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成吧,让你试试。”

说完,他背过身到香案上去扫看。

王疏月也直起身来:“皇上找什么呢。”

“朕的鼻烟壶放在什么地方,你这身上的骆驼血太腥了。”

说着,皇帝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不同用于其他畜生,这骆驼血粘连得厉害,甚至还能扯出丝来。他平时是一尘不染体面惯了,此时张得通不在,他本想指使王疏月服侍,但见她那一脸的疲倦,又做了罢。

可是平时,绢帕盆水这些东西搁在哪里他完全不知道。

嘴上不好问,只得撑着眼睛到处看。

皇帝在生活上的笨拙,和其在政事上的精明实在是两个极端。

王疏月看着他那坐立不安的模样,不由在一旁掩面笑出了声。

皇帝一个眼风扫过来,她又不得不忍住。

“服侍您洗个澡吧,看您这不自在的。”

皇帝冲着她的手腕扬了扬下巴,“手都伤了,你还敢沾水。”

王疏月道:“没破皮,不碍事。”

一面说一面抬手替他解脖子上的扣子。

灯下她微微皱着眉,手腕上有伤,手指也不如之前的灵活。乌青处其实还是浸了血的,稍微一动就酸疼。王疏月调整了一下手的位置,牙齿轻轻咬合着,却还是忍不吸气。

她这个毛病在皇帝这里一直没有改回来过。本来人都有伤痛。且人有伤痛以后多会矫情忸怩,尤其是女人。

但王疏月不会说。

从皇帝第一次见她,在她脸上烫了一串儿泡子起,她就从来不肯开口说自己身上的感受。

但男人吧…

疼惜一个女子,往往是从这些女人不肯明说的伤害开始的。

其中最深刻的,当属第一次行房。

在床上洞穿女人最柔嫩的血肉,让她流泪呻吟,至此从感官上,肉体上留下自己的印记,收获独独奉献给自己的珍贵眼泪。之后,女人便从一堆凌乱的被褥里站起来,熨贴地走到男人心上了。

所以,王疏月柔弱,她身上的青紫,她月信时的寒疼,她的眼泪,这一切,都渐渗入了皇帝那生铁肌骨的裂缝之中。

不过,对于王疏月皇帝而言,这还只是一部分,另外一部分,在于桑格嘉措所说的——他们彼此的来处。换句话来说,也就是满清朝廷的铁骑对前明世道的践踏和奴役。

这似乎和男女之事之间,有着一种诡异荒唐的关联。

征服与被征服的过程之中,无疑也存在伤害,存在着强权者对失败者强加的印记。

但是伤害之后,两代君王在疮痍之上垂手抚慰,修补惊恐万分的人心,承认传承多年的文化,给异族生息的空间,扶持支撑这些从前这些前朝的子民重新开垦田园,生儿育女。

万亩青苗沁目时。

所谓水与舟,民与君,各自试探,斗争,妥协之后,彼此谨慎习得了相处之道。

王疏月不再怕皇帝。

前明遗人内心的不甘,后背的脊梁骨,也快要垮塌了。与此同时,那曾经屠城逼人剃头的刀,也被君王放下了。

佛讲因果嘛。

伤害生爱意,也是很哀而仁慈了。

“行行行,你别搞了,这一身味道比朕还难闻,哪像个女人。善……”

皇帝小心地推开她的手,不想让她在自己面前勉强折腾,谁知,刚想唤她的侍女进来,却又想起什么,哑住了。

王疏月见他陡然冷了脸,疑道:“怎么了,您要善儿来伺候也成啊。”

“没什么。”

他的声音也跟着凉下来。“以后,你身边换个人。”

说完,他一口气将剩下几个扣子两三下挑开了,丢了外袍在榻上坐下。

王疏月背脊一颤:“善儿怎么了。”

“你明日自己问张得通吧。王疏月,朕今儿乏了,懒得跟你说。总之,以后你身边留稳当的人,梁安可以暂时留着,但贴身服侍你的宫女,以后交给张得通给你过眼,你就别管了。”

眼见了春环的死,王疏月不问,大概也知道他为大阿哥的事处置了善儿。

但她同时也明白,求情是没有用的。

为此,她那夜在被褥中与皇帝皮肉相帖的时候,时不时地起惊颤。

皇帝像是知道她心里有事一般。竟没似从前一样,把她剥得干干净净地在自己身边躺着。

夜里,皇帝自己翻身起来,还不让外面上夜的人进来,赤脚踩在地上,走到案前的亲手给王疏月点了一盏灯。之后又走到屏风外面,从木施上把她那件品月中衣取了下来,回来撩开被子。

王疏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冷给惊得缩成了一团。

那身子在灯下白得发光。

这是皇帝的癖好,在床上,他不喜欢让王疏月穿中衣。

不过今日他又想算了。

“朕看你身上冷,穿着睡吧。大概能安稳些。”

说完,自己也将中衣披上,虽然是两三下胡乱扣上,却细致地把领口的那一颗系紧了。而后吹了灯,从新将她拥入怀中。

“王疏月。”

“在。”

“别再怕朕。听懂没。”

他放缓了声音。

后半夜,有了衣料的柔软,和他的温暖,王疏月终于睡踏实了。

第二日王疏月向张得通问起善儿的事。

张得通却说,皇上这回没处死善姑娘,只是把她发配到辛者库去了。

这到又让王疏月有些意外。何庆正和尚衣监的姑姑打理皇帝衣物,见王疏月面有疑色,便过来道:“和主儿,自从您因春姑姑的事和咱们万岁爷闹过之后,万岁爷很少处置奴才了,即便处置,也是仁怀。不过他从前可不是这样的。记得以前在府里的时候,咱们的规矩大得很,奴才错一点,绑到桩子上挨鞭子都是轻的,像善姑娘这样的错事,管保是要打死的。”

