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皇帝其实有些后悔烧掉这封信,也许该让她读,让她知道十一的疯状。让她明白她从前那样维护的人是个什么样的混蛋。他是这样的想的,但最后没有忍心做。说来他自己也不想承认,这算是他头一回笨拙地考虑起女人的感受。

王疏月太敏感,又死倔,连春环的死都能在心里梗那么久。若让十一这么透透彻彻地伤她一次……

皇帝很头疼,他实在不喜欢看女人在他面前哭,有的时候也不是不肯怜香惜玉,是因为这些没道理的情绪他不仅对付不来,而且还十分耗精力。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在脑子里过,所以,一旦女人别扭起来,他就只想把人撵出去。

其实既然做了人间的帝王,身在花团锦簇的紫禁城,八旗万千如花似玉的姑娘为他备着,皇帝在情乐之事上纵意些也是该的。

但皇帝从不享受女人柔情蜜意,反而在这一方面很苛刻自己。

正如王疏月所想的那样,他除了人太狠之外,在政事上,实是呕心沥血。

前明有多少君王,修仙练药,在温柔乡里消磨。任由党争政,把百姓们扔在油锅里煎。与那些君王相比,他这不惜损耗身子而励精图治的态度。以及数肃清朝堂,惩治奸臣污吏的决心,不知越过他们去多少。

待山海潮平,他要做个好皇帝的。

但为此也耗了太多心力。

是以皇帝觉得,自己压根没有必要反省,为什么自己与皇后相对了然无话,也没必要反省,成妃和婉常在这些人,整日整日地枯坐寂等,好容易见到他,却连眼都不敢抬。更没必要顾及眼前这个奴才在难过什么。

然而,他已经顾及了。

总有一种,坚行多年的戒律普然被破了的感觉。

“王疏月,你今日若是敢为那个罪人哭,朕立刻将你打死。”

话音刚落,恰好张得通带着慎行司的人进来。

一通鞋底与地面的摩擦的声音,因为抬着那些打人的家伙,脚步声齐整得瘆人。

领头的是叫曹立,是慎行司掌事太监。他年纪其实不轻了,先帝爷那一朝就在慎行司里管事,一般宫女太监犯错受刑,各宫的主子都是不会惊动他的。张得通今日将他传来,路上还一直嘱咐他要拿捏分寸,他本纳闷,但陡一见皇帝面色铁青地蹲在王疏月面面前,袖口还被人拽在手中。而皇帝虽然脸色不好,但到底没有嫌恶之色,甚至弯腰在迁就她手臂的高低。

曹立明白过来,为何之前杖责春环的太监回来,不议论春环,反而要议论那个没有挨打的王疏月。

千头万绪心头一过。

他老辣,和张得对视一眼。只令跟去的人摆好那骇人的阵势,之后包括他自己都退回到穿堂里候着。

皇帝拿王疏月最怕的东西去逼她。

但她皇帝自己也清楚,只要她说一句同贺临相绝的话。他就会赦她。

那黑漆漆的板子就架在王疏月对面。似乎一棍子下去,就能砸碎她的骨头。

皇帝索性什么话都不说了,他吞咽了一口,竭力把火气往腹中压,阴着脸等她王疏月跟自己开口。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说。反而松开了他的衣袖。

环抱住双膝。

低头哭了。

她被贺临伤到了。

富察氏的话无论有多么伤人,也不见得能真正刺伤王疏月。因为她对贺临问心无愧,这与感情没有什么关联,是她身为女子,在这个身不由己的世道中,立身处世的道理。她也没想用这些去换贺临的‘爱’,但她要认可和尊重。

显然,贺临误会她至深。

认可和尊重,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王疏月在意吗?

很在意。

毕竟这是辜负,也是狠狠的搓揉。

出了卧云精舍,猛一头扎入俗世的海,人复杂的命数,偏执的情绪,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俗世汪洋里的海里每一滴水,都能呛疼心肺。

王疏月顾不上那个扬言要打死她的皇帝。把这么多日照料皇帝的疲倦,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全部倒了出来,不抬头,也不说话,哭得肩背抽耸。就连张得通都不忍再听了。

皇帝无措地站在她身边。

话已经说出去了。但怎么可能真的打死她。

他习惯了威吓,这种说话方式对驾驭文武百官很有用。

在大多数朝臣眼里,皇帝是个没什么人情味的皇帝,就事论事,说话往往抓拿着要害之处,一针见血,直说得那些见过风浪的老臣,都心惊肉跳。就算是外放的官员,也都听说过这位皇帝言辞严肃诛心。之前有一个南方的总督回京述职,程英引见前,连着问了程英十句:“皇上今儿心情如何。”

程英说“因十一爷之事,似有焦意。”

那总督大人因程英的这一句话,在值房外候召的时候,出了三回恭。

这样的君臣相处,多么收放随心。

皇帝自如了很多年。但如今面对王疏月却不自如了。

他有些后悔把话说得太绝,不像是逼王疏月,反而像是逼自己

张得通与何庆心惊胆战地看着那一坐一立的两个人,生怕自己出一点声,就会绷断皇帝的弦。

好在皇帝尽管是暴起了额前的青经,也仍然在忍。

就这么盯着王疏月,直到她渐渐把情绪都发泄够了,肩背平息,哭声也慢慢止住下来。是时才开口道:“哭够了?”

