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坠

作者:白芥子

元旦前一天,宁知远参加了一场在本地举办的冬季马拉松赛,——活动的赞助商是国外的一间慈善基金会,也是他们刚刚募集完毕的第一支美元基金的出资人,为了捧场,宁知远带着团队几个合伙人和员工一块报了名。

开跑时间是当天早上八点,宁知远六点不到就起了床。

吃完早餐,岑致森陪他一起出门,送他去比赛现场。

“尽力而为,跑不完也别逞强,”岑致森一路叮嘱着他,“衣服穿好,外头天冷。”

“知道。”

宁知远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护膝,他还是很小心的,连这东西都戴上了。

岑致森回头看他,宁知远今天穿的米色毛衣外是一件灰白色的套头卫衣,下身是黑色运动长裤和跑鞋,还戴了顶同样黑色带毛球的毛线帽,模样像回到了学生时代。

但学生时代的宁知远不会这么老实听他的话,毛衣的高领领口下更不可能留有他咬出来的那些红痕印记,岑致森收回视线,低眸笑了声。

宁知远纳闷道:“你笑什么?”

前座还有开车的司机,岑致森便拿出手机,在备忘录上打了一行字,递过去给他看。

“你身体柔韧性这么好,跑马拉松应该挺有优势的。”

宁知远:“……”

上一次岑致森夸他身体韧性好,说的是他们在床上那档子事,今天再提起来分明就是故意的。

一本正经地耍流氓,只有岑致森这人干得出来。

他一句话没说,接过岑致森手机,在下方回了一个字。

“哦。”

岑致森眼中笑意加深。

“不开玩笑了,”笑过他又问宁知远,“我是不是忘了跟你说,这个活动爸也会参加?”

“爸也参加?”宁知远惊讶道,“他身体能行吗?”

岑致森:“我也是昨天才听说的,问过家庭医生,没什么问题,他最近几次的体检结果都很好,跑不了全程跑个三分之一、四分之一程的应该可以,爸就是不服老,他年轻时就喜欢参加这种活动。”

宁知远点点头:“一会儿我陪他一起吧,要是看他身体撑不住,随时劝他停下。”

岑致森:“好。”

不过他俩这大半个月都没回去过岑家别墅那边,倒不是他俩不想去,是岑胜礼不愿见他们。

在和他们爸坦白了关系后,就一直这么不尴不尬地僵着,事情还传了出去,岑安内部、他们的交际圈里几乎传了个遍,以至于这段时间无论走到哪,都能听到关于他俩的非议。

也有好事人当面来跟他们八卦,关系近的朋友问起他们会坦然承认,其他无谓的人便懒得搭理了。

“不过爸估计不乐意看到我们。”宁知远接着说。

岑致森:“真不乐意你打算怎么办?”

宁知远笑笑:“死皮赖脸跟着他吧,他总不能赶我走。”

到地方刚六点五十,不早不晚。

前方封了路,岑致森让司机靠边停车,这边人已经不少,宁知远一眼看到岑胜礼的车,就停在他们前边不远处。

他推门下去,先走上前叫了一声:“爸。”

岑胜礼看到他点了下头,表情不咸不淡的。

岑致森跟着下车,也过来跟岑胜礼打了个招呼,手里还拿着宁知远的毛线帽,示意他:“你忘了这个。”

宁知远不太想戴,岑致森直接上手,帮他戴上,顺手将他有些长的头发别去耳后,拉下帽檐挡住耳朵:“戴着吧,风大,别一会儿把耳朵冻坏了。”

他俩的互动自然亲密,本来也没什么,但一想到他们现在的关系,岑胜礼就一阵心梗,干脆眼不见为净,先走了。

“爸走了。”岑致森慢条斯理地说,收回手。

“岑致森,你有毛病吧,故意气爸有意思吗?”宁知远笑骂。

“没有,没那个意思。”岑致森不肯承认,确实不是故意气人,他只是不想费心思掩饰而已。

宁知远:“懒得跟你说,走了。”

“一会儿在终点那边等你。”岑致森拉住他提醒道。

“你不是说今天要加班?”