王疏月都有些记不起她是什么时候跟皇帝提起春环的那件事了。

何庆似笑非笑地添道:“和主儿,你以前啊怕咱们万岁爷怕得就像只张牙舞爪的猫。万岁爷担心您一直这么怕他,平时跟您说话都可劲儿地拿捏呢。”

“放肆,庆子,你是欠打了吗?万岁爷你都敢在和主儿面前编排。”

何庆吐了吐舌头。“师傅,奴才这也是为万岁爷分忧不是,万岁爷那口才,还有那斗性,奴才们不把主儿的实心说出来,人家和主儿怎么能……”

“何庆!”

“好好好,师傅,是徒弟该死。”

话声是没了。但何庆说得真对。

他的口才,他的斗性,以及他那个人,王疏月看起来都是驾驭不了。但事有两面,谁折了谁的腰,谁在其中更辛苦,未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但这些跟了皇帝多年的人精,眼睛毒辣,口齿伶俐,常常在王疏月面前捏软皇帝那张铁皮。

皇帝要是知道何庆这样说他,一定会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

一连两日,有很多关于‘九白’的折子都被皇帝留中不发。

松格台吉被皇帝软禁在东庙宫中。蒙古王公贵族之间的氛围变得有些微妙的。有些人甚至来找十二和王授文探皇帝的心意。

毕竟箭已在弦上。

王授文亲自拟了皇帝发往兵部调兵的旨,那日他不敢坐着写,硬生生跪在皇帝的腿边,把短短不到百字磨了出来。

皇帝一面看《资治通鉴》一面等他。

其间矮书道:“你今儿怎么了。朕赐了坐都不坐。”

王授文抹了一把汗:“娘娘在火上烤,臣怎么敢坐着。臣听说,太后娘娘亲自劝过皇帝,不能因一个女人而在蒙古失心。臣……”

“放心。”

“可是,臣万分惶恐。”

皇帝看着书没有说话,半晌才直身丢了书,弯腰凑近他道:“王授文,朕问问你啊,

王疏月从前在家的时候,服你的管教吗?”

“啊……这……”

他本来满脑子过得都是关键要害,皇帝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家常闲话,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哦,回皇上的话,从前在家中都是内人在管教她。内人出自南方大族吴家,也是个平实的人,臣的两个孩子,幼年时都是教养在她身边的,臣……实在是抽不出身来过问,以至于……”

“好了,再说下去,你又要跟朕请罪了。”

“皇上,是娘娘冒犯了您吗?”

皇帝从新拿起书来:“不算。朕就是不知道,她那脾性从的谁。反正不像你。”

说完,他转道:“明日围猎后,朕要在围场设宴,你一会儿出去,顺便给图善传个旨,把松格台吉也带到围场去。”

“是。那……臣就告退。”

“嗯。”

王授文战战兢兢地站起身,躬身往外面退去,谁知还没走到门口,却又被皇帝唤住。

“欸,王授文。”

王授文忙在门前回身跪下:“臣在。”

皇帝扬了扬书:“起来起来,朕就想问问,王疏月吃得惯獐子,狍子这些肉吗?”

“啊?”

王授文彻底傻了。

皇帝见他呆在那里,自己也尴尬了,把书往他面前一砸,梗起脖子道:“算了算了,赶紧给朕退下退下!”

王授文这才明白过来皇帝到底在问什么。

“哦,回皇上的话,娘娘她在家中什么忌口的都没有,獐狍肉啊,她都吃。”

皇帝还在沉浸在自己的尴尬之中。

何庆机灵,连忙上前把王授文扶起来:“来,老大人,奴才送送您。”

议所的门一开一合。

皇帝的脸上虽然落着阴影,人却莫名有些兴奋。

他压根没就没去在意王疏月要做社么来替自己洗脱罪名。毕竟万事尽在他的筹谋之中。

筹谋之余,皇帝在想明日围猎,要亲自猎杀几只獐狍,宴后带着王疏月去烤肉去。

他还记得上次随先帝爷来围猎的那一次,因为秋深,夏了很大一场雪,他在雪地里遇见十一和富察氏在大帐外面烤肉。十一用一把的银刀把烤熟的肉切下来,一片一片地放在富察氏面前的一方宽叶上。那个时候,皇帝与皇后已经冷下来,皇后甚至托病没有跟他一道过来。

而他满脑子都是天下政事,都是夺嫡的党争,看着十一搂着富察氏恩爱的场景,他胃里翻不起酸水,但脑仁还是不舒服。

具体是什么感受,皇帝记不清楚,不过他记得,富察氏穿得那身正红色旗装,映着白雪和篝火尤其好看。

如今不见雪,但秋草一片金黄。

该赏给王疏月一件葱绿色的旗袍,再配一件鹅黄色的坎肩,簪上他从前赏给她的那根芙蓉花簪子,一定好看。

他想着想着想深了。

连张得通在旁唤他都没有听见。

“万岁爷!”

何庆到是知道皇帝这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准是又在给和主儿琢磨那辣眼的装扮,索性提声唤了皇帝一声。

皇帝吓了一跳。

“滚出去!”

话声刚落,就见跪在请安的十二慌地要站起身。

皇帝摁了摁额头:“回来!朕不是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