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七月底。

婉常在紫禁城内诞下了二阿哥。

消息报进畅春园的那一日,皇帝正在里面见外放山西去做粮道的官员。程英陪在里面,王授文才从九卿科道会议上脱出身来,手上捧着耗了好几日议出的章本,备呈皇帝。

他最近也确是跟皇帝耗累着了,催还户部欠款的事,他和程英原本提了一个法子上去。将户部的部费,什么余平银,茶饭银归公,拿来抵户部亏空,分个三十四年的还清。皇帝听了他这个话,叫他拟折子上来看,谁知看过之后又发还给了九卿科道,让他们议出具体之策,王授文这个起头自然要在堂同议。一连半月,京城京郊两边折腾,腿肿得老高。

程英等几个近臣实在不解。都说皇帝向来果断,怎么在这事上磨叽起来了,是不是没看上咱们的处置法子。

王授文倒是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恐怕是没看上咱们的法子,皇帝从一开始就打算办了尔璞杀鸡儆猴。户部三库的亏空,先帝爷那一朝,朝廷伸了几次手,都没能把根儿给除了,为的就是蒙古丹林部不稳,朝廷还有要倚仗科尔沁的意思。先帝爷一是不弃怀柔之政,二是念大家清贫,各有难处,也不好把臣子们逼得太狠,这才由着尔璞的顶戴带得稳稳当当。当今皇上……呵,当今皇上是惯遇事多想几步。若有后手,户部这回查亏空,就不会草草收场了。”

程英道:“也是,如今我们的这个法子,说白了还是再救尔璞。不过,你说的后手是……”

王授文点了点头:“我看四川的多布托这几年历练得扎实,科尔沁的老亲王也是要入土的人了,压根就没心思打仗。皇上……说不定有心把钱从这京官身上掏出来,充入军费开支,直接扫了丹林部也未可知。”

程英道:“皇帝既然是这个心思,还让九卿会议议个什么。这不就是拖着嘛”

王授文一面说一面正顶戴,“前日太医院把院正都派到畅春园来住着了?园里人不敢说,外面却有风声,前几日,皇上把太后气得险些呕了血。如今你皇上能怎么样,这个孝名,累人啊。再有,下面已经开始议了。什么重汉臣,轻满蒙……”

程英牙齿缝了“嘶”了一声。

这后面半句话的分量,压得他这个汉臣肩头一沉。

这些话,其实王授文不光想说给程英听,也很想找个什么机会,跟王疏月说一说。毕竟朝廷上传的是“重汉臣,轻满蒙”。这还算好,皇帝那口舌,引经据典有无数的话可以批道,但宫里传的,则会是“皇帝迷恋汉女,违逆母后”。性质是全然不一样的。

虽然“缠足之女不得入宫的”懿旨已经成了神武后受灰的布,但满清朝廷任然对那些诞下皇子的汉人嫔妃有所顾忌,比如婉常在,伺候皇帝多年,且有幸遇喜,仍然只是个常在,没什么大的体面。

不过,想着“迷恋汉女”这四个字,王授文又有些想不通。

为什么王疏月入宫之后,会传出皇帝“迷恋汉女”这样的话。

皇帝,他是了解的。

王疏月,他也是了解的。这两个人,一个明着狠,一个暗着倔强,完全不像是能对付上。所以,背着他这个老父亲,这两孩子到底是怎么相处的呢?

他越想越迷糊,不由揉了揉眼睛。

快入秋了。

天高云淡,人身上也不那么腻得发慌。身上舒服了。也就没有那么急躁。王授文隐隐约约听见皇帝在里面和人论佛教理学,大概猜出外放的人是个老翰林。皇帝用人向来严谨,有的时候甚至苛刻,每一个荐上来外放的人,都要里里外外地摸一遍才肯松手,这一来到是门儿清,只是也平白给自己添了很多政务。

眼见着曾少阳又呈浓茶进去。王授文百无聊奈。

索性在日头下眯起眼睛养神。

这么又站一会儿,紫禁城前来报喜的太监就来了。

王授文是个老文人,向来不大看得上这些受了宫刑的阉人,不肯与之沆瀣为伍,但里内又有些同情他们。

这些人有些是前明老臣的后代,因为父辈不肯做满人的奴才而入罪,把发配到宫里当差,其中不乏有举世清流之后,比如,如今站在自己身旁的这个曾尚平。

当年豫亲王的丧事,就是他经手伺候的。

王授文当时在翰林院编典仪上的书,和他倒是有几次照面。

他父亲是前朝的大文豪曾孟来。前明皇帝死后,他写了一首断头诗。

言辞之激壮,在京城里流传开来,令无数崇仰汉风的人潸然。当然,此人结局惨厉,被朝判了腰斩,惨死在午门外头。王授文在长洲的时候,就与此人神交,谁知见面之时,也是曾孟来身故之时。

