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作者:priest

那不断冒着烟雾的炉火让奚平想起金平南郊的工厂烟筒,烟雾中似乎有强横的意志,横扫周遭一切,连蝉蜕悬无长老都被困在了其中,的确是件厉害法器。

但显然,没有想象的那么厉害。

奚平自我感觉良好,也不会认为自己真比千年蝉蜕高明。如都能轻易……说“轻易”确也有点吹牛——无论如何,一没跨过升灵关的人都成功脱了困,那炉子能制住悬无多久?

总感觉悬无下一刻就能暴起清醒,与蝉蜕的这一点距离,基本等于站在人眼珠上『乱』蹦。

可既然到了这里看见了东,叫撤退肯定也万万不能,这怎么办?有什么能瞒住蝉蜕视听……

奚平突发奇想:陆吾面具既然能变耗子,那这比陆吾面具更高级的“仿品”,能不能把变成东?

心念一动,身立刻僵硬起来,人身缓缓消失在原地,居然真就变成了一块参差不齐的大砖板,把自己融入了石砖『乱』滚的废墟里。

林大师不愧为一代传奇点金手,能把不是东的货变成东!

完事奚平一边赞叹,一边悄悄将那大鼎的样子转达林炽:“林大师,帮我看一下,这是传说中的化炉吗?”

镀月峰顶,林炽自从把“仿品”了奚平,就一直忧心忡忡,担心自己做来的危险仙器把支将军的弟子戴坏了,闻听此言,顿时什么都顾不上了,扔下手里不知名的灵兽材料,一把握住转生木牌:“把我神识拉过去,快!”

三岳山没有转生木,但奚平身上有。碎石堆里冒一根指节长的小树枝,几百年不下一次镀月峰的林大师今年第三次远游楚。

神识才刚一落到转生木里,林炽脑子里就“嗡”的一声,像什么扼住了脖子。

不等弄清楚,耳边就响起几声琴音,及时将卷住的烟雾打散了。

“刚才那是什……”林炽回过神来,正说话,不料一眼放去看见了池底的蝉蜕。

林大师心都暂停了一下:“奚士庸你不命……人呢?”

奚平没有嘴说话,只能用神识沟通,回说:“看见你旁边那堆碎石板了吗,我在那。这鬼地方跟悬无的脑袋一样素,没有铭文的石板都是空白的,就我身上有雕花,雕了并蒂莲的那块就是!”

林炽:“……”

镀月峰主,一次在自己的造物面前目瞪呆。

奚平:“没事林大师,有上回经验,这次没手我也会摘灵相面具了——你别研究我了,快看那冒烟的炉子。你们炼器师的炉烟怎么这么大,肺是不是都不太好?”

林炽感觉肺的问题倒不大,就是心很累。

一吊在嗓子眼里的气这会儿才倒上来,脑子好像被墙撞过,转向那熊熊烧着的大鼎,好半晌才说道:“这……确是化炉,但不是我在那里见过的样子,化炉在面应该看不见明火才对……这炉火谁点的,在炼什么?”

“应该是们掌门,我进来时候就是烧着的,”奚平道,“炼什么不好说,我听着像烧木柴。”

“不说笑。”林炽有气无力道,“炼器炉里面都有避火铭文。”

奚平惊诧:“避火?你们这一行用的炉子不能点火?”

炼器修士们炼大件,动辄数月乃至几年,顺手用炼器炉烧水做饭都不行?

“炼器炉中火烧的是炼器人真元,器道中人道心成时,比寻常修士多一感,叫做‘七感’,与‘器’谐音。七感可以连通炼器炉中火,沟通炉中质料,只有炉火内的人与物神灵交汇,才能维持住炉火平稳。即便是有七感的器道中人遇到自己沟通不了的质料,炉火都会岔,三岳项掌门并非炼器道,怎么可能点着化炉?”

奚平以前只知道炼器是拿钱拿材料,然后喊一声“林大师”,材料就自动变成仙器了,没想到底下还有这么多门道。

“也就是说,点着炼器炉,得能和炉子里的东沟通。”奚平飞快地抓住的重点,并就地举一反三,“那也未必有‘那什么感’,如是我,扔两截转生木进去,道理上说,岂不是也能点着炉子——我知道,三岳掌门也没有伴生木这么邪门的东——那是大鼎炖自己呢?”

林炽:“不说笑!”

就在这时,只见被雾气魇得神神道道的悬无突然一声怒喝,化炉中火陡然被压了下去,火苗倏地一缩,从金红变成了冷冷的蓝紫,烟气也被一掌拍散。

“我一生为何,”悬无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去的,“你不知道?”

