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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
静室内,容兆凝神入定,释出那枚叶状白玉,以仙气入体,再将其封印,暗暗可惜——
白玉之上仙气过盛,他每日最多只敢以之修炼半刻钟,事先须得设下重重结界屏障,以免被人察觉。
如此,不过聊胜于无。
外间传来妖仆的低声禀报:“公子,宗主传您前去紫霄殿。”
容兆自入定中抽离,眉心微蹙。
这段时日他那位师尊一心在自己儿子身上,已许久未找他麻烦,今日忽然想起他,定又没好事。
紫霄殿内,莫华真人神情疲倦凝重,直接说起叫容兆来此的用意:“你代我去一趟北域荒漠吧,你师弟的救命之药,还得靠你去寻来。”
容兆料到如此,奚彦的命虽靠丹药吊住了,却一直昏迷不醒,须得以一种长在北域荒漠中名为金丝雾蕊的花入药,修补命魂。
莫华真人已先后派了两批人去北域,一无所获,还因北域荒漠险象环生,折了不少人进去,所以这次想到了让容兆前去。
自然是不能拒绝的,容兆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接受。
“师尊,若我能找回金丝雾蕊,能否将九莲印给我?也免得每回要用时,总要来紫霄殿讨。”
他问得直接,直视莫华真人的眼,分明是询问的语气,面对自己师尊时,却隐有对峙之势。
莫华真人未表态,脸色格外难看——
九莲印是仅次于宗主印的宗门大印,门中庶务纷杂众多,除非关系宗门根基之事,各项传令文书上加盖的向来都是九莲印,其效力等同于宗主印。
而容兆自十数年前便开始替他处理这些庶务,那时奚彦年岁尚幼,他自己一心想在修为上更进一步,对容兆的猜忌尚不如现在,虽未将九莲印直接交出,确实分了权给他这个大弟子。
过后再想收回却不成,容兆将宗门诸事安排得井井有条,深得一众长老们器重,便是他这个宗主亦不能不顾忌他人想法。
莫华真人不想交出九莲印,除了无法再控制容兆,元巳仙宗例来默认持九莲印者,为下一任宗主,这个人他宁愿是苍奇,而非容兆。
容兆却寸步不让,微微躬身抬手:“还请师尊行个方便。”
“你非要九莲印不可?”
“请师尊成全。”容兆坚持。
莫华真人绷着脸心念几转,想到命在旦夕的奚彦,只能妥协:“等你找回东西再说。”
容兆朗声:“多谢师尊。”
灏澜剑宗。
乌见浒靠在座椅里,耷着眼心神不属。
谈正事的场合,他却提不起兴致,无聊转着手上扳指,想着容兆,想那个人这时在做什么。
旁边长老替他开口,与座上众人道:“诸位都是南地大宗门的宗主,今日请诸位前来这里,为的是共商设立南方盟之事……”
有人打断他问:“既已有仙盟,我等再设立一个南方盟,是否多此一举?”
长老道:“先前大比时,诸位也都看到了,东边那些人向来看不上我等,他们在仙盟势大,骄横跋扈惯了,那夜陇川郡江上花船起火之事,若非没有证据,怕是要栽到我们头上,就连元巳仙宗那位少宗主在风月场所出了事,也敢找我灏澜剑宗的麻烦,如此不将我等放在眼里,只怕迟早有一日,三千年前的祸事又要重演。”
“那怎行!”立刻便有人道,“他们岂敢!”
“敢与敢不敢谁说得准,我等总得防范于未然。”
这点道理谁都懂,今日却是第一回坐一起摊开来说。
三千年前的那场大战,先挑起纷争的是东边那几个大宗门,最后停战和解、设立仙盟,占了便宜的也是他们。
这几千年来,南地各宗门一直处于被打压的境况,若非有灏澜剑宗这个天下剑宗之首强势在前,他们这些人在仙盟中怕早已没有了话语权。
“设立南方盟,不单是为与东边那些人抗衡,他日战事再起,我们南地宗门同气连枝,方能有自保之力,”灏澜剑宗的长老幽幽说道,“若不然,真到那一日,灏澜剑宗只怕也自顾不暇。”
众人议论纷纷,话匣子一开,便各自抱怨起往日所遇不平,言语间颇有同仇敌忾之势。
有过激者更直言道:“那元巳仙宗里的便没一个好东西,他们少宗主出事实属报应!昔日他们仗势欺人时便该想到有今天,这算什么,若有朝一日那莫华真人和他几个弟子落在我手里——”
“如何?”一直未作声的乌见浒忽然抬眼,望向说话之人,神态疏懒如常,盯上人时眼里却带了冷意。
对方一愣,支吾了一下咬牙道:“自然不会让他们好过!”