虽然道见不同。但是同世相惜。王授文后来辗转知道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宫中为奴,感慨深多,但真正见到曾尚平的时候,又不忍直面。

于是,王授文此时索性从新闭上眼睛,一声未吭。

谁知曾尚平却在他面前打了个千。

“请老大人安。”

“欸……这使不得,在皇上的门外面,这不合规矩。”

曾尚平站起身。“主子爷如今敬重老大人,不会怪责。”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总是让王授文不是那么自在。

“曾公公怎么从紫禁城过来了。内务府有事要回皇上吗?”

“哦,奴才已不在掌仪司办差了,如今在日精门行走。宫里的婉主儿诞下了二阿哥,奴才是来给畅春园的主子们报喜的。”

他不在掌仪司了。王授文知道,这多半是有贺临失势,裕太贵妃被禁的缘故。但毕竟不好说。只得应他后面的话道:“这可真是个大喜事。皇上知道了,定然高兴。”

正说着,何庆从里面出来传话。

恰听见王授文的话,笑迎过来道:“今儿澹宁居的龙爪菊开了,比往年都开得早,奴才就说嘛,肯定是个好兆头。”

王授文道:“程大人在里面吗?”

“在的,瞧着快散了。曾公公,随奴才前面候着吧。王大人,可能还要劳您老再站会儿。”

“这该的。皇上的大喜事,耽误不得,耽误不得。”

不多时,程英领着几个官员出来,有些面色严肃,有些到喜笑颜开。

曾尚平跟着何庆进去,不多时也出来了。

张得通亲自领着王授文进去。

膝盖还没触到地面呢,就听皇帝迎头道:“朕要回一趟宫看看二阿哥,王授文,你备着明日,叫大起(御门听政治,类似一个小朝,在乾清门口,皇帝坐着,大臣们站着议事),朕要和你,还有九卿科道们亲自掰扯掰扯尔璞和户部的事,拖不下去了,明日敲定,朕就要把旨意发出去。”

“是,皇上有明断,臣心里就踏实了。”

“嗯。”

皇帝喝了一口茶,见他仍跪着。

“起吧。此时也没外臣了,张得通,赐坐。”

“臣不敢。”

“你这架势是要给朕请罪。”

王授文顺着皇帝的话道:“臣听说和妃娘娘行了错事,臣惶恐。”

张得通搬来墩子放在王授文身边。

皇帝放下茶盏,示意张得通去扶王授文。一面道:“和妃没什么错处,就是身子不好。朕让周太医调理了这么些日子,一直不见好转。你也不用杞人忧天,朕知道,你和程英这些人,听了些说朕“重汉臣,轻满蒙。”的话,朕告诉你,这要有错也是朕的错,跟你们没有关系,跟朕嫔妃更没有关系。朕为政有朕的道理。扯旧弊之根哪能不遭掣肘,朕即位这大半年,“苛刻,独断”之名担得不少,但朕是什么人,朕对朝廷是什么心?这些事,朕和你你王授文该是有点默契的。

王授文忙起身道:“是,竟是臣糊涂了。”

皇帝站起身从书案后面走出来。

“至于和妃,她很好,伺候朕很尽心,朕也很喜欢他。即便她不好,就算全朕与你的君臣情意,朕也会保全她。”

王授文心中一动。

撩袍叩首:“有皇上这句话,臣万死也安心了。”

***

这边皇帝离园回城。太后有染了病。

畅春园内霎时静下来。

王疏月身上好了很多,日子不好打发,就与成妃学刺绣上的功夫。

成妃住在云崖馆,临着园中后湖,原本就是十分清幽。如今交了秋,静静地在窗前坐着,竟有些冷。

善儿取了披风来与王疏月遮上。

成妃看了道:“你这身子是怎么回事,这才七月底啊,就用上着夹绒的了。”

王疏月挽着手中的线,“如今都好多了,前几日才要命。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有一天晚上冻着了……”

