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不用大内的补。从前您派发给卧云的钱还剩些,做东请您听场戏还是够的。”

皇帝笑了一声:“王疏月,你又犯了朕的法,朕给你的钱是公用的,你竟敢给朕私存。”

“怎么能叫私存,朝廷召我回京待选,您府上跟着就没了下文,父亲和我去您府上见您,您也不肯赏见。叫我如何能给您说账。”

皇帝回想了,好像王授文是曾说要带自己的女儿来拜见他,只不过当时先帝正恨党争,才因他与王授文程英那些汉臣私交甚密而申斥过他,他便推了王授文那次高调的请见。缘分真是难说,若他当年见了王疏月,也许,还能与她在府里过一段纯粹清净的时光。

“算了,那些银钱放着。”

“放着父亲也不敢用。”

“谁说给王授文用?”

说着,他低头抬起王疏月的脸,摸索着用袖口擦去她将才的眼泪。

“你把朕衣裳都弄湿了。”

他显然笨拙不够温柔,两三下擦拭,差点没擂着王疏月的眼睛,王疏月索性拽住了他的袖子。

“您都擦到鼻子上去了。”

皇帝笑了一声,“行,你自己擦吧。”

说着便松了力,由着她扯拉自己的袖子,一面平声说道:“王疏月,朕有生之年,一定要去看看你手底下修出来的卧云精舍。等朕带你回长洲,朕拿那些钱给你买簪子和绢花。”

他这么说着又想远想深了。

这一两年来的,皇帝时常从千头万绪的政事中抽出精力来,费神地琢磨着内务府供给女人们的物件,但凡他自认有些意思的,他都要赏给王疏月。没有一个人敢质疑他的眼光,王疏月则是他赏什么,她就穿什么。何庆私底下和梁安偷偷说,“亏得咱们和主儿模样生得好看,气质也好。任什么色儿都压得不住,不然得给万岁爷折腾成什么埋汰样儿。“

无论别人怎么想,皇帝乐此不疲。

男人和女人之间相处,有一个漫长又复杂的过程,但翻出里子来,也就是希望凭一己之力供养她花团锦簇地去生活。

反过来。女人的回馈看起来单薄无趣,陪伴三餐四季,照顾起居衣食。但却耗尽智慧和心力。

王疏月觉得今日她的眼泪有些多,好像怎么也擦不干净。

大半夜,雨又下得大起来。皇帝夜里踢了被,又在睡梦之间要茶。王疏月披衣起来去给他端茶,点灯回来的时候,皇帝却没有睁眼。

王疏月端着热茶坐在皇帝身边。

他睡得脸颊通红,伸手手四处去抓,王疏月忙将另一只手递给他,他抓握住之后,呼吸渐渐平宁。关于睡眠,皇帝十几年来一直视为隐疾,但王疏月是一剂良药,逐渐帮着他摆脱了晚睡,浓茶的习惯。

王疏月小口小口地抿着茶,静静地看皇帝模样,突然想明白了些什么。

他要带她回家,那么她,也想反过来,试着给这个人间帝王一个真正的家吧。

想着,她眼前浮现出大阿哥跟她说话时那机敏的样子,以及他趴在皇帝肩头睡得口水直流的模样。普仁寺中安宁的檀木香气,父子之间沉默却清晰的情分,在王疏月心中一时抵过万金。

她不由地笑了笑,柔声道:“贺庞,把你的孩子交给我吧。让我好好陪着你们,照顾好你们这父子两。”

她的声音很轻,窗外风雨却嚎了一夜。

但皇帝睡觉得,当真比什么时候都安稳。

***

东至这一日。皇帝一大早便叫大起去御门听政去了。

叫临近年关众议的事多,大多围绕“耗羡归公”的新政在议。前朝为新政改革之事新官旧臣反复拉锯,热火朝天,宫中却比往年年关要冷清一些。

皇后有孕管不了事。成妃又危在旦夕。

太后不肯让王疏月理事。好在内务府早就轻车熟路,虽然没有皇后操持,年关之事还是安排地有条不紊。因此,太后只让顺嫔和淑嫔从旁过问。

王疏月闲人一个。没事便叫金翘铺开纸,画九九消寒图。

大清入关二十几年,也逐渐被汉人冬季温情雅性感染,王疏月之前在皇帝的三希堂里看过一张皇帝亲手所描的“写九(文字版九九消寒图)”上书——门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这个写九历史上有,能百度出来,有兴趣的可以搜搜看)。不仅用朱笔描红,其上还用白蜡写着大当日天气。王疏月记得,“珍”这一字上写着:“寒风席腰冷疼。”

仔细一回忆,那正是皇帝在乾清宫扶她,扭伤腰的一日。

寒风袭腰啊,他竟然说王疏月是寒风。这一比喻啊,风雅又犀利,却又带着点打死不肯服软的造作可爱。

王疏月捏着笔发笑。

金翘道:“主儿又想着什么开心事了,乐成这样。仔细您笔下墨要滴了。”

王疏月忙收住笑抬笔道:“前两年的一些旧事,如今想起来还跟在昨日一样。”

说完,她见刚描了一半的梅花图上染了一块墨迹,叹了一声。

“啧,白画了。”

金翘移开镇纸帮她换纸。

“你画这白描的梅花做什么,又不着色,挂起来也不好看。”

王疏月道:“这叫九九消寒图。有言道;‘日冬至,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

金翘并不十分明白这些汉官之家的风雅,但她这么说,到也觉得美。

二人正坐在驻云堂里仔细地描梅花。梁安突然匆匆忙忙地走进来,“主儿,出事了。”

王疏月抬起头来:“怎么了。”