“冤有头债有主,”乌见浒凉声道,“跟你有怨的是莫华真人,少往云泽少君头上算。”
其他人:“……”
且不说师徒一体,这位乌宗主突然为那云泽少君说话,着实出人意料。
乌见浒却只说了这一句,便又敛目,不再多言。
夜沉时分,喧嚣散去,乌见浒拎着酒壶,独自走上殿阁高处。
星辉灯火接天,却难抵夜凉似水、阒寂无声。
靠扶栏边坐下,他倒了口酒进嘴里,传音出去。
“容兆,喝酒吗?”
神识中响起那人带笑嗓音,容兆回剑,剑意消弭于漫漫夜霭间。
他随意挽着剑花,问:“乌宗主镇日无所事事吗?如此嗜酒成性?”
“怎会,”乌见浒有如叹息,“良宵美景,若无酒,岂不浪费。”
“乌见浒,”容兆提醒他,“元巳仙宗与灏澜剑宗远隔万里,纵是美景,也是天各一方。”
神识里的声音静了一息,无奈道:“容兆,你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
“你想听什么?”容兆于剑阵中翻飞,云泽剑不断刺出,变幻着剑势,像那人就在眼前与自己对剑,动静之间皆是剑道真意——是从前他们在那幻境中时共同参透的。
“你这会儿在做什么?”乌见浒问。
“练剑,”容兆剑挑月华,“不比乌宗主,不敢倦怠。”
乌见浒笑了声:“云泽少君这般勤勉,叫人望尘莫及。”
“乌见浒,你话太多了。”
“知不知道我今日做了什么?”乌见浒忽而问他。
容兆:“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也许吧,”乌见浒道,“毕竟你是元巳仙宗的云泽少君,我却是灏澜剑宗的宗主,于你确实算不上什么好事。”
容兆仿佛明白了什么,一剑斩出:“胃口太大,小心把自己撑死。”
“谁知道呢,”乌见浒毫不介意他怎么说,“总得试试,要不这日子过得还真是没滋没味的,总要找点乐子。”
容兆讽刺道:“乌宗主的乐子还真是别致。”
乌见浒笑了一阵,问他:“方才说的,好听的话,想好了吗?”
“乌见浒,”容兆收剑,“我没想说。”
“我知道,”乌见浒喝着酒喃喃,灰瞳水波不惊,斑斓光色映不进眼底,“那我说好了——”
他一顿,继续:“卿卿,我很想你。”
并非轻佻之言,更如他生出醉意后难得的真心话,沾染了夜的浓稠,又一次重复:“很想你。”
容兆停下,衣袍在夜风中翻动,连带他飞扬的乌发一起。
被这样的山间朔风吹迷了眼,他的神思慢下,半晌才道:“是吗?”
“嗯,”乌见浒慢慢阖眼,尾音上扬,“真的。”
容兆一起笑了,他或许信、或许不信,都无所谓,至少这一刻,他的笑是发自肺腑。
山中凉夜漫长依旧,也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滋味。
闲聊半宿,天亮时乌见浒喝完壶中最后一滴酒,晃晃悠悠下楼。
侍从在下方等他,小声禀道:“宗主,人都已经在剑谷做好准备。”
乌见浒心不在焉地问:“多少人?”
