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王疏月送完成妃回来。竟见西暖阁的灯都熄了。

何庆站在明间外头,一副吃了苍蝇还吐不出来的模样。梁安等已经被撵得远远的了。

皇帝无论歇在什么地方,这上夜的人头数目,规矩,都还是一样的。何庆守在明间门前,三个小太监靠着西暖阁下的窗户坐着。张得通自然就在里面。

“万岁爷歇得……这么早。”

善儿见这架势,忍不住问了一嘴。

何庆听了这话拍了拍后脑勺,“万岁爷今儿在南书房议了整一日的事。许是乏了。和主儿,地罩前头黑,您进去的侍候啊小心些。

王疏月见这里已经使不上善儿和梁安了。便叫他们自去歇息。

善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梁安却在旁松了一口气。

“善姑娘怎么了,将才还跟我闹慌,这会儿没那档子事了,怎么反成这样了。”

“哎,我原想着,咱们皇上喜欢主儿。今儿就是我们主儿的大日子,可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梁安安步往前,这会儿到没一丝的泄气的样子。

“这有什么,咱们万岁爷,这档事的意思淡,淑嫔到是常常承宠,但你要说万岁爷喜欢淑主儿,我看也不像。这喜欢一个人啊,偶尔就跟那灯下黑一样,个人是瞧不见得。”

善儿被他那副讳莫如深的模样给逗乐了。

“你一个公公,学人家说这些话,也不臊。”

梁安忙道:“那我也是个人,你丫头片子一个懂什么。”

也许情和爱这些固存在人性之中的东西,真的是相通的。

不分高低贵贱,生于春潮叠起的夜,然后又在理智,伦理,道德,责任担当这些令人疲倦的浮世万灵像之中寂灭下去。

王疏月在长洲的时候。曾在一位旅居长洲,慕名来访卧云书舍的女文人那里,听过一个令她两股战战的观念。那个女人姓钱,字师令,是前明大学士钱灵君的女儿。前明覆灭以后,他父亲因为不愿侍奉大清朝廷悬梁自尽,从此钱家也跟着覆灭了。钱诗令流落出京城。一生如浮萍,在广袤的江川大河间漂泊了二十年。

最后在长洲落居。于杏灵观中,做了鱼玄机那般以文名闻于花花世界的道姑子。后来她有了一个相好,是长洲文坛名士。有妻室在堂,并不能给她什么名分,只是顾着她的用度吃穿。

她时常来陪王疏月饮茶。

那时王疏月还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她的很多话,王疏月都听不懂。

比如其中就有这么一个观念。

“我想像男人看待我们一样去看待男人,但这很难。后来我寻到了一个法子,疏月丫头,等有一日你尝到了阴阳之乐,你一定要纵情至最极处,咱们女人想要的尊重,平等,全都在那个地方。”

她在讲情欲。

王疏月听出来了,但至于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至今也没有想明白。可王疏月就是觉得悲哀。这一句话听起来,和她身世一样,已然零落,又倔强不已。

好比高山晶莹土,碾成了世间尘,又不愿意被人踩在地上,便迎上一阵风去,散到无知无望的荒唐界中去了。

夜静无声,万物静默。

暗淡的宫墙上映着守夜人的影子。

张得通见她走进来,便举着一盏小灯迎她。

“万岁爷睡下了。”

王疏月接过那盏灯,朝榻上看了一眼,帐子还悬着,似乎是张得通为王疏月和皇帝留的一个余地。

“辛苦娘娘。奴才出去了。”

“好。”

门一开一合。咿呀一声之后归于沉寂。

王疏月将灯放在床榻对面条坐上。回过头来像榻上的人看去。

他朝里躺着的。这是他睡觉的习惯。

在他出的天花的那段那段时间,两个人在养心殿相处下来,王疏月对于皇帝的起居饮食都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他睡觉其实很浅,也不大安稳。

甚至几乎不在其他妃嫔宫中留住。侍寝这种事情,都是命敬事房传人到养心殿外的围房里候着,行完事又叫送回围房里。何庆那张嘴跟王疏月说过,皇帝习惯一个人休息,不然便睡不好。他从小的时候到上书房念书时起,就是四更天起身,这么多年下来,无论是寒冬还是酷暑,除了大病袭身,他从来没怠倦过。

张得通说皇帝不痛快。

权势滔天,不痛快。这两件事,可真矛盾。

王疏月还算喜欢看他睡着的样子。

再凌厉的轮廓,在小灯昏暗的影子里都会柔和下来。

王疏月不是一个忸怩的人。也不是看不清处境。

自入宫时起,她就做好了为嫔妃的准备。

她并不那么排斥皇帝与她行房事,这毕竟是皇帝的权利,也是她该身为妃嫔该做的事。正如她母亲所说,女人在这世上沉浮,要紧的是守着自己的心,而不是身子。

身子用来求一方遮蔽。

心才是自己倚仗。

因此她执念不深,哪怕有畏惧,惶恐,她都没想过要避。

所以王疏月说她懂,是真的懂。

但皇帝却睡了。

也许是真的累了,又或者他并不打算接纳她王疏月这个差点嫁给贺临的女人。只是在生死之间,她没什么指望地撑着这个从前万人撑扶的帝王走了一段原本只能独行的路。皇帝因此动了怜悯心,不愿意看王府真把她逼死吧。

有这份情,其实已不容易了。

王疏月挽过耳前的碎发,心情疏朗起来,抬头望向窗隔外的明月。

月色已经亮起来了,月光静静地,斜穿过步步支锦摘窗。

翊坤宫的头一夜共处,又成了养心殿的样子。

他在榻上躺着,她呢?

