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坠

作者:白芥子

九点,一行人出海。

上游艇前,宁知远却又改了主意,觉得跟大小姐们去浮潜没意思,问岑致森想不想去远点的地方玩深潜。

岑致森其实也不想跟其他人一起,正合他意:“去吧。”

汤诗琪把宁知远拉去一边,小声央求他:“帮个忙,带你哥跟我们一起去玩行不行?”

宁知远斜她一眼:“原因?”

汤诗琪手指了指前方自己的小姐妹之一:“帮忙制造点机会,你懂的。”

宁知远看过去,女生站在岑致森身边试图跟他搭讪,岑致森倒没不理人,也不怎么热情就是了。

“你姐妹眼光不怎么样啊,”宁知远哼笑,“怎么想的,竟然看上了岑致森。”

汤诗琪瞪他:“不看上你哥难道看上你,你看看你这脖子,就冲你这德性,也不可能看上你好吧。”

岑致森在人前虽然高冷严肃了点,还不近女色,但不近女色有不近女色的好,总有人想挑战这种高难度。

宁知远抽出被汤诗琪抓住的手臂:“没可能的,跟你姐妹说让她死心,为了她好。”

“为什么啊?”汤诗琪追问。

“没有为什么,”宁知远嘴角笑意敛去,“别打岑致森主意,谁都不行。”

汤诗琪:“喂!”

宁知远没再理她,上前叫了岑致森一声:“走了。”

他转身先走向了旁边的另一艘游艇,岑致森冲身旁还想说点什么的女生微一颔首,跟了上去。

游艇出发,宁知远在甲板上坐下,双手撑向身后,坐姿格外地懒,仰头看向头顶的艳阳:“今天天气还挺好。”

岑致森站在他身旁,倚着船栏看海景:“是还不错。”

宁知远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岑致森似有所感,回头,对上宁知远的眼睛:“怎么?”

宁知远问:“岑总刚跟人聊什么?”

“随便闲聊了几句而已,”岑致森说着声音一顿,“你很好奇?”

“你当我好奇好了。”宁知远没否认。

“不用好奇,”岑致森的视线落回远处的海天一色,不怎么在意地道,“我现在只对你有兴趣。”

宁知远身体更往后仰,炽热阳光拂上他的脸,他慢慢闭上眼,无声地笑了。

二十几分钟后,到达目的地。

他俩都有相关执照,可以潜到四十米深的海底,便没有请潜水教练,工作人员协助他们换上潜水服和各种装备,之后会留在游艇上等。

下水之前,宁知远说:“我自从拿到执照后,都是一个人玩。”

对上岑致森看过来的目光,他弯起唇角:“从来没找过别的伴一起。”

岑致森问他:“为什么不找个伴?多个人安全些不是吗?”

“习惯了,”宁知远说,“我比较享受一个人潜入深海的感觉。”

他已经戴上了面镜,眼睛的轮廓被清晰地勒出来,眼尾上挑的弧度更明显,眼神不动地说着这些话时,便显得他像在拒人于千里之外。

岑致森不太喜欢这种感觉:“那这次我陪你。”

于是那双眼睛里也有了笑:“好。”

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完,他们互望向对方,眼神对视了一瞬,一起沉入了冰凉的海水中。

下潜的时间并不长,宁知远却恍惚觉得这个过程格外漫长,做耳压平衡时他几次仰头看,头顶的天光逐渐远去,越来越遥不可及,眼前的颜色由浅渐变成深,如同某种未知,身旁却始终有来自另一人的无形的力量支撑,让人难得心安。

那个他只愿只身潜入的世界,头一次有了另一个人的陪伴。

终于到达海底,深度计上显示已经是水下三十八米多,一片峡谷地带。

海水是深不可测的蓝,海底地表的颜色却近似一种深绿,嶙峋怪石上浮沉着无数的藻类和海洋微生物,放眼望去,满地的海胆,几只大的海龟不时爬过,间或能看到一些海扇类的生物,又有那些透明的、美丽又危险的发光水母偶然间路过。