“按您的吩咐,共一百人。”侍从道。
灏澜剑宗前些时日进行了一次门内弟子试炼,有传言是乌见浒这个新任宗主意欲挑选亲传弟子,门中修士无不积极,之后一连半个月的比试,乌见浒的确每日亲自到场观看,却到最后也没说要收下谁。
他挑出三百人,以三人为一组,分下一百句剑诀,让他们自行参悟,时间只有两个月——
将上炁剑法第十层的一百句剑诀拆分开,以众人合力为自己做辅助,这便是乌见浒想出来的称得上荒谬的突破进境之法。
既不想与另一人合修,更无耐性等人慢慢修炼至剑法第九层,故而用上这种方式赌一把,毕竟他这人向来不信邪。
剑谷之中,一百剑修已在此等候多时。
池睢也在其中,入灏澜剑宗后乌见浒破例给了他一等弟子的身份,他原以为是宗主看重自己的剑道天赋,时日一长才渐觉实情并非他所想。
若论天赋,灏澜剑宗之中并不乏天资出众的剑修,宗主执意招揽进来,不定只是为了让那位云泽少君不痛快。
乌见浒出现,扫了一眼众人。
最后选出的这一百人是各组中表现最优的弟子,他随意点了个人出来,让之当众演示。
弟子领命,执剑跃起,剑挑出,剑势婉约,如行云流水,轻盈自如。
若让其他弟子来评说,已然不错,乌见浒却蹙着眉,不大满意。
之后他又陆续点出几个人,表现皆差强人意。
也正常,没有练过上炁剑法前面几层,直接参悟第十层剑诀,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悟出一两分真意,已然是这些人在剑道造诣上天资过人。
但也仅此而已,既发挥不出上炁剑法的威力,能勉强构起剑阵辅助他,便已足够。
乌见浒抽剑出鞘,通体乌黑的长剑锋寒逼人,自剑柄至剑刃、剑尖,浓墨点漆、浑然一体。
这柄剑的名字便叫点墨,听着文雅,寓意却是剑尖染血肆意挑散时,如泼墨挥毫、挥斥方遒。
剑在乌见浒手中,随意一挑,铮铮作响。
众弟子屏息等候他号令。
乌见浒多的未说,只道:“开始吧。”
剑意弥散,迅速向四方蔓延,众人齐齐一凛,乌见浒已飞身而起,灵力逼出剑尖,随剑势推开,他周身威势全开,排山倒海压下,碾着剑罡急遽推向前。
那一瞬间山谷震颤、风云色变。
打头的剑修深吸一口气,随之旋身跃起,勉强释剑相抵,分明之前演示时并不气弱,现下对上乌见浒,剑意却如以指挠沸,瞬息之间被绞得粉碎。
那剑修心生怯意,本能后退,乌见浒察觉到他的意图,一声高喝“继续”,执剑而至,剑锋凌厉斩下。
性命攸关的当口,对方终于醒神,勉力驱剑,孤注一掷提剑抵挡,侥幸避开了这一击。
之后是第二人、第三人——
眨眼七日,乌见浒一刻不停地与众弟子斗剑,奈何这些人剑道修为实在有限,他能在这样的斗法中悟得的剑意便也极其有限。
又一剑斩出,周遭地动山摇,乌见浒却觉心烦意燥,传音众弟子:“一起上!”
上百剑修构起剑阵,也有滔天之势。
乌见浒身处阵中,凝神闭目,细细感知四面八方而来的攻击。
要分辨那些杂乱无章之势并不难,但在这一刻他却难得静下心,手腕灼烫,热意顺经脉流转全身,神识里不时冒出的纷杂念头无法屏除,像那个人的影子无处不在,一再扰乱他的道心。
四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剑势扫出时逐渐乱了方寸,身体里的热意四蹿,叫嚣着沸腾,经脉被灼烧,灵力倒行逆流,脏腑震荡,最终归于丹田,遽然爆发。
众人只见他被铺天盖地而下的剑意裹挟,飓风过境,连身影都难看清,震动之后,剑意趋于紊乱,如滚水入油锅,四散炸开。
乌见浒被丹田倾覆的剧痛攥住,身形坠下,最后关头以剑尖点地,艰难撑住,落地的瞬间弯腰向前,猛吐出一大口鲜血。
宁静识海波澜陡生,容兆骤然自入定中抽离,心跳加速,额头冷汗沁出。
另只手搭上右手腕心,感受到那一处不正常的滚烫,他不觉拧眉,心神难定。
下意识传音出去——
“乌见浒,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