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盟

作者:悬碑

京郊的桃林山上。

百里桃花灼灼盛开,漫山遍野的桃粉色。三月的春雨夹着桃花瓣飘零而下。车轮压过桃花瓣碾在土里。

马车慢慢往山上而去。

马车内,天下雪拥着天下富贵,今日倒春寒,比昨日冷了不少。

她慵懒地倚在车厢边,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桃花雨出神,青朦朦的天色,一望无际的薄粉桃花,真好看。

宴景山捏着折扇撩开琉璃珠帘,“我来赏了这么多次桃花,还是第一回坐着马车边走边看呢,别有一番滋味。”

“你们以往都是走路上山?”九月好奇地问道。

“西边有九百九十九级的石阶,可以一边上山一边赏花,这条山路,寻常都是封着的。”他说完便笑着瞧向萧誉。“托了天下家主的福,我才能坐上马车赏花不是?”宴景山笑着揶揄道。

“对了家主,你这腿没有让御医瞧瞧看能不能早些好吗?”

“看了。”昨日宫宴散了,萧誉便找来御医给她看,御医说就骨头裂了,没有断,差不多也快好了,再过几天不用拄拐也能走了。“快好了。”

马车内温着梨花雪,还有砍成块的烧鸡。

萧誉给她拿过一只鸡腿,“宫里做的,应当比清溪镇的好吃。”

“哦?”她掀起眼皮,接过鸡腿。

萧誉又给她倒了一杯梨花雪,“暖暖身。”

宴景山:我觉得自己有些许多余。

恰好马车行至半山,桃花林蒙蒙雨雾,隐约看见侧前方有青石板阶梯和上山的行人。

行人的嘈杂声夹着雨声传来,九月回身问,“这里走到山上要多久?”

“约莫半个时辰。”宴景山答。

“走,我们走着去。”九月兴奋地邀约。

拿着鸡腿的天下雪看着走远的两个身影:……

九月穿的是那条石榴红的裙子,走在青色锦衣的宴景山身边,有种别样的和谐。

刚好睡醒的富贵儿,看到天下雪手里的烧鸡腿,毫不犹豫地啃上去。

折扇轻敲狐狸头,“你不能吃烧鸡。”

她放下富贵,复又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桃花春雨。

“真好看,如果每年都可以看就好了。”她忽然提起了兴致。

“你若想看,我每年都陪你来看。”

每年。他说的是每年,“好。”

桃林山上有个桃花庵,萧誉定了午时的斋饭。

他们到桃花庵的时候还尚早,春雨停歇,山上薄雾朦胧。庵中有一池塘,荷角初露。池塘中央屹立着一棵百年老桃树,树上桃花开得正艳,木枝上挂着数不清的桃花笺。

桃树修了栈道到回廊。

他们沿着回廊往前去,却遇到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

桃花树下,一个貌美的紫衣女子拿着刚写好的桃花笺,对着身边的俊朗男子甜甜地道:“夫君,听闻这棵桃花可以求来世的缘分,我们一起挂上去吧。”说完扬了扬手里的竹笺。

任谁看了都以为是一对相爱的璧人。

但俊朗男子甩开了女子的手,冷声道:“天下映,这辈子相互纠缠还不够吗?”

天下映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冷笑一声,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府来的恶鬼,“够吗?我生生世世都会缠着你的。”

说罢便抓起司马宜的手,一起把桃花笺挂在枝头,笑意盈盈,“真好看不是?”

司马宜拂袖而去,他转身的刹那,天下雪看到他无光的双眸。

他摸索着往前走,天下映却快步向前扶住他的手臂,“小心点,别摔了。”

微雨打湿他们的发梢,却无一人在意。

她原以为天下映嫁给司马宜是因为他们两情相悦,这样看来,似乎不是。

那两人转眼便消失在回廊,天下雪把目光收回到萧誉身上,据说这段姻缘是萧誉促成的?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萧誉察觉到她的目光,“怎么了?”

“他们什么时候到呢?”

“约莫两刻钟。”

前殿游客不绝,后山却清幽安静。不知名的鸟雀隐在苍翠的梧桐枝中,叫声谱一曲天籁。树下搭建了竹亭。

他们走上竹亭,小沙弥尼已经泡好茶了,她说:“萧施主,庵主有请。”

他把小狐狸递给她,说他等会就回来带她去吃斋饭。

她轻轻挠着狐狸下巴,看着萧誉的身影走下石阶,消失在青石板路的尽头。

冷风涔涔,泡着的茶飘来阵阵青竹香。

“真是你?”天下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回身,便看到天下映走进竹亭,紫色的裙摆洇湿,她坐到了她前面。

“恭喜啊,都当上家主了。”她不冷不热地说道。

逗狐狸的手停顿半晌,天下雪皱着眉头问,“你有事?”虽然她想会一下这个姐姐,却一点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外面桃花正艳,在这里聊腌臜事真是罪过。

天下映突然就安静下来,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一杯茶。

“我们没有熟到这个地步。”

