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雨没想到边阳愿意主动开口,他有些意外随后点了点头:“如果你愿意。”
“他以前是开厂的,所以家里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小的时候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读的也是中城的私立学校。”边阳掀起眼皮,“你还不知道我不是本地的吧。”
“听许止提过。”
边阳倒是不知道许止什么时候给钟雨说的,他耸了耸肩继续:“那个时候他对我很好,一个父亲该做的他都做了,直到我初一那年他背着我们开始赌博和借贷。”
钟雨皱了皱眉。
“那会儿我只知道我妈有提过家里最近状况不好,即便我的日子依然过得和之前没什么差别。”
“我妈说和他合伙的人因为资金短缺跑路了,他一个人拿不出那么多钱给工人发工资,然后之前生意上有往来的一个叔叔给他说有个回报率很高的投资项目可以一起做,他就跟着把所有的钱投了进去,可是最后对方拿着钱就跑了。”
“我不知道是谁带他去赌博让他走的这条路,我只知道被我妈发现的那天,他跪在地上哭,他说破产了,走投无路了,只是想这个家变得更好才会去赌,他是为了我们。”
边阳干笑了两声:“那个时候我还很心疼他,觉得他真的是为了我们。”
钟雨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永远不知道赌博能如何改变一个人的心性,他开始欠了一屁股的债结交了一堆狐朋狗友,每晚回来都喝的烂醉,我妈心疼他,劝过他无数次只要回头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过不了的坎,可是我哪能忘记那天我在楼上写作业,突然听到瓶子碎掉的声音,下楼时就看到我妈捂着腰蹲在地上,他通红着脸的破口大骂,骂我们没用,说这个家是他撑起来的,谁也没资格怪他。”
边阳说到这捏紧了拳头,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可他有什么资格?是他让我妈从公务员变成了全职妇女,他让我妈和社会脱节,他让我妈到现在只能去和别人开一个餐馆维持家里的开支,他从来没想过四十岁后的女人怎么被社会职场重新接纳。”
河边突然刮起了一阵风,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钟雨轻轻抓住了边阳的手腕,试图安抚边阳现在变得激动的情绪,他没有父母,以至于无法想象边阳身上发生的事。
其实边阳现在已经很少回想以前的事了,因为每次想起带给他的只有痛苦。
他不会忘记那是边涛第一次对周怡春动手,即便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似乎又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当自己嘶吼着质问他为什么要动手时,边涛表现得像是很意外,还去给周怡春道歉忏悔,说自己是因为喝多了才干这些混事。
可是家暴哪里只有这么一次呢?后面但凡是边涛酗酒,周怡春提了债务的事,他就一定会下死手。边阳记得那时他还在住校,一周只有周末才会回家,回家的时候一切又仿佛都是太平的,如果不是有一次周怡春换衣服时他正好看到了她肩膀和手上的瘀痕,边阳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
校运会结束的那个周末,边阳本来想给他们说这次篮球比赛他们班拿了第一名,他还被单独颁了个最佳前锋奖,可是兴奋的跑回来的时候在玄关口只看到了碎了一地的盘子,还有斑驳的血迹,周怡春就捂着后颈坐在地上,整张脸都是被殴打的红肿。他窒住了呼吸,几乎不敢大步上前,掰开周怡春手指的时候,边阳只能看到插进她后颈的碎片,白色的陶瓷片和暗红色的血,刺得他双眼通红。
边涛就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都在发抖:“我不是故意的阳阳,爸爸只是欠了很多钱,需要你妈妈拿钱,所以比较激动,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边阳已经不记得边涛说了多少遍他不是故意的,他只记得周怡春的后颈缝了很多针,直到现在那块疤依然醒目的盖在皮肤上,昭示着她所经历的可悲又可怜的婚姻。
“他各种网贷欠了一百万。”边阳扔了一块石头砸进了水里,静静地看着河面泛起的涟漪,“后面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他是独生子女,而且我爷爷奶奶已经走了几年了,他想让我外公卖房子,然后搬来和我们一起住。我妈没有答应,在她被打想拧开门把手逃跑的时候,他就把碎片划进了她的后颈。”
钟雨的瞳孔动了动,连抓住边阳的手心都开始冒汗:“所以那块疤是这么来的吗?”
