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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
元巳仙宗人抵九霄天山,比约定的仙盟大会之期提前了两日,照旧在山中驿馆落脚。
正值盛夏,在这北地天山间,气候却格外宜人。
晌午时分,容兆看了片刻书,阖目靠于坐榻软垫上,正有些昏昏欲睡。乌见浒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枝刚在外采摘来的桃株,粉瓣轻拂上他面颊。
半梦半醒间,容兆不堪其扰,蹙着眉睁了眼:“你去哪了?”
乌见浒将手中花枝递过去:“我就知道这里还有桃花未谢,去摘了几枝。”
容兆接过,捏在指间,轻吐出一口浊气。
乌见浒坐下凑近过去:“很无聊?”
容兆抬眸瞥他一眼,换了个姿势,靠至他肩上。
“真很无聊?”乌见浒低眼看他。
容兆懒洋洋地不想说话:“别吵。”
乌见浒笑笑,捉起他一只手,握住。
静默片刻,又要入梦的容兆再次蹙眉,脸上神情一顿。他坐直起身,掐着手指尝试运转了一下体内灵力,神色逐渐凝重。
乌见浒见状问:“怎么?”
容兆垂着眼,搭在膝上的手指渐渐收紧,轻声开口:“我体内的灵力,似乎有沉滞之相。”
乌见浒的目光停住,神思慢了许久,才似听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灵力沉滞?”
容兆点头:“应该是。”
灵力沉滞、凝缓,一日之内爆体,已是如今世间之人的常态,无论身份、修为,碰不碰上,但凭运气。
乌见浒猛地收住拳头:“你这段时日一直未修炼,为何会这样?”
“你明明知道的,”容兆苦笑道,“便是不修炼,混沌之气亦会随呼吸入体,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我了。”
他说不怕,也确实不怕,更多的是遗憾和茫然,茫然不知还能做什么,遗憾不能跟他的道侣更长久一些。
“乌见浒,要不你还是走吧……”
“你之前说过不许我再走,如今又改了主意?”乌见浒定定看他,灰眸深沉,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容兆苦中作乐地道:“那个死相,有点太难看了,我不想让你看到。”
乌见浒耷下眼,默然许久,站起身,伸手向他:“我们去天极峰。”
容兆一愣:“去天极峰做什么?”
“那个死相太难看,就让我先死,选个不那么难看的死相,你下不了手,我自己动手也行,我死了,你去走登天路,只要离开了此界,没准你能活下来。”乌见浒镇定说道,看似冷静,紧紧压平的唇角却泄露了他此刻焦虑。
容兆拧着眉:“你别发疯了,你明知道我不会同意的,人各有命,无论最后怎样,都是我的命数,我不需要你替我。”
不等乌见浒多言,他摇头:“何况,就算我侥幸真的走了上去,能不能活下来也不一定,何必呢。再者说,我也不一定就必死无疑了,方才我说的是似乎,我也不是很确定,也有可能是体内邪力作祟影响了,跟那些无关,也不过就一日的时间,等着便是,自会见分晓。”
乌见浒扣住他手腕,手上力道加重。容兆看着他,神色坚决,坚持摇头。
僵持半晌,乌见浒无力垂下手,终是放弃了。
他哑道:“随你吧。”
容兆没了睡意,索性继续看书。
那株桃枝在他手边,衬出一点娇艳颜色,乌见浒就这么目不转睛盯着他。
容兆被他盯得有些不适,无奈道:“你要不去外头逛逛吧。”
片刻,乌见浒一言不发地起身,推门出去。
他没有走远,停步在屋外廊下,仰头看远方天际,于刺目天光里缓缓合眼。
入夜以后他们在后院空地上舞剑,容兆其实也心绪难宁,倒不如不思、不想,放松沉入剑意之中。
云泽与点墨相接,剑势铮铮。
可惜的是,他们至今仍未突破上炁剑法最后一层,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一直到后半夜,容兆喘着气停下:“回去吧。”
乌见浒上前,揽腰拉他入怀:“累了?”
