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六月,翊坤宫收拾停当。

王疏月择了后殿的西暖阁为寝处,主殿西面的稍间又被辟出来做了书房。

其间,皇帝执著地做了一件事,命造办比照着养心殿三希堂中的那长紫檀木书案,造了一张一模一样的书案,大费周章地搬进了西稍间。这还不算完,皇帝还亲手为西稍间写了一块匾额——驻云堂。

那匾上的字写得是皇帝最得意的那一手行楷。

据何庆的嘴说,皇帝最初写的是“驻月堂”,都送内务府刻样了,结果皇帝一觉醒来的,又绷着脸叫张得通亲自去追回来,把中间那个“月”字改成了“云”字。也许是皇帝无法接受,也绝不愿意承认,这匾额后面有自己如此腻歪的意思。

这还是多少带着点欲盖弥彰的尴尬。

不过在皇帝面前,不论何庆的多么心思活泛,也不敢作死地去揶揄皇帝。

但如果皇帝知道,何庆把这事说给了王疏月听,估计会气得打他一百板子。

王疏月与善儿一道站在次间与稍间联通的地罩前,抬头看内务府的太监悬匾。

其实不管是驻月,还是驻云,意思都不大好。“钩月樵云共白头,也无荣辱也无忧。”云月都是自由的风物,一旦为谁停驻,荣辱喜忧,就都要袭来。

不过,那字是真的好看,下笔收笔,起承转合,顺势取极,笔道流畅。

王疏月抱着手臂,仰头细细地品着每一个字的功力,不得不说皇帝在女人装扮这件事上的审美是很没底,但其在书法造诣和汉学修养却是极深的。

何庆道:“咱们万岁爷的墨宝虽不少,但从来没给赏赐过后宫的主儿们。和娘娘,您这个……”

他竖起一根手指,“这一朝头一份呢!”

善儿在旁道:“公公您这话一说,可得捧杀咱们翊坤宫了。”

何庆笑道:“善丫头,你也懂‘捧杀’啦。不容易啊。以前听曾少阳说你就是个糊涂性子,调教不出来的蠢丫头。”

善儿脸一红,顶道:“何公公胡说什么,那分明是曾公公不会调教人,咱们主儿不一样,心性好,不骄不躁,成妃娘娘她们不好相与,主儿在她们面前也把自个的体面收拾得好好的,我冷眼瞧着,这才叫真尊重。我既有福气跟了这样好的主儿,还不得用心学着,不给主儿添事。”

王疏月看向善儿笑了笑:“去看看水滚了没。”

“欸,是。”

何庆看着善儿去了,才道:“成娘娘不好相与,您不能闷着啊,得跟万岁爷提,万岁爷啊,待您和其他娘娘不一样。”

王疏月重新望向那块匾。

“提了不得挨训斥。公公要害我呢。”

“哎哟,您说这话……”

他说着就跪了下去,到吓了王疏月一跳。

“万岁爷自个不肯说,奴才们啊,却多多少少都瞧出来了的,从前谁敢冒犯万岁爷的身子,他偏听您的话,再有啊,娘娘,您伺候万岁爷以来,万岁爷对奴才们发的火都少了好些,从前奴才们犯错,那是话都没有就拖出去打板子,如今,万岁爷啊,还肯人忍恕奴才们一二,咱们养心殿的奴才,都当您是大恩人啊。”

“起来。大恩人就大恩人,别行这么大的礼。”

“娘娘啊,您得惯奴才们给您行礼,您是翊坤宫主位娘娘,那是得在翊坤宫里行杀伐的,哪个不尊重了,该责就得责。”

王疏月垂了眼,窗外来来往往的人影从她的身上晃过。一明一暗。

“我哪有那个心,我还拿万岁爷当主子吧。”

何庆看她低落得很,轻声道:“娘娘那么怕万岁爷,是不是还想着春姑姑的事。那不一样的,万岁爷对奴才们是严厉,但那也是咱们有错处,像我师傅说的,谁不是撑过棍棒才能挑大差事的,春姑姑选那条路,始终是她福薄智浅,可是娘娘不一样啊,奴才伺候万岁爷这么多年,哪里见万岁爷跟娘娘们挑过簪子,说着,他向王疏月头上看去。

“你瞧,多……这个……”

说出来似乎也有点艰难,太监们和宫女们熟络,宫里时兴什么样的打扮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加上何庆从前在府中就伺候过福晋们梳头,对这些东西最是有心得,张得通都看不上的,他就更看不上了。于是,他哽了一下,才逼出了后半句话:“多好看呀。”

王疏月被他逗乐了。原是大家都看不上,只把皇帝一个人蒙在鼓里。

“我知道你的意思,横竖以后对着主子,我自在些。”

何庆道:“欸,娘娘这就是了。奴才去回万岁爷话了。娘娘有什么话,要奴才回给万岁爷的。”

王疏月端详着匾额中间的那个“云”字,“就说……王疏月谢皇上恩典。”

何庆道:“娘娘,六宫对您啊,都改口了,您对着皇上,也改个口吧。”

王疏月摇头笑了笑:“还有一句,也请公公代我回皇上:皇上的字好看。疏月很喜欢。”

何庆走后,善儿端茶过来。

她听到了何庆临走前的那一嘴,忍不住问了王疏月一句。

“奴才也觉得,娘娘对着万岁爷该改口了。”

