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众人一道往帐前看去。

太监们在前面让开一条道,帐外点着二十几盏照明的灯,刺目晃眼。

瘦弱的女人从灯后走了出来,她穿着葱绿色春绸氅衣,外罩一件嫩黄色夹绒滚雪狐毛儿边的芙蓉绣坎肩。

的确与在场的蒙古女子不一样。

她身量轻小得多,皮肤白得耀人眼目,汉人女子缠足的传统,逼得她每行一步都有弱柳拂风的孱美。

皇帝将酒杯往案上一放,示意张得通斟酒。而后掐杯斟酌着她今日的装束。

总得来说,皇帝的话,她王疏月还是肯听的。

只要是皇帝给王疏月穿戴上的东西,无论她喜不喜欢,她都会听话地穿戴起来。

在皇帝眼中,她这一身很是明快,和他今日行服极其相衬。

他心满意足,见王疏月也正向他看来,便冲她爽快地点了点头。

王疏月伏身向皇帝行过大礼,周遭鼎沸的人声炸在她耳便,有些言辞激烈,有些则在顾左右而言他。但这些声音都没有办法从整块的喧闹之中突出出来,只是混乱地在其中沉浮。

入宫以后,这也是她头一次独自迎向这么多的人,直面前明的汉臣与蒙古贵族之间无解又混沌的矛盾。

可她实在很庆幸。

皇帝没有霸地得把她挡在身后,相反他适时地让开了身子,站到了她的身后。

但无疑,他仍然是王疏月此时最大的支撑。王疏月未必知道皇帝已经调动多布托在四川军队,科尔沁的蒙军也整装待发,准备与大清协同讨伐丹林部。这场征伐在她这一身葱绿嫩黄之后,寒光闪闪地蛰伏着。

因此,女人那细腻的心思,要为自己,为大阿哥讨回公道的执念,立在皇帝的“文治武功”之前,恰若冷月梅花映衬于江山万里之中。于是皇帝这一步退得,真有几分“战则赠刀剑,败则遗怀抱”的风流豪气。

王疏月将目光从皇帝脸上移开。

转身向着松格台吉走去。

松格台吉并没有见过王疏月,他原本以为皇帝要维护这个新宠的汉妃,压根没想到皇帝竟然会让她径直走到人前来。他也没有想到,王疏月竟然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要说她能独杀那只白骆驼,似乎牵强了。

“我知道,我失手杀了九白之一,台吉与诸位王要求皇上处置我。”

她在松格台吉面前开了口,人声陡然平息下来。

“我并不敢求皇上庇护,但也想为自己的过失,做些弥补,这才求皇上让我今日前来,为诸位进宴。进宴罢,我自会向皇上请求处置。”

达尔罕亲王在旁道:“这可是娘娘亲口所言,在座的诸位王公,文武官员可都是听得亲清清楚楚。”

“是,我绝不食言。”

说完,她稍稍退到一旁的,开口道:“何公公,端上来吧。”

外面候着的何庆高应了一声。

奉食的宫人鱼贯而入,素白的瓷盘上盛着烤得焦香的肉。王疏月让了一步,宫人们会意,上前来将素瓷盘一一放于食案上,而后躬身退了出去。

王疏月亲自端起其中一盘,弯腰放在松格台吉面前。又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盏香料,反手扣撒在盘之中。而后直起身来,淡声道:“台吉,请。”

松格台吉看向那盘烤肉,不由得背脊起了一阵冷汗。

从切开的那一面来看,那肉质发乌红。他猛然想起看守白骆驼的守卫给骆驼喂狂药后向他汇报时说的话:“药烈,会至骆驼血脉冲断而亡,其后则看不出有中毒之状,唯似力竭而死。”

普通的骆驼肉,放血烤熟之后,都是土黄色的肉质,唯有那血已渗入肉中,干涸不出的死肉,烤出来的才是这个发乌的颜色。松格台吉的手暗暗握紧,额上渗出了汗来。

“这是……什么。”

“炙肉。”

“你……”

“对,是我亲自调和香料,亲自熏烤。”

皇帝突然用筷子挑起那块肉,见外面那层肉皮被烤得跟焦炭一样黑,不由哂道:“王疏月,看得出来是你亲自的烤的,若是御膳房的人经得手,朕今儿就把他们都发派了。”

他一面看一面笑,忍不住又补了一句:“烤得跟个炭一样?能吃?”

