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坠

作者:白芥子

半夜宁知远被渴醒,起身下床去桌边倒了杯水,看到窗户那头还亮着灯,岑致森坐着看书的身影映在窗纸上。

凌晨一点多了。

他躺回床上,侧过头,盯着那边的影子发呆片刻,拿起手机。

“你还没睡觉?”

“你也醒了?”

“起床喝口水。”

半分钟后,那扇窗户被推开,岑致森一手撑着窗沿,利落地翻身跳了过来。

宁知远有些想笑。

小时候每一次翻窗户的人都是他,如今却是岑致森。

他躺着没动,岑致森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低头看向他。

“还不睡觉?”

“这不该我问你,这么晚你还在看书呢?”宁知远仰头也看着他,慢吞吞地说,“又孤枕难眠吗?”

“是啊,孤枕难眠。”

岑致森说得漫不经心,垂眼打量着这样躺着的宁知远,大概因为天热,他睡觉时裸着上身,脖子上还有一点汗。

手贴上去摸了一下,宁知远不出声地看着他,也没动。

岑致森的手慢慢往下,在宁知远汗湿滑腻的皮肤上游走。

抚摸的动作里带了些下流的意味,岑致森丝毫不掩饰对被他抚摸着的这个人的渴望。

宁知远耷下眼睛,小声说:“想睡觉。”

岑致森的目光落回他脸上,他的眼下有一片黯淡的青色,在外出差这几天大概都没睡好。

有些可惜。

收回手,岑致森俯身,在他心口落下了一个吻。

宁知远睁眼看着头顶木质的房梁,有一瞬间脑子里放空,什么都没想,直到岑致森重新坐起来,看向他:“真想睡觉?”

他的嗓音略哑,宁知远看到他睡衣领口处露出的那个印子,是三天前那个雨夜里自己留下的,已经很淡了,抬起的手摸上去:“想。”

“那你睡吧。”岑致森说。

宁知远看着他:“你坐这里不走?”

岑致森:“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宁知远也懒得再说了:“你爱坐就坐着吧。”

背过身去,他阖眼安然睡去,不再搭理了身后人。

岑致森倚坐床头,安静看着他逐渐睡沉。

听着宁知远慢慢平稳的呼吸,他一晚上起伏不定的心情在这一刻,终于渐渐踏实下来。

早八点不到,宁知远睁开眼,院子里传来岑致森跟那位堂伯说话的声音。

他起身,推开房门,岑致森听到动静回头:“起了?还早,怎么不多睡会儿?”

宁知远抱臂打量着他:“岑总不会一夜没睡吧?”。

“没有,也刚起来,”岑致森笑问,“吃早餐吗?”

“去买糖糕。”宁知远抬了抬下巴,还惦记着岑致森昨天说的事。

岑致森:“行,你去洗漱换件衣服,我们现在就去。”

宁知远再次走出房门时,堂伯已经先一步离开,只有岑致森一个人在外头等他。

他换了身休闲款的衬衣和长裤,额前的发丝上沾了水,岑致森递手帕过来,他没接:“算了,一会儿就干了。”

岑致森看他两秒,伸手过去,帮他把略长的头发往后抓了一把,光洁的额头完全地显露出来。

宁知远双手插着兜,站姿随意,也不动,由着他。

岑致森的目光一再地扫过他带笑的眉眼:“走吗?”

宁知远看向庭中的那株香樟:“你昨晚说的,再测量一次,要不要?”

岑致森:“现在?”

“嗯,”宁知远有些跃跃欲试,“就现在吧。”

他们一起走去树边,同时伸出手,合抱时指尖相抵,勉强能将树干围住,仰头看,树枝间的光影稀疏,柔和倾洒下来。

然后他们都笑了。

“应该带相机来,把岑总这副模样拍下来,给岑安的人都看看,他们肯定大跌眼镜。”宁知远边笑边说。

岑致森:“也可以,我带了相机。”

“真的?”宁知远一听有些意外:“你来这里也带了相机?”

岑致森点头:“以后出门都带着,想拍的时候随时可以拍。”

“行吧,”宁知远提醒他,“那去拿上你的相机,我们出门吧。”

之后他们出门,沿着清早无人的巷道走去这个小镇的中心地带,这边要热闹得多,集市、学校、医院和其他公共场所都在这头的几条街上,宁知远想吃的那家糖糕店就在主街的街尾,旁边都是卖各种早餐的小店铺。

他们买了吃食,站在这边街头,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

“还不错,不过跟小时候的味道好像还是不太一样。”宁知远舌尖舔了一下唇,大约确实是心境变了,他忽然想到小时候他也不是一开始就喜欢吃这种糖糕,是有一次跟岑致森冷战,后来他的哥哥特地去买来这些甜食哄他,从此他才对这个味道念念不忘。

想起这些久违的记忆,宁知远没忍住笑。

身旁响起快门声,岑致森将他这个表情拍了下来,问他:“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算是吧,”宁知远由着他拍,眯着眼睛将最后一口食物咽下,“是挺开心的。”

