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王疏月在月华门上看见了恭亲王。

将过酉时,站班的太监正换岗,月华门前人影子凌乱,但除了鞋底与青石板摩擦的声音外,再无别的声音,天光暗得只剩下最后一丝了,仅将将能照出恭亲王的轮廓来。他一路走得十分很蹒跚,夜里虽下了热,但暑气在潮湿地上的仍然腾得厉害,他却还让太监给他罩了一件夹绒的披风。

寿康宫的人已经在月华门焦急地侯了他好久了。

恭亲王却没有要与这些人说话的意思。他命跟来的太监挡了寿康宫的人,径直出宫去了。

王疏月望着恭亲王的背影,手心有些发凉。

一回头,又见皇帝的仪仗出月华门,她忙跟站班的太监一道退到一旁行礼。

皇帝走到王疏月身旁时,停了一步,低头端了会儿她头上簪着那只金镶玉的芙蓉花簪子。

“好看。张得通啊,朕挑东西还是有眼光的。”

张得通从来没接过皇帝这样的话。

以前这位爷哪在女人装扮的事情上上过一点心,这会儿许是因为处置完了政事,人神清气爽,竟王婆卖瓜似的跟他自夸起自己的眼光。

张得通不由地拿眼睛去探皇帝,生怕这位爷话后面还有什么别的意思。毕竟皇帝赏人簪子,内务府的人至少摆了二十几样不同式样,不同材质的簪子到御案上。用红木托盘盛着,金玉珠宝交相辉映,看得人眼睛发花。

张得通举灯陪着皇帝捡了这个看看,又拨拨那一柄的流苏,整整挑了个把时辰,最后挑了他眼前这个看起来最持重老沉的样式。

白玉柄,簪头处镶着一朵金雕的芙蓉花。

其实内务府头一回伺候皇上亲自挑簪子,尽心得要命,知道不能多了,又不能少了,多了怕皇帝挑花眼,少了,又生怕其中没有和皇帝心意。因此绞尽脑汁地选出了那么二十几枝,有些是点翠地手法,有些是掐丝珐琅,有些攒的是花,有些雕的是鸟喙,当真涵盖了大部分工艺和样式。明明随意挑一枝都好看,皇帝的眼光,偏偏挑了其中最没意思的一枝。说实话,那一只倒是很配皇后的气质,张得通原以为是皇帝想通了,要与皇后之间修和休和关系,谁知道,第二日却看到了这簪子落到了王疏月的头上。

真的……并没有多好看。

王疏月本就瘦,人又年轻,那细白的皮肤本就如同玉一般,压根压不住这跟簪子的沉老的气质。

皇帝说自己挑东西有眼光。

怎么答呢?张得通想起之前腹诽主子的话,这会儿竟然不敢随便开口了。

“是,主子眼光好,奴才很喜欢。”

王疏月答了他的话。

皇帝听了很是满意。对嘛,他看得入眼的东西怎么能不好看,玉白,她也白,这就很衬她嘛,金呢,贵重,表得是他给她尊贵的意思。芙蓉花……见得太多有点俗了,但这些不重要,最舒心的是,王疏月这个死倔的姑娘,她说她喜欢。

“朕要去长春宫。”

皇帝说得轻快,说完以后又觉得这句话很多余,何必这么白眉赤眼地给她报备自己去向。

好在她这会儿到是十分柔顺。低垂着头,声音也温柔。

“起先下了场小雨,主子慢先些行。”

皇帝往前面一看,果见宫道上湿漉漉的。黯淡的天光全部收到天幕里去了。风一起来,有些潮湿的冷。

到不该让她这么跪着。

皇帝想去扶他,周围的人却都把眼睛落在这一处。他又没这么对姑娘家好过,一下子做不出来,便咳了一声,示意何庆去把她扶起来。

“朕在值房赐了桌御膳。你们父女坐坐,下锁前,朕准你送你父亲到神武门。”

王疏月望着满面春风的皇帝。想起恭亲王的模样,猜到贺临一生的局,在这一日的黄昏,彻底走死了。眼底不免泛起一丝哀色。

皇帝不知那是哀色,只当她是被自己的恩典感动了。他喜欢听她说软话,便故意文了一句:“怎么了。”

无论他给多大的恩典,王疏月也不可能轻狂到直说心中所想。

贺临断送,裕太妃的余生也就跟着断送了。

她心里的确难受。但这是皇帝的禁忌,她曾经去触碰过,也亲眼见过他的威怒,这个时候自己若敢提一句,不仅于那两母子无益,自身也难保。

想着,她仰面笑笑,拿话将情绪糊弄了过去。

“没怎么,一起风,眼睛就涩了。奴才进去了。”

说完,她借话正要走。

“回来。”

皇帝唤她,王疏月惊了惊,难道看出什么端倪了。

虽这么想,但也无法,只得停下步子又退回来。

皇帝偏头看着她发髻,一本正经地说了四个字:

“簪子歪了。”

说完,掸了掸袖口,心情大好地跨出去了。

何庆看着愣在门前的王疏月,小声对张得通道:“咱们主子也是,明明是万年难得一次对人家姑娘好,光跟人家姑娘说簪子歪了,扶一把该多好……”

张得通揉着太阳穴。

他将才亲耳听着皇帝传旨要把丰台那个人十个指关节都拶断,让他一辈子不得与京城有书信往来。而且让王授文拿着片子出去听恭亲王的意思,逼着恭亲王和从前看重贺临的议政大臣表态弃绝贺临。

如今想他的手来要为王疏月扶簪,那场景怎么想怎么觉得瘆人。他伺候皇帝这么多年,没有见过皇帝对哪个女人好过。如今,皇帝对王疏月的柔意,却在对贺临的狠绝衬托之下,颇令人不寒而栗。

