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这毕竟是皇后与成妃二人之间的事,与人相处,要紧的是不要置喙他人的习惯和处境。王疏月至此不再多话,只是走到大阿哥身边,弯腰顺了顺他的辫穗儿。孩子还小,辫子也短,捏在手里就那么细细弱弱的一截子。

天家贵胄,有的时候真不如胡同里摔打的小子们。

大阿哥回过头,那细细的一截子辫子就从她手中松走了。

大阿哥见王疏月神色不好,便去牵她的手,“和娘娘想儿臣,过会儿就跟额娘一道来接儿臣呀,儿臣还要跟娘娘比字儿呢。”

成妃笑道:“你皇阿玛都比不过和娘娘,你还真敢跟和娘娘斗真啊。你和娘娘身子不好,哪能让你胡闹,快跟萍姑姑去吧。晚些啊,额娘给你做茯苓糕吃。”

“好……”

大阿哥拖长了声音,跟成妃行过礼,又转向王疏月拜了拜,这才跟着太监跨出门槛儿去了。

王疏月与王疏月一道送到门口。

日已过正午。黄花梨木雕化屏风挡住越水而来的大半日光。云崖馆中波影斑驳,落在二人的绣饰通草的氅衣上,若鱼尾摇水草。

成妃望着那前面渐消的人影,叹了一口气,转身在屏风后的圈椅上坐下来。

“成姐姐为何叹气?”

成妃摁了摁额头的,疲声道:“婉常在的孩子出生了,我这心里又是喜欢,又是担忧。喜欢的是,阖宫的人终于不再只盯着咱们大阿哥,你是不明白,皇上发天花的那一回,我真的是要吓死了,半刻不敢让他离开。就怕皇上的那些兄弟起什么心,要拉我们孤儿寡母下水。如今啊……二阿哥到是出生了,我又怕,皇上不会像从前那样喜欢大阿哥……”

王疏月笑了笑,弯腰轻拍她的手腕。

“大阿哥生得像皇上,又勤奋懂事,皇上怎么会不喜欢。其实,说起孩子的事,我也有些不解你的地方……”

成妃拉住她的说,“来,坐下说。”

王疏月没有推迟,侧身在她对面坐下,抬手扶了扶头上的簪子,平声道:

“皇上行五,在先帝爷那一朝的成年皇子中,也算年长,可为何后宫会如此空虚呢。”

成妃望向窗外,目光有些落寞。

“皇上……从前对内院的人和事都很淡,要说喜欢谁,也就愿意和淑嫔多说几句话。我们也不是不知道原因,但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更不敢凑上去惹烦恼。”

王疏月低下眉目来。

芙蓉绣的罗帕在手指之间来回绞缠。

“是因为太后娘娘吗?”

成妃扯了一个苍白的笑容:“你真是个通透人啊。皇后是太后娘娘侄女,顺嫔也算得上皇后的族妹,至于我……我们绰罗斯氏也是沾了皇太后的光,才出了一位封爵的台吉(这是个清朝蒙古的爵位,位次于辅国公)。我们这些人,都是顺太后的意思,来伺候皇上的,皇上实则都不喜欢,我听皇后娘娘说过,皇帝和老十一他们不同,他通晓汉学,对入关后的满汉关系也有自己的看法。我们这些女人,放着也就是怀柔蒙古,很难真正入皇上的眼。至于淑嫔,她父亲在先帝爷那一朝就被砍了头。皇上也许因此对她还算怜惜。愿意多见她几眼。但这一两年啊,看着也是淡了。所以和妃,太后顾忌你,多是因为你的出身,还有你这淡淡的性子,她拿捏不住啊。”

王疏月没有出声。

其实后宫只是一个缩影。

毕竟这是女人地方,说到底也只是汉女得不得皇上心的事。皇帝在朝廷上要平衡,权衡的事比这个要复杂很多。可是,这并不代表她的处境比父亲在朝廷的处境要好。相反,身在皇帝的后宫之中,纵然她灵慧,但要凭一己之力护住自己,也实在是不容易。