再就是珊瑚,各式各样的珊瑚和海葵,黄的、白的、紫的,在他们手灯映照下,显出奇异的形态和颜色。

像层层叠叠的枝丫,也像一朵又一朵盛开的花。

宁知远的眼中流露出兴奋,拍了一下岑致森的手臂,纵身往前,悠闲穿梭进那片珊瑚海间,尽情地赏玩。

他看到了大片荧光黄的珊瑚,远望过去很像一条随波流动的金色彩带,游近去看时,那些扭动的珊瑚触须忽然向着四周伸展开,急遽抖动着,大群彩色热带鱼自珊瑚丛中游出,聚集向他。

宁知远的身体也随之伸展开,随波逐流一般的姿态,浮于水中,任由鱼群将他的身体托起,一只手掌伸向前,五指分开,身披彩虹色的鱼儿亲吻上他的指尖。

岑致森就在他身后不远处,一直在拍照,专业的潜水相机在这深海里一样能大展身手。

他一转身便看到了这样的宁知远,镜头对准他,将眼前这一幕拍下。

——海水、珊瑚、彩色的鱼,还有视野焦点中,沉浸在这一刻中的人。

那一瞬间岑致森似乎忽然明白了,宁知远说的享受一个人潜入深海的感觉,是什么意思。

神秘又灵动、深邃而纯粹,让人愿意忘记一切,世间所有的烦愁和寂寞,在这里都变得不值一提。

宁知远享受着这些,也被困在这些当中,而他是唯一一个试图闯进这幅画面里的人。

宁知远游去了珊瑚群的另一边,岑致森下意识跟上去,过于密集的珊瑚丛遮挡了视线,宁知远已经游到了他视野范围之外的地方。

岑致森心里莫名地生出了焦躁和不安,焦急四望,直到宁知远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他们隔着层层叠叠的珊瑚群对望,在这无声无言的海下世界,不见天光的深黯里,将彼此看进眼中。

宁知远仿佛感知到了岑致森的情绪,抬手在耳边比划了一下,做了个手势,让他仔细听。

远远的,有鲸吟声传来,他们并没有看到鲸群,能听到的只有声音,苍凉、悲切,格外震撼人心,叫人不自觉地共鸣,又最终被这个声音安抚。

岑致森慢慢平静下来,示意宁知远,一起去别处再看看。

宁知远今天似乎特别开心,玩起来甚至有些忘乎所以,他俩便谁也没有注意到,有危险正在逐渐靠近。

意识到不对去看气压表时,宁知远才忽然发现,他气瓶里的空气已经快没有了。

他不是个马虎的人,更不会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如果下来的是他一个人,他或许会更谨慎一些,但今天身边多了一个岑致森,他确实有些放松了,而且这个气瓶消耗的速度,似乎超过了他的预估。

来不及细想这些原因,好在岑致森就在身边,宁知远立刻伸手搭上他手臂,在岑致森回头时抬手在自己脖子边快速来回比了几下。

岑致森双瞳骤然一缩,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刚也在看自己的气压表,正想提醒宁知远该回去了,没想到宁知远这边会出现意外。

宁知远伸手指了指他的身上的备用二级头,岑致森已经在同时做出反应,快速取下递了过去。

这种时候宁知远依旧是不慌不乱的,接过后,他摘下嘴上自己的主二级头,换上岑致森给的这个,直到新鲜的空气重新进入肺部。

他们不再耽搁,手臂握着手臂,贴得更近,共用着一个气瓶,一起向上升离开了海底。

这个过程中岑致森时刻盯着自己的气压表,毕竟他瓶中的空气也所剩不多,还要供他们两个人使用。

确实有些失误了,无论是宁知远还是他,都太过沉醉于这一次一起的海底探险,而忽略了其它。

岑致森隐约后悔,都只能等回到海面以后再说。

宁知远也和他一起在看他手里的气压表,这时他们都发现了气瓶消耗的速度快得有些不正常,即便是他们两个人用,也不应该会这样。

要尽快回去,但上升的速度又必须控制不能过速,以免身体承受不住气压的变化,好不容易到了距离海面最后五米处,还要做减压停留三分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们都没有做多余的动作,依旧是互相握着彼此的姿势,尽量维持身体平衡不动,舌头抵住上颚,减缓空气的吸入和呼出。