王疏月一直等皇帝的仪仗走远了,这才抬起手来,扶了扶头上的那根簪子。

真的很沉,戴了一日,脖子都有些发酸了。

不过,怎么说呢,从出生到现在,她都活得素淡。从前修书,只要穿得干净整齐,不辱没圣贤就好,任凭南方的姑娘怎么爱戴花,怎么爱擦粉的,她都不在意。这也是头一回,有男子送她女人的饰物,哪怕不好看吧,王疏月也喜欢。

且不光是如此。

女子是粉雪堆起来的,太弱,俗世里的风一吹就会散作尘埃,就算是少年时代喂饱了书香,心中放明镜,也不可能和那些纸张文字倚靠着过一辈子。要活着,就既要嫁,就要重名声,尊妇道。

所以,在王府要拿名声来逼死她时,在人们唾弃她弃和贺临而求荣时,皇帝给了给了王疏月对女人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名分。

这段时间,王疏月一直在回想他的那句话:“一间屋子是吧。朕把翊坤宫赐给你。”

皇帝这个人说话,从来都挑狠的不挑软的,而且,就算是应允或者承诺,也绝不会主动给多一分超出所求的东西。

因此这话也就是像在说,皇帝遂王疏月所愿,拿间屋子放着她,让她自生自灭。

但王疏月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在养心殿伸出的那只手,掌心之中,似乎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想要给她。

***

酉时过去了一会儿。

长春宫的明间里,伺膳的人刚煮上野鸡锅子。

皇后靠在一旁竹榻上瞧书,外面人传话道:“娘娘,寿康宫的陈姑姑来了。”

皇后朝窗外看了一眼天时。“又送那药汤子。传吧。”

陈姁走进来,身后的宫人果然捧着一碗黑黢黢的汤药。

“娘娘,太后娘娘说,您不能灰心,子嗣的事情上,还得一直用力才好。”

皇后放下书,示意宫人把碗端过来。

那药苦得要死,自从她去年小产之后,太后就一直没断过让太医院帮她坐胎的心。

也在私下对她说过很多次,虽然成妃依着她,皇后也疼这个肯与她亲近的孩子,可那毕竟不是她的嫡子,如今还小,糊里糊涂的没想法,日后大了,却不好说了。

如今蒙古部原不如大清刚入关那时雄实,皇帝不是太后的亲生子,皇后其实也想有个孩子,但她要强,小产之后也没有好生修养,仍操劳着王府繁杂的事,身子亏厉害了,如今调养起来很是艰难。

皇后和太后不一样,她信药理,逼出了太医的实话以后,对子嗣心就淡了。

但她还是不愿直接绝了太后的念想。

一口气把药灌了,那胃里的回苦一顶上,冲得皇后几乎要呕出来,孙淼忙端蜜饯过去,还没及入口,外面通传声已经响了,皇帝跨进明间,闻到药味不由皱眉。

“什么味道。”

皇后对陈姁道:“赶紧拿下去吧。”

说完带着满宫的人向皇帝行礼。皇帝说伊立,

又见陈姁在。

“皇额娘今儿的晚膳用得好不好。”

稀疏平常的询问,但皇帝十几年来一直没断过。

“用得好,娘娘今儿吃了几块汤里顿的野鸡子,说是炖得极好。知道皇上和娘娘用晚膳,特让奴才的们送一盅过来,给皇上尝尝。”

说着,果然有宫人将汤品捧了上来,在皇帝面前跪呈。

这是个很细又很意思的规矩。

皇太后赏赐的东西,指了名,那即便是皇后也是不能吃的。皇后已经猜到汤中的名堂。即便已经人事,还是不免耳后赤红。她很不喜欢太后动的这个心思,虽说不至于是给皇帝下春药那些腌臜的东西,汤里头多不过是些暖情又补身的药材,但皇后总觉得,这是对她的辱没。

皇帝没说什么,张得通递上勺来,皇帝共舀了三口吃,便搁下了。陈姁摆了摆手,宫人捧了汤盅,跟着她一道退了出去。

皇帝扫了一眼桌上的野鸡锅子。

“最近宫里像爱吃这个。”

皇后立在皇帝身旁,褪下镯子挽了袖口,用银筷替皇帝布菜。

“皇上还在谁那里吃过。”

“将才吃了三口嘛,好像前日淑嫔也送过一盅。”

“皇上尝着如何。”

“忘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夹了一片鸡肉。

又道:“对了,朕事多,刚过来那一路,张得通才跟朕提,皇后问朕太皇贵妃遗物的事。也不做其他的处置,让内务府送出去给嘉令。”

“是。妾也觉得这样好。”

说完,她起身替皇帝添了碗滚汤,放在自己手边吹着。

从头至尾,皇后都没有问一句同王疏月有关的话,沉默地服侍着皇帝用完膳,又服侍他更衣盥洗。直到三口鸡汤起了效力。两个人心知肚明地行完周公礼,各自整理,重新合眼躺下。

这一夜下了一场暴雨。到了后半夜,甚至电闪雷鸣起来。

次日,旨传晓六宫。

王疏月封妃,赐号“和”。

皇后在寿康宫中听到这个消息时,已过了辰时,成妃,婉常在等请安的人都散了。皇后正伺候太后用金银花水泡手。陈姁就这么把话传了进来,引得皇后在水中手一滑,险些掐伤了太后的手背。

太后将手从水中抽出来,示意她退下。

一面擦手一面摇头道:“和,贺,这可是他名字里的避讳啊。马尔佳家那的个小子,原叫荣和,后来都让改了荣保。如今,这个字又不避讳了。时清啊,你挑给皇帝的这个女人,哀家看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