王疏月接过茶,往西暖阁走去,没有应善儿的话。

怎么说呢。

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都是这般肆意妄为,但是,王疏月从前并不怕贺临。

但她很怕皇帝。哪怕她快要看明白他那颗捂得并不好的心。

但她还是怕,怕到还不敢,把这清风冷雪一般的一生,从容交付。

***

一下子晃到了五月底。

京城里出了一件不小的事。胡图克图大喇嘛在京郊病逝。皇帝下旨,命恭亲王送大喇嘛的灵龛回喀尔喀。他手上总理的事务,暂且全部承到老十二的肩上。裕太贵妃在宫中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便一病不起。

太妃本是个随和的人。原以为贺临受群臣爱戴,府中的富察氏出身高贵,人也能干,又与贺临有情,家事不用她操心。自个这个大儿子,先帝爷封了亲王与他,也赞过他敦厚稳重,两兄弟性子互补,若相互扶持着,守住富贵荣华,她也就没什么可求的。谁知如今一个十指尽断,囚在丰台的,一个又被皇帝暗撤了议政王大臣的衔,‘发配’喀尔喀那么远的地方。裕太妃胸中起了郁结,再难疏解,一时竟把从前陈病熬成了痨症。

太医来报病势的时候。

皇帝正在养心殿看大阿哥写字。成妃并没有来,在一旁陪着的是皇后。明间里放了冰,盛夏的午后外面灼热的气儿和明间的凉意对冲,惹得大阿哥握笔的手一会儿凉,一会儿冷。皇后看他手上冒了汗,便让他停下,又命孙淼去伺候他去下面净手。

皇帝听完太医的奏报,半晌没说话。

太医院正额头冒了冷汗。他何尝不知道皇帝对贺临的态度,如今来奏报他额娘的病情,虽是按规矩,但就像是他在逼着皇帝亲自问疾一般。

皇后见院正尴尬,便在旁道:“您说下月初去畅春园避暑听政,那处是养颐的胜地,不如把太妃移到园内去修养,也免皇上挂念。”

正说着,大阿哥跟着孙淼回来。皇帝弯腰将他抱起在案前坐好。

“你接着写。”

大阿哥虽然才四岁多。字却已经写得有些模样。加之又是在皇帝和嫡母的眼底下,越发写得用神。

皇帝看着那已颇见些力道的笔锋,对院正道:“你们是什么意思,是跟朕禀告,要朕着内务府备丧,还是怎的。”

院正忙磕了个头:“臣无能,只是太妃病已成痨,且又上了年纪,恐……长久不得。”

“那就挪去畅春园养着。还有,王礼,朕不懂你们太医院在畏缩什么,三溪亭是三溪亭,寿康宫是寿康宫。朕的皇额娘也在寿康宫奉养,若让朕知道你们太医院有一处不尽心,通通逐出宫去。跪安。”

“是,臣告退。”

院正两股战战,听到“跪安”两个字,如蒙大赦地退出去了。

明间的门一开一合,晃了大阿哥的眼睛,险些错一笔。

皇后亲手将一盏茶递到皇帝手中:“长春园那边,皇上过去以后,还住清溪书屋?”

“嗯。”

“皇上从前随先帝爷去畅春园时,就住清溪书屋,如今,到该另辟一处。”

皇帝饮了一口茶:“朕惯那个地方。”

皇后点了点头:“那随皇上驻跸的人呢,皇上有什么要安排的。”

她这么一提,皇帝到想起了王疏月。

皇帝想起清溪书屋后旁边是太朴轩和藏拙斋,都是不大不小的地方。他到记得藏拙斋后面有一丛凤尾竹,养护很好。她既喜欢素静,应该会喜欢。

“藏拙斋给和妃。余的让畅春园的曹慧自个斟酌。张得通。”

“奴才在。”

“记着这个意思,传给曹慧。还有,去年他在藏拙斋后面种的那是什么花,难看得很!锄了,把那丛竹给朕干干净净的留着。”

“是。”

话音刚落,张得通进来道:“万岁爷,程大人递了牌子,说是有折子要呈。”

皇帝站起身,大阿哥忙放下笔与皇后一道站起来。

“皇后,把大阿哥送回永和宫。朕去南书房了。”

“是,皇上操劳,也得当心身子。”

许是裕太妃子的事惹得他不快,寻常时候皇帝还能舍点心和皇后场面几句。今儿像连这个耐性都没有,带着张得通,径直出了殿门。

酉时将过。

翊坤宫中燃了帐中香,王疏月卸了晚妆,正在灯下端详那只簪子。

善儿端了炖银耳过来:“主儿看什么呢。”

“善儿,你还记得那袖口绣老梅的宁绸……”

她话还没说完,善人便打断道:“呸呸呸,主儿快别说这晦气的东西。”

王疏月放轻声音:“吓着你了?我就是莫名觉得,这根簪子,到挺配那紫褐色的宁绸的。”

善儿还是觉得背脊有些发凉:“主儿您不忌讳?”

“不忌讳,怪力乱神瞧了我都得走远。”

说着她低头笑了笑。

这句话把自个说得跟个鬼见绸一样,可她明明是想做个温柔懂事的好姑娘的。

善儿接问道:“那主儿,您信什么呀。”

“我信……”

她刚起了个声头,就听梁安在外面道:“主儿,万岁爷来了,辇都到门口,您赶紧出来迎驾。

善儿一听慌了,这个时辰皇帝过来,要做什么,是要和自家这儿主儿把阴阳大事给办了吗?

但也不对啊,头回侍寝不都得翻膳牌,进围房候着吗?

她不断地在心里叫糟了,心思这傻姑娘知道人事吗?

她入宫走的可不是八旗选秀的这一流程呀。

自己也是年纪浅了,这几日忙着规整翊坤宫的宫中事,忘了这个大茬,偏皇帝又没翻王疏月的牌子,敬事房也不敢来多事教授。

这会儿可怎么办。

她正慌,皇帝却已经跨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