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作者:priest

星辰海最深处是司命长老章珏清修所在,那是一片空地,只有一个褪了色的小蒲团,甚至连偶尔仰靠的地方都没有。

据说司命长老日夜坐在那里,千年来,靠抵挡睁眼的欲念来磨自己的心。

命数是不可捉摸的,一旦忍不了诱惑,窥视自己与亲近之人的命,原定的轨迹就会转向不可知的方向。最轻事与愿违,最重执迷于其中,身死道消。

坐在那寂寞旧蒲团上的人,只能看两种事:一种是已经发生的事,星辰海可以辅助解读,一种是会影响天下大势的,星辰海会起雾给众生示警,司命可代为转达。

章珏其人,没有修过清净道,单靠克己慎独,居然真的在这里蒙了千年的眼,没有越过雷池一步。

也不知是该佩服他,还是该可怜他。

浮在半空中微亮的“灰尘”就是星辰海里的“星辰”,要飘上一生那么长,才会落到地面。抱团凝结,就成了星石。

玄隐山落成上千年,环绕着那蒲团,星石已经铺得满地都是。

那因多棱而显得发污的星石果然很像心魔种,不过质地不同,因是细沙抱团而成,那星石略松软些,上面的棱面没有魔种规整,而且遍地的星石大小不一:大如人头,小如豆粒。

自古有“明镜照心”的说法,棱面形成了无数“小镜子”,在玄门,这种结构的东西一般都和“心”有关。“镜子”多,能映照出的角度就多,很容易折出人心深处的东西,像心魔种一样遮蔽五官困住神识也不奇怪。

但这里面的隐喻让人心惊:发光的星辰“死”后,就会扎堆变成心魔种一样的石头。

这时,外面巨响了一声,应该是镀月峰上动了手,周楹没理会。含了一颗镇痛凝神的丹药,他的瞳孔变形成了魔瞳。

奚平是听完林炽说了天谕内容后临时想的说辞,不算天衣无缝,但章珏被支修压着开不了口反驳,他那话乍一听也没什么问题。谁知话音没落,一个姓李的峰主招呼都没打一声,一道符咒直接拍了上来。

“巧舌如簧,天谕分明说你等利用了我们,将舆图据为己有,窃走了灵山仙气。”

玄隐山不一定讲理,但肯定讲礼,李家人自从靠山倒台,一直苟且得像透明人,奚平没料到他们一伙居然还有这么暴躁的峰主。

符咒在奚平头顶化成了刀剑雨,密得要把他剁成肉馅,林炽蓦地上前一步,地面一线光闪过,整个镀月峰顶好像成了个螺丝,往下拧了一丈。十二只兔头拔地而起,直接从镀月峰里抽了灵气往天上喷,喷出了十二道罡风。

群星都好像被这一口气喷散了,半空中的刀剑雨一起给卷了出去。

林炽:“住手,天谕何曾……”

然而他这话喊得太慢了,其他几个李家人已经冲了上来,太岁琴两剑飞了出去,奚平没有留手,经脉都在隐隐作痛。短暂地逼退对方后,他立刻便要找玄隐山上的转生木换身体,一动却是一愣——玄隐山上没有转生木了。

林炽种在玉缘峰的、运输过程中不小心遗落在树丛草丛里的转生木和树种……不知什么时候,全部被清理了去。

奚平倏地一抬头,越过无数人头,看向御剑在半空中的章珏。

章珏脚下只踩了两颗小石子,远远看去,像个吊在半空中的傀儡。

就这片刻的凝滞,一道铁索朝他当胸袭来,又有其他峰主趁机动了手。林炽情急之下手一伸召出自己本命的炼器炉,炉身横空撞上那铁索。

炼器炉是炼器的,不是砸人的,林炽整个人一震,往后倒退了几步。但他毫发无伤,只是一声轻响,身上一件“鹏程万里”的青玉佩裂开碎了。

这是他年轻时司刑老祖赐的。

那会儿他沉迷于钻研导灵金,废寝忘食,在炼器道上一日千里,不小心成了同辈翘楚。

玄隐林氏不像其他几个大姓人多,但关系都很亲密,每年中秋会办个“家宴”,没在闭关的都来。那年不知怎的,司刑老祖居然也露了面,整个家宴的气氛顿时变得跟云天宫刑堂一样,大家互相打招呼都用眼神,几个升灵长辈陪着长老,大气也不敢出。

好在林宗仪只是略坐了片刻,例行公事似的点了几个小辈问了问修行,其中自然有“翘楚”林炽。林炽跟自己亲师尊说话都犯怵,见司刑老祖如耗子见猫,差点晕过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对答了些什么……反正肯定是些蠢话,冰雕一样的司刑长老听完,眼睛竟然轻轻一弯,罕见地开口对他师父道:“我记得他。”

然后便招手令他过去,给了他那块玉佩,金口玉言道:“前途无量。”

老祖宗赐的东西肯定得随身戴着,玉佩上虽然沾着云天宫森然冷肃的气息,时间长了也习惯了。那甚至是他被关禁闭和自我禁闭的几百年中,身边唯一的活气。

偶尔,林炽也想,那句“前途无量”会不会是司刑长老一生中少见的错话,长老回忆起来会不会失望……不过应该也不会,圣人对他能有什么期望?