以前他总是记恨着岑致森不好的那一面,最近才越来越多地想起这个人好的一面,有很多事情确实是被他刻意忽略,或者说遗忘了。

要是能再多记起来一些就好了。

他不想多说岑致森便也不追问,吃完早餐看看时间,八点多了,还得先办正事。

爷爷奶奶的坟墓就在附近的山上,差不多每十年就要重修一次,工匠是他们堂伯帮忙请来的,老手艺人,岑致森付了三倍工钱,对方答应在明天他们离开之前把活干完。

他俩在山上一直留到了午后,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才留下堂伯继续监工,先一步下山。

“这片以前是荒山,现在倒是不大一样了。”一路往山下走,宁知远打量着四周,举着相机拍照随口说着。

“后来都承包出去了,”岑致森示意他看前方,“前面那片果园就是堂伯他们家的。”

宁知远点了点头。

印象里满是野草的荒山如今绿意盎然,稀奇的是他还记得小时候他和岑致森经常在这边玩的地方,这么多年了也还认得这里的路。

那时他还没有这里的野草高,蹲下去便找不到人,所以每一次跟岑致森玩捉迷藏,赢得大多是他,他最喜欢的便是这个游戏,每天缠着岑致森陪他玩,躲在暗处窥视他的哥哥,乐此不疲。

想到这些,宁知远忽然侧头,看向身边人。

岑致森挑眉。

宁知远的唇角溢出一点笑,有些可惜,小时候的游戏,现在不能再玩了。

下山已经下午一点多,他们回去镇中心吃了午饭,之后找了间茶楼坐下,喝茶闲聊打发难得悠闲的一个下午。

这间茶楼建在流经整座小镇的水巷旁,他们坐在茶楼二楼临水的窗边,品着茶,听楼下的老先生拉二胡。

阳光细碎,风很轻,时间慢慢地流淌。

宁知远兴致勃勃地亲手煮着茶,岑致森举着相机拍了片刻窗外风景,目光落回,从宁知远的眼流连到唇,再往下游走到他干净修长的手指上,心神动了动:“知远。”

“嗯。”宁知远应,专注没有抬眼。

“下一次,”岑致森问,“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宁知远失笑:“哥,你怎么总是纠结这个问题,这一次还没结束,又开始想下一次?”

岑致森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一再纠缠这些,心口饱胀的热意翻涌灼烫着他,他必须尽全力克制,才能让自己表现得正常一些,不至方寸大乱。

一如昨夜,在彻底明了自己的心意后,他难得地失眠了,翻来覆去想着的都是宁知远,从前的、现在的,哪怕这个人就在身边、眼前,他也无时不刻地想念着他。

如果一定要说,他和宁知远真正相处的时间太少了,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但除了幼时的岁月,之后便是长达十数年的漫长分离,后头这些年他们的关系并不好,那些矛盾和隔阂日益加深,见了面连互相点头打个招呼都嫌多余,不是陌生人胜似陌生人,他一直是遗憾的。

但过去已无法追悔,只能往后弥补。

所以如今他想每天看到这个人,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这样坐下来一块喝杯茶聊聊天,也是好的。

“下次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岑致森坚持问。

宁知远:“如果工作不忙……”

“以后每周至少出来跟我见两次,再忙也总要吃饭。”岑致森提议。

宁知远笑了声:“岑总这么霸道的吗?你说我就一定要答应?”

岑致森看着他:“可以吗?”

宁知远被他的眼神打败了:“好吧,我尽量。”

岑致森微微颔首,只当他是答应了。

宁知远将煮好的茶倒出来,递了杯过来给他:“老白茶加了几颗红枣一起,降火的。”

岑致森:“降火?”

宁知远眼中戏谑明显:“尝尝。”

岑致森看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无奈,接过茶杯。

“挺好喝的。”尝过一口后,他中肯评价。

“我也觉得不错。”宁知远高兴地说,继续煮别的茶。

岑致森的视线跟随他手上的动作,舍不得移开眼。

“你仔细听。”宁知远忽然提醒他。

一楼传来悠悠扬扬的二胡声,很熟悉的调子,宁知远跟着哼起来,低低磁磁的嗓音,岑致森安静地听,连喝茶的动作都不自觉地放慢了。

是那首《甜蜜蜜》,上个世纪的经典老歌。

当年他们还一起看过那部电影,也是在这里,那时宁知远可能只有六七岁大,岑致森也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夏日的午后闲来无事,他们去租碟屋借回前一天没看完的动画片,回来后才发现那一堆碟片中还夹杂了一部大人才会看的爱情电影。

小孩子总是有猎奇心的,所以那张碟片也被他们塞进了放映机里。

宁知远看得懵懵懂懂,岑致森却已经能体会电影里的那些故事和情感,激情戏的片段时他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挡住弟弟的眼睛,倔强如宁知远又怎么肯,坚持将他的手掰下,说哥哥能看他也能看。

