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日傍晚,容兆正看书,侍从来报关于昨夜之事的处置结果。
“那几家宗门的天火重新点了起来,天罗宗答应赔偿他们,但他们狮子大开口,要天罗宗赔出半个宗门。天罗宗自是不乐意,后头是萧如奉以督守之名,要挟要将天罗宗开除出仙盟,强逼着秦玢接受了。您后面不在场,东边这头,大伙都很不满意,认为萧如奉偏袒南地那些人。”
侍从说罢,面露担忧,小声又道:“天罗宗毕竟守着东大陆的门户,如今这样割出去大半给南地,日后他们若真生出狼子野心,想以之为踏板,剑指整片东大陆,
怕是不好应付。
“那萧如奉也是,这般浅显的道理,他怎会看不懂?竟还帮着南地那些人逼迫天罗宗,若三千年前之事再上演,他以为他们羌邑能占到便宜吗?”
容兆垂眸,思虑片刻,讽笑: “萧如奉不过是做贼心虚罢了,只要能让天罗宗将罪责都背了,不牵扯出他和他儿子背后做的事,别的他也顾不上。”
“还不止,被捉住的那天罗宗修士也交给了南地宗门处置,那位钟副统领虽被撤了职,新换上的依旧是他们南地的人。钟副统领与苍公子关系还算不错,会听他的
话,新换的这个便不好说了。他们打的主意,像是要彻底分化巡卫所。”侍从道。
容兆“嗯”了声,并不是十分在意,或者说心不在此。
他叫了个妖仆进来,吩咐: “传令下去,明日便是第七日了,让大伙提前收拾好行囊,一结束我们便启程回宗门。”
天火焚烧七日,再祭天道,这一场大祭仪式才算完成。
之后萧如奉再召集众人,说起荒漠上那座新生的秘境:“巡卫所已探得那是座天字级秘境,余十万顷,按照演算,明年春日便会正式开启,可容三十万人同时进入历练。”
这个结论远出众人预料,当今世上能评得上天字级的秘境统共不过三处,皆早已被世人探寻过无数遍,且最大一座也只有这新生秘境的一半。若巡卫所所探非虚,
此一出,便是整个仙盟千载难逢的莫大机缘。
一时间议论纷纷,萧如奉旁的不多说,直接提起名额分配之事:“依着惯例,便照各宗门弟子人数,按比例分配下去,诸位可有异议?”
“我有!”南地这边,某位宗主粗声粗气道,“东边他们大多立宗早、地方大,收入门下的弟子多,每回仙盟按这所谓惯例行事,吃亏的都是我等,这规矩也早该变一变了!”
“就是,”另有人附和,“便是之前的事情给我们补偿,也该多给我们些名额吧?”
“天罗宗已经同意了割让大半地盘与你们,”有东大陆宗门的长老不忿道,“同为修行之人,还是不要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得好。”
“你说什么呢!’
“我看徐长老说得也没错,既然天罗宗该给的补偿都给了,便与今日之事无关,没道理再混为一谈。”
“惯例也是仙盟初立时便定下的,尔等与其在此叫嚣,不若回去好生经营自家宗门,多招些有能耐的弟子。”
眼见着两边又要吵起来,乌见浒出言打断:“说得对,我们是得想些法子,好生经营自家宗门。那就这样吧,就按定例行事,灏澜剑宗没有异议。”
他开了口,旁的人即便有不痛快者,骂咧几句最终也只能算了。容兆仿佛听出了乌见浒的言外之意,看那人一眼又错开,从始至终未作声。
事情了结,傍晚时分,元巳仙宗众人先一步启行离开。才出了山,便有人来拦路。“云泽少君,我们宗主想请您过去说几句话。”
容兆命人开了车门,看向恭敬立于下方的乌见浒的侍从。
对方拱手再次道: “不会耽搁您太久,还请行个方便。”
乌见浒在山脚下的一处驿亭里等,容兆过来时,他正凝目看着亭外远方笼了半边天际的晚霞出神。
容兆过来,淡声开口: “有事?”
乌见浒目光转过来:“容兆,要走不与我说一声吗?”
“有何好说的。”
容兆在石凳旁坐下,也看向他方才看了许久的景致,万丈霞光中浮翠流丹隐现,如同某种异相。
乌见浒道: “那边是天极峰,比九霄天山的主峰还要高百丈,是当世最高峰,峰顶却只有方圆半丈地。”
容兆自然知晓,天极峰才是天下第一峰,峰顶却唯有一片荒芜。乌见浒眯起眼又看了片刻那头,回身问容兆:“为何急着今日就走?”
“也没什么好多留的,”容兆偏了偏头, “留这里做什么?方便乌宗主你做贼吗?”
说着调笑之言,他眼底却无几分笑意。
乌见浒看着这样的他,一言不发。
容兆起身: “走了,下回见吧。”
转身时又被乌见浒伸过来的手拉回,乌见浒用力拽他入怀,抱住:“下回是几时?”
“乌见浒,你每次都要问这句吗?”容兆好笑道, “这不得问问你自己?”
