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坠

作者:白芥子

第二天一早,他们出门,和况耀廷一起前往位于屯门西岸的新远洋货柜港口。

由况家的汇展航运和岑安联合投资开发,获得当地政府大力支持,联通整个大湾区的大型智慧港口,仅仅一年时间,第一期的项目建设已初具规模,明年夏天之前就能竣工。

宁知远落下车窗,看向前方焕然一新的港口景象,有些感慨。

去年他随况耀廷来这里看时,这片地方还不是这样,如今各式的大型机械已经架构起,不远处运控中心大楼拔地而起,半个月前才刚刚建成,玻璃外墙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辉。

宁知远回忆了一下自己当时的心境,——野心勃勃、满腔雄心壮志亟待施展,那时的他或许怎么都没想到,今日的自己会是这样的光景。

“到了,下车吧。”车停下时,身边岑致森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宁知远稍稍平复了心情,推开车门。

运控中心的负责人将他们迎接进去,在那工业风浓重、科技现代感十足的远控操作室内,为他们详细介绍和演示这些远程控制平台的操作流程。

宁知远对这些智慧化系统和交互平台十分熟悉,都是由岑安这边提供的技术支持,就连这位负责人也是从岑安总部调来的,他还认识对方。

他当时签完这个项目就从岑安离了职,后续的事情全靠岑致森亲自盯梢对接,大概也只有岑致森能跟上他的思路,将后续安排得井井有条,没有浪费他签下的这个项目。

之后他们走上了这栋十层高的建筑的天台,眺望向前方海港。

工业机械再往前,是蓝天、白云,还有偶然飞过的海鸟。

日后这个港口正式启动,这里还会停泊远洋巨轮,会有无数的集装箱在这里装货卸货,这里终将今非昔比。

宁知远想起上一次他们来这,也是站在这里,那时这个地方还是一座不高的山包,视野甚至不及现在广阔。

这个瞬间他忽然就释然了,至少现在他们看到的这一切,都没有辜负他当初的那腔热血,是岑致森将他的抱负延续了下来。

身边人举起相机,拍下了眼前的这一幕。

宁知远偏头看去,岑致森今天没带单反出来,他手中的是问这边中心借的一台拍立得。

况耀廷在另边听人汇报码头建设的情况,随行的下属各自做着记录,唯独走到天台边缘的他俩说起了题外话。

岑致森看着刚刚显示出来的照片,虽然是拍立得,画面效果呈现一般,他却挺满意的。

宁知远看了看,不是很明白:“你拍这个做什么?”

如果是做记录留底,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动手。

岑致森没有回答,视线从照片移到他的脸上,看了一眼,又落回去,取出自己随身带的那支钢笔,拔开笔帽咬在嘴里,在照片的背面写了一行字。

然后他将照片递给宁知远,说:“送你。”

宁知远低眼看去,他写的是一句西语——

Este es un puerto.

宁知远看得懂西语,他以前选修过这门语言,这句话的意思也很简单直白。

这是一个港口。

他困惑的是,岑致森拍下这张照片、写下这句话,说送给他的行为,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却又显得格外郑重。

但岑致森的表情像并不打算解释清楚。

宁知远犹豫了一下,将照片收下,没有多问他。

行程结束已近中午。

岑致森还有其他的工作安排,还要在这边多待两天,而宁知远则要坐下午两点多的飞机回去。

“我送你去机场。”上车前,岑致森说。

“你下午不是还有别的行程?”宁知远看了眼腕表,“不用了吧,反正这里到机场也挺近的,安排辆车送我去就行。”

“既然近那就让我送你。”岑致森坚持。

宁知远想想还是算了,懒得劝了。

他去跟况耀廷说了一声,况耀廷闻言偏头,看了眼后方跟助理交代事情的岑致森,问宁知远:“你不等跟他一起回去?”