她也不能这样站着不是。

王疏月借着光看见了张得通上夜的那方垫子,看在他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份上,再守他一夜吧。

想着她正要坐下去。

如今穿着嫔妃宫服,并不比以前那么方便,哪怕坐下去,也总有什么璎珞配饰在牵绊。王疏月不舒服,又撑着站起来。

谁知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上来。”

王疏月一怔,榻上的人并没有翻身,只是把身子往里头挪了挪,顺手扯了一半枕头出来。

“奴才不敢……奴才还是给皇上夜。”

“王疏月,朕的宫里,没有嫔妃给朕上夜的规矩,朕叫你上来你就上来。”

“是……”

他就这么霸道,话又是砸脸来的。

王疏月只得弯腰脱了鞋,沿着床榻的边沿儿,侧身躺下来。

“你身上什么东西,膈着朕了。”

“是,奴才……”

“把衣服脱了。”

“啊……”

这一声“把衣服脱了。”说得王疏月一下子脸红到脖子根儿。

心里暗嘲自己,说什么想得通透,怎么连这么一句话都抵不住。

好在,说话的人说了这句话以后也没声了。

只是呼吸声明显比刚才重了不少。

越是有起心动念,越不能让人看出来。越要逼着自己压抑下去。皇帝与大清复杂的政治一道沉浮了十多年。早已习惯这样的自守之道。可这种行事方法,对着女人吧,却总是哪里不对。皇帝自己是觉察出来了的。但要去想哪里不对,他又觉得费劲。

算了。让她在自个身边安静躺着吧。总好过让她在地上坐着。

想着他索性当自己没说过让她脱衣服的话。

皇帝可以当自己没说过这话,王疏月却不能。

她侧面看了他一眼。见皇帝没有动。这才小心地站起声,走到衣架前,脱去外面的坎肩儿,又退下了氅衣。善儿不在,她便自己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绫罗寝衣。回来仍然沿着榻边儿,小心地躺下来。

“王疏月,朕明日四更天要起身见京外的官员。你若敢动一下,让朕不得好睡,朕就让你下去跪着。”

王疏月缩了缩肩膀。

他这话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总之今晚是睡不成了,她真想破罐子破摔地怼一句:“不如现在就让我去跪着吧。”

但转念一想,这就真没完没了。

“是,奴才绝不乱动。”

“嗯,睡了。”

皇帝把被子往自己身上一拢。闭了眼睛。

王疏月当真一动不动地睁着眼陪他躺着。

这是她第一回和一个男人同榻而眠。没有肌肤之亲,但夏季的寝衣轻薄,她几乎能透过那一层薄缎感受到身旁男人的体温。她想起皇帝出痘时,自己为她擦身时的场景,不由得又红了一通脸。

她已经十七岁了。早就有了知觉。

皇帝在王疏身旁到是很快就睡着了。甚至还起了轻微的鼾声。

次日,张得通和何庆进来叫起,见王疏月穿单衣贴着边沿躺着。身上连半截被儿都没有。皇帝到是盖得严严实实。何庆有些无奈。虽是夏天,这样把人家姑娘冻一夜,也不免生病的呀。

皇帝神清气爽地起身更衣。自觉没有比昨日睡得更安稳过。

王疏月也只得肿着眼睛跟着起来。这么冻了一夜,也不知道是凉着肚子还是压着肚子了,好大的不舒服。

“你接着睡。不用起来。”

张得通正伺候皇帝穿衣,见王疏月眼睛青肿,多少猜到了一些,便接着皇帝的话道:“皇上体贴和主儿,和主儿歇着吧,奴才们来伺候。”

王疏月听张得通这样说,便拢着被子从新躺下来。

皇帝压根不知道昨晚自己让王疏月挨了一整晚的冻,趁着这个穿戴的空挡随口对她道:“下个月,朕要去畅春园。”

“畅春园。”

她原本不大舒服,听着这地方却来了兴致。

“奴才也能跟着主子一道去吗?”

皇帝抬手自理着领口。“去,朕带你去。”

她靠在枕上冲着皇帝笑得疏朗。

这是王疏月的志趣,普天之下的胜景,她都想去看一看。

皇帝借着外头泄进来的天光,就那么扫了王疏月一眼,她穿着寝衣,周身在无别的饰物,把脸上的那阵笑容衬地越发干净。

早知道她这样开心,就早一些告诉她了。

“奴才谢主子的恩典。”

“以前朕的皇阿玛喜欢去畅春园,那里离皇城近,避暑听政都相宜。畅春园北边有一处地方叫‘镂云开月’。是皇阿玛给朕赐园,你到时候提醒着朕,朕得闲带你去去看看。”

“西郊那一带的景致,奴才都想去看看。从前在《日下旧闻》里看过,说西郊:春夏之交,晴云碧树,花香鸟声,秋则乱叶飘丹,冬则积雪凝素。这个时节去,也该有晴云碧树,定是好看。”

张得通跪在地上替皇上理着下摆,笑着接了一句:“和主儿啊……不愧是半个卧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