化炉中火似乎想反扑,火苗颜『色』被什么拉锯似的,时冷时暖,一直在变。

“堂堂东衡之主,冲月满关,竟仰仗小辈的东,哈!项荣,你这一辈子用自己的腿走过路吗?我看你天生双腿,就是为了坐姿好看!”

悬无话音落下,骤然将化炉中火压灭了,仙宫中灵气汇聚,一长串铭文从掌心奔了来,直抵化炉。

林炽在几乎汇成罡风的灵气中艰难地睁开眼,倒抽一凉气:悬无想强行抹去化炉上的道心!

奚平也看来了,虽然没搜集前人道心,但在野狐乡黑市见别人交易过。

每一样主人死后遗留下来的本命法器上,都能收集到原主的道心,不过一些止步于筑基的修士道心没什么价值,一般买主只是看中法器本身。有些人嫌器物上前人留下的道心干扰自己,就会求将上面的痕迹抹去——用一套铭文嵌入法器中做载,灌入大量灵气打散原本的痕迹,将新主人的神识烙在上面。

悬无掌中的铭文银珠落盘似的撒进化炉,方才被打散的烟试图凝聚,又一次被悬无一把掸开。转眼间,铭文附着在了炉壁上,一缕『逼』近纯金『色』的火光闪过。林炽透过转生木感觉到了属于惠湘君的气息,目眦欲裂。

奚平却暗暗吃了一惊,心道:项荣为何两百年没有抹掉惠湘君的道心?

然而无论如何,此时和林炽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属于蝉蜕的真元顺着铭文滑入化炉,那能『荡』平整楚的庞大灵气一股脑地灌入化炉中,虽未曾泄『露』一丝,奚平和林炽却同时被窒息感楔在了原地。

那化炉不知有多大容量,贪婪地吸着悬无的真元,直到炉身开始微微震颤。悬无那双与掌门一模一样的眼蓦地睁开,双瞳变成了化炉的形状,将自己的神识刺入了其中。

紧接着异变陡生,悬无突然惨呼一声,整人往后一仰,像人一枪洞穿了脑袋。

化炉中发洪钟似的轰鸣,骤然爆几乎能同整三岳山抗衡的灵气,直冲顶。

仙宫中,那布满了一等铭文、与护山大阵相连的大殿屋顶豆腐似的被那灵气碾成了碎渣,殿内陡然『露』了天。那灵气毫无滞塞,直冲天际,将中座主峰上空电闪雷鸣的浓云也撞碎了!

银月轮黯然失『色』,穹庐似乎都在瑟瑟发抖。

“我……板板……”此时,徐汝成目瞪呆地趴在中座主峰山脚的一处沟渠中。

奉命接应了一批陆吾同僚潜入三岳座后,当撞上了从中座逃去的修士。人人都仓皇失措,没人注意到。徐汝成这方才入门不满十年的“乡下开明”忽然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心里起了一股冲动,想浮上『乱』流看看天。

于是壮起了千钧之胆,逆着人『潮』『摸』到了中座。

中座圈的法阵已经稀烂,让这小半仙轻而易举地钻了进来,正好目睹了这一幕。

徐汝成一时失了语,肉/身躲在沟渠中,精神几乎被那浩瀚的爆发撞碎了,无意识地,用神识将自己所见用玄隐内门的通讯仙器传了去。

玄隐山、各处陆吾、周楹白令同时收到了断断续续的画面。

星辰海里的司命大长老章珏袍袖须发都被剧烈动『荡』的星辰掀了起来,骇然睁了开:“新的月满神位!”

三岳中座山顶,仙宫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林炽跻身的转生木树枝尘埃似的飞了去。

电光石火间,奚平只来得及将林炽的神识往一搡,将推回玄隐山,身上水龙珠光华一闪就直接化了灰。

不过也正是因为水龙珠护了一下,这块雕花的并蒂莲石板没有当场化成齑粉,只是砸成了两截。

那滋味别提了,罩在身上的“仿品”竟然没破,道理上还是一整人,还能感觉到自己全身,上下两半身却劳燕各飞,一半留在了高台上,一半飞一丈多远,栽进了一道石缝里,奚平与脚之间从未这样遥远过。

“士庸!”

“哥!”

“前辈……”

“嗡——”

耳边一下充斥起各路亲友们焦急的声音,然而已经无暇理会。化炉惊天动地的一喷之后,前所未见的威压从炉中丝丝缕缕的渗来,强横程度碾压了奚平这辈子见过的所有蝉蜕。

奚平仿佛听见来自三岳山脉的叹息,一时间有种错觉,好像灵山有了魂魄,“活”了过来!