倒茶的手一顿,天下映冷笑一声,瓷杯落在石桌上,茶水四溅。

被溅湿了毛的狐狸受惊,一跃到天下雪怀里。

“天下雪,从前我欺凌你,是因为你弱小无人撑腰。如今你掌权,也可以打压我,甚至杀了我,我拭目以待。”她哈哈大笑,起身走进微雨中。

她皱眉,以前的天下映恶毒、无事生非,但是好像还没有这么疯。

她没有等到萧誉回来,宴景山和九月倒是先来了。九月絮絮叨叨地跟她说路上的风景,山路上还有卖木雕的小摊。

“便宜,还雕得栩栩如生。”九月拿出一串吊饰,桃核雕的小篮子,桃木雕的骰子。“老板说可以辟邪。”

说着萧誉便回来了,他走近,看到富贵雪白的屁股有一块茶色的渍,他拿过富贵,仔仔细细地拿起来看,这块毛色出门之前好像不是这个模样。

天下雪已经拿帕子擦过了,“天下映刚刚过来了,倒了茶水,溅湿了它。”

萧誉垂下眼帘,不知情绪,“她来做什么?”

她浅笑,沉默不语。

“斋饭已备好,我们过去罢。”

她拄着拐,萧誉落下一步给她打伞。宴景山和九月走在前边。

宴景山摊手,“还给我吧。”

“什么?”九月不解。

“我的桃木骰子。”

“?”九月十分不解,“那是我的。”

“我给的银子,理应是我的。”

“那是你主动给的银子啊。”

“对啊,所以是我的。”宴景山嘴角噙着笑意,“还我吧。”

九月大力地把骰子丢在宴景山的手上,冷哼一声,转身就跑。

宴景山看着差点就掉落在地的骰子,连忙接住,妥帖地放在衣襟里。

……

天下雪看着这一幕,总觉得两人在不知不觉中暗生了情愫。宴景山的为人确实不错,但是家世,和九月简直天差地远。

她看着萧誉习以为常的模样,“宴家主他可有婚配?”

“未曾。”萧誉看着前方追逐的两个身影,“怎么?要给他说媒?”

天下雪摇摇头。

宴景山父亲宴长野是天子亲封的侯爵,萧君论打江山的时候副将便是宴长野,跟随君主出生入死。

萧君论上位不到十年,宴长野便因旧患复发病逝。宴长野独子宴景山继了侯爵之位。

但是很有意思,宴长野将领出身,他的独子不爱武,这也就罢了,宴景山不爱文也不愿入朝为官,反而喜欢经商,短短几年时间,宴景山就把自己经营成了天下第一富商。

商户在民间地位颇低,但是宴景山不一样,他从小与萧誉交好,性格与人和善,这些年朝堂赈灾需要的银子,他从不含糊。且天子与他故去的父亲很亲近,把他也当儿子扶养,连家宴都会让他进宫参加,地位可谓不一般。

故而宴家家主宴景山在王都中也颇受贵女欢迎。

“他虽尚未婚配,但是这些年看上他的人可不少。”不过,身为好友,他自然知道,宴景山从来没有把王都中的贵女入眼,少年时曾一起在屋顶喝酒,宴景山说,他希望他的夫人与他一样,喜欢经商喜欢挣钱。

且他待九月不一般。

天下雪点点头,宴景山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如若他们两情相悦,九月下半辈子便过得不会太差。

吃午饭的地方在竹亭不远处,庵中的斋饭不对外开放,故而在此间的人不多,大多数都是庵中的沙门尼。

他们自行去盛饭,打汤的小沙弥尼小声提醒,“吃多少盛多少,剩饭了会折损我们的福德报应。”

九月吃到一半便有些饱了,刚刚上山的时候,路边有卖栗果的,宴景山给她剥了一路,她也吃了一路。

一想到刚刚小沙弥尼的话,她又认真地继续吃。

天下雪笑话她,“吃不下倒过来罢。”说完推了推自己的空碗。

“不,我能吃。”

最后在三人的注视下硬生生把所有吃食都吃下去了。

回去的时候萧誉问她要不要去写桃花笺,她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拒绝了。

“人总不能寄托于外界的力量。”

“哦?天下家主是打算靠自己?”

“不,我打算放弃。”

萧誉听了这话忍俊不禁。

他们坐马车下山,九月表示吃太饱了想走下去,宴景山附和。

马车上便只有两人一狐。

他们一人拿着一本游记在看,富贵儿呼呼大睡。

他们坐马车比宴景山他们快了将近一个时辰。

马车内百无聊赖,苍白纤长的手指翻过一页书,他淡淡地开口,“过几日便是国占了,准备得如何?”

“没什么需要准备的,寻常事。”游记恰好翻到最后一页,她把书合起,放回到架上。

她撩起琉璃珠帘,看着马车外的风光。

不多时,便看到司马宜和天下映携手走向司马丞相府的马车,不知道天下映说了什么,司马宜突然发难,掐着她的下颚把天下映推到马车旁,天下映撞上去时发出很大声响。

这声响听着都疼。

但是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天下映含着笑,一巴掌甩上了司马宜的脸颊,他被打得偏到一边,嘴角流出了鲜血。

天下雪收回目光,“有些事我想问问你。”

萧誉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远处交叠的身影,“关于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