离得太近了,气息交缠,沉在一块。
乌见浒在他腰上的手移上去,揽住他后颈,侧头亲上他。相贴的唇极尽厮磨,缠绵吻着彼此,对视的双眼间却唯有冷静和克制。
一吻终了,呼吸皆有些不稳,乌见浒手指轻轻撩刮着容兆面颊:“真不想放你走。”
容兆又碰了碰他的唇:“不如乌宗主随我去元巳仙宗?”
乌见浒手上一顿,触及他眼中谐谑: “以后再说。”
容兆便也作罢,退开身: “真走了。”
这次乌见浒没再留人,目送他上车,也说: “回见。”容兆最后看他一眼,交缠的目光阻隔在逐渐阖上的车门后。
半个月后。
才至宗门,莫华真人便派人来传。
容兆步入紫霄殿,见礼时先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自己这位师尊——月余不见,他眼睑下的青黑又深了些许,萦绕其上的邪气愈浓。
莫华真人眉头紧锁,问起姜柳之事。
容兆一五一十说了,莫华真人气怒难消:“即便真是他做的,你也不该不知会我一声,便将人逐出宗门交给临沧宗,你这般好说话,置我们元巳仙宗的颜面于何地?又置本尊的颜面于何地?”
“是长老们一致的意见。”容兆平静解释。
“你少拿那些长老来与我说事!我才是你师尊!是元巳仙宗的宗主!”莫华真人恼怒道,被邪气侵染的双目浑浊一片,他自己却丝毫未觉。容兆抬眼看他,不亢不卑,眼中也无一丝惧意。
他这个眼神更让莫华真人怒不可遏,喝骂人的话将要出口,生生被后殿传出的声音打断——
“嘻嘻。”
披头散发、赤着脚的奚彦抱着只木偶狗自后跑出来,缠上莫华真人:“爹、爹,你看我的小狗,好不好看?”
莫华真人暴躁呵斥追出来的妖仆: “你们怎么回事?!我让你们看好少宗主?为何让他跑来前殿?!”
妖仆们战战兢兢认错,奚彦不依不饶拉扯着莫华真人:“爹——”莫华真人烦得一扬手,带下了奚彦手中木偶,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那小子一愣,当下嚎啕大哭,捶打起莫华真人:“你赔我小狗,你赔我小狗!”
莫华真人狼狈躲闪,怒喝一众妖仆:“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滚过来拉开少宗主!”
妖仆们手忙脚乱地上前拉人。
容兆冷眼旁观一阵,拱手留下句“师尊先忙”,告退了。
走下紫霄殿前天阶时,他忽然停步,望向值守在此的侍卫首领,对方也正看向他。
视线对上时,容兆眼里闪过异色,那人的瞳孔里泛起诡异的黑气,转瞬又平息。
——是中了噬魂蛊之兆。
容兆几乎立刻就肯定了,旁的人察觉不出,但他修习邪术,方才走近时便已感知到。
莫华真人寻来的那批人都只懂蛊术皮毛,他唯一知道能种噬魂蛊的人,只有萧檀。
但这个侍卫首领修为不低,与天罗宗的那炼虚期修士一样,以萧檀一人之力绝无可能在他身上下蛊,必是背后还有别人帮忙。
容兆收回视线,只做不知,大步走下天阶。
三个月后。
乌见浒登上川溪岛,抬目望向前方云雾弥漫间的山峦,神思停了片刻。直到身后侍从提醒他:“宗主,战神与他道侣的埋骨之地已经找到,您是否要现在过去看看?”
“一会儿再说。”
乌见浒丢下这句,没让人跟着,飞身往那云深雾绕处去。
落地之后,四下望去,一如他所料,入眼便见山间栈道、崖边小院和一片后方山谷——山川景致皆与那幻境中一模一样,只不过数千年过去,院中屋房瓦舍早已倾塌风化,只留下一点残垣,隐约可见当年之貌。
大约那时,战神与他道侣便是在此隐居避世。
乌见浒踱步进去,随手在一截矮树桩上一抹,沾了一手的灰。他慢慢摩挲着指腹,沉思片刻,最后又“啧”了声。
战神与他道侣深眠在后方山谷的寒潭之下,挖人尸骸这等事情寻常人不会做,但乌见浒从来不是寻常人。
在他看来他与容兆入那幻境,与战神本尊脱不了干系,没准那幻境就是战神当年亲手构织出的,既如此,他又何须客气。
三千年已过,开启的棺椁之中,两具肉身早已化泥,只留下白骨。
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些灵器宝器陪葬其中。当年的一代天骄,最终也只落得身死魂消的下场。
侍从翻找东西时,乌见浒停步望向那两具骸骨,目光微滞。
与传闻中并不一样,所谓的战神为救苍生牺牲自我、呕心沥血而亡,本就荒谬,乌见浒从前便不信,今日亲眼瞧见面前尸骸,更肯定了他的猜测。却只是没想到,观这战神散成千百片、勉强才拼出人形的残骸,更如是他自碎了丹田爆体——他是自戕而亡。
而在他身侧的他的道侣,也并不似病逝,骸骨上尚留有被绝强剑意击中留下的深浅痕迹。这位分明是死在了别人的剑下。
乌见浒抱臂盯着看了许久,若有所思。
侍从已自那些陪葬品中找到他要的东西,拿过来双手呈给他。
“宗主,全界舆图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