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周太医在西边的稍间里等王疏月。

见她进来,照往常一样请了安。

规规矩矩地待她在榻上坐好,才请出她的手来诊脉。

那时辰已近黄昏,因为外面起了阴风,日头也就被扫没了,她一进来,就往琉璃屏风的阴影里坐,人本就瘦弱,被这屏风的影子一修,就被削得更细了。

但那从柔软的袖口里伸来的手腕,却是耀人眼目的。

王疏月的手腕比周太医看过的任何一只手腕子都要白。虽说医者百无禁忌,但他还是不敢长时间望着那只观感强烈的手腕。只得侧身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眼前地一处地缝。

她的脉象说不上好,但好歹也不见大的不好。

对于周太医来讲,那就是无功无过,在皇上面前,他的脑袋还是保得住的。

“如何。”

“回娘娘,木兰的天好。听说娘娘近来也多又走动。想来是有益的,娘娘的脉象比从前在京中,要平和了不少。”

他一说“平和”,在场的人都知道是个托词,不免露失望的神色来。

周太医收了脉枕放入药箱,转过身来,对王疏月说起了换药的事:

“既然挪动了地方,臣给娘娘开的药,也要换一换,也许这一回的药会比之前的苦些。”

王疏月身旁的宫人本就失落,这会儿听他这么说,不大乐意了。

“这还要苦些,就您之前那黑汁子,已经害了我们主儿的肠胃。”

周太医忙伏身道:“臣该死。”

王疏月笑了笑。摆手道:“没那么多妨碍,良药苦口利于病,况我素来饮食有限。”

她一面说,一面将手收了回来,衣袖儿理好后便翻出了素静通草暗绣,周太医这才发觉,这位宠冠后宫的和妃娘娘,今儿只穿了一件素缎的衫子,头上也只是簪着一根白玉簪子为饰,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其他光亮的东西。和她那白净无暇的皮肤一样,寡净,但却是十分入眼。

一时之间,他的神儿又被那只凝了雪一般的手腕给引走了。

直随着它案枕上抬起,而后静静的落回她的膝上,其间不得一丝的淫靡和不敬之意,他也是单纯觉得美。

说起来,在他行医的这么多年当中。王疏月是周太医遇倒的最优雅的一个病人。

寻常的宫中嫔妃,但凡知道自己有这些不足的弱症,要么愁眉苦脸,要么就是怨天尤人,药苦了要骂,不见效果也要骂。到只有王疏月,顺从医者的意思,尽力配合,沉静不多言语,丝毫不见急躁。

“今儿皇上不在,你起来回话吧。”

“哎哟,娘娘可不要害臣,皇上在不在,臣都要把规矩守死了。不说这是该的,就说臣替娘娘调理身子这么久,起色甚微,皇上不降罪,臣这脑袋啊,是栓腰上的。”

王疏月笑了笑:“皇上不是明理的人,子嗣是天给的福分。你也为我费了很多心力了,尽力便好,其余的不用勉强。”

她越是这样说,周太医到越想竭尽这个的医术给她一个子嗣上的缘分,一来全自己的名声,二来也对得起皇帝硬给他拉得这段医缘,三也不枉自己在祖师爷面前发的仁心大愿。

于是,想着话也就跟着意深起来。

“娘娘,您若要受孕,臣用药是一方面,娘娘自己的舒宽心思也是一方面。忧和怒都伤身,臣照顾娘娘身子这么久,知道娘娘性子好,倒至于有极怒,但娘娘心思细腻,平素恐思得细,这都对娘娘的身子无益处。”

这话到是一个在医理药术中经营多年的老人说出来的实在话。

他说她惯“细思”。这也是王授文时常埋怨母亲时,说出来的一个“词”。细思多郁结,母亲在儿女的事情上思虑很多,虽然最后都被王授文激进的人生观念给否定了,但母亲对子女的寄望和担忧,还是在最后那几年,狠狠地折损了她的血气。

王疏月不由一下子想远了。

恍惚间见梁安在隔扇门前迟疑。

“怎么了,进来。”

周太医知梁安有事要回,便告辞出去了。

梁安躬身走进来。“主儿,也是奴才不好,将才跟大阿哥说那白骆驼如何好看,说得大阿哥起了兴致,硬要善儿带他去瞧,善儿扭不过小主子,这会儿已经带着小主子出去了。只是现在天阴得厉害,奴才有些不放心,特来回主儿一声。”

那是丹林部进贡给皇上的东西,大阿哥要去见识,无可厚非。

但这毕竟不在宫中,人员复杂,个顶个的都不是掌眼就分拨开来的人。

王疏月不安,忙站起身道:“还有谁跟着?”

