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王疏月原本以为张得通会训斥她一顿。

谁知张得通并没有说什么,带着她过了穿堂,才说了一句日后再不要见十一王府的人。而后便帮她挑起了三希堂的帘子,示意她进去。

里面已掌灯。

但皇帝并不在,只有何庆在里头替皇帝整理案上的几幅字,见她进来,就笑开了花。

“王姑娘回来了。”

说着,又见她手上抱着书,忙从书案后绕出来的,“来,给奴才吧。姑娘今儿辛苦了。”

王疏月看向那书案上的字。

皇帝这个人,好像对魏晋以后的书法很有执念,三希堂中收藏了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远帖》。这些是他的心头好,除此之外,还有晋以后历代名家一百三十四人的作品,包括墨迹三百四十件以及拓本四百九十五种。有好些拓本,是王疏月在卧云精舍里也没有见过的。

皇帝写得最好的字,在王疏月看来,应该是行草。

她曾看皇帝在南书房当中写过,收拾散落,顷刻而就。当真有“整整复斜斜,翩如风际鸦。”之态。但如今书案上留下的这几张字却是祝允明的《春女》。

这也是王疏月的母亲最爱临的一副字。

王疏月走到书案后,撑开字卷,何庆正理书,听到纸张摩擦的声音,忙回过头来道:“哟,姑娘仔细些,主子爷顶喜欢这一幅字,特意叫奴才拿去裱上呢。”

王疏月见第一句写道:“有女怀春,风仪若神。”

只一眼,眼底就发热了,她不敢再看。

原本心里在想富察氏的话,如同哽着一颗稍烫的豆子,吐不出来,也吞不进去。但看到这八个字,渐渐烧红了脸。好似一下子把心里闷都抵回了腹中。

皇帝一本正经,时时刻刻都是绷着的。尤其是他病好了以后,就更是如此,但写这篇《春女》的祝允明真的不算是一个多么正经的文人,在前明那个喧闹的文坛,结交得又是唐寅,文征明这些人,红颜入诗入画是常事。王疏月虽心慕那个年代的风流,奈何经历了文字狱之后,文坛寂静,似再也不能目见唐宋年间的文坛盛况了。

如今,却在这位正经皇帝的书案上看到这么一句,她虽不免羞赧,却亦觉鲜活。也许,皇帝里内也是有些热情的。

何庆挪好书,也过来陪她看字。

“咱们主子爷的字儿,就是好看。”

“何公公也上过学吗?”

“奴才?奴才哪里上过学,就在学堂里听他们念什么关关雎鸠,在河……窈窕什么女,君子也要去求。不过,这字儿谁写得好,奴才还是分得清的,普天之下,写得像咱们万岁爷的,一定都是好字。”

他竟把王疏月逗笑了。

“欸,姑娘笑了就好了,将见姑娘一脸愁容得进来,还以为……姑娘又受了谁的气儿呢。”

王疏月慢慢收住笑。“何公公最能开解疏月,对了,主子呢。”

“哦,周太医来请脉了,主子爷在西稍间。这会儿应该已完事了。今儿该姑娘上夜,哟,差不多您也该去上值了。

“好。”

她应过声,正要出去,想起什么又回头问道:“何公公,这副字是主子什么侍候写的。”

“今儿晚上写的勒,主子爷写这副字的侍候心性可好了。”许是因为画面在脑子的印象太深刻,他也就说得琐碎齐全。

“主子爷写完这副字以后,还叫人捧了镜来正衣冠,端了好一会儿自个在镜中的模样。”

那个画面滑稽,描述也滑稽,就差没有说破,皇帝是怕自己留了疤在脸上不好看。

“哟,跟姑娘说开了。这不得了。姑娘看些去吧。耽误上值便是奴才的罪过了。”

王疏月应了好,出三希堂往西稍间去。

西稍间的灯却没有留,外间上夜的小太监道:“姑娘,今儿主子爷安置得早,张公公亲自上得夜,姑娘今儿就不必进里间了,只消同奴才们守着这西面的窗户便好。”

这到比在里间给皇帝上夜轻松。

外间能掌小灯,也得毡垫,可坐可卧。

王疏月在西窗下靠坐下。

袖中的那封信从袖口里露了一截子出来。她伸手将信从袖中取出来,放到小灯下。

亏欠是人和人关联后必生的东西。

虽然有的时候,说不清楚的究竟是谁亏欠了谁。但大多数时候,人们都心疼那个身在微处的人,既而诋毁站在高处的另一个人。高出总是好的,哪怕高处不胜寒,在很多人眼中,这也高出之人强说出来的愁。