王疏月回头,仰起脸看向他:“皇上,都说兽肉粗糙不易熟,奴才以前也没见过,火候拿捏不好,是烤得糊了些,您说不能吃,那您就别吃了,这本就是奴才进给诸位蒙古王公的心意。”

皇帝一手撩开那块肉,向椅背上靠去。

“好,朕不吃。朕看着就没胃口。”

皇帝这么一说,松格台吉就更慌了。皇帝不吃,就证明这个肉真的是那只被下过药的疯骆驼身上的,这个和妃,难道是和皇帝已经筹谋好了,要拿捏整个蒙古王公吗?

脚有些发软,他不得已,只得跌坐回去。

王疏月仍是一副恬柔的模样,褪下手上镯子,轻轻挽起袖口来,那细而柔弱的通草暗袖被挽折起来,露出一只仍余下青痕的手腕。

她走到食案旁,静静地拿起刀,细致地切下一片肉来,送到他面前。

“台吉,我说过的,进完这一盘,我自会向皇上请罪。您请。”

松格台吉死死地盯着那盘肉,在座的蒙古王公也都盯着他。

他受不住那些目光,不得不颤着手去摸手边的筷子,一面抬头向王疏月看去。

王疏月仍旧维持着平宁的面色,柔软的雪狐毛在其肩头轻轻地摇动。看着他的手在那双筷子上龃龉,却一直不肯捏起来。便回身朝坐在下面的父亲看去。

父女目光一相撞,即便王授文并不全然了解自己的这个女儿,父女之间的默契仍然是在的。

“松格台吉,皇上让和妃娘娘亲自进宴,您若再不吃,就是对皇上大不敬,岂不是抹杀了你们首领让的你来敬献九白的臣服之心了。”

他又端着那副官腔开口。

这也是蒙人最厌恶的腔调。

松格台吉正憋得慌。

“你这个前明老猴……”

一句话未顶完,却听十二道:“前明早已覆灭,如今在坐的文武大臣,都是皇上的臣子,你仍以‘前明’二字分划又是什么居心。”

松格台吉窒了声,再看面前的王疏月。

她安然自若地处在争执之间,松格台吉也不知道,她明明一言未发,是怎么原本在她身上焦点悄悄挪到自己身上去的。

“您请。”

仍然只有这句谦虚温顺的话,带着汉人安宁的修养。举重若轻,令他头皮发麻。

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逼他吃这块毒肉。

达尔罕亲王实在忍不住了,他们都是蒙古旧藩。大清入官染了汉人酸腐气儿也就罢了,他丹林部的人在宴上跟个女人腻歪什么呢?吃了□□那女人请罪,让皇帝摆明白他重蒙古的态度才是要紧。

于是他走出席,粗声道:“我说,你怎么也跟个女人一样,骆驼肉而已,烤得是不好,但也不至于像逼你松格台吉吃石头一样吧?”

说完,端了一碗酒剁到他面前。

“吃啊,吃了跟我再干一杯。别跟姑娘似的。”

“达尔罕王,你根本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险恶用心,她这块肉有……”

“有什么。”

王疏月的目光轻轻一闪。

松格台吉一怔,被达尔罕说得没了脸,差点把要命地话给说出来了。

“你……我们丹林部的人从来不吃骆驼肉!”

“骆驼肉?松格台吉,你怎么知道这是骆驼肉,这明明是马肉。”

“我……”

话已至此,松格台吉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索性道:“我们丹林部的人,连骆驼和马肉都分不出来吗?”

十二道:“被和妃娘娘烤成炭的肉,台吉未入口也能分明,佩服。”

王疏月亲自取筷夹起那片肉送到他眼前:“台吉入口一尝,便知是马肉还是骆驼肉。”

松格台吉真的是忍无可忍,一把将那块肉打掉。王疏月没站稳的,身子也跟着偏过去。

张得通眼看着皇帝手上爆起了青色经脉,好在何庆眼明手快,忙上前扶住了王疏月。

在坐的蒙古王公也看不明白。

管它是马肉还是骆驼肉,这松格台吉又是喝斥,又是动手,也不知道在矫情什么,偏偏就是不肯下口。

一时之间,议论声地起来。

王疏月摆开和庆的手,用手绢拭了拭袖口的油腻,端端地立直身。她并不强势,像一团轻絮一样立在篝火旁,好像随时都会被烧化。

皇帝笑望着那个瘦弱的身影。

那一身艳明就是衬她,衬她执软刀的那股韧力,直戳得松格台吉退无可退。虽汉人们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皇帝从前也认这句话,但遇见王疏月之后,他又觉得,并不是这样,两个人在一起相伴一辈子,若后妃的智慧不足以理解他的人生,那称孤道寡就真的是人间帝王的诅咒了。

望着那身葱绿嫩黄,皇帝突然有了种“赠尔战袍”的快感,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个念头傻得很,自顾自地笑了一声,抓过酒壶,给自己满了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