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六月初四这一日,皇帝驻跸畅春园。

沉寂了整整半年的园子一朝热闹起来。但皇帝的政务依旧繁忙,户部使了吃奶的劲儿清亏空,终于把顺宁年间的亏空全部拟了出来了。足足两百多万白银啊,纵使是乌善,也被这个数字吓得咂舌,不敢轻易把折子往皇帝面前递。

于是这烫手的山芋又递到了王授文手里。

皇帝在畅春园,南书房议所就挪到了清溪书屋后面澹宁居。这会儿辰时将过,皇帝正在清溪屋召见吴璟王原祈等几个奉召编撰《佩文斋书画谱》的人。澹宁居里,程英和十二爷皆有些惶急。

“吴璟他们一早就进去了。如今怕要不了多久就要散了。”

十二爷手上捏着那的道白壳子,绕着紫檀椅走了一圈。“今儿这道折子……怎么递。”

程英立在一尊掐丝珐琅壁瓶后面,朝清溪书屋那边张望。“王爷,臣看就今儿递了吧。皇上喜欢书画,同那些人讲谈下来,心绪不会差。”

十二道:“本王就怕皇上一时气极,要把户部的尔璞判个斩监候。这牵连大了,他要一发疯,把该咬的不该咬的人都咬出来就不得了了。”

程英见王授文站在紫檀木书案旁若有所思。

“王老,听您的意思呢,您别不出声。”

王授文摇了摇头,对曾少阳道:“谁陪着皇上见那些人。”

曾少阳道:“大人,听何庆说,是和主儿。”

王授文拍了拍袖口,从十二爷手上把折子接了过来。

“今儿递吧。今儿不递明儿也得递。哎……要说是外面番库欠这些也许还好些,可这些没有实差的京官,皇上最恨了。”

正说着,曾少阳打了半截竹帘起来。

“王爷,大人们,皇上过来了。”

王授文等人忙直身整衣冠恭恭敬敬地候着。

不多时,皇帝大步跨了进来,面上挂着笑,看起来心情大好,一面往案后走一面对何庆道:“朕看王疏月很喜欢吴璟那副蜀葵,将一直盯着看,眼都没眨。这么着,你传旨给吴璟,让他这几日入翊坤宫,给和妃画一座地屏,翊坤宫原来那个朕也看腻了。”

何庆见程英等跪在地上,面上都有愁色。应了皇帝话,也不敢再多嘴,公谨地退出去了。

皇帝随手翻一本累再案上的折子。“哦,朕说别的去了,都起来,你们议你们的。”

十二看了一眼王授文。

王授文也没避,径直将折子呈到了皇帝眼前。

“皇上,乌善的折子递上来了。”

张得通忙接过来,呈到皇帝手中。

皇帝接过,一面翻一面道:“乌善出眉目了?程英,明日召他到园子里来,朕很久没听他跟朕扯谈了。”

“是。”

众人都心惊胆战地等着皇帝瞧折子。

畅春园中天气变化得快,将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儿一大片云过来,澹宁居顶上的天就暗下来,王授文眼看着雕花窗上的阴影从墙上移到皇帝渐渐捏紧的手上。

“二百多万两,好啊,朝廷真养起了这些人!尔璞在户部干什么?养老还是在给朝廷养弊。”

王授文道:“这是先帝爷那一朝积下的弊病,如今皇上要剜疮必然艰难。”

皇帝将折子往书案上一撂:“呵,先帝是仁慈,朕也知道这些官员日日在念前朝的仁怀,恨朕严苛。也是奇的!先帝在时,朕也看着他们敬听圣训,哪一个不是痛哭流涕,道‘醍醐灌顶’,背地里,行径尽如此龌龊!这念的哪一门的仁怀!”

这一席话说得澹宁居里人跪了一地。

十二管内务府多年,深知内务府比户部还要污糟,虽晓得皇帝有意维护,但也被皇帝的话说心颤。

“奴才惭愧,愧对皇上。”

皇帝沉默了良久,强把火压了下去。抬手道:

“都起来。”

说着,他抬头对王授文道:“你这一年把朕的手摁得死,来,议给朕听,尔璞怎么处置。剩下七层欠款怎么追。”

王授文并没有起来,伏身道:“臣惶恐。”

和王授文几年相处下来,君臣间的默契还是有的,皇帝凝了王授文半晌。

“好,你惶恐。”

说完,皇帝看向十二和程英:“你们今日先跪安。回去仔细替斟酌,看这事有没有必要召廷议来公议。”

“是,奴才告退。”

十二连臣弟都不敢自称了。与程英一道退了出去。

澹宁居的门启闭。曾少阳小心的进来添茶。昏时雨来,热气渐渐消散,冰盆里流出来的白烟也淡了。

“说吧,怎么想的。”

王授文垂首道:“臣万死,问皇上一句,皇上要处置尔璞,可在还在意太后娘娘的感受。”

他这句话一提,皇帝才想起,尔璞是太后的外侄。

“王授文,你从不问朕的家事。”

“是,所以,臣说臣万死,破了规矩。其实尔璞死不足惜,户部的孙仰德,才德也足以继其任,只是皇上一旦重处了他,太后难免寒心。蒙古的丹林部一向有不臣之心,科尔沁牵制丹林,就这里,一年给朝廷省下了多少军费,皇上,恕臣斗胆,臣以为,科尔沁还是要以安抚为上。请皇上三思。”

皇帝靠了椅背。伸手摁住眉心。

王授文的话说出了关键所在,也说到了他的痛处,只不过他还顾着自己外臣身份,没往深处去扎。

“你先起来。”