“就开个会,”岑致森说,“结束了再过去差不多,一会儿见吧。”

宁知远随意一挥手,过去跟上了岑胜礼。

岑胜礼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他的助理和家庭医生陪着,检录登记过后他们一起在起跑区附近做简单的热身。

岑胜礼不愿理人,宁知远也不往面前凑碍他的眼,就在他几米范围边的地方活动。

刘潞他们也陆续到了,过来跟宁知远打招呼,看到岑胜礼这个前老板,一起去问候了一声,但见岑胜礼和宁知远之间气氛不对,都很自觉地没多打扰,去了别处。

快开跑时,岑胜礼目光落向宁知远,终于叫了他一声:“你过来。”

宁知远乖乖上前:“爸。”

“你跟你哥,你们现在住在一起?”岑胜礼问,像难以启齿。

宁知远不想骗他,老实交代了:“是,我们住在一块,同居有段时间了。”

岑胜礼默然一瞬,叹了口气:“你是特地来参加这个活动的?”

“那倒不是,”宁知远解释,“爸你刚也看到刘潞他们了,我们是来给这个活动的赞助商捧场的,对方刚投了钱我们,总得给点面子,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爸你会参加。”

“你那个风投基金做得还不错吧?”岑胜礼问他。

“还行,”宁知远泰然道,“毕竟才成立一年不到,只看账面回报是还不错。”

岑胜礼:“能回来岑安吗?”

“不了吧,”宁知远连考虑都没有,笑着拒绝,“我现在干得挺好的,自己干自由度大,适合我。”

岑胜礼皱眉:“跟你哥一起做事很束手束脚吗?”

“倒也还好,”宁知远说了实话,“不过我不太喜欢处处被人压一头的感觉,想要更大的自主权。”

“你跟他……”

岑胜礼其实想问你俩都这种关系了,还要计较这些吗,又实在问不出口。

宁知远猜到了他的心思:“爸,这是两码事,人总是要有些野心和争强好胜心的。”

“知远,”岑胜礼犹豫问,“你当初离开岑安,执意改姓,是不是其实心里对我有怨气?”

宁知远嘴角的笑滞了滞:“爸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你哥那天跟我说了很多你们小时候我不知道的事,”岑胜礼的神色有些黯然,“你对我有怨气是应该的,我确实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宁知远看见他鬓边的白发,放轻了声音:“爸,算了,以前是有点,现在已经没有了,真的。”

岑胜礼:“如果我一定不同意你和你哥的事情,你们是不是还是会怨恨我?”

“不会,”宁知远说,“这是我俩自己的选择,没道理怨恨别人。”

“宁老师夫妻他们知不知道你们的事?他们能同意?”岑胜礼问他,“他们的想法你怎么也得顾及着些吧。”

“我会跟他们说,等过两天找个合适的机会,就跟他们说了,就算一开始他们不理解,那就等时间长了慢慢让他们理解就是了。”宁知远乐观道。

岑胜礼很小幅度地点了下头,他依旧说不出口“同意”两个字,态度却已经明显软化了。

离开跑还有最后五分钟,宁知远请求他:“爸,要是我能在四个小时内顺利跑完全程,能不能答应我和哥的事?”

他从小就是这样,面对岑胜礼时想要的东西不会直接说,有条件地争取他最后总能得到。

“好。”岑胜礼终于松口。

开跑之后宁知远有意放慢速度,跟在岑胜礼身边。

“你跟着我一起不怕耽误时间?”岑胜礼提醒他,“我身边有人跟着,你自己跑吧。”

“不用,”宁知远坚持,“还早,耽误不了。”

他这么说岑胜礼便不再劝,拍了拍他手臂:“加油吧。”

宁知远笑:“爸你看着就是。”

