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陈姁亲自领人来的祐恩寺。

二十多盏宫灯拥在山门口。光在门洞子里被聚拢成一抔,猛地泼进庭院,正殿一下子被照得透亮,佛像的金身灿烂,辉映金刚怒目,逼人遮眼。

陈姁见王疏月立在面前,不由一愣。

“和主儿,您这是……”

王疏月低头看向妇人怀中。“大阿哥在这儿,抱走吧。”

成妃身旁的宫女棉儿一听这话,忙跨过门槛跑进来,心疼地将大阿哥从妇人怀中搂了过来。

“大阿哥,大阿哥……您怎么跑这种地方来了。大阿哥,大阿哥……”

大阿哥没有睁眼,只是胡乱呢喃道:“和娘娘,我要找额娘……”

棉儿心急,声里也带上了哭强:“陈姑姑,我们小主子睁不开眼了,身上也都湿透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狠毒了心,这样害她,这不是要我们娘娘命吗?”

陈姁撩开他身上裹的衣物查看了一回,沉声对棉儿道:“胡说什么,有太后娘娘做主,谁害得了大阿哥,快带大哥去春永殿,免得你们成主儿急坏了。”

说完,抬手将一行太近宫人挡在山门外。

独一人走到王疏月面前,即便是这样的情形,她还是向王疏月蹲了一个福,又转向仍坐在门后的那妇人行了一个礼。

“实在不知和主儿为何会在此处,不过奴才要得罪了,其中原因还请和主儿和云答应到春永殿给太后娘娘亲自交代。”

“好。陈姑姑引路吧。”

说完,王疏月走到妇人身边,弯腰扶她站起身。这才发现她的腿不良于行。

“从前折过一回骨头,没养好,绊着你不好走吧……”

“没有,您别担心,我扶您过去。”

人们背向佛殿而行。

似乎就能避过了因和果的轮回。

走过桃花堤的时候,又听到了堤下的喧声,有人惊声尖叫:“看啊,那芦苇荡子里有人。”

“赶紧捞上来看看。还有救没。”

不多时,两三个太监从桃花堤下跑上来。“陈姑姑,春晖堂的萍姑姑找着了,不过……人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像是自尽,在后湖里溺死的。”

“那快把人处置了!没得恶心到主子们。”

“欸,好好。”

王疏月听着这些话,心里到松了一口气。

看来,下手的人也怕不干净。这到替她省了不少的事。

“丫头。”

她正在心里盘算着一会儿的说辞,身旁的女人突然唤了她一声。

“要不,算了。你要我替你主子想。谁又替你想呢。”

王疏月握紧了她的手。

“我没事,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皇上因为我,已经令朝廷后宫有了微词,若能因此过,给我一番惩治,也许还能稍微压一压“重汉臣,轻满蒙”的声音。无论如何都是于主子有利的,况大阿哥的性命无碍,我毕竟是妃嫔,太后会开恩留我的性命,娘娘,您放心,我这么个人,在哪里活着都一样,您听我的吧,交给我了,就别开口。”

能说什么呢,王疏月心已经细成了这样,细枝末节都替皇帝想到了。违逆她,到成了不识大局。她绵长地叹了一口气,垂下眼,没有再出声。

王疏月扶着云答应,一路一深一浅地往春永殿行去。细软的风,渐渐吹浑了她的眼睛。

于她而言,人和人的关联一定是在世俗的际遇之中生长起来的,从前她一个人住在卧云精舍,那层冷清的书香精细地把她包裹在了其中,男子的气息,欲望,生儿育女的宿命,以及为人妻为人母亲的担当都侵袭不到她的身边。

直到皇帝在她面前折腰。

这折腰啊,绝不是为她倾心的意思。毕竟他冷了那么多年,爱一个人过程,也就变得别扭又愚蠢。

所谓折腰,是在撑扶她时,腰上实实在在的那“啪”的一声脆响,以及脆响之后,那人道貌岸然,忍痛不说的模样。这些东西冥冥之中撕开了卧云那层书香的膜儿。王疏月从此有了俗人的情,但又没有那么快地自认自知,于是,过程就像此番扶人行路一般,深深浅浅,磕磕碰碰,糊里糊涂,是好大的一场修炼。

王疏月一面想着,一面撑稳了身旁的女人。最初她也没想做什么。

可恩和情,它们不受人控制地想要相互抵报。这就是相互给出了真心。

但若人和人真心维护对方,又是绝不肯承认自己的真心的。

王疏月能在云答应面前说出自己的考量,但在皇帝面前,一定会变成哑巴。

所以她也几乎能想到,皇帝知道这件事以后,要掐她的脸,狂妄地跟她说:“你就是听不懂朕的话!”

