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作者:priest

“师父啊,您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照庭嗡嗡,都快变成蚊子了,保重您自己吧,别老惦记拿碎片护着我了。”

支修长这么大也是头一回成了蚊子,足足慢了两息才反应过来,照庭震颤的动静异往常——奚平猜测,那可能是一嗓子变了调的“逆徒”。

“等我『摸』到化外炉,让林大师修好照庭您再打我呗。”银月轮一道强光扫过,奚平反应极快地躲在了一座白灵雕像后,还是被晃险些失明,“您放心,我肯定跑。”

支修:“……”

等着到候跑一个试试!

照庭被奚平的神识按住,支修也没有撤回视线。他绝大多数候无法沟通外界,是被那想将他吞下去的宏大意志卷裹着不能动。奚平那边的动静有不是分他的神,反而是帮他反复确定“剑修支修”这个人——在人间有牵有挂,被年轻的眼睛注视着,不不刻检省自身,『逼』出最大的勇气,拼命给后辈示范人的边界在哪里。

奚平气完师父,干脆将灵感从视觉上撤走,附在了其他感官上,天生就比别人灵几分的听觉瞬间敏锐无以复加。他听见身后的灵石巨像在发出“咯吱”的细响,灵气似乎正被源源不断地抽走,不是往战场方向,而是指向了掌门闭关的仙宫。

奚平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住自己将神识往外探的欲望,含了颗闭气丹,然后利用灵相具“仿品”,变成最早渡他离开陶县的小兵模。

他成了个能以假『乱』真的凡人。

凡人灵窍不开,和草木等静物一,只有经年日久,身体才能渗进一点可以忽略的灵气。仙宫涌动的灵气与他擦肩而过,毫无瓜葛,奚平几乎与废墟的『乱』石糟木融了一体,反而更能“看清”灵气涌动的方向。

悬无如濯明所料,然推了自己的弟子当替死鬼,那么此,消失的悬无会去哪里?

似乎也只有掌门闭关的仙宫了。

如濯明知道化外炉的不同凡响之处,悬无也不可能一无所知。

顺着灵气涌动的大致方向,奚平爬到了坍塌了一小半的仙宫,然闻到了一丝草木气息。

那是一股很特殊的花香……假如也能算“香”的话。它苦涩而低沉,混杂着复杂湿润的草腥气,是几天前,濯明要他刻意记住的无心莲花香。

“无心莲味道很淡,很容易就被水腥气盖过去了,一般人不会注意,也没闻到吧?”当莲池里的濯明本来是用非常正常的语气告诉他如何防备悬无,说到这,忽然指如刀,从自己手臂上剜了块肉下来,要不是奚平躲快,血差点滋他一脸。

比池莲花浓郁数十倍的“花香”喷涌出来,犯病犯毫无征兆的濯明热情地邀请道:“喏,就是这个味,想尝尝吗?”

被奚平一脸牙疼地婉拒后,濯明颇遗憾地把那块肉生吃了,还珍惜将血迹也『舔』了干净。

“除了一些丹道和特殊的驭兽道,其他修士——特别是升灵以上的高手,都以嗅觉次等。即是顶级的灵感,也只是分辨气味灵敏,非经刻意训练,惯仰仗视听的人嗅到不熟悉的气息很难做判断;还眼耳通灵、口鼻通欲,味道有会扰人心智。最重要的是,修士同凡人一,居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嗅觉会麻木,几乎闻不见自己身上的味——比如我那在东座莲花味浸了几百年的师尊。可以闻见。记住这个气息,可以利用这个避开他……或者缀上他。”

也就是说,悬无确实往这个方向走了。

奚平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循着那凄苦的莲花香追了出去。

悬无身上有很多让人看不明白的地方——玄隐山司命和司刑长老何蒙眼封嘴很好解,可是这位三岳的实际掌权人什么要在自己脸上盖一块裹尸布呢?难不成身在三岳山的大长老也有毁容的灵窍伤?几千岁的老头子也会在乎容貌?