“是啊,累了,”容兆笑起来,语气里生出轻快之意,再次道,“回去吧。”
这样的笑深深印进乌见浒眼瞳里,他轻缓点头:“好。”
回屋已至寅时正,容兆脱下身上外衫,解开束发。
那条银色发带滑过他手心,他轻轻捏紧,转身扔给身后跟上来的乌见浒。
乌见浒接过,在手里摩挲了一下,也将自己的发带解下递过去——是从前容兆还回来的那条。
原本想找个更正式的时机换回来,如今却是随便了。
容兆轻抚过手中金色发带,将身后长发挽起。
旁的便不必再多言。
已快天亮。
乌见浒盘腿坐下,放空神思静坐。容兆枕于他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聊,说起前事。
“我以前一直觉得,你这人心思太阴沉,人太奸滑,最是不好交道之人。”
“多久以前?”乌见浒问。
“不记得了,”容兆轻声道,耷下眼睛有如梦呓,从前之事早已恍若前生,“总归是很久以前。”
乌见浒低低地笑:“是我的错,行事荒唐,让你那时百般看我不顺眼。”
“你那时也看我不顺眼。”
“嗯,也是我的错,是我有眼无珠。”
容兆不再说了。
他忆起当年的仙盟大比,那时意气风发、恣意随性的乌见浒,其实一直是他羡慕又渴求的。
他逐渐入了梦,乌见浒垂眼看去,抬手轻擦过他鬓边,嘴角笑意淡去——
装作镇定自若,还能与容兆说笑,其实从晌午至现在,他内心毁天灭地、同归于尽的想法已如火燎原。
若是容兆在他眼前出了事,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举。
这一觉容兆睡得很安稳,醒来已是午后,身上出了汗被热醒。坐起后他有片刻恍惚,窗外吹进的风拂面,才觉些微凉爽,神思也回来,侧头看向屋门外。
乌见浒又站在廊下,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听到身后动静,乌见浒回头,冲走出来的容兆伸手。
容兆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跌进他怀中。乌见浒靠过来,鼻尖相蹭:“早。”
“还早吗?晌午都过了。”容兆话出口,终于意识到一日已过,自己还活生生站在这里。他掐指,试了试灵力,果然沉滞之相已除,大抵是之前接连赶路累着了,加之邪力作祟,故而如此,睡了一觉便好了。
虚惊一场。
“我没事了?”他回神。
“嗯,”乌见浒点点头,“暂时是。”
过后也说不准哪日就轮到他们了,总得想办法解决。
这次没事便好,容兆安下心,懒得费心思多想以后。
之后一直到傍晚,乌见浒才彻底放心,提议去山下庆阳镇逛逛。
容兆正有此意,他想去买酒来喝,算作压惊也好。
他二人依旧没带随从,低调下了山。
他们离开没多久,苍奇来求见容兆,妖仆将他拦在外,客气道:“公子这会儿不在,苍公子您要不晚些时候再来吧。”
苍奇皱了皱眉,明日就是仙盟大会的日子,他没想到容兆会在这个时候出门:“我有要紧事要与他禀报,他去哪了?”
小妖犹豫之后说了实话:“公子去了山下庆阳镇。”
“有带随从吗?”
“带了个侍卫一起。”
苍奇面色一寒,低着头的妖仆毫无所觉。
他不再多问,转身而去。
回去半道上,却听到山林间传出异响,苍奇下意识停步看去。
依稀可见人影,隐约的喝骂声传来:“你们是废物吗?这么久了,都蹲不到他落单的时候?我养你们有什么用?!”
少年嗓音尖锐,苍奇一听便认出,是邓长老带来的那亲传弟子辛孟。先前宗门弟子选拔,苍奇并不在门中,关于这少年之事,他都是后来听人说的,前几日与众汇合时,才与之打了个照面——嚣张狂妄之徒,因天资高、出身好,自视甚高,谁都不放在眼里,很不讨人喜。
回话之人唯唯诺诺:“他日日跟随宗主左右,我们找不到机会下手……”
“他虽是宗主侍卫,难道就没有不当值的时候?你们找什么借口?这般没用,我何必再留你们?”辛孟愈恼火。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我们再想办法,你再给我们几日时间!”几人苦苦哀求。
声音渐小,苍奇冷眼旁观着,敛目深思片刻,迈步而去。
辛孟骂骂咧咧回去了住处。
那日被乌见浒当众戏耍出丑,他一直怀恨在心,想出这口恶气却不成,难免恼怒。
进门时察觉身后响动,这小子机警回头:“谁?”