一个半小时后,跑了四分之一程的岑胜礼心满意足,停下退出了比赛。

宁知远喝了口水继续。

速度不比先前快多少,但他心无旁骛,身体逐渐热了起来,脚步依旧轻松,呼吸着冬日清早带了寒意的自由空气,很畅快。

冲过终点时离四小时还剩最后十分钟,宁知远这个成绩在业余选手中已经算不错。

岑致森和岑胜礼都在终点等他。

宁知远大步过去,先和岑致森对了下拳头,跑了这么久他依然精力旺盛、神采飞扬。

“恭喜。”岑致森笑容满面,递了瓶水过去。

宁知远伸手接了:“谢谢。”

连尾音也是往上走的。

岑胜礼将他们这样默契十足、旁若无人的互动看在眼中,再次叹气,像是认命了一般。

宁知远喝完水,过来他面前:“爸。”

岑胜礼点点头:“三小时五十分钟,前头还因为我耽搁了那么久,很不错了。”

宁知远笑看着他。

岑胜礼败下阵:“你俩以后低调一点。”

宁知远:“我知道。”

岑胜礼的目光落向岑致森,一顿,说:“家里这边我会处理,公司里的那些流言蜚语,你自己解决。”

岑致森:“好。”

岑胜礼没再说别的,大约还是有些心烦,先回去了。

宁知远给刘潞他们发了条消息,让他们全部结束后一起去吃个饭,回头找他报销。

岑致森问他:“你不跟他们去?”

“想跟干哥哥你吃。”宁知远捏着手机打字,头也不抬。

岑致森:“走吧。”

他是自己开车来的,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上车后才问起宁知远:“你跟爸说了什么,竟然让他松口了?”

“打了个赌,”宁知远笑说道,“说我要是能在四小时内跑完全程,他就答应我们的事,爸顺坡下了而已。”

“你也挺懂得爸的心思。”岑致森也笑,发动车子。

车开到大道上,他看了眼后视镜里的车流,说:“我刚在公司里,碰到岑哲,他也问起我们的事。”

“是么?”宁知远略意外道,“他也会八卦这些?”

“他可能有些不理解,”岑致森说,“每次别人问我,我都得解释以前不是,也未必有几个人信,对岑哲来说,这个‘以前’可能会让他有些尴尬吧。”

宁知远被他的话逗乐:“尴尬什么?哦,岑哲大概觉得你是个对自己弟弟都敢下手的大变态。”

岑致森觑过去:“我是吗?”

“那不得问问你自己。”宁知远故意道。

岑致森:“啧。”

显然对他这话不屑一顾。

“岑致森,”宁知远问他,“如果跟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是别人,你会像对我一样对他吗?也会这样关心在意他吗?”

“不知道,”岑致森实话道,“你以前问我岑哲跟你如果没有抱错,能不能跟我做好兄弟,这两个问题其实是一样的,我回答不了你,岑哲大概也回答不了你,每个人的性格不同,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谁也无法做假设,可能我们能和睦相处,也可能关系更加糟糕。”

“没必要跟不存在的假设吃醋。”岑致森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

宁知远:“你怎么知道我在吃醋?”

“你没有吗?”岑致森反问他。

“好吧,我有,”宁知远承认了,“不过你说得对,假设确实没用。”

他们能在一起,既是必然也是偶然,从结果去倒推过程,本身就没什么意义。

“嗯,他虽然不理解,但也说支持我们,还说你爸妈其实挺开明的,如果有需要,他可以帮忙劝说他们。”岑致森说。

宁知远摇头:“还是我们自己说吧,有点诚意。”

车开回家,下车时岑致森仿佛想到什么,忽又笑了声:“知远,你是不是特别爱吃醋?”

宁知远:“有吗?”

“你觉得没有?”岑致森拿他说过的话逗他,“我身边的人、每一个人,我的同学、朋友,我的那些小男生,你全部都讨厌,这算不算吃醋?”

宁知远:“岑致森,变态吧你。”

岑致森解开安全带侧身凑近,盯着他的眼睛,低了声音:“宝贝儿,别吃醋了。”

宁知远:“……”

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