还有那师徒俩诡异的关系。

不说师徒,哪怕是精心侍弄盆花草,枯了死了都心疼好久。悬无没收过别的弟子,三百年来,在三岳禁地东座上只有这么一个活物朝夕相伴,以至大长老的鼻子对无心莲味都失了知觉,说推出来就推出来?

悬无这狠人,到底安了颗什么的道心?

突然,无心莲的气息浓了一点,奚平一顿。

悬无藏在暗处,虽然估计也不敢释放神识,奚平不知道蝉蜕的耳能有多敏锐。

就在他有点犹豫,山顶上突然炸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几乎仿佛贴着奚平后脑勺劈下来的。他没来及将附在耳朵上的灵感撤下来,差点聋了,耳道里立刻出了血。

濯明干好!

奚平一反应不是保护耳朵,而是在这巨响掩盖下,飞掠出去。

濯明应该是猜出了他的窘境,此银月轮与掌门斗愈酣,不断往仙宫方向靠。座主峰晃越来越厉害,仙宫摇摇欲坠。梁柱与巨石纷纷落下,满地铭文七零八落,奚平干脆将所有的灵感都汇聚在了鼻子上,趁机一路混进了内殿——项荣闭关入定之处。

然后他看见内殿深处笼罩着一层轻纱似的薄雾。

那雾轻薄几乎不会干扰视线,他看见正前方有一个很深的池子,汉白玉的石阶两侧雕栏刻的是一串月相。池子约莫有几十丈深,池底有什么,就靠近才能看见了。

奚平凝神,隐约听见池底传来细微的“噼啪”声,像烧木柴的炉子。

会是……化外炉吗?

离谱,化外炉的燃料难道是木炭?

莫非真让徐汝成说了,掌门弄个炉子进来是烤火的?

奚平脚步微顿,不知什么,他十分忌惮那层薄雾,灵感在疯狂地阻止他往前走。而此地无心莲香也最浓,好像悬无也曾在此徘徊过好一阵。

就在这,仙宫外突然又一声巨响,外殿又塌了一大块,不知是谁下的狠手,余波直接卷进殿内。奚平猝不及防没站稳,被那余波一把推进了薄雾。

无心莲花香顿消散,惊天动地的争斗声陡然安静,奚平心里忽悠一下,那一瞬间,他只觉那薄雾像个无从抵御的强横神识,将周围一切吞了下去。

奚平的四肢像是灌了铅,本来绷紧的精神一脚踩空似的,筋疲尽的耗竭感无端拥进他胸口。奚平呆愣在了原地,心头涌上个清晰的念头:修士打磨道心,辛苦修行,到底是了什么?

这念头一起,一发不可收拾,那些薄雾像顺着他七窍灌进他神识。

争斗是了灵石与资源,到灵石和资源,是了更高的修,以在争斗胜算更大。

那些死在修行途的,虽比凡人多活了几百年,几百年几乎都被困在灵山里,日复一日的修炼,最后徒劳而亡;而那些走更远的,终有一天,同道人都化尘土,踽踽独行,了什么……证明自己的道心比别人都正确吗,人都死光了,还证明给谁看?

蝼蚁朝生暮死,无人在意,一生何?

凡人奔波劳碌、命如沧海一叶舟,战战兢兢地随波逐流,一生何?

他被灵山视作妖邪,不世所容,一生挣扎又何?

不……奚平用一掐自己手心:这雾气有古怪。

他奋往后退去,一回头,发现找不到自己来路了!

心里那无法驱逐的声音仍不肯放过他,没完没了地敲击着他那没有道心的灵台:一生何?要拿化外炉锻照庭剑,救师父,师父一生又何?