一支灵矢倏地钉在他身前墙壁上,钉住了一张字条。
他狐疑上前,取下字条看去,脸上逐渐浮起异色。
庆阳镇中,此刻已是灯火初上时分,镇上各处却分外萧条。
“这两日各宗门的人都到了,这里却不怎么热闹。”乌见浒环顾四周,随口与身旁容兆说着。
他们已走上城中闹市街道,相比上一回天恩祭时的喧嚣熙攘,今日这里实在算得上冷清,各间店铺外皆门可罗雀,路上行人也不见几个。
“如今人人自危,谁还有心情出来玩乐。”容兆淡道,就连昨日的他自己,尚不知今日是否还有机会站在这。
乌见浒点点头,不再说这个。
他们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底,停步在一间酒肆前。
容兆点了酒,之后就在门外候着,等店小二将酒打来。
这里人倒是多些,三三两两的修士坐在一块,大多愁容满面、唉声叹气。
乌见浒却蓦地笑了,笑着的眼里沾染了月的清辉。
容兆问他:“笑什么?”
“没什么。”乌见浒微微摇头。
也无甚好说的,无非是想起上一回他自天极峰下来,在这酒肆买醉时的荒唐。今夜再来买酒,却有容兆陪着一起,再不是只影孤形。
打好的酒送过来,乌见浒拔开葫芦嘴,嗅了嗅:“还不错,你闻闻。”
酒葫芦递去容兆面前,酒香馥郁,容兆闻过也觉满意:“挺好。”
乌见浒一按他后腰,理所当然的:“付账。”
前方街角处,辛孟驻足于此,已盯着他们看了许久。怕被察觉他不敢凑得太近,转动的眼睛里却全是不怀好意。
先前那张字条不知谁人送来的,说宗主身边这个形影不离的侍卫,其实是灏澜剑宗那个人人喊打的半妖。他将信将疑,依字条所言特地寻来这里,没曾想在这大街上便撞上了。
当日仙盟大会之事,他只是听说,如今倒是涨了见识,看面前二人这亲密不似主仆的模样,十有八九字条上所言为真,当日那些沸沸扬扬的传闻也是真的。
辛孟不由兴奋,这二人丑事若被揭穿,不定元巳仙宗的宗主都得换人,若他师尊能坐上那宗主位,他又何愁将来。
眼见着容兆他们打完酒已朝前走去,他心思几转,决定冒险出手一试。
一簇杀意凛冽的剑气打出,直冲乌见浒身后去。
乌见浒身形一顿,腰间配剑出了鞘,飞向后方,剑光迸射,两息之间,将身后而至的剑气碾得粉碎。
容兆慢了一步转身,乌见浒已持剑追了出去,夜色下只见前方偷袭之人飞身奔逃而去的背影。
只追了两条街,乌见浒将人挟制在了自己剑下。
“是你?”看清偷袭之人的样貌,他微一挑眉,有些意外。
辛孟眼中全无慌乱:“你刚能轻松接下我那招,那日在比试台上果然有意压制了修为,你到底是什么人?”
乌见浒冷然道:“你话太多了。”
“你是灏澜剑宗的那位!”辛孟脱口而出,“你和宗主果然不清不楚!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乌见浒的眼中浮起杀意,辛孟见状提起声音:“我刚已传音给我师尊!你的身份藏不住了!我师尊他们只怕现在就要去找宗主兴师问罪,你若敢杀我,便是杀人灭口,他们更不会放过你们!”
容兆跟过来,正听到这一句,蹙眉走上前,冷冷看去。
对上他没有温度的眼,辛孟咽了咽唾沫,强撑起气势:“宗主也想杀我吗?你将仙盟公敌留在元巳仙宗里,究竟是何居心?你们敢做不敢认这般心虚吗?”
乌见浒没耐性听这人废话,就要出手,被容兆盖住了手背。
那辛孟趁机一跃而起,飞奔离去,身影转瞬消失在夜幕下。
“为何放过他?”乌见浒问。
“他师尊既已知道,现在杀了他更麻烦,”容兆道,事已至此,也并无慌乱,“等之后随便找个机会解决了便是,走吧,回去了。”
他先转身,乌见浒拉住他:“容兆。”
容兆回头:“做什么?”
“会不会很麻烦?”
“你就是最大的麻烦,”容兆笑起来,“怕什么。”
乌见浒便也笑了:“请卿卿多担待。”
他们回到宗门驿馆已是戌时末,容兆的住处前灯火通明,四长老带着一众随从等候在此,严阵以待。
容兆与乌见浒并肩走上来,冷眼看向前方阵仗,开口:“诸位长老这是做什么?逼宫造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