“大阿哥的乳母也跟着去了。”

王疏月听完,的从梁安身边夺路而走,一走到院子里就被一阵凌冽的风吹冷了喉咙她不得不站着脚步咳了几声。梁安从后面赶来,手里托着她的披风。一面替她披上一面道:

“主儿,您慢些,千万别冻着了,奴才这就去把他们唤回来。”

“你跟着我一道去,接他们回来便是。”

***

酉时,前殿的九白宴还没有结束。

这是一场十分微妙的宴会,丹林部首领班沁并没有亲自前来拜谒,只遣了一个台吉过来敬献九白,自己却托病,说是要在丹林将养。

达尔罕亲王对他这个托词不以为然。

早在热河行宫,他与大清的皇帝就有了默契,这会儿宴会到了尾声,人也喂了八分的酒气,便对坐在对面丹林部台吉道:“将交夏那会儿,本王还看听说你们王爷要入藏熬茶,这就病了?”

那台吉道:“病来山倒,我们王爷原本是说爬也要爬到木兰拜见皇上,奈何,入企秋后患了咳血之症,如今已在病榻上辗转在月余了。只得遣臣来敬献九白,以表臣服皇上的心。”

达尔罕亲王道:“呵,那以后还看不见他箭射膺眼的雄姿了?当年先帝爷在木兰行围,他可是夺了先帝那根御箭。威风凌凌,厉害得很啊。”

言辞上过招的意义其实并不大。

皇帝只是看着那台吉一时三变的脸色,并没有开口。

战事迟早要起,只是丹林部和大清,都在试探蒙古各部势力。

皇帝借着达尔罕亲王的话,掐盏扫看在坐的蒙古王公,有人愤目,有人垂头,有人严词声讨的丹林部欺君无礼,也有人沉默席间不言语。

所谓一局乱棋,再贴切不过。

皇帝自顾自地笑了笑。

外面却突然骚动起来。

张得通忙走出去喝道:“何人胆敢惊扰圣驾。”

门前的却是几个蒙兵,压根不理会宫里面这些阉人:“我们要见我们台吉!”

图善在旁斥道:“放肆,万岁在里面坐着,你们竟敢目无圣驾!来人,拿下!”

“我们奉命看守贡品的侍卫,有个女人,杀了我们的圣骆驼!”

都是草原上呼扯出来的大嗓门,这会儿毫无桎梏,说得殿中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丹林部的那位台吉一下子站了起来,人起来得急切,连面前的杯碟都掀翻了一半。拔腿就要离席。

一时之间,献舞的女人们罗裙翻染了油污,纷纷惊恐地掩面退下。

皇帝看了图善一眼,图善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手已经摁了刀柄。

台吉无法,只得回身对皇帝道:“皇上,恕臣无礼。我丹林部亲王遣臣不远千里来朝,诚敬贡品,如今有人敢在杀圣骆驼,是恶意污蔑我丹林部投诚之心,其心堪万诛啊……”

席中的蒙古王公面面相觑,议论声轰然起来。在皇帝耳边炸开。

九白之礼在蒙古与大清之间延续了几十年,根底却是受黄教教义影响,骆驼本就神性,清初年,蒙古归顺清朝就是,用白骆驼驮着蒙古圣物——吗哈噶喇金佛、金字大藏经和传国玉玺来沈阳,清太宗敕建莲花净土实胜寺。后来,逐渐演变为九白之礼,这一敬献,一赐宴,蒙古倚仗大清的表达形式。一直是大清绥靖蒙古,如今听说有女人杀了白骆驼,一时之间,都像有神雷响于耳旁,竟有不详之意。

正乱着,何庆从后面绕了进来,躬身在皇帝耳边轻声道:“梁安说出事了,那西面马厩里的白骆驼不知受了什么惊,竟发狠踩踏起来,大阿哥差点没被踩伤,和主儿……”

他不敢往下说,拿捏一下,改了说法道:“主子爷,西面的马厩都是负责看守供品的蒙人,他们不知道和主儿身份。”

皇帝听完他这句话,手在酒案上慢握成拳。然而这是在蒙古王公云集的九白宴上,无论皇帝此时心中一时闪过多少念头,他此时也不能有任何比表露。哪怕那个人是王疏月。

他尽力将脸色压淡,向下首看了一眼王授文。

王授文面色有些焦黄,也正望向皇帝。这骨肉血缘,当真是有感应的。

皇帝收回目光。

整个席宴上弥漫着肉糜煮熟的香味,混着酒气,在人腹中饱胀之后闻起来,竟有些令人作呕。

皇帝就着拳在酒案上不轻不重地一敲。那烤得酥脆的鹿肉掉下了皮渣。众蒙古王公,文武大臣慢慢地止住声,朝皇帝这边聚目过来。

“松格台吉。坐。”

他的声音极冷,说完,抬起头,眼底寒色一起。

“图善,去马厩,把人押走。”

“是。”

“慢着。”

皇帝抬手指向他的腰间。

“把你的刀给台吉留下。松格,朕处置大清的奴才,至于你们丹林部的人,看护敬献之礼不利,你自己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