人与人萍水相逢,师也好,友也罢,哪怕血亲、哪怕知己,终有一散,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意义……

“三哥,跟我说句话!”奚平下意识地寻找别人的声音,“师……”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没送出去。

甚至挂在他灵台里一直关照他的照庭都没有反应。

奚平忽然意识到,那沼泽一不断将他往下拖的声音是他自己的想法。

那些压不下去的念头不断抽着他的真元他的精,奚平几乎觉喘气都是疲惫的,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清心丹。

丹『药』入口即化,他方才被震伤的耳目同一清,可心里盘旋的声音没有弱一分。

不受控制的念头自嘲道:吃清心丹有什么用?清心丹是除障驱幻的,活着才是自欺欺人的幻觉吧?

举足如举万钧,奚平艰难地往前迈了一步。

“我像一头驴。”他心里想,“渝州贫农们拉碾磨豆的瘦驴,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反正就是拼命地卖走,其实都是在原地打转。既然怎么都是徒劳,我干什么给自己找罪受,我什么不躺下一了百了?”

奚平膝盖骤然脱,险些就地跪下。

“跪吧,修到月满的圣人都不在人间了,不在人世间不就是死了?我还挣什么呢?”

奚平身上分明没有一斤的负累,连青筋都跳起来了,他吃地稳住自己,一脚踩在地上,竟将仙宫汉白玉的地砖踩碎了,迸溅的碎渣带铭文,割开了他『裸』/『露』在外的手背,尖锐的刺痛感让心里那要命的声音一轻。

奚平本能地抄住那带铭文的碎石块,狠狠地在自己手心割了一道。

割开的皮肉像个宣泄口,能将那些要命的念头从伤口放出来似的,疼痛让他立刻感觉到了自己,感官也重新敏锐起来,甚至闻到了消失的无心莲香——奚平激灵一下用袖子裹住伤口,突然明白了濯明拔自己头发吃自己肉是何。

然而锐痛很快褪去,半步升灵的躯壳转眼修复了这一点小伤,奚平六感再次麻痹,那些无法抵御的念头卷土重来。

奚平掌心扣住太岁琴最锋利的琴弦,手背骤然绷紧,没往下按。

下一刻,他蓦地抬头望向前路,挥手将琴弦拍开,往前挪了一步。

他不是濯明。

两步之内,淹没他的念头就让他忘了自己什么要往前走,追问声越来越响、四肢越来越沉。

然而随着他腿在动,他那几乎被薄雾挤一片空白的脑子里始终有一线活气在挣扎。

奚平干脆将仅剩的注意全集在腿上。

“要往哪里去?”

“往前。”

“往前是去哪,有什么意义?”

“哪也不去,老子腿长!”

不过十来丈远,奚平好像走了一生。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杂音,若有若无的莲花味道再次触碰了他的嗅觉,奚平眨掉睫『毛』上的汗,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深池边缘。

他一眼看见池底一个熊熊燃烧的大鼎,而鼎边一人,正是悬无。

看见悬无的刹那,那些拥塞在他脑子里的雾好像一下消散了,奚平周身负累骤然一轻,顿想起了自己是谁,来干什么。

不好,他怎么搞的,离蝉蜕这么近不是找死?

奚平冷汗“呼”地一下冒了出来,直接浸透了后背,一把扣住太岁琴准备挨打。

然而火边的悬无兀自低头沉『吟』着什么,这近的距离,他居然丝毫没注意高台上有人。

奚平紧绷片刻,见悬无跟聋了瞎了似的,包天的胆又落回肚子里。他矮下身小心地靠近池边,往下窥视,就见方才差点要了他小命的薄雾源源不断地从那大鼎里蒸出来,悬无嘴里在絮絮叨叨地念叨着什么。

“我一生何,一生何……”

说着,悬无忽然仰头笑了一声,一把将脸上的白纸具扯了下来。

奚平一缩脖,紧紧地贴在高台的地板上,假装自己是一块碎转。

然后他看见了悬无长老的真容。

那居然是一张……既不美也不丑的楚人孔,没有伤疤。

只是除了雪白的皮肤和褪『色』的眉『毛』,他和掌门项荣几乎是一个模子刻的!

奚平屏住了呼吸,忽然,他心里生出一个疑『惑』:那是化外炉吗?

什么掌门不将这炉子收走随身带着,而是放在这等人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