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想过,要去利用皇帝的那颗心。

皇帝不容易,担了“残害兄弟,苛刻臣下”的名声,但他对肃清吏治,关照民生的拳拳之心,和王疏月“娱人悦己”的心是一样纯粹的。

很少有嫔妃跳脱出家族利益去看皇帝政治。

相应的,也很少有皇帝,无视前朝后宫的制衡之道去看待一个嫔妃。

王疏月与皇帝两个人,糊里糊涂,鸡飞狗跳地走到如今。其中有很多他们不自知的逾越。

不过好在,王疏月也并不算有多迟钝。

她想起他霸道的言辞,吃瘪时涨红的脸。还有自己与他同榻而眠时,他呼在耳边的鼾声,喉咙里的口津竟然慢慢有了些酸甜的味道。

这漫长无边,富丽堂皇的日子,终于因为他而过出了滋味。

除了卧云书香之外,混沌,平实的滋味。

皇帝离园快十日了。

藏拙斋旁边的清溪书屋,也因他的离开而黯淡下来。

别说,王疏月坐在通廊上看书的时候,偶尔抬头恍惚,时常幻见他从清溪书屋里走出来,站在她面前,故作正经得唤她的名字。

“王疏月。”

连名带姓,看似疏离严肃,却又饱含某种半掩半藏的占有欲。

这份占有欲,他肯藏,就代表他对王疏月,有一份尊重。

难得。

她竟有些想他。

所以,等他回来,试着对他再好些吧。

“主儿,周太医去藏拙斋候着了。咱们回去吧。”

王疏月正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梁安来云崖馆传话请她回去。

自从王疏犯了这信期疼痛的毛病后,周太医恨不得自个就住在藏拙斋,一日两三回的请脉,王疏月有时觉得折腾,想叫他免,他到好,端着自己顶戴在跪在王疏月再三地请。

这是被皇帝吓得。

王疏月无法,这会儿也只得起身道:“成姐姐,我先回去,一会儿用了晚膳同你接大阿哥去。”

成妃忙站起来。

“欸,你只管回去养着,哪管大阿哥那话呢。他就是瞧你性儿好,肯宠他,在你面前撒娇罢了。”

一面说,一面送王疏月往外行去。

王疏月系上善儿递上来披风,含笑道:“都应了大阿哥,要给他瞧字儿的。那就不能骗了他,成姐姐别送了,我自个去了。”

说着,已走出了云崖馆。

过了正午,云崖馆外起了湖风。

王疏月沿着湖边的柳荫道慢慢地走着。

梁安见沿湖的石头子路不好走,便上前来搭扶她的手。

“主儿,冷么。”

王疏月一面走,一面赏着岸边摇曳的垂杨柳,姿态柔弱,却胜在枝叶浓密。

“不冷,你别说啊,喝了周太医那些苦药,当真要好些。”

梁安道:“再不好,咱们万岁爷就真不该留他的脑袋了。主儿被他那些黑糊糊的药折腾了这么久,受大苦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周大人的药,总是那么一黑性,听何庆说,他给万岁爷调制的那治火牙疼的膏子,也是那么黑臭黑臭的。”

善儿道:“你光顾着恶心主儿做什么。主儿的披风松了,也不知道系一系。”

梁安扶着王疏月在站下,抬手去替王疏月系脖颈处的系绳,一面道:“得,姑奶奶您勤谨,奴才们没眼睛……”

善儿不服气,话像倒豆子一样向梁安一股脑倒了去。

王疏月听着她二人斗嘴,心里倒舒快。湖风中渗着杭菊的淡淡的香气。王疏月趁着这个空挡,向湖对岸的景致望去。

后湖的尽头就是祐恩寺。隔着湖中荷花阵,依稀可见山门。黄琉璃瓦顶,石券门,券面上饰雕的缠枝牡丹纹映着湖中的波纹,光影粼粼煞是好看。

“主儿看什么呢。”

“那处山门建得真好看。”

善儿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哟,这奴才门就看不出门道了,皇上在也许还能跟你说道说道……欸?”

她在说着把话顿住了,似有些疑惑。

王疏月侧面看向她,见她眯了眼睛,也顺着她看着地方瞧去,一面轻声问道:“怎么了?”