悬无七窍流血,被化炉中突然涌来的灵气撞去足有百丈远,镶进了山中。

然后化炉上空的浓雾渐渐凝结一人形,与那山崖上的玄帝神像一般大,奚平只瞥了一眼,石形态的就裂开了,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晕过去。

然而就这一眼让看清了,那炉烟中的巨人也长着项荣的脸。

奚平痛欲裂,面和银月轮斗得难舍难分的三岳掌门长这样,悬无长这样,现在炉子里喷巨人还长这样——这张脸是贵派用的吗?

这时,奚平忽然意识到,面银月轮和项荣那拆山似的动静停了。

“前辈,”徐汝成艰难地捡回了自己的神智,攥着手心里的转生木片,也不知是在汇报,还是在自言自语,“我、我不知怎么跑到中座来了,我好像看见……银月轮‘熄灯’了。”

“咳……太、太岁兄……你还活着吗?”几乎同时,濯明快断气似的声音传来——此前,两上古魔神的传人互相交换了一点东,濯明了奚平一截藕带,奚平还了一截树枝,以便必时随时通消息。

“方才与银月轮争斗的,不是项荣真身。”濯明几乎衔接不上的喘息声里渐渐掺进了笑音,“哈……哈哈哈……掌门早知道……掌门早知道悬无利用我窥视中座主峰……‘日渐衰落’是逗悬无玩的……哈哈哈……”

奚平:“……什么?”

这时,那化炉中冒来的巨人开了,声音在整三岳山脉间回『荡』。

“月满之路上,我该有此一劫,师弟,”对变成了浮雕的悬无说道,“我用一分/身试探你,你然就按捺不住了。”

奚平石身上的裂缝更深了些。

如强过悬无、与银月轮平分秋『色』的只是分/身虚影,那么项荣真身的修为是……

徐汝成就听转生木里传来“太岁”的声音——这回那人连假声都没顾上捏:“离开主峰,快走!”

“奚士庸!”狼狈落回镀月峰顶的林炽手忙脚『乱』地将不小心滑落的转生木接住,“刚才怎么了?你怎么样?回话!”

”林大师,”奚平强忍剧痛,喃喃道,“你猜怎么的,我刚才说对了,项荣就是在大鼎炖自己……化炉里烧的‘质料’就是的真身。”

天上的血月一点一点褪净了铁锈红,『露』干净凛冽的白光,那白光不断增强,很快让人无法直视,比日还足,刺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四大陆上,所有负责打鸣的鸡都呆成了木鸡,半夜三更,天如正午。

“你……没有走火入魔,”镶在山壁上的悬无吐几字,“月满……”

“我资质不高,只因三岳山冠绝天下,环境过于得天独厚,方才叫我侥幸走到列位同道之前。”项荣的声音平和而厚重,哪有一点走火入魔的意思,“只是福兮祸之所倚,我才德皆不足以配位,心与境跟不上修为,时日已无多,方才铤而走险,携化炉闭死关,利用这化之物一窥灵山边界,盼着寻一线生机。两百年方有眉目,我千年修炼的真元却几乎已在炉中熬尽。若我借灵山灵气周转,必耗损灵山元气,祸殃民,岂不违我道心?我本以为这就是上苍注定,项某不配做千年后月满第一人,原想化一分/身来交代后事,谁知天意难料,师弟竟肯用自己的真元送我一程。”

“你我……”这当世第一位登上月满神位的大能轻轻地叹了气,“本是同源。”

“同源”是什么意思?

奚平快碎成八瓣了,在巨大的威压下勉强维持着神识清明,心里飞快转念:一母所生的意思吗……血亲好像一般叫“同根生”,很少听到“同源”的说法。

悬无听了这句话,却像忽然疯了。“镶着”的那座山簌簌地发着抖,低喝一声,生生将从山崖壁上拔了来。

“同源,”悬无低声道,“不错,掌门师兄,你还记得。”

“战『乱』中母后失散,不幸落入魔神之手……有了你。”项荣收回了满山回『荡』的声音,只用中座山巅能听见的音量轻声说道,“后来宗室本想处置你,是我拼命拦下,我那时想,不论你是什么身,你毕竟是我亲兄弟。”

“不错,救命之恩,兄长,”悬无几不可闻道,“我不都还了么?”

奚平将仅剩的灵感全附在了耳朵上,听见悬无说道:“师尊遴选亲传弟子前,你被同辈所害,伤了经脉,几成废人。可东衡项氏长子,罕见的天灵骨,何等良才美质,被全族寄予厚望,们如何甘心?便有一天才的族叔想了‘分灵’之术,一与你灵相匹配之人,替你分担开灵窍时经脉无法承受的灵气……”

奚平越听越耳熟,随后蓦地意识到,这不就是野狐乡黑市流传的灵相娃娃吗?

“可去哪找一灵相与你这天灵骨匹配的替身呢?”悬无笑了起来,“你少年时发的善心不就得到报偿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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