道里,而是在走过一条漫长、宽敞而潮湿的画廊。他又一次想起了矿井。但这里光线明亮。每隔很近一段距离,没有窗户的墙壁上就装有灯架,里面有无罩的灯泡大放光华。由于灯光太强,也许还明显地增加了这里的温度。如果不是这样,又该怎么解释迪迪在一月下旬的时候,赤条条地走在这里,却没有感觉到寒意?不可能仅仅是因为画廊里的古怪气候,因为潮湿能奇怪地产生热量,对吧?但不管是什么原因,迪迪(现在)都感到很暖和。偶尔还几乎觉得闷热;他宁愿冷得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