结果他到最后也没有看明白,便又缠着岑致森问电影里的人在做什么。

那时岑致森认真想了想,故作严肃地回答他:“他们在歌颂爱情。”

那是第一次,宁知远知道了“爱情”这个词。

过后这么多年,他早已忘了当时的电影演了什么,只记得那个午后阳光很好,和今天一样,还有哥哥的掌心抚过他眼睛时,略痒的触感,以及,岑致森的那句“歌颂爱情”。

再就是这首歌的旋律,始终在记忆里。

抬眸间相视一笑,那些久远的回忆,并不需要特地说出来,他们都知道。

有一瞬间,岑致森看到光影悄然滑过宁知远的眼,他眼中的笑沉入眼底,哼出的调子都仿佛被那些情绪发酵得愈发黏稠。

他就这么定定看着,不想挪开眼。

临近日暮,水巷逐渐披染上晚霞时,宁知远放下茶杯:“走吧,回去了。”

他们并肩走下楼梯,木质的楼板踩在脚下吱呀作响,连心绪也是浮浮沉沉的。

走出茶楼才发现外头下了雨,只是小雨,细细飘着,便谁也没在意,甚至没有加快脚步,慢慢往回走,沿途欣赏着江南小镇的雨中街景,偶尔拍一张照。

后头岑致森接到他助理的电话,报告工作上的事,说了半路。

宁知远跟在他身旁,几次回头看他,细雨中岑致森被打湿的侧脸更显英俊,他的眉头微蹙着,又多了几分冷感,宁知远不太喜欢他这个表情,稍稍放慢了步伐。

岑致森的注意力全在这通电话上,便没有发现宁知远已经不知不觉退到了他身后,拉开了距离。

巷道的转角处,宁知远再次后退了一步,转身退到了一旁的院墙后。

岑致森毫无所觉,依旧说着电话,继续朝前走。

宁知远看着他的背影走远,低头,视线落回。

他打量起四周,这个地方很熟悉,也是小时候他经常跟岑致森玩捉迷藏的地方,这么多年了,这里竟然没什么变化,附近的院落或许翻修过,大抵和从前差不多。

他的面前是一堵围起来的墙,有两米多高,刚从前面过来时,他看到这个院子的门虚掩着,应该荒废很久了。

岑致森大概很快就会发现他没跟上去,再回头来找他,那就没意思了。

恶劣的心思生出,宁知远扬唇,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衬衣袖子卷起一截,相机挂上脖子。

借着旁边一截更矮的墙做踏,他不慌不乱地爬上去,翻身跳进了院子里。

下了雨的地面湿滑,落地时踩偏了些,左脚脚踝处升起一阵钻心的疼,大约是扭到了,宁知远闭目在原地蹲了片刻,待到那阵痛感过去,才撑起身,四处看了看。

确实是个荒废了的院子,到处杂草丛生,废弃了的旧家具扔了一地。

他在墙边捡了张相对干净的桌子靠着,抬眼看去,这边的墙上有一道很大的裂缝,能看到外头的巷子口。

青石板路上溅起淅淅沥沥的水,偶有行人路过,和记忆里的那一幕重合。

调了无声的手机屏幕上进来岑致森的电话,他没有接,握在手中沉默地感受着机身震动的频率,直到那边挂断。

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

他从那道墙缝里看到了岑致森大步过来的身影,那个人脚步匆匆,走得很快,面色紧绷着,显出了几分焦急和担忧,最后停步在这座院子前的巷口处,徘徊着像在犹豫要走哪一边去找他。

宁知远一瞬不瞬地看着,雨水挂在眼睫上摇摇欲坠,黑而深的眼瞳里平静一片,只有岑致森的影子。

他举起相机,打开镜头,对准了墙外的那个人。

其实不过那么几分钟,又仿佛时间格外漫长。

宁知远看着墙外镜头里的人,脑子里闪过许许多多的往事,从小到大的回忆走马观花而过,好的、坏的,高兴的、不高兴的,全都和岑致森有关。

最后定格的画面,是那两次的雨夜,他被岑致森抱在怀中,共赴那一场又一场癫狂极乐。

墙外响起岑致森的声音:“知远你在哪?出来!”

那个人开始挨间推这附近几处院子的门,一声声叫着宁知远的名字。

起初确实有些心慌意乱,在发现宁知远不见了以后,这会儿岑致森已经意识到,宁知远是故意藏起来的,像小时候他们一直在玩的那个游戏,藏起来想要自己找到他。

“知远出来吧,别玩了,雨下大了,我们回去吧。”

岑致森再一次说,声音有些疲惫。

许久,宁知远轻闭了闭眼,放下相机站直身,忍着脚上疼痛,艰难走向院门。

拉开门的那一刻,岑致森出现在院子外,正试图推他这间的院门,四目对上,同样的狼狈,眼神之间各自藏着情绪。

“你在做什么?”岑致森哑声问。

“玩个游戏而已,”宁知远说,“抱歉啊,让你找了这么久。”

沉默地对视,岑致森上前一步,做了他之前就想做的事情,——他伸手用力抱住了宁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