善儿往前走几步的,转过头来对梁安道:“梁公公,你认人准,你过来看看,那边那个人像是春晖堂的萍姑姑啊。”

梁安忙跟过来看道:“那就是。不过,这个时候他在祐恩寺那边做什么。”

王疏月的肩头颤了颤。

善儿回头见她不自在,小声问道:“主儿想什么呢。”

王疏月道:“祐恩寺里是住着先帝的云答应吧。”

善儿应道:“是啊。那位主儿……怎么说呢……那位云主儿是万岁爷的生母,只不过,当年先帝爷斥她是‘奴隶贱妇’,连个答应都没给过她,也一直不准她回宫,丢她在祐恩寺里住了二十多年了。”

梁安顺着善儿的话接道:“自从云答应住进去以后啊,祐恩寺也就是个不大不小的禁忌。咱们万岁爷从来没提过要迎奉其归宫的事,甚至从来没去过那个地方。主儿,咱们也最好离那个地方远点。如今万岁爷喜欢主儿,主儿可千万不能惹万岁爷不快啊。”

王疏月没有吭声。

善儿重新望向湖对岸,若有所思道:“你将才说这个萍姑姑这会儿去祐恩寺……”

她话声未落,梁安便道:“咱们管不了那处的事,善姑娘,你也别让主儿多事。”

说着,又劝王疏月道:主儿,咱们走吧。风大起来了。”

这毕竟是一件前朝的事。

说不清楚,就表示其中藏着些上位者不肯让人猜透的心思。

王疏月不肯刻意去猜皇帝和先帝的心思。

这是她为人处事的习惯。情愿尊重每一个人鲜活的爱恨情仇,也不肯做所谓的道德评判。

这片汪洋般的俗世,七情六欲翻滚波浪。

实则个人都有别人看不见得沉浮,个人都有自己的情非得已。

这些情啊,恨啊,爱啊,怨的,如佛主座下,人间万丈泉水渡走的桃花,总要那么凌乱自在地翻滚一遭,才能最后归于虚寂。

***

这边周太医诊过脉,善儿看着时辰该传膳了。询了几句王疏月的意思,听她又要了茯苓糕,便笑道:“主儿对大阿哥真好。”

王疏月笑了笑:“这可不是给大阿哥的,若要给他,我必要亲自来做。今儿要的这些是过会儿吃药压苦来的。”

善儿也笑了:“也是,咱们万岁爷和大阿哥才有那样的好福气,吃主儿亲自做的吃食。万岁爷啊,嘴都养刁了,上回主儿没在,万岁爷过来找我们要茯苓糕吃,梁安把御膳房做的端来了。万岁爷吃了一口就放下了。”

王疏月弯了眉目:“这怎么说话的,怎把主子说得那般没出息。”

善儿陪着她说笑,不多时,饭便摆好了。

自从皇帝知道王疏月身子不好以来,几乎顿顿都有阿胶炖品。

王疏月不爱吃,但那是御赐,吃不下也得逼着自个吞,她正端着碗皱眉,梁安突然推门进来。

“主儿,出事了。成妃身边的唐三庆来了。”

“快让他进来。”

唐三庆跌撞着进来。险些扑道王疏月脚边。一脸的焦急。

“和主儿,咱们大阿哥…寻不见了,我们主儿让奴才来您这里问问,大阿哥可是在您这处,若不在您这处,奴才们就得园子里翻去了……”

王疏月一怔。

善儿忙道:“不是让皇后娘娘从云崖馆带去了吗?怎么好端端的不见了呢,还有,不见了你们寻去啊,怎么问到我们主儿这里来了。主儿还藏着大阿哥不成。”

唐三庆听出善儿在维护王疏月,知道她是误会了。

忙给了自己一巴掌:“哎哟,奴才不会说话,奴才也是急糊涂了。咱们主儿想大阿哥,没吃晚膳就过春晖堂去看大阿哥,谁知,皇后娘娘今日发了头疼的毛病,歇了整一日,根本没有使人来接大阿哥。我们主儿想着大阿哥跟和主儿亲近,才让奴才们来问一声。是不是大阿哥淘气,来闹和主儿了。”

王疏月放下汤碗站起身道:“我没有见倒大阿哥,不过,萍姑姑呢,不是他来接大阿哥走的吗?你们要寻着她啊。”

唐三庆急道:“就是哪里都寻不到萍姑姑啊。”

此话说完,善儿已迫不及待地道:“我们在祐恩……”

“善儿!”

王疏月提声堵了她的声音。

善儿见王疏月少见地沉了面色,忙退倒后面不敢再出声。

王疏月这才回头看向唐三庆,“这事,成娘娘报给太后娘娘知道了吗?”

“还没,不过皇后娘娘知道了,已经遣人在园子里找起来了。太后娘娘那儿,淑嫔和顺嫔陪着的,这会儿也许也知晓了。”

“好……”

王疏月扶着椅背慢慢坐下来:“你先去回你们娘娘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