“啊,你看到过啊,我妈已经很久不敢穿露后颈比较多的的衣服了。”边阳垂下了眸,“这笔钱最后还是我外公还的,他把一辈子的积蓄和那套老房子卖掉来填的这个窟窿。”
“阿姨为什么不离婚?”钟雨根本想不出来周怡春这么知性温和的女性此前会有这些遭遇。
“离婚只是一句话这么简单就好了。”边阳长舒了口气,“你知道我初中那两年他给我们下跪过多少次,磕过多少次头,做过多少次保证吗?我们一次又一次给他机会,我妈心疼他独生子女无父无母,念着之前他为这个家的付出和对我们的好,结果最终换来的就是这些。”
边阳越说越觉得悲哀,债务就像雪球,滚到最后甚至需要卖掉家里的房子。边涛那个时候已经很少回家了,美名其曰不牵扯到他们。在卖掉房子帮边涛还完债之后,周怡春也没有再打听过边涛的去向。
当生活彻底被推翻,变得一无所有的时候边阳只觉得麻木,大概因为这是一朝一夕的铺垫,所以走到今天也算不上意外。
周怡春带着他回到了老家余镇,住进了外公的自建房,转学去了当地的初中。好在他适应很快,也并不为之前享受过的优渥惋惜,只要一想到能摆脱边涛过上全新的生活哪怕是逃到山里他也愿意。
边阳很难想象自己曾经有多爱边涛,最后变得就有多恨。
“你手上的疤呢,也是他打的吗?”钟雨说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心都像在被刀剐。
边阳挽起了袖子,那些可怖的疤痕在他的手臂上纵横交错,他看着看着突然笑了:“不是他,是我活该,我要去帮他。”
“没有银行和网贷借他钱,他就只能去借那些高利贷,然后对方拿着刀和烙铁棒找上门的。”边阳用指尖碰了碰那些凸起的增生,“我护着他让他跑,刀肯定是往我身上落的。”
边阳说这句话的时候能感受到钟雨抓住自己的手都有些颤抖:“他们砍的?”
“有的是被烫的。”边阳语气平淡,他甚至快记不清当时入骨的疼痛了。
“什么时候?”
“来余镇大半年后,我妈带着我回中城处理剩下的事,就这点时间也能找上门,大概也是我命差。”
钟雨已经有些不敢往下听了,他不敢想象当时的边阳得有多痛,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些蜿蜒的疤痕,像是要把这些痕迹刻进脑子里。
“别他妈看了。”边阳抽出了手,他不觉得自己有多惨,只觉得摊上这种事倒霉,“我可不需要一个比我可怜的来可怜我。”
他其实觉得比起可怜自己是挺可悲的,和周怡春一样,永远无法对边涛狠心,即便嘴上恨不得他去死,可是当真的看到他如同亡命徒一样被人追赶殴打时又无法看到他真正成为一个任人宰割的畜生。
他替边涛受了所有不该自己受的罪。那群人浩浩荡荡的来,给的却是铺天盖地的棍棒,唾沫和泥土混杂在一起,边阳只觉得自己皮肉绽开,血肉模糊,到最后痛苦于他似乎是最轻的东西。当看到边涛缩小抖动的瞳孔,和几近绝望的呐喊时,他好像又觉得挺值的,毕竟边涛还关心他,没有转身就走。
“你儿子还挺孝顺,就你这烂赌徒还有人想拯救你。”
“这次老子就他妈不打你了,再延期以后都打你最亲的人,直到打死为止。”
他只记得这是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两句话,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两个手臂已经裹满了绷带,皮肤上都充满着被火灼烧的疼痛。周怡春坐在病床前双眼通红,看他睁开眼立马就抱紧了自己,那一瞬间边阳甚至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胸口就像被石头堵住。
边涛那天来了,却没进这个房间。他只是在病房外面跪着,哭着,乞求着,忏悔着。
边阳在床上躺着,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不会再来找你们了,希望你们以后能好好生活。”
“只要我走了就不会再有债了,我也不会再赌了,我发誓。”
边阳对他带着哭腔的发誓已经感到麻木,他只能听到周怡春在外面推搡着边涛,崩溃地叫他滚。
他讲的很平淡,钟雨觉得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可是心脏却被揪得发紧,几乎快出不上气。
边阳于他,就像草原上孤高的狼王,蓝天上遨游的鹰隼,是自由的骄傲的,是桀骜不驯,无所畏惧的。他还记得是如何被边阳吸引,却想不出这样的遭遇铸造出来的性格。
他的太阳其实也是从没有光的地方升上来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你想象的不一样。”边阳看着钟雨眼里流露出的那些真真切切的心疼,心脏就像是被什么突然拨动了,他很快就转过头耸了耸肩,“其实我只是在学着向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