但那又怎么样呢。

她又不是第一次犟他。

***

春永殿灯火映入眼中。夜已深寂,秋蝉苟延残喘。

太后坐在正心,手中一颗一颗地数着翡翠佛珠。皇后坐在太后身旁,成妃坐在一旁的圈椅上,正摁着眉心哭得伤心。淑嫔和顺嫔见太后神色严肃,殿中除了陈姁之外,也没有伺候的宫人,自是不敢坐了,皆立在茶炉旁。

内务府和敬事房的掌事太监都候在门外。

一时之间,窗上人影林立,却又都一动不动给,令人背后深然。

王疏月与云答应跪在殿中。低垂着头。

身上的春绸芙蓉绣氅衣已经被夜中秋露润湿了。

她的手按在地上,潮湿的袖口贴在手背上,后脖处也像出过一阵冷汗,耳后的碎发蜿蜒地贴在耳后。虽狼狈,但那副仪态还是无可挑剔。

她身旁的女人将身子伏得很低,从头至尾一言不发。

“陈姁,去问院正,大阿哥如何,若无大碍就送他回云崖馆。”

说着,又看向成妃:“你也跟着去后面看看,哀家听不得你在这儿哭。”

成妃忙站起身,抽泣着蹲了福,跟朕陈姁转到牡丹雕纹的大银屏风后去了。”

成妃去后,太后摘下手中的佛珠,啪地一声拍到茶案上,引得顺嫔和淑嫔肩头一颤。皇后抬起头,轻声道:“皇额娘,今儿太晚了,不如,先将和妃看守,等皇上回来,再行细问吧。”

太后冷声:“皇后不要开口。事关皇家子嗣的性命,皇后不能替皇帝分忧,已是大罪,若还存心包庇,就更是德不配位。”

一席话,说得皇后也只能跪下请罪。

太后重新看向王疏月与云答应。

“和妃。”

“在。”

“哀家再问你最后一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疏月伏低身来:“奴才不敢欺瞒太后娘娘,是奴才收买主子娘娘的身边人,谋害大阿哥,被祐恩寺的云答应撞破,奴才自知有罪不能逃脱,更是辜负的皇恩,羞愧万分,只有跟太后娘娘认罪,请您降罪,方能乞一丝心安。”

“和妃,人人遇到这样的事,都是竭力撇清,你到好,在哀家面前一样不落得全部认下,你当哀家糊涂吗!”

“奴才不敢。”

“你该知道,谋害皇嗣是大罪,你就不怕哀家赐你一死,让你连见圣求绕的机会都没有?哀家再问你一次,到底是谁要害大阿哥。”

“奴才回太后娘娘的话,是奴才,是奴才要害大阿哥。请娘娘降罪。”

她额头磕在地上,“咚”的一声响。仍旧重复着将才的话,丝毫没有改口替自己开脱的意思。

皇后眼见太后脸色,便对顺嫔和淑嫔道:“你们都下去。”

顺嫔没说什么,淑嫔却道:“太后娘娘秉公问事,妾们……”

“糊涂,本宫的话你们是不听了是吗?淑嫔,你走不得就让人来伺候你走。”

淑嫔忙道:“奴才知错。”

说完,跟着顺嫔一道退了出去。

春永殿中的人一下子退了个干净。

太后抬手摁主眉心,沉默了良久。

“好,和妃,你不肯说实话,哀家就不问你了,皇后,传慎行司的人过来,把这个祐恩寺的贱妇带走,哀家要听她口里吐出来的话。”

皇后忙道:“母后,三思啊。”

背后传来一声沉重地叹息。

云答应撑起身子来。“娘娘,不用慎行司,您想听什么话,奴才照着说就是。”

王疏月忙捏了一把云答应的手。压声道:“不能认。”

云答应目光一柔,“丫头,你不懂,太后娘娘听不到要听的,是不会放过我的。我今日认罪伏诛,皇上也许会伤心一时,可时间一久啊,就什么都忘了。好丫头,你陪着他,他会好的。”

说完,她抬起头向太后望去。正要开口,王疏月却摁死了她的手,一阵吃痛,她又把声音吞了回去。

与此同时,王疏月膝行了几步,迎到太后面前。挡在她前面开口道:

“太后娘娘,奴才求您听奴才一句。”

太后其实心里也有怯,尤其是与皇帝在春永殿对谈之后。但祐恩寺这个女人,在太后眼中永远是她和皇帝的母子之间的一根刺,时不时地扎那么一下,令她总想拔之而后快。

可是拔掉这根刺后,母子亲情会塌成什么样子,又要用多久来修复,太后也不清楚。

如今,她心里也有些乱。

“你若跟哀家说实话,哀家就听的,若不是实话,就给哀家住口!”