王疏月终于肯松开抱着膝盖的手,哭得太久了,人还在抽泣,肩骨也跟着一起一伏。她半仰着头,将眼泪忍回去,一面自己抚着前胸,竭力平息。

皇帝没有说什么,站在她身旁沉默地等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顺平了胸中的气,站起身,从新跪下来。

“奴才御前失仪,请主子责罚。”

皇帝抬头,向穿堂中的曹立摆了摆手。

张得通见此总算松了口气,忙拽着何庆跟曹立一道退出去了。

西稍间外剩下了他二人。皇帝把那方毡垫子踢到阶前,撑开腿,就着在阶上坐下来。

“你跪到下面去。朕这样看你不舒服。”

她红着眼睛抬起头来:“君无戏言,奴才都是要死的人了,跪在哪里不都一样吗?”

话音刚落,背上就挨了皇帝一巴掌,力道并不重,她也只是身子往前倾了倾。可皇帝声音却陡地提高:“别把朕的耐性耗完,跪到下面去!”

她没再违逆皇帝。

起身跪到了阶下。

月色清清凉凉,拖长了阶上人寂寥的影子。

“王疏月,朕今儿话重了,但朕是皇帝,你听着不舒服,过了就算了,不用拿什么君无戏言来试探朕。”

“是。”

她这一声“是”应到倒是诚心的。

“奴才在主子跟前,本不该露悲,更不该由着性子当着奴才们的面胡闹,让主子难堪。”

抽泣还没全然平息,她说着,肩膀又抖了抖。她忙伏下身去掩饰:“奴才知错。主子容忍奴才至此,奴才心里着实有愧。谢主子不杀之恩。”

皇帝笑了一声:“你总算把脑子拎清了。王疏月,记着朕跟你说过的话,朕怎么想,你就怎么想,朕不准你死,你就好好活着,朕在,没有人敢逼你死。”

“主子,奴才也有一句话想问您。”

“问。”

“主子为何愿意把奴才留在身边。”

皇帝被问住了。怎么说呢,说自己贪恋她带来的那份安定感吗?

不可能,皇帝说不出口。

于是他费劲想了半晌,方想出了一个看起来还凑合的理由。

“你那手祝体写得好,朕喜欢看。”

“字吗?可是奴才自从入了南书房,做的都是端茶倒水的事,从来没……”

“王疏月!”

他吼得她一愣,之后赶忙住了口。

皇帝摁了摁额头,牙齿龃龉。

对,她只是哭了一场。眼眶红肿,声音发哑,也就是看起来可怜而已。

“你想听朕说什么?啊?朕使得惯一个奴才,要什么理由?”

王疏月抬起来,泪痕倒是干了,但喉咙还哽着。

“其实,奴才知道主子使不惯奴才,也知道,皇后娘娘把奴才放到主子身边,主子很不自在。但主子还是对奴才有仁意,奴才心里是知道的。”

皇帝并不排斥王疏月看着他的那副模样。她这个人的眼神很干净,没有畏惧,也不见得是冒犯。哭过一场之后,泛着水光,竟莫名有些动人。

皇帝撩平袍子,将手搭在膝上。耐心地听她往下说。

王疏月跪坐下来。半仰起头。

如此一来,两个人当真是坦然相望。

“主子,王疏月是微尘一般的人,从前拿着主子的银钱,一心都在卧云书舍。散漫惯了,也不知道怎么顺从体谅主子的心,甚至还自以为对主子好,拿绳子做大不敬的事,主子没有怪过奴才,奴才心里感动,但主子很严厉,奴才有话,有时,又怕犯主子的法,不知道怎么跟主子说。”

皇帝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些话来。

一时不知应什么。

“朕……让你不敢说话吗?”

说着,他把头稍微偏向一旁:“朕不过是想知道,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也不是不敢说……奴才……实已被名声所累。奴才今日在皇上面前失态,不是为了任何人,是为奴才自己。母亲临去的那年,一直对奴才说,希望奴才能干干净净地活着,哪怕以后寂寂无闻,只要能找一个间屋子,有个容身之处,清清静静地活一辈子都好。但奴才……”

她垂下眼来。

那段光洁脖颈又露在了皇帝的面前。那是皇帝最喜欢王疏月的一处地方。雪白无暇,如同寒玉一般。

“奴才辜负了母亲。”

这一番话说完。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一跪一坐地沉默了好久。

东方泛出了白色。月华门传来启锁的声音。

“王疏月。”

皇帝突然开了口。“你要一间屋子是吧。朕把翊坤宫给你。至于你说的名声,朕想过了,天下人的名声都是朕赏的,朕乐意了,可以准她陪着朕名垂千古,朕不乐意,就让她遗臭万年。王疏月,朕给你的名声,除了朕能褫夺以外,谁都损不了。”

王疏月怔住。

渐明的天光照亮了皇帝的脸。

他仍然坐着,却弯腰伸出一只手给她。

那露在寝衣外的手腕上,还残留着她之前用绳子捆他留下的来红痕。

“王疏月,你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