只是本能地,林炽伸手抓了一把,熟悉的气息却从他指缝间飞过,就此散了。

奚平眼神一冷,太岁琴音尖锐得像是要穿透人脑壳,剑气横扫出去,然后他一拽《去伪存真书》,将里面复制的无心莲花印甩得到处都是。

他修为有限,再加上莲花印是复制的,没法将境界比他高的大升灵神识直接拘出来,却也能把升灵们的神识刺得剧痛。

与此同时,方才让林炽闪开的林家人怒不可遏地出手,直指那拿铁索偷袭的,声音中灌注了灵气:“成何体统!”

林炽回过神来,镀月峰上所有兔头飞快移位成阵,团团围在奚平和林炽身边,喷出了一片云山雾绕的蒸汽,局面一时僵持住了。

只见一个李家人强行压下灵台动荡,冷冷地说道:“好厉害的邪祟手段,诸位看到了——金平防备森严,为何会被外敌入侵?为何他一回来就有贼人来偷袭?”

旁边一直作壁上观的周氏互相隐晦地交换了眼神,一个姓周的峰主迟疑着插话道:“师兄稍安勿躁,这倒也是气话,舆图即将被融化在地脉中,灵山仙气应该会散在四方,倒也未见得是私心……”

“自己偷谷子,看谁都是贼。”奚平“哈”一声,尖酸刻薄之余,他也没忘了挑拨离间,“想偷舆图残杀同门的是李凤山不是我,看清楚点,爷没你们这帮不肖子孙。”

兔头只好又替他喷走一堆杀招。

果然,那姓周的不知名峰主听了这话,不动声色道:“但你飞琼峰有没有想过,没有玄隐山,四境铭法都会失效,到时候我大宛一片沃土,岂不成了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这话虽有指责的意思,却也将飞琼峰化为了自己人。

“伴生木本就是上古魔神之物,支静斋就是背叛了灵山。灵山为月满先圣而生,与现存蝉蜕息息相关,之所以在舆图面前这样无力,与飞琼峰叛逆脱不开关系。天谕有命,若实在没有办法,可先设法截断全国地脉,斩杀妖邪,令仙山恢复元气再说。”

最后这句话一出口,不少峰主面露不赞同神色,连章珏也皱了眉。

“我听到的天谕没有那么激进的意思,截断地脉,百姓岂不……”

“师兄,你天谕没听全,短时间截断地脉,这一代人中确实会有些老弱病残受损,但这样可保千秋平安。否则这一代人是保全了,我大宛可能也就只有这一代人了!”

“师兄,是你解读过了。”

奚平压下翻涌的内息,远远地闻斐对视了一眼。

闻斐见他能应付,方才便没出手,混在一帮峰主里,假装自己也是一伙的,谁说话他都跟着高深莫测地点头。

这会儿,闻斐却悄悄扣住袖子里的转生木:“这帮人怎么没在一个调上?”

众峰主看似说的都是一件事,但细节和态度上却有微妙的不同。

奚平:“闻峰主没接到所谓‘天谕’吗?”

你是不是从来不做日课的,这位勤奋的前辈?

闻斐莫名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扇子扇得飞快,心道:作为剑神徒弟就会两招,一天到晚跟个邪祟似的到处复制神通,还有脸说别人。

“不,”林炽也通过转生木牌插话进来,“灵感被‘扎’得很疼,没入定也会感觉到。”

奚平便无声地问林炽:“‘天谕’这是出了道怎么解读都有道理的谜语?”

“并未,”林炽犹豫道,“在我看来只是告知了来龙去脉,李家人怎么中邪了一样。”

不……不是李家人中邪,奚平眼神微闪,心里冒出一个猜测:如果只是解读不同,人不会上来就这么笃定。他们看到的“天谕”很可能内容不一样。

为什么?

大家头顶的不是同一片天?