王疏月抬起头来。顶直脊背,向皇后看了一眼。

皇后目光焦惶,并不知如何回应她。

好在,她也不是想要什么认可。

闭眼深吸一口气道:

“奴才知道娘娘想让奴才认什么,可奴才只能认一切都是奴才所为。娘娘,萍姑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若奴才不认,那皇后娘娘势必也会遭到牵连。您也要让皇后娘娘百口莫辩吗?”

太后怔了怔,她是气急了,并没有想到这一层。

王疏月看了一眼身后的云答应:“有人知道,若祐恩寺的老娘娘有过,您定会在其身上定罪,不会有所牵连。因此才会利用您和老娘奶的嫌隙,一要大阿哥的性命,二要损皇后娘娘的名声。但那起歹心得人不曾替您和皇上想,若今日,您真的处置了老娘娘,那皇上该对您做何想啊……”

这话一阵见血。确实也扎在太后忧虑之处,猛地引出太后胸口的一阵闷痛。

她说着,又伏下身去。

“太后娘娘,奴才斗胆说一句万死的话,皇上对您孝顺敬重,六宫皆有目共睹,您万不该令皇上寒心。奴才求您,您要有容人之量,不能受人蒙蔽,亏损母子亲情。让皇上为难,也令自己失心啊。”

太后被说得有些后怕。

可她那一句“容人之量,”却一下子戳到了她的痛处,一时之间,竟愧很与恼怒交加,呵,原来在她王疏月眼中,她这个德高望重的皇太后竟是一个没有“容人之量”的人。

“放肆……放肆!好放肆的人,你仗着皇上喜欢你,竟在哀家面前胡言乱语,哀家是太后,哀家为天家子嗣着想,竟被你污蔑成无‘容人之量’。你如此大不敬,哀家若宽恕你,何以平六宫之心,你既然认罪……”

“来人!传慎行司曹立过来!”

这边太后的话声刚落,屏风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孩子哭声。

王疏月一惊,却见大阿哥赤着跌跌撞撞地从屏风后面跑出来。身后的太监宫女乱作一团,却没能来得及拽住他

他看上去才刚刚醒来,人还有些恍惚,人也跑不稳当,差点扑撞到王疏月怀中。

王疏月忙伸手搂住他。

“大阿哥,你怎么出来了。”

大阿哥在她怀里仰起一张烧得通红的脸,泪流满面。

“和娘娘怎么会害儿臣?和娘娘对儿臣好,您不会害儿臣的。”

说完又朝向太后,带着哭腔道“皇祖母,孙儿以前怕热要用冰,永和宫的冰不够,和娘娘就每天拿好多冰给孙儿的冰果子吃。孙儿喜欢吃茯苓糕,和娘娘每天都给孙儿做。她还教孙儿写字,教孙儿画画,和娘娘这么疼孙儿,她不会害孙儿的。”

太后道:“他听到什么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怎么让大阿哥怎么就出来了,快把他带下去,如何能让个孩子听这些话。”

王疏月忙将那双冻得通红小脚捂进自己的怀中。

“听话,去找你额娘。”

孩子倔强地搂紧了王疏月地脖子,“皇祖母,今日萍姑姑也给我吃了一块茯苓糕,吃了孙儿就迷糊了,可是孙儿吃得出来,那不是和娘娘做的……”

他像只猴子一样勾着她,生怕宫人把他拽走。那一双小手捏得红红的,鼻子里呼出的气烫得吓人,但他就是倔强地扭着王疏远,不论宫人怎么抱,死活不撒手。

王疏月心头一热,眼泪跟着就盈满了眼眶。

孩子的心啊,和这肮胀的世道相比,真是太珍贵了。

她用心对待这对父子,想不到,皇帝不在的时候,他这个年幼的孩子,竟也肯张开手臂,像一只幼鸟一样挡在她的面前。

诚然,他还无法理解王疏月的用心,但他说出的这番话,足以令王疏月心疼动容。

她忍不住搂紧了大阿哥。

“好孩子,和娘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大阿哥趴在她肩上,还抬起手来给她擦泪:“和娘娘不哭,不哭。您要哭儿臣也哭了。”

成妃此时也跟了出来,见此场景,忙将大阿哥从王疏月身旁拽了过来:“恒卓,你一个孩子怎么能在太后娘娘面前胡说,快过来。”

“儿臣没有胡说,儿臣不准他们伤和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