“永和宫的成主儿,将才没了。”

王疏月一怔,手中的笔也滑掉下来,在她的虎口划拉出一道墨,金翘忙用绢子替她搽,一面道:“可听清楚了,是真没了吗?,怎么昨日主儿去瞧成主儿的时候,她气色还好些了。而且听手她夜里还请见了皇上。没了?这也……忒快了些吧。”

“怎么没听清楚,你和主儿见到的多半是回光返照,那人死之前,不都会有几时精神矍铄嘛。我知道主儿这几日都记挂着永和宫,听到消息的时候亲自去看了一眼,这会儿人已经从次间移到永和宫正殿去了。我见掌事的太监都去乾清门给万岁爷报丧去了。”

王疏月扶住金翘的手腕站起身:“更衣……”

金翘道:“主儿,别乱,一会儿自然有人来报信请您。”

“不是。我得去看看大阿哥。”

梁安听她这样说忙道:“哦,对,主儿,我刚才过去看的时候,听那边的人说,太后娘娘让顺主儿把大阿哥带去了,说是孩子太小,伤不得心,说叫等小殓以后再让大阿哥去灵前。”

王疏月面色沉下来,太后的态度很明显,大阿哥仍要留在科尔沁的女人身边。

金翘看着她的脸色,也猜到了□□分。

“主儿,奴才斗胆问您一句,您对大阿哥是怎么想的。”

王疏月抿了抿唇,“我要把他带在身边。”

金翘道:“这有些难啊,太后娘娘算是把自己心思跟万岁爷挑明白了。您若去求万岁爷,恐怕会让万岁爷犯难。”

王疏月抵住眉心。

“别急,让我想想。”

话音还未落,殿门前却来了储秀宫的人。

梁安道:“这奇了,不是永和宫的人来寻我们,反是储秀宫的人来了。主儿您等着,奴才去问问。”

没过多一会儿,梁安一脸难看得进来。一面走一面道:“要奴才说,储秀宫那位顺主儿也是没脸皮了。这会儿还敢遣人过来要什么茯苓糕。主儿,奴才说了,主儿伤心,这便要去永和宫,把人打发了。”

金翘忙道:“怎么这会儿要咱们的茯苓糕。”

梁安应道:“说是大阿哥哭得不行,他身边老嬷嬷都哄不住,跟顺主儿提了一嘴,以前大哥伤心,成主儿他们都是拿咱们翊坤宫的茯苓糕哄的,这会儿,怕是顺主儿那没辙了吧。”

金翘点了点头,对王疏月道:“这会儿打发走是好事,免得糕点经人手送去,关键时又要出问题。不过主儿,看来您不用想什么,大阿哥这孩子心思活,又和您好得很,太后娘娘和顺嫔那儿,未必能顺利,接下来,您再去试试皇上的意思,说不定顺水推舟,能接大阿哥回来。”

王疏月听着她的话,一面朝屏风后走去。

“你想得对。这会儿其他也顾不上,先更衣,咱们去永和宫看看。”

永和宫愁云惨雾。

嫔妃宫人,哭嚎了整整一日。

好不容易入了夜。

长春宫中,顺嫔跪在皇后面前,一脸的愁色。

皇后坐在绸屏前,撑着额头没有出声。淑嫔端过来一盏人参茶,轻声劝道:“娘娘操劳一日了,喝口人参茶润润吧。”

皇后揉了揉额角。

“本宫不明白,本宫让你趁着折段时日和大阿哥亲近,你是如何和他处的,为何到了你宫里反而安宁不下来。照你说他这样不吃不喝地闹,若是皇上知道了,要把大阿哥接走,太后和本宫都没什么可说的。”

顺嫔哭丧着脸道:“奴才蠢笨,奴才听了主子的话,时常去永和宫看大阿哥,可是成妃好像同咱们不是一份心似的,时不时地就要挡着奴才。再有,成妃死得突然,大阿哥也许是被吓到了,兴许过了今夜就会好呢。”

“你蠢,你是很蠢,这个时候,你竟还遣人去翊坤宫取茯苓糕来哄他。你这是怕皇上不知道,和妃与大阿哥亲近吗?”

“是是是,奴才糊涂,光想着怎么哄好大阿哥了。不过奴才就是想着,和妃再怎么好,也是个汉人出身的女子,大阿哥是长子,皇上不至于……”

“顺嫔,和妃是跟着皇上和大阿哥一起去了木兰的,当时丹林部献九白,差点伤了大阿哥,是和妃救了大阿哥。所以,皇上是什么心思,如今还真不好说!”

皇后动了真怒,又顾及自己腹中的孩子,听着自己声高了,不得不又把火压下来。

“这下,只能等皇上的意思了。”

顺嫔垂着眼睛,不敢说话,淑嫔却在一旁开了口。

“娘娘也不能一味怪顺嫔,成妃和和妃是好的,说不定,私底下也不懂事地教过大阿哥一些话,大阿哥这才和顺嫔不亲。”

皇后摇头笑道:“她是糊涂,但她还不至于连自己儿子的前途都不要吧。大阿哥放到和妃子身边,不就是……”

“您别急啊。”

淑嫔将人参茶放在皇后手边,躬身道:“奴才有个法子,就算皇上要把大阿哥交给和妃,奴才也能让大阿哥能心甘情愿地跟着顺嫔,而且,日后一定不会再亲近和妃。”

顺嫔闻话忙道:“你有什么法子,快说。”

淑嫔看向皇后,皇后脑仁疼,孕中也不肯多思。

“既有法子,便说。不用藏着掖着。”

“好,顺嫔,你来,我教给你。”