“臣不敢。”

皇帝看着他那模样,想起王疏月,突然有些好笑。

这父女两长得一点都不像,王授文皮肤偏黑,人也不算瘦小,长着两丛滑稽的粗眉。王疏月却白得少见,五官也生得秀气,可这父女两的姿态,偶尔倒是出奇的像。

皇帝站起身,从案后跨出来走到他面前伸手虚扶。

“行了,轻狂什么,你的话,朕听明白了,容朕再想想。”

王授文站起身。

“谢皇上恩典。”

皇帝笑了一声,“这话不好听,像要打朕的脸,王授文,王疏月册封和妃,朕对你们王家还没有行过封赏。”

王授文忙道:“皇上能让娘娘在您身边伺候,就是皇上对王家最大的恩典了。”

说着他似触了什么伤情处,竟从新撩袍子新跪下,恳切道:“皇上,臣斗胆掏一句心窝子里的话给皇上听,皇上从前供养她,如今又救了她的命,臣和娘娘,就算肝脑涂地,也不堪报答皇上大恩一分。但是臣素知娘娘的心素淡,她母亲又教了她自矜自重的糊涂道理,若娘娘有什么地方冒犯了皇上,奴才求皇上多宽宥娘娘。奴才与犬子,一定鞠躬尽瘁,以报皇上大恩。”

他说到最后改了自称。

这也是皇帝第一次听到王授文在自己面前自称“奴才”。

君臣际遇这么多年,皇帝还是很了解王授文的。

他有立世的圆滑,但也有前明文人的那种倔劲儿。

就算已经抬了镶黄旗,他也从来不肯称自己是皇帝的奴才。如今为了王疏月,他算是破了自己的底线。

父女情意虽长年隐晦,一旦掀开那层膜,窥探其本质,还是令人动容的。

***

这边王疏月正坐在清溪书屋与藏拙斋的通廊上翻吴璟留下的画稿。

近黄昏,正下着小雨,但风并不斜,因此廊内倒是清凉干爽。

吴璟的分染之技出神入化,王疏月看得入神,突然头顶传来一个声音:“在看什么。”

藏拙斋与清溪书屋是相连的。于是宫人们也就默认了这是一处地方,皇帝回来也没有通传,王疏月吓了一跳,抬头见皇帝已经从她腿上拿起了一张,哂道:“就这么几幅你看了一整日了。”

王疏月忙放下画稿站起来行礼。

皇帝移开眼看她,她已经换之前的那身满绣氅衣,穿了一身褪红色衫子。细风盈袖,显得单薄的很。

她体质寒,受不得冷。

皇帝这时想起了周太医的话,又见她穿得这样少,竟鬼使神差地道:“把手伸出来。”

王疏月被这句没由来的话给弄糊涂了。

但这位爷时常不按牌理出牌,她到也有些习惯,伸便伸吧。

于是她索性将两只手都摊开,端端正正地举过头顶。

皇帝见她这副模样,真是吐血的心都有了,他原本想捏一把她的手,好知道她冷是不冷,谁知她这姿势跟讨打一样。皇帝瞬间觉得自己像个自作多情的傻子。

气得抬手是一巴掌,“啪”地一声打在王疏月的手上。

虽未用十分的劲儿,但男子手力大,王疏月还是疼得吸了口气,不由自主地缩回了手。

她正要开口,却听皇帝喝道:“王疏月,你就听不懂朕的话!”

王疏月没有抬头,摊开手心,朝着掌面吹了几丝气:“皇上要罚奴才,直说就是,奴才听得懂。”

皇帝见她掌面发红,知是刚才那一把巴掌把她打疼了,又悔吧,又气,握着她的手臂,一把将王疏月拽了起来:“朕跟你真是没什么好说的。”

说着,拿起画稿在她将才坐的地方坐下。

“你果然只适合对着这些东西。”

善儿过来递茶,王疏月亲手端过来,往他手边高脚茶几上放去。

“今儿主子罚奴才,奴才也不委屈。”

说着,她走到皇帝的身旁,陪着皇帝一道望向那些画稿:“主子,这蜀葵画得真好,奴才在长洲的时候就听过吴璟的名字,主子今儿能让奴才亲眼见到这位大师傅,就是给了奴才大恩典。”

皇帝哂了她一句:“你心倒是大。”

嘴上虽这样说了,过后却又添道:“原本镂云开月那处园子朕打算教给张然来叠山理水,但你既看得上吴璟,朕就让他来当差。”

“皇上要建镂云开月?”

皇帝随手翻着手上的画稿:“嗯,不过要过段时间。后半年,朝廷用银地方多。”

他说着,又想到户部的事情上去了。

王疏月见他沉默,便也不再说话,静静地陪他立着。

微雨幽凉的通廊上,散来后面竹丛的清幽香气。她轻薄的衣衫被细风吹动,拂在皇帝的手背上。几张画稿被吹得沙沙作响。

黄昏来了。

王疏月爱黄昏,也惧黄昏。

但此时皇帝坐在她身边,她却莫名地觉得心中有一丝说不出原由的安慰。

其实人间的事都不简单。

有人筹谋万里江山,有人斟酌一日阴晴。

诚然皇帝是一个里内复杂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无师自通地和一个女人共情。

“王疏月。”

“在。”

“手冷不冷。”

“不冷……”

她话还没说完,身旁的人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她不由地浑身一颤。忙抬头看去。

那人下巴绷得很紧,眼神也胡乱扫向一边,拽着她就往藏拙斋走。

“朕觉得冷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