她正说了个头,见外间大阿哥在写字,便压低了声音,凑到成妃儿耳便续道:“那一个月月事提前,竟疼得要人命,后来的每到信期,就有活不成的感觉。”

成妃捏了她的手腕,“你这就要不得啊。你要知道,身子就是咱们入宫的被本钱,要是诞不下子嗣,哪还有体面和仰仗,皇上再疼你又如何,哪里能持久一辈子呢,还是儿子重要。你看婉常在,从前胆小如鼠,被淑嫔吓得往我这里躲,如今有了二阿哥,看样子,皇上也要给她封嫔了。”

王疏月看向外间。

大阿哥正一本正地捏着笔写大字。也许是皇帝的第一个儿子,他和皇帝长得是真像,鼻子眼睛几乎都是一个子印出来的。但是性子完全不同。这孩子温和,也贴心,得了王疏月一点点好,就一直都记得。

“所以啊……成姐姐,你才是有福气的,有这么好一孩子陪在身边。”

成妃也向外间望去。

大阿哥写得认真,额上渗出了细汗也不自知。成妃从袖中掏出帕子来,递给宫女,示意她出去替大阿哥擦擦,一面又道:“他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但毕竟皇后娘娘才是他的皇额娘,我这个人,蠢得很,哪里教养得了皇上的长子,也就是皇后的性好,没像太后娘娘当年那样,硬把皇帝过继……”

她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忙收住话。

“哟,瞧我,和你说什么了。你如今有皇上的恩宠,遇喜是迟早的事。和妃啊,你不像我,你这样的人教养出来的孩子,一定懂事能干,能替他皇阿玛分大忧的。”

王疏月倒是很在意的她说太后当初过继皇帝的事,但她毕竟不是莽撞的人,成妃都闭口不谈的事,她也没有问的道理。只不过,她偶然想起善儿跟她说过的一个地方——祐恩寺。听说皇帝的生母一直就住在那个地方。

只是她和皇帝相处这么久以来。皇帝从来没有提过那个人。

“和妃。”

“啊?”

“你来。”

成妃已经走到了外间,站在大阿哥身后。

“你通书法的,来看看,他皇阿玛叫他写的这个字儿怎么样。”

王疏月笑着起身,大阿哥已经将字抖撑起来,展在她面前。他人矮,还得垫些脚。

王疏月认真看时才发现皇帝让大阿哥写的祝体。

那风流子的一手字,入情入骨。压根就不是小孩子能练得出来的。

王疏月摸了摸大阿哥的脑袋:“你皇阿玛为什么要你写这一体字啊。”

大阿哥从宣纸后面探出头来道:“嗯……皇阿玛说,这一体字他写不好,但是和娘娘您写得好,皇阿玛就要儿臣好好练,以后写好了,跟和娘娘比一比。”

哈。

王疏也是真想笑。

这不就是那所谓的自己飞不起来,逼着儿子使劲儿飞嘛。

成妃在旁道:“你看,这就是你的好处,皇上爱书画,养心殿三希堂里收藏了好些我们看不懂的东西,也就只有你,还能陪着皇上赏看。”

大阿哥放下那副字,转向王疏月道:“和娘娘,我听我皇祖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成妃忙沉声道:“恒则。”

大阿哥见成妃沉了脸,委屈巴巴地低了头。

王疏月蹲下身,将他搂在怀中。

“你皇祖母说得没错,本宫以前啊,是为了给你皇阿玛当差,才偷着读的书。”

正说着,外面的太监进来回话道:“成主儿,春晖堂的萍姑姑来了,说来接大阿哥过去。”

成妃听说是皇后寻大阿哥,忙对大阿哥道:“好生跟着姑姑过去。你皇额娘这两日头不舒服,仔细不能闹着她了。”

大阿哥正要走,却发觉王疏月搂着她没松手。

有些疑惑地回头道:“和娘娘,您还牵着儿臣衣袖呢。”

成妃见王疏月似有疑处,便道:“怎么了。”

王疏月摇了摇头:“说不上来,就是觉得,皇后娘娘这个时辰要歇午的呀。还有,我记得从前都是孙淼来接大阿哥的……”

成妃倒是没想那么多。大多时候,她都不敢把大阿哥当自己的儿子,皇后要见,就得赶紧送过去。怕耽搁了就是不敬。

便牵过大阿哥道:“这也没什么,萍姑姑也是皇后身边的老人了。本宫想着,许是孙淼有别的差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