所以吧,是王疏月对不起身在“三溪亭”的十一爷。

如今人么这想,以后,人们还是会这么想。

那贺临究竟是怎么想得呢。

对于这一封信,王疏月想拆开,又不敢拆开。她自认该尽的情意已经尽透,该做的事已经做完,剩下的再不是她能掌控,但毕竟,她真的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年轻皇子的一生毁在她眼前。

无力感,即是疲倦。

她握着那封信,喉咙和鼻子里都在发酸,竟不知什么时候,沉沉地合上了眼睛。

暮春的夜柔情万种。

风轻且暖。

王疏月在梦中不断想起富察氏的那句话:但我敢赌,你这一生再也不可能有你想要的清净。母亲从前也对她说过:女儿家若要清净,就一辈子都呆在卧云精舍。或者就算要嫁,也嫁一个富贵闲人。那时王授文曾白眉赤眼地训斥母亲,说天底下的人都希望自家的女儿觅得贵婿,从未见要女儿嫁一个闲人,家业能吃多久,一辈子就垮了。”

母亲却说:“人眼一闭,谁还看得见后代子孙。”

这话,最后真的映在王疏月的母亲自己的身上。她一走,再也没有人在意王疏月的人生了。

这梦并不好。

她也有意醒来,恍惚间又感觉有人在推她。一睁眼,见是张得通。

他见王疏月睁眼,忙向一旁努嘴。

王疏月抬起头。

却皇帝就站在他面前,脚边落了一堆纸灰。像是刚刚才稍掉的,还冒着零星的星子。王疏月一惊,忙去寻富察氏给她的那封信,翻遍周身,却没有寻见。

“去叫慎行司的人来。”

他声音很冷,像在竭力抑着什么。

张得通忙跪下道:“万岁爷,您开恩啊……”

王疏月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得通,又看了向面前的皇帝。

他还穿着月白绫的寝衣,他目光阴寒。

抬腿一脚蹬在张得通肩上:“滚出去!”

张得通上了年纪,哪里经得起这一脚。

何庆等人扶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不敢再求情,踉踉跄跄地出去了。

皇帝朝王疏月走近几步。靴底将那一堆纸灰也踢散了。

他走到王疏月面前,蹲下身来。

“王疏月,你枉负了朕的信任。”

“主子的信任,奴才从来不敢要。”

他几乎都猜到了王疏月会抵上这样的一句话。

她很聪明,她知道皇帝的信任有多么脆弱,若一直不得信任,反到好,可若一旦得到信任,又因某些蛛丝马迹而失去,那就会落到她如今的地步。

“好,你不敢要,那朕不逼你。朕只有一句话,也只问你一次。你怎么答,朕就怎么处置你。”

王疏月看着地上随着风四散飞去纸灰。

“主子问吧。奴才怎么想,就怎么答主子。”

“你肯为三溪亭的那个罪人死吗?”

王疏月一怔,“主子,十一爷的信上写得什么?”

“回答朕的问题。”

王疏月却没有应他的话,只追问道:“他真的要逼我死吗?”

她连礼数都不顾了。甚至伸手去抓皇帝的衣袖。他因疮疤的缘故,一直都穿的是强轻软的月白色绫子。王疏月的手像是比寻常的女人都还要冷上几分似的,一抓住他的袖口。那冰凉之感就渡给了皮肤。

皇帝本想一把甩开她,可是看见她渐渐发红的眼睛,又不忍心。

那封信上满是诛心之言。连皇帝自己都很难想象,十一会对一个女人写出那样的言辞。或许,他是将对自己的恨,全部发泄到了王疏月身上。

皇帝想起先帝驾后第三个落雪夜,她为了贺临的性命,奋不顾身地挡在他与贺临面前。若说没有情,皇帝是不信的。可他同时也可怜王疏月。

此时他很恼火。也很矛盾。

皇帝活到如今,就连枕边人他都没有真正信过,他好不容易把自己心中仅剩的那零星半点的信任给他,安心地接受她地好,甚至任由她去捆缚。可这个女人,她说她不敢要皇帝信任。

到底是不敢要,还是不想要,皇帝看不准。

于是,他逼她,也是在试她。

“王疏月,他逼不死你,你这个奴才的命,是朕的。但朕今日准你自己选,只要你一句话,朕可让人连夜送你去丰台。或者,你求朕赐你一死。王授文朕还要留在身边咨问,朕不想因你自裁,而连累你父兄家获罪。”

这又何尝不是诛心之言。

王疏月心里难受得如同刀子在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