奚平走南闯北混黑市,对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气场异常敏感,此时一扫场中,立刻发现以内斗为传统的玄隐峰主们三言两语,已经隐约分出了阵营——同姓同派系的未必在一起,异姓的一定不在一起。闻斐那混在里面的“奸细”一下成了秃头上的虱子,分外扎眼。

不过闻斐毕竟是当过天机阁总督的老狐狸,十分沉得住气,微妙地挪了几步,面无异色地在场中成了个边缘人:“今日这格局不同于往日……”

奚平心里一动,隐隐触及到了什么:“哪里不同?”

闻斐道:“几个大姓比平时碎。”

赵家人都在关禁闭不得而知,李家整体比较激动,平时常常抱团的林氏和周氏内部却不协起来,除了家族利益,还有什么会分化玄隐众峰主……

电光石火间,两人同时反应过来,转生木里几乎异口同声。

奚平:“他们是不是按道心扎的堆?”

闻斐:“同源道心!”

所谓“同源道心”,意思是不管道心继承自谁,活师父传的也好,死人的本命神器上炼化的也好——往上能追溯到同一个祖宗那里。名门望族中,除了自家大能收亲传弟子,族中也会攒一些已故大能的优质道心,供那些心性实在不合适的良才内门弟子备选,因此同一系的修士道心不都是同源的。

为什么只有闻斐没有接到“天谕”?

因为林炽作为林家嫡系,道心是从师父那继承的,闻斐这野生的天机阁是自己摸索的。

他俩的差别是一个死师父!

章珏方才也说自己没听到什么“天谕”,因为作为南圣亲传,司命长老的道心也是上古时期自行摸索的。

所以那所谓“天谕”,是他们的道心在刺激修士的灵感!

奚平感觉自己今天上了玄隐山,鸡皮疙瘩就没下去过——诸位仙尊灵台里牵着性命的道心到底是个什么?

与此同时,魔瞳里什么都没看见的周楹皱着眉思量片刻,掏出心魔种,直接扔进了星石堆里。

星辰海深处一声“无声”的巨响。

“无声”是别人没听见动静,“巨响”是直接撞在周楹耳朵里的。要不是他事先吃了药,这会儿大概已经被震晕了。

只见心魔种落进星石堆里,就跟炸了什么坑一样,凡是尺寸超过拳头大的星石上都闪过无数人脸。星石越大,人脸越多。

同一块石头上的脸,无论男女,也无论是年轻的面孔还是露出衰相,不管五官形状有多天差地别,都像极了……仿佛同一个幽魂穿上了不同的皮,异口同声地往周楹耳朵里灌他们的“道”。

星石越大,声音也越大。

这好比同一时间跟成千上万个人“辩法”,但凡不是个清净道的站在这里,道心都已经被他们辩成渣了。

然而“清净道”不愧是传说中的“三千大道”之始,周楹岿然不动,只当蛙鸣。

那些星石一边争吵,一边忙不迭地自己滚开,避开心魔种,厚厚的石头层被魔种驱散了,露出下面镜面般的光滑地面,方圆足有数十里。

魔瞳的视线落在那“镜面”上,便见镜面上浮出了一个巨大的人影,清晰得宛如活人,倏地睁眼,目光如电般射向周楹,周楹眼里立刻流了血泪。

那竟是一块大得让人无法想象的星石,瘤子似的长在了玄隐山脉里,

周楹没有移开视线,盯住了那“镜面”上的人影,他认出那是司典李凤山。

玄隐山四长老之一,典籍上偶尔能看到他画像,因背叛灵山而被其他三长老联手封住“闭死关”。魔瞳扫遍玄隐山,连支修都能看见,没看见李凤山这么个人。据说他两百多年前已现五衰之相,算来,应该正好是近些年油尽灯枯的。

道心碎人会立刻死,而人要是因其他缘故死了,道心却反而会留下来。

玄隐正统,从仙山凝练的真元死后会回归仙山,留下的道心会被吸入星石,同源道心汇聚在一起,抱团长大。

从灵山落成至今,蝉蜕少有自衰而亡,司刑、司礼都是死于道心破碎,他们一系的“同源道心”都是子弟死后留下的,修为最高只有升灵。

唯有司典李凤山,以其蝉蜕之身,镶在了玄隐山上。

玄隐山观命的星辰海真的只是“观”命吗?

还是一直操控着道心的傀儡们推波助澜?

如今玄隐山断送,它们终于按捺不住,没了潜移默化的耐心,明晃晃地亮出了“天谕”。

周楹伸手擦去眼角的血迹:“有一步棋走错了。”

与此同时,奚平心里“咯噔”一下:如果传“天谕”的是道心,那么听说这件事的就不止内门峰主——外门筑基的道心基本都是从内门拿的!

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