“不了吧,”宁知远笑道,“我回去还有别的工作,他在这里也有行程要走,我跟着他能干嘛?谈恋爱不是这么谈的。”

况耀廷理解点头:“你俩确实跟一般人不一样,我之前觉得你现在身份变了,会被他欺负,看来是我想多了。”

“不至于,腿长我身上,被欺负了我不会跑吗?”宁知远好笑说。

说笑了几句,况耀廷最后道:“希望下次见面时,能在你身上看到更多的惊喜。”

宁知远再次笑笑:“赌马赢一百万这种估计很难了。”

岑致森也过来,很有风度地跟况耀廷握了握手告辞。

之后他们一起上车,往机场方向去。

车开出去,宁知远正玩着手机,身边岑致森忽然问:“我欺负过你吗?”

宁知远:“你怎么又偷听我跟别人说话?”

“不是偷听,”岑致森说,“你们声音本来就不小。”

他坚持问:“知远,我欺负过你吗?”

“你没有吗?”宁知远提醒他,“摸着你的良心说话呢。”

小时候确实是有过的,但说是“欺负”,更多的是逗弟弟玩儿,后来越长大他们之间隔阂越深,连这种“欺负”的机会也都没有了。

岑致森略想了想,说:“你要是肯让我欺负,我是挺想欺负欺负你的。”

他说着侧头,落过来的目光里全是意有所指,表情却装得挺正经。

宁知远几乎立刻就听懂了,他说的“欺负”是哪种“欺负”,在什么时候“欺负”。

他的哥哥,的的确确是个老流氓。

尤其是在他面前,越来越不掩饰自己的本性了。

宁知远忍耐着笑意,先移开了眼。

二十几分钟后,车开到目的地,刚刚十二点整。

岑致森看一眼时间,跟着宁知远一块下了车。

“先找间餐厅吃饭。”他说。

他们在机场旁边找了间本地茶餐厅,等候上菜时宁知远又看了看岑致森刚送给自己的照片,依旧瞧不出有什么深意。

“岑致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岑致森给自己倒了杯茶:“刚不是也没问?我以为你不打算问。”

宁知远:“所以你打不打算说?”

“不打算,”岑致森摇头,“你慢慢想,或者等我想说的时候再告诉你。”

“你有意思吗?”宁知远无奈。

岑致森看着他笑了声,喝了口茶,身心愉悦:“难得能看到你不那么无所不知,挺有意思的。”

宁知远则是又气又笑:“好吧,不说算了。”

他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拿出本书,将照片随手夹进去。

看到岑致森在喝茶,宁知远也拎起茶壶,想给自己倒,被岑致森制止:“你别喝了,要不晚上又睡不着。”

“还好,昨天也喝了不少,晚上睡挺好的。”宁知远说。

昨晚是他来出差这么多天,难得好眠的一个夜晚。

还是不习惯跟人一起睡,但或许是昨夜临睡前岑致森说的那番话起了作用,他昨晚确实睡得还不错。

小时候跟这个人同床共枕的记忆和熟悉感,已经在逐渐找回。

“茶你想喝就喝点,咖啡还是别喝。”岑致森提醒他。

“不——”宁知远想反驳的话说出,对上岑致森的目光,改了口,“行吧,我知道了。”

他其实挺不喜欢别人管着自己,但这个人是岑致森,哪怕是像小时候那样一遍一遍叮嘱他,教他一些简单的小道理,他也乐意听。

吃完饭,快一点时,他们走出餐厅,岑致森的车在路边等,宁知远也打算进去机场里。

很平常的一次送行,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互相点了个头,岑致森先开口:“我走了,你回去了给我打电话。”

宁知远:“嗯。”

他的注意力落向了街对面,年轻的男女在街边拥抱,他们的身边立着行李箱,旁边的出租车开着半边车门,还在等客上车。

相拥中的爱侣始终不舍得分开,他们开始接吻。

岑致森转头,顺着宁知远视线方向朝后看了眼,再又落回面前人。

宁知远也收回目光,触及岑致森看着自己的眼,笑了笑:“好像那才是送行的正确方式。”

“知远,”岑致森也在笑,“我们都是出来工作的,只是你工作结束先一步回去而已,需要那样?”