但这样还是不够,气瓶消耗得太快了,宁知远盯着气压表上数值的变化不禁蹙眉,即便只剩最后五米,剩余的空气量似乎也不足以支撑他们一起浮上水面,不过也好在只剩下最后五米了。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已经清晰可见的天光,三分钟一到,不再犹豫地做出动作,扔开了岑致森给的备用二级头,先浮了上去。

当然也不是盲目地上游,他的右手举过头顶护住脑袋,左手握住低压充气阀,手指停在放气按钮上,随时排气控制上升速度,保持着微仰头的姿势,嘴里不断吐气,发出声音,标准的CESA自救法。

半分钟后他浮出水面,用嘴给身上的潜水背心充气时,岑致森也紧随其后浮了出来,停在前方的游艇正朝他们开过来。

上船后宁知远弯腰趴在船栏边一阵猛咳,将刚刚出水时呛到的一大口海水咳了出来。

还是有些倒霉的,也可能他太久没玩这个,大意了也生疏了,出水时脑子里全是刚扔开备用二级头时,岑致森的面镜背后那双眼睛里闪现的惊讶,他有些走神了,最终呛到了水。

岑致森在前边跟潜水公司的工作人员交涉,宁知远在迷糊间抬头,只能看到他的背影,那个男人裸着上半身站在船头甲板上,身上还滚着水,头发也是湿漉漉的,整个人却显得气势汹汹,大声用英语叱责着人,甚至骂了脏话。

宁知远这个时候竟然还有心情先欣赏了一番他的背肌,极其漂亮的形状,像被深海的水冲刷出更完美的线条弧度,健康的麦色,披着水珠,像在发光。

岑致森的骂人声一句一句飘进耳朵里,宁知远有些想笑,还挺少见的,以前在公司里不管下头谁做错什么事,岑致森再生气都只是绷起脸教训人,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张牙舞爪像一头发怒的雄狮,风度全无。

这一次,他的确失态了。

岑致森回来时,宁知远依旧趴在船栏边发呆,岑致森将矿泉水递到他面前他才抬头,笑了下,接过去,漱了口又慢慢喝了几口。

“检查过了,两个气瓶都有问题,有漏气现象,”岑致森冷着脸说,“他们之前没发现,到海底之后气压过大,造成漏气越来越严重。”

宁知远“哦”了声,他其实已经猜到了,他们自己也有一部分责任,该早点发现的,确实是两个人都很久没玩了,又都有些三心两意,没有仔细注意这些。

“刚才,为什么把备用头扔了?”岑致森脸上余怒未消,忍耐着问他。

宁知远无奈:“哥,空气真的不够了,那个瓶是你的,换你扔了我也没法上去啊。”

“我们可以再一起上浮一两米,”岑致森说,“之后就算空气彻底没了也会安全一些。”

“没有多少差别,”宁知远已经有些累了,干脆一屁股坐下,摇头,“三米、四米、还是五米,真的差别不大,我一个人冒险好过我们两个一起吧,而且就只有五米而已,我对自己有信心才会那么做。”

“你在强词夺理,”岑致森拧眉,“你出水时还是呛到了,少个一两米不至于这样。”

宁知远仰头看向他:“呛到水确实是我一时疏忽了,意料之外,这点我承认,但是哥,当时的情况如果对换,你会怎么做?你是不是会跟我一样?我那会儿真的思考不了那么多,就是单纯觉得没问题所以做了,不必你跟着我一起冒险,这不是逞强,是经验判断而已。”

不是逞强,但他确实是故意的。

最后一句,他说:“哥,我不是你的那些小男生,自己的责任自己担着,不是事事都需要依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