“噢,那算了。”宁知远说,语气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别的。

“不开玩笑了,我真进去了。”

说完这句他挥了一下手,算作告别,拉着自己的行李箱潇洒离开。

岑致森目送着他,在宁知远即将走进去时,忽又叫了一句:“知远。”

宁知远回头,岑致森大步过来,伸手将他拉进了怀里。

并不缠绵难舍,大力的拥抱,只属于男人与男人之间的。

仅仅一下,岑致森放开人,克制自己退开身。

宁知远回神,笑脸在阳光下格外晃人眼:“所以这个算什么?”

岑致森抬了抬下巴:“进去吧,回去见。”

宁知远仍看着面前人笑,没说话也没动。

然后他放开手中行李箱,上前一步,双手搂住岑致森的脖子,侧头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再又退开。

岑致森一样笑了。

这次是宁知远说:“真走了,回见吧。”

他不再留恋地转身,走进机场。

等候登机时,手机里收到岑致森发来的消息:“一路平安。”

宁知远回:“你安心工作吧,晚上联系。”

岑致森:“落地先给我发条消息。”

宁知远往上划拨了一下他和岑致森的聊天记录,之前不看不觉得,每天来回发几条没什么意义的废话,这么久下来,竟也不知不觉累积了这么多。

国内的聊天软件他是在回国以后才开始用的,当时岑致森问他要联系方式时,他只给了手机号,说到底是在跟岑致森赌气。

至于原因,他其实已经不大记得了,可能只是因为岑致森一句无心的话,也可能因为他身边某个人,也难怪岑致森从前觉得他不讨喜,他这人看似洒脱,唯独面对岑致森时,从来别扭又执拗。

想了想,他又发去一条:“刚有一句话忘了跟你说。”

岑致森回:“什么?”

“今天看完这个项目,我挺高兴的,这是我在岑安经手的最后一个项目,当时能顺利谈下来我花了很多心思,谢谢你重视它。”

新消息进来,岑致森看着这几行字,靠着座椅闭起眼,无声地笑了。

半分钟后,宁知远收到他回过来的“不用谢”,曲起的手指抵住唇,嘴角笑意同样盎然。

登上飞机放随身行李前,宁知远拿了本书出来,打算一会儿起飞后看打发时间。

夹在书中的那张照片飘出去,掉落地上。

他伸手想去捡,被别人抢先了一步,路过他座位边的人先弯腰帮他捡了起来。

对方是位上了年纪很优雅的外国妇人,拿起的照片恰是背面,她的目光落过去时,顺口念出了上面那句西语。

“Este es un puerto,aquí te amo.”

宁知远讶然抬眼。

对方将照片递还给他,用英语说:“抱歉,恰巧看到了所以念了出来。”

宁知远:“后面那句?”

对方笑着眨眨眼:“这是一句诗。”

几分钟后,宁知远看着自己手机屏幕里搜索出来的东西,哑然失笑。

他确实没有多少文艺细胞,不像岑致森,所以他也不知道,这其实是一首很出名的西语诗里的一句。

Este es un puerto,

这是一个港口,

Aquí te amo.

我在这里爱你。

他的视线落回手中那张照片,看着岑致森拍下的海港全貌,忽然有种感觉,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告白。

岑致森写下这句诗时,或许已经察觉到了他那些起伏不定的心绪,所以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不只是为了公司利益,岑致森重视这个项目,确实是因为他。

回想起那个人咬着笔帽,在海风中艳阳下为自己写下这句诗的那一幕,那时岑致森握着笔专注的眉眼像依然在眼前。

从前觉得残忍的,现在也变成了温柔。

——岑致森爱他、认真在爱着他。

他的心脏因此热意滚烫,不断鲜活跳动着。

在